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鳳娘妓館贈金釵 申雲酒樓逢俠客
詩曰:
客中逢劇孟,回醉酒家樓。
伏劍別君去,前途無限愁。
話說崔公,一時怒氣塞胸,走入後堂,把那羅帕,向李夫人面前一擲,厲聲罵道:“你這老淫婦,管得好女兒。”遂直挺挺坐在椅上,只是咬牙切齒,雙手摩腹。李夫人倉猝不知頭腦,驚得心定口呆。及將羅帕拾起細看,方知這個緣故,一時亦氣得手腳冰冷。正在沒做理會處,忽聞外邊一片聲喧嚷道:“崔公在那裏?聖上有旨宣召。”崔公聽說,便把羅帕劈手奪來,放在袖中,指着李夫人道:“你好好教那不肖女速急就死,不許停刻。待我面聖回來,再和你這老淫婦說話。”言訖,遂忙趨出,同着使臣揚鞭驅馬,迅速入朝。那時,聖駕已退入後宮去了。只殿堂候官過來稟道:“太師爺同着各位老爺,俱在政事堂,專候老爺相見。”崔公便又趨到政事堂上,與眾官一一相見畢,就問道:“頃聞皇上召崔某,不知有何聖諭?為何崔某入朝,又不得面駕?”賈似道道:“只為襄陽被圍,十分危迫。學生日夜焦思,並無一人可掌理兵事。想起老先生,盡忠為國,兼有拆沖禦侮之才。為此出疏保薦,已蒙聖上票准,降旨宣召。伏乞老先生,為國分憂,莫辭艱險,速急一行。”崔公聞說,憤然道:“某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當國家多難,正臣子盡瘁之日,縱使肝腦塗地,所不辭也。今晚暫歸敝廨,明日即便起程。”御史李琪道:“老先生識見高明,豈不聞為國忘家,為君忘身。又道是救兵如救火,那襄陽被圍,朝夕待援,真有燃眉之急。因此,下官與各位先生,已預先備酒關外,特為老先生餞行。國家安危,在此一舉。老先生還宜即刻束裝,不便回衙了。”崔公道:“所論極是,下官就在今晚發符,知會各營將士。二鼓取齊,三鼓發兵便了。”說罷,起身告別。眾官一同送崔公至關外,把酒作餞道:“老先生練達兵機,□頗管測,只待凱旋之日,再當奉賀詣教。”既而眾官餞行畢,各各回去。本府知府宋汝賢,獨來餞送,迴避左右,低低說道:“老先生亦知此行,果系出自宸衷么?那賈公名為薦舉,其實陰謀陷害。所以逼勒老先生起程,不容少緩。若老先生提兵到襄陽,須要出奇制敵,計出萬全,不宜造次輕舉,墮入群奸局內。”崔公道:“謹領賢府大教,下官當書之於紳。但賈賊設謀害我之意,下官豈不知之。只是捐軀赴難,亦臣子之分所當為,我何畏哉。”言訖便向袖中取出羅帕道:“下官又值家門不幸,有些醜事,那獸衿申雲,就重煩賢府,即刻拘審下獄,勿使漏網。設或下官僥倖生還,容當造謝。”宋汝賢聞說,慌忙打恭道:“軍情緊急,不敢久談,所諭之事,無不領教。”遂起身作別而去。崔公取過筆硯,寫書寄與夫人道:我以襄陽被圍,奉旨往救。皇天我,決得生還。衙中諸事,想卿自能料理,無須細囑。第恨申雲,獸心涼德,毀我家風。吾已面托府尊寧汝賢,拘審定罪。其不肖女,權時寬責,俟我班師,再當究實處置。呂肇章年侄,亦宜作速遣回。惟要照管門戶,弗致再有意外之事。那時虎兕出柙,莫怪我見罪也。匆匆草付,余不盡言。此囑。
崔公寫畢,登時緘封,付與家人崔義持歸,寄達夫人不題。
再說鳳娘,初時原受呂肇章囑託。以後看見申生俊雅風流,頓生憐慕。又見呂肇章看了羅帕,登時發怒,不別而行,意不知是何緣故,心內十分惶惑,便把申生輕輕推醒。申生開眼一看,日已過午,不覺大笑道:“為何飲酒不多,便是這般沉醉。”就問,“呂肇章怎麼不見?”鳳娘嘆息道:“呂肇章心懷不仁,郎君還在醉夢裏。”申生聽說大驚道:“這是那裏說起?”鳳娘便把灌酒竊帕之事,細細述了一遍。申生聽罷,撫髀嘆道:“罷罷罷,我倒中了那廝的奸計了。”心下是想道:“那廝得了詩帕,必然送與崔老伯,若不速行,禍必至矣。”遂沉吟了一會,嘆息了一會,一時躊躇不定。鳳娘問道:“細觀郎君,憂疑不決,必有所懷,何不明言,與妾商之。”申生就把心事,細細說出道:“為此,小生惟恐禍臨,將欲遠避他方。只是缺少盤纏,無從措辦。”鳳娘道:“據妾遇見,亦以郎君速行為上。若無盤纏,妾有私蓄數金,並金釵一枝,願以相贈。”說罷,就把數金並金釵拿出,贈與申生。申生接來,急忙拜謝道:“小生偶與賢卿一面之識,就蒙鍾愛,異日定當圖報。”遂即趨步出門。忽聽得背後有人喚道:“申相公且慢行,等我一等。”申生回頭看時,是崔義趕來。就問道:“你來怎麼?”崔義跑得氣喘吁吁,說道:“小人是因小姐特着彩霞出來,致小人傳語相公,作速遠行,不宜再至。寄來書一封,吩咐到前途拆看。”申生接書,急雇了牲口,連夜趕至臨平。是夜宿於旅邸,取出小姐書來,拆開細看。只見書上寫道:妾家君報信雲,已面囑府尊,只在早晚,便欲執君下獄。妾之死生,不足慮。君宜微服遠避,弗致縲紲遭殃。幸甚,幸甚。惟恐窮途乏用,特令價馳奉金簪一件,少助路費。欲成一詩寄慰,倉猝不能。止有半律奉覽,惟君垂諒,不宣。
一片相思化作愁,貞心難息謗悠悠。
青山只阻尋君夢,碧水何能洗妾羞。
申生看畢,不覺淚流滿面,喟然嘆道:“小姐小姐,你為我,這樣用心。只可憐,自今一別,再無會面之日了。正欲展開再讀,適值燈盡油干。唯聞窗外雨驟風狂,疏疏滴響,浩嘆一聲,只得和衣假寐。俄而雞聲三唱,冒雨登途。因為風雨所阻,在路耽閣,行了八日,始抵金閶,將欲潛訪荀生,擬議避跡之所,不料荀生,半月前已往靖江去了。左思右想,無路可投。忽然記起表兄元爾湛,向在鎮江行醫,不若到彼,再作區處。主意定了,遂買舟而往。及到鎮江,尋訪數日,並不見元爾湛醫寓在那裏。
忽一日,城外間行,劈頭遇着元爾湛,驚問道:“賢弟自在臨安肄業,為何今日來到此處?”申生道:“路次不及細談,此間有一酒樓,屈兄上去,從容奉告。”遂一同步到樓上。只見那間酒樓,正靠大江,紗窗朱檻,瀟洒潔凈,兩個就對面坐下。申生把那前後事情,備細說了一遍。元爾湛聞言,再三安慰道:“詩帕雖則可疑,姦情未有實跡,就拿到官司,亦可致辯。今賢弟既然遠來,敝寓近在金壇,不妨到彼處暫住,幸乞放心。”此時店小二已把酒肴陸續捧上,兩個就臨窗對飲。不多時,只見一個彪形大漢,踱上樓來。那人生得如何?但見:七尺軀威儀凜凜,兩道眉氣色堂堂。須髯如戟,面闊耳長。頭戴藍巾,身穿白袷。若不是黃衫豪客,必然是刺虎周郎。
那人上樓,四圍一看,只見臨水座位,眾人坐滿,便焦躁道:“你們通是這般坐定了,教俺坐在那裏?”申生看他氣宇不凡,料非尋常之輩,便起身拱手道:“足下尊意想要靠窗而坐,小弟這裏只有兩人,何妨共桌一談。”那人笑道:“也好,也好。把我這個鹵漢,配你兩個酸儒,倒也使得。”遂把一張交椅,向南打橫坐下。店小二就捧起一壺酒,兩碗魚肉上來。那人道:“魚肉骨多,俺不耐煩吃他。有大塊肉多拿兩碗上來。”店小二又把牛肉羊肉豬肉一齊捧上。那人就把巨杯斟滿,一連吃了二十餘杯。拿起雙箸,把三四碗肉頃刻吃完。一眼覷見申生那邊剩有餘肉,又拿過來,一頓吃盡。把須髯一拂,大聲笑道:“俺食量頗寬,二兄休要見哂。”申生道:“細觀足下,氣概不群,仆輩區區,幸逢聯席。只今南北交兵,疆場多故。試論天下大勢,後來究竟如何?”那人道:“莫怪北邊侵犯,南朝自無人物。他交兵的只管交兵,俺吃酒的只管吃酒,干我甚事。說他怎麼。”元爾湛道:“足下虎頭鳳眼,相貌驚人,何不效力戎行,以取斗大金印。”那人道:“勝則招忌,敗則受誅,俺怎受得這些腌之氣,要這金印何用。”申生道:“足下議論慷慨,使人聽之,爽然自失。仆願聞足下高姓大名,志之不朽。”那人道:“兄輩只曉得幾句正心誠意,俺只曉得一對拳頭舞弄,但取異時相識,何須道姓通名。”便站起身來,靠在檻上,向申生、爾湛笑道:“兩兄可曉得這浮雲流水么,那浮雲暗暗,都是古來這些英雄的浩然之氣。那江水滔滔,都是古來這些英雄不得志於時的淚血流成。”說罷,又撫掌大笑,連飲數杯。飲罷,就在腰間取出銀子,喚起店小二道:“俺與你紋銀一錠,連這兩位的酒資俱在裏邊,多也罷了,少也罷了。”
遂舉手向申生、元爾湛一拱,竟自下樓而去。元爾湛道:“賢弟,此人何如?”申生道:“弟細觀此人,即孟軻所謂狂者,子長所謂俠士也。”只有那滿座飲酒的,也有駭他食量忒寬,也有厭他狂妄太過,也有羨他輕財不吝,也有愛他議論精奇,彼此互談,紛紛不一。此時日已過西,元爾湛多飲了幾杯,頹然欲醉,遂扶在申生肩上,緩步下樓。是夜,兩人在客店投宿。次日早起,申生同元爾湛就往到金壇寓所來。原來爾湛並無妻小,只有一童一仆,房室數間,清幽僻靜。申生住下,最便讀書。只是一心念着玉英小姐,朝思暮想,寢食俱忘,而容顏漸瘦,不覺懨懨成疾。爾湛觀他形狀,為他候脈下藥,慢慢調理。又知他得病因由,再三安慰,不在話下。
再說崔公,當夜點兵前發,名雖一萬,實不上五千,又都是些疲癃老弱之卒,慘然嘆道:“如此將士,豈堪臨陣。我固知賈賊設謀陷害,置我死地。但我崔信一身不足惜,卻不壞了國家的大事。我想這賈賊誤國欺君,日甚一日,將來事勢,不知何狀。”忽又慨然道:“昔日馬伏波,願在沙場戰死,以馬革裹屍。我今為國從征,只宜奮力殺賊,何必慮着寡不敵眾,以慢淡心。”遂晝夜驅兵,兼程而進。不滿旬日,已到襄陽,離城尚有四十餘里,崔公就令軍士安下營寨,先着一個探子,前去探聽元兵虛實。探子領命,去不多時,只見慌忙走來,回報說:“前面不遠,俱是敵軍守住,約有十萬之眾。只在早晚,就要破襄陽了。”崔公聽說,便即傳令,聚集將士商議道:“賊勢浩大,襄陽危在頃刻。我欲進兵交戰,不知你等眾將,有何高見?”只見先鋒蘇有爵挺身向前,備陳破敵之策。要知蘇有爵說出什麼破敵之策?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