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投香剎錯認荀文 聞美艷計劫玉英
詩曰:
推窗何所見?所見惟竹林。
側耳何所聞?惟聞鳥雀音。
終歲終交遊,猶秘自搜尋。
開講莫草草,須議古人心。
遇奸輒唾罵,遇賢若盍簪。
更遇香艷事,如聽司馬琴。
莫言我居僻,我居趣自尋。
卻說李夫人,帶玉英、玉瑞並侍女彩霞、桂子,同管家崔義,當晚一齊下船。不則一日,過了蘇州,將到無錫。只因天色已暮,就在一個村內停泊。到了黃昏時候,忽聞四野喊聲大舉,滿村男婦,俱紛紛然攜老扶幼,趨出荒郊躲避。崔義大驚道:“夫人小姐,速速上岸,有強人來了。”話猶未絕,一聲炮響,賊船已至。李夫人與玉英彩霞在前,玉瑞與桂子落後幾步,被賊把玉瑞、桂子拿住,拖了下船。火光之下,遠遠望見,艙內坐着一個穿紅袍的,大聲喝道:“我已吩咐不許擄掠婦女,怎麼故違吾令。”那賊曰:“他是個宦家女子。若拿到寨中,怕他家裏不來持錢取贖。”穿紅的又喝道:“既如此,放在前艙,不許羅唣。”眾賊一哄上岸,俱是紅布包頭,手持槍斧,合村約有五千餘家,沿門搶劫,直至更余,滿載而去。
原來那伙強徒,乃是宜興巨寇,劉新部下。自常州一帶,以至吳江等處,無不受其荼毒。話休絮繁,李夫人與玉英小姐,等得賊去下船,見玉瑞與桂子被賊拿去,放聲大哭,彩霞亦覺感傷不已。次日飯後,方開船前進。及到了靖江縣內,先着崔義上岸,問至呂衙,快入通報。那呂時芳自從呂肇章歸后,悉知羅帕之故,已把姻事擱起。當日又聞崔公戰敗,賈似道擬他死罪,要拿他妻女入官為婢,所以李夫人同小姐避難而來,要在呂家潛跡。呂時芳心下轉覺不快,便着家人回答道:“家老爺與夫人俱不在宅,我們不敢主意,煩乞官家致意奶奶,不便留住贈飯了。”崔義急忙到船回復,夫人泣然流淚道:“既是呂公託辭回卻,致我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崔義道:“小人聞得,離縣數里,有一個尼庵,十分幽僻,不若夫人小姐暫到庵內避跡幾時,另為區處。”李夫人點頭道:“事已至此,只得依汝。”遂算還船錢,起身上岸,一路問到尼庵門首。敲門數下,早有老尼啟扉延入。獻茶已畢,備問來意,李夫人就述避難借居一事。老尼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既是夫人小姐遭難而來,安有不留之理。但敝庵有一檀越,是本城鄉紳江總制的公子,叫做江仲宣,不時在庵隨喜,倘或見了小姐這般美貌,未免生起禍端,不若夫人再往別處去罷。”夫人沉吟半晌道:“寶庵靜室,決非一間,老身與小女,自當閉戶潛蹤,料想無事。”
正在談論,忽見一個小尼走進來,連聲催道:“荀相公喚茶要緊。”你道那荀相公是誰?原來就是荀綺若,自與申生別後,回到蘇州,便為江總制延請,到家做了西席。只因江公子花柳情深,文章意淺,那江老夫人,又嚴於訓子,事在兩難,只得託言庵內清幽,可以肄業。其實便那江仲宣出外遊玩。當下,老尼送茶出去,荀生笑道:“忽聞殿上有女菩薩的聲音,不是掛幡,定來齋佛,這是老姑姑的生意人進門了。”老尼道:“相公竟猜不着,乃是崔龍圖老爺的夫人、小姐,避難到此。”荀生聞說,急問道:“當真是崔小姐么?”老尼道:“豈有不真之理。只是小尼一時失口,還望相公遮隱,切不可與那江大爺說知。”荀生應諾,心下暗想:“二小姐玉瑞必然同來,我的姻事,卻在此處。”便笑道:“小生向在崔衙讀書,曾與二小姐會面,蒙以玉鴛鴦為訂,必做夫妻。今避難而來,可謂天從人願。煩乞姑姑,就把玉鴛鴦帶去,瞞着夫人,悄悄遞與小姐,約在晚間一會。好事若成,必當重謝。”老尼聽了,滿口應允道:“這是好事,願當效力,怎敢望謝。”卻不知二小姐可有第二個小姐,竟把玉鴛鴦送與玉英。玉英又錯聽了,荀生誤做申生。接過玉鴛鴦,不勝歡喜道:“誰想申郎在此讀書。正要與他一會,以決終身之事。”遂與彩霞商議,直等老夫人睡熟,便悄然啟戶趨出外廂。此時,荀生正在倚欄專等。遠遠望見小姐出來,走到跟前,深深一揖。玉英抬頭把荀生仔細一看,覺道面容差異,吃了一驚,轉身就走。喚過彩霞道:“那人素昧平生,為何冒做申欺郎哄我。”彩霞道:“此即申相公同伴讀書荀生。”那玉英聽說,便把玉鴛鴦丟在地上,拖着彩霞,急急進戶,閉了房門而睡。荀生拾起玉鴛鴦,連聲嗟異道:“奇哉奇哉,為何見我,反把玉鴛鴦擲下,竟自轉身進去?”左思右想,不解其故,悶悶不樂。只因兩個小姐是同胞生的,所以面容相似,竟使荀生識認不同。到了次日,方欲進見李夫人,啟問被禍之故,不料那年正值大比,本縣置酒作餞,促赴公車。荀生惟恐誤過選場,忙把行李收拾,同了一班社友,即日便往臨安應試。
卻說江公子,名雖讀書,其實不通文墨,所以臨試之期,推病不往,且等荀生起程之後,便即出來閑耍。一日,自言自語,坐在廳上,悶悶不悅。家童得財道:“大爺今日為何眉頭不展,面帶憂容?”江公子道:“我要娶一個絕色美妾,囑託媒婆,為何多時不來回話?因此這幾日心內不悅。”得財道:“小人昨日,奉着媽媽之命,把那燈油送與庵內老尼,只見殿後立着一個美艷佳人,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小人就問那老尼,這女子是什麼人?那老尼支吾說道,是個宦家小姐。我想大爺既慕嬌色,何不將此美人娶來,朝朝尋歡,夜夜取樂,豈不更勝於問柳尋花。囑託媒婆,四方尋覓,終不得一絕色美人,得以尋歡恣意乎。”江公子聽了,心喜發狂,不禁手舞足蹈起來,便道:“若果能得了此絕世美人為妻,我便重重賞你。然既是宦家小姐,恐有了對頭。倘去求親,萬一不許,如之奈何?”得財道:“此卻不難,那前日小人遇見之時,看他行容羞澀,惟恐人知,又不見了一個男人出入,內中或恐是避難到此。公子若囑媒求親,誠恐見拒。依小人主意,不若選一二十個雄壯人丁,扮為強盜,明火執杖,直入內室,搶出美人,另預辦幾隻小船,泊在江中俟候,待搶了來時,放在船中,載回家中,人鬼不覺。未知公子意下如何?”公子聞了大喜道:“此計大妙。”即刻整備不題。
卻說崔公家中,藏有一幅畫龍,前日書齋飲酒,被一個道人點了眼睛,化為真龍騰空而去。前日崔公襄陽戰敗,正在危急,忽見真人騎一條青龍,救出重圍。茲知江公子要謀劫玉英,真人知玉英已經許了申生,恐江公子劫去,為他所辱,玉英必然身死。於是化為道人,向尼庵而來,向老尼道:“老道在臨安,聞崔公出兵救援襄陽。前日兵敗,龍圖公逃往他方。又聞賈似道要論龍圖公死罪,妻子沒官為婢,即要取小姐入相府,老夫人及小姐逃往他處避禍。老道四面尋訪,不知下落。近聞夫人舟泊蘇州,老夫人及小姐寓在寶剎,特來化他一齋,並要面見說話。”老尼只得進房,報知李夫人。李夫人不勝驚異,就叫老尼備齋,款待道人,自即移走出房,與那道人相見。見他頭戴黃冠,身穿羽衣,舉止安閑,丰神脫俗。有頃,吃齋已畢,道人取出琴弦一根,送與李夫人道:“令愛小姐,若遇災難到時,只取清水一盞,把那琴弦放在水內,自然免禍。牢記,牢記。”遂抽身作謝而去。
是夜,夫人小姐,在房中挑燈對坐。夫人泣向玉英道:“你爹爹戰敗襄陽,未知生死若何。你妹子陷於賊營,料必多凶少吉。日間那個道人,又說你就有一場災難,教我做娘的怎生放心得下。”玉英聽說,止不住兩淚交流。彩霞勸道:“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小姐還要寬心保重。”時已更余,忽聞紗窗撬響。側耳聽時,又若數人,疾步而至。夫人大驚,忙着彩霞喚問老尼。只見一人,身長軀偉,手執木棍,破窗而入,竟把小姐負在背上,開了房門,急急而去。夫人見了,連忙大聲喊叫,旁有數人,持槍走過,大喝道:“你若再大聲喊叫,我就一槍了。”及至眾尼一齊起來,出外看時,只見二十餘人,明火執杖,劫了小姐,奔到江邊,下船而去。原來江總制家,離庵只有數里,所以得財用計行劫。
江公子點着巨燭,坐在外廂等候。俄而得財悄悄報入,說美人已經劫來,船已到了。江公子聞說,不勝歡喜。踱來踱去,身亂髮狂,連聲吩咐:“快着兩個侍女,扶他上岸,不要把那美人驚壞了。”不多時,兩三個婦女,扶着玉英而至。但見,淚點盈盈,鬢鬢雲亂,常服悴容,自然艷麗。江公子滿面堆笑,近前深深一揖,道:“美人但請放心,不消憂慮,我大爺極是一個風流知趣的,與你今夜歡會,夙緣非淺。”玉英大哭罵道:“汝等夜深行劫宦家閨女,真盜賊之輩也,我今有死而已,汝何必多言。”江公子笑道:“汝今已到我家,只怕插翅也難飛去,快快順從為妙。”玉英厲聲叱道:“我乃宦家之女,決不肯被你狗彘所污。”
江公子不由分說,向前摟抱,玉英忽然想起那道人所贈琴弦,帶在臂上,便道:“我今已到此,自然從汝,何消強逼,汝有清水,可拿一盞來我吃。”江公子聞言歡喜,便喚婢女,把水拿至。玉英急忙解下琴弦,入放盞內。就覺宛轉活動,頃刻間化成一龍,足有一丈余長,張口伸爪,向著江公子一跳。江公子嚇得魂不附體,翻身一跤,跌在地上。眾婢女大驚失色,轉身就跑。口裏亂嚷道;“不好了,那個女娘,想是一個龍精了。”隨把江公子扶進房內,倒在床心,面色已是蠟黃,不省人事。停了一會,那龍依舊變做琴弦。玉英暗暗祝謝龍神,取來仍繫於臂。自后,江公子一病月余不能全愈,再不敢談着玉英二字矣。話休絮煩,且說申生,自住表兄元爾湛寓內,倏忽半年,聞得朝廷開科取士,遂與元爾湛作別。想起荀生館在靖江,便由靖江而去。將欲會了荀生,同他到臨安應試。一夜,泊舟江畔,將至三鼓,忽聞連珠炮響,舟子大呼道:“相公快些起身,賊船將近了。”申生夢中驚起,只聞喊痛一聲,那舟子已是連中數箭,立身不住,跌在水裏去了。急得手忙腳亂,遍處尋衣,賊已走進艙內,取麻索,竟把申生捆做一團。當夜約有五十餘船,俱被群盜拿住,一同解往賊營。到得岸邊,只見旗幟鮮明,刀槍密佈,大小船隻,遠泊數里。俄而鼓聲三響,就把所拿眾人,陸續解進。那個賊首,叫做劉新,生得身長七尺,腰闊數圍,面黑眼圓,力能搏虎。手下還有兩個結義弟兄,同為寨主。聚眾數萬,官兵屢討,不能平定。
當下,劉新坐在中軍賬內,喚過眾人,一一審究。若有金銀體貨物的,給付令旗,發還船隻。若沒有買命錢的,喝叫左右,推出梟首。一連斬了六個,次及申生,戰兢伏在階下,自料必死。劉新大喝道:“有何財帛?從實招稱。”申生哀告道:“小生一個窮儒,寓往靖江親友那裏,有什麼財帛,伏乞大王饒恕,恩感二天。”劉新聞言,便叫“推出轅門,斬訖報來。”申生閉目待刃,未知能留得命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