第十二章丁通的掙扎
我摸了摸口袋裏剩下的錢,照着地圖指示的路線去坐地鐵,換乘公車,還走了一段。我對英文毫無概念,但靠着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對着猜站台的名字,也能估摸個八九不離十。
整個過程中我一無所想,一無所見,唯一的小插曲是在地鐵里遇到兩個黑人,都穿着連帽衫,看我的神情絲毫不友好,而且還慢慢踱過來,對我形成前後夾攻之勢。
他們都比我高兩個頭,齜出白得發亮的牙齒俯視我,來者不善。
我吸了口氣,瞪大眼睛,在他們還沒完全逼近之時,大踏步主動衝上去,幾乎和他們臉貼臉。我直截了當地戳了戳他們胸前的肌肉,用這幾天才學到的英文咬牙切齒地問:“What?”
旁觀的乘客都趕緊躲開,用一種“這小子真是嫌命長啊”的眼神看着我。
而我所有的全都是炙熱的興奮,心中熱切地期待着一場街頭混混式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酣暢淋漓的肉搏。
那個充滿MRI和拉丁文醫學名詞的世界跟老子真的沒緣分。
但眼下是我熟悉的世界,不管要打架的人是白,是黃,還是黑。
估計是橫的怕不要命的,氣場能說話,那兩位黑朋友被我戳了之後,考慮了一下,哧溜地從我身邊越過,騷擾別人去了,叫我和看戲的人們都好不失望。
大概四十五分鐘之後,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繞圈子,反正我就站在了那個在心中已經爛熟的地址面前。
北沃頓街1418號,史蒂夫·辛格所住的地方。
標準的美國夢實現者應該住的房子。早上八點左右,車庫半開着,主人可能正準備出門工作。兩部車,積架和克萊斯勒,角落裏堆着小孩子騎的三輪自行車和滑冰鞋,自行車是藍色的,滑冰鞋是粉紅色的。
奇武會給的資料上說,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我站在花園外長久凝視着那扇白色的閉着的門,想像着門後有一個怎麼樣的世界。
肯定是和我的不一樣的世界。我在我的世界裏喜歡吃臭豆腐,嗯,他們大概吃那種藍色的長黴菌的奶酪,摩根給我聞過一次,我當場就翻了白眼。
習相遠而性相近,貌似如此而已。
但我不會無緣無故地走進某個老太太獨自居住的房子裏,把她對人生最後階段的一切計劃或夢想都結束在一把鋒利的刀片下,變成一種粉碎的狀態,無論物理意義上還是比喻意義上。
他會不會呢?
我看着那棟房子,看不透牆壁。
牆壁比人心單純多了。
那我又憑什麼去判斷一個人是不是該死呢?
他們不是一杯酒,一杯酒會把所有信息纖毫不差、恆定不變地展示在那裏,只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敏感,就能把它們區分得清清楚楚。不存在冤枉,也不會有誤會。
我打了個寒噤。
咪咪和摩根帶給我一種奇異的舒適感,似乎這個世界上任何奇怪的事情都是順理成章的。
就算有人會因為我的一句胡言而死於非命,這都更接近一個黑色的笑話,而不是真實的悲劇。
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看着一個即將被摧毀的小世界。
這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傳來小姑娘清脆歡快的笑聲,在衝著某處喊着:“爹地!!快點,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
我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棍,轉過身落荒而逃。
那天我在芝加哥街頭遊盪整日,心亂如麻,不斷走進各種超市順手牽羊,又在混出大門之後把東西丟回購物車裏。
晚上,我回到西爾斯大樓的辦公室,從電梯剛出來就以為自己走錯門兒了。
燙金門牌高高掛在門外,寫着咪咪和摩根的大名——全名,我都是看了他們的護照才知道的,帶着各種令人肅然起敬的頭銜和後綴。
入門處是雅緻整潔的接待台,旁邊是候診室,擺設舒適大方,那沙發看起來就想叫人摔一屁股,茶几上放着最新的八卦雜誌和嚴肅報紙,足夠迎合各種口味。
無論從哪個細節看,這都是一個完備專業的私人診所,而且是非常高檔的那一種。
最絕的是接待台後,早上咪咪帶回來的那個金髮笨女郎正在整理東西準備下班,看樣子還蠻辛苦的,多半是工作了一整天。
她微笑地看了看我,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丁通先生,您的合伙人都在醫生辦公室等您。”
“明天見!”臨出門她還這麼跟我招呼,跟真的一樣!
而後她就施施然走了,半點都不擔心自己這份工作可能壓根就拿不到薪水。
我半信半疑地走進去,好傢夥,這是怎麼搞的?就一天的工夫,什麼都齊全了,醫生辦公室、候診室、治療室、隔間都弄得漂漂亮亮的,哪兒來的魯班牌裝修隊?
我溜達了一圈,回頭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摩根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咪咪靠在落地窗旁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各自盯着某個點發獃。
我沒驚動他們,蹭過去看了看屋子內的裝飾,印象深刻啊!咪咪跟美國各種政要、荷里活明星、歐洲王室成員的合照,摩根的各種科研成果獎、各種學位證書都框起來了,很巧妙地放在各種小地方,叫人不覺得那是炫耀,但又不可能不注意,一旦注意到就會臉都嚇青,頓時肅然起敬。
我滿懷欽佩:“怎麼合成的?技術真好啊!”
咪咪隨便瞥了一眼:“都是真的。”
他指指某照片中摟着自己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某位名媛——傳說她喜歡買不同顏色的賓利車配衣服:“各個地方都換得差不多了,再換估計就要全部散架了。”又指指另一位曾經在IT世界跺一腳四方雲動但現在已經掛掉了的大佬,“死活不相信我的判斷,等其他人確診已經可以死了。”
他的語氣跟談論街上有一條流浪狗愛吃肉骨頭差不多:“芝加哥算比較傳統的,還認這個,以前我在紐約,大家就只認錢。”
摩根這時候打斷了我們:“小丁,幹活。”
我以為還有什麼要搬搬抬抬,挽起袖子:“幹什麼活?”
他手一揚,丟過來兩個小紙團,我接過一看,立刻就明白了。
紙團里是那兩個人的名字。
史蒂夫·辛格。
薇薇安·紹恩。
後腦勺兒很沒有出息地一麻,那個小姑娘脆生生的可愛聲音穿過時間和空間,在我腦海中回蕩。
“爹地!!快點,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
我軟弱地垂下手,喃喃地說:“三個星期,不是還長嗎?還長呢……”
摩根冷靜的眼睛一直看進了我的內心深處,看穿了我的掙扎。
“奇武會的風格你可能還不清楚,但想像一下,十號酒館的老闆乘以十,就差不多了。”
我牙齒都酸了,十倍於十號酒館老闆的德行,那是要逆天啊!
“你選一個,另一個就沒事了,你兩個都不選,就兩個都得死。”
“總得搏一搏吧。”
他說得很隨便,很沒心沒肺,但邏輯無懈可擊。
我吞了吞口水,展開那兩個紙團,盯着看,就像在看花爺的項鏈和寶格麗的金筆,在看拉菲和善本書,在看價值連城的元青花罐。
我希望有一個人的名字上會浮起一層血色,那些受害的無辜老人將冤魂附於其上,向我傳達昭然若揭的暗示。
室內寂靜無聲。
但兩個名字還是獃獃地在紙條上刻着,毫不生性。
它們只是圓珠筆寫成的兩個藍色名字。彼此之間,毫無區別。
儘管摩根和咪咪都沒有看我,但他們都在全神貫注地等待,那種被期待卻深知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像刀子一樣刮著我的腦子,腦汁都被颳得要發燙了。
我猛然把那兩個紙團一丟:“我做不到。”想了想,我糾正了自己的說法,“準確地說,我做不到只看名字就下判斷。”
“我要看到活生生的人,要有足夠多的時間觀察他們。”
咪咪好像早就預料到了我有這個要求,他給了我一個痛快:“難度不大,明天就滿足你。”
然後,他轉過身去問摩根:“那個病人會什麼時候到診所?”
摩根看了看錶,面無表情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已經上來了。”
這時候門鈴叮咚一響。
摩根乾脆利落地將身上的外套一脫,穿上白色的醫生制服,不知上哪兒摸了一副平光眼鏡戴上。我在懊惱中還有閑心八卦:“什麼病人啊?”
咪咪在旁邊說:“芝加哥警察局前任總局長。”
我咽了一口唾沫,被這個偉大卻非常不應景的頭銜鎮住了:“你,是準備跟人家自首嗎?”
咪咪一點笑容都沒有:“哪有,我只是拿他的命跟他換點東西罷了。”
當天半夜,給前任警察局總局長朋友看完病,咪咪和摩根又循例失蹤了,這兩位上的可能是吸血鬼的醫學院,否則沒法解釋為什麼他們如此偏愛在月明星稀的時候大展拳腳。天亮的時候回來,門鈴按得震山響,叫我到大廈停車場後面的空地集合,我下去一看,得,一人開了一輛車。
我擦了擦眼睛,實在沒法相信自己的視覺能力。
但我的大腦根據它對眼前人的了解,認為這一切都是合乎道理的。
獻血車。
我躥上去看了一圈,確認這不是“西貝貨”,是正兒八經來自美國紅十字會的獻血車,連放在門口的獻血光榮宣傳單和紀念徽章都是齊全的。
上哪兒弄來的?真新鮮,原來美國也有這種東西。
咪咪直樂:“美國當然有,還有獻血獻得上癮的,哭着喊着拖不住的呢!”他像背教科書一樣念叨,“鼓勵公眾義務獻血是最有效得到免費血液資源的途徑,應該在全世界推行。”
他穿上白大褂,也戴上平光眼鏡,和摩根對拍了一掌:“我們兵分兩路,丁通你先跟我去。”
我莫名其妙:“去哪兒?”
咪咪探頭往駕駛室的GPS上看了一眼,說:“東華盛頓街八十一號。”
我心裏一沉。
那是另一個我熟悉的芝加哥地址——薇薇安·紹恩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