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鼠天師
東京地宮,黑珍珠簾幕深垂,日月光華變幻,一切如常,唯獨嬰螢比平時多出十倍,也躁動十倍,在高遠的穹頂下亂紛紛地飛舞,活像那些在天光籠罩的正常世界裏等待一場驟雨的蜻蜓。
平清盛緩緩穿過裝飾着黑曜石與碧玉的宏偉宮門,漫不經心走到離御座不遠的地方,黑珍珠簾幕無風自動,一群嬰螢落在他的肩上,瞬間又飛走,在空中組成無頭無尾的蛇陣,狂亂地盤旋。
他抬起頭,唇間發出低沉的噓聲,像是在安慰嬰螢們,蛇陣停頓了一秒,猛然間四散,聚攏到了地宮最高之處,星星點點的微芒成千上百地集結起來,讓這常年陰暗氤氳如墳墓之地,驟然多了光明。
黑珍珠簾幕後傳來天皇近侍尖細的聲音,語速比平常快了許多:“平大人,你可知罪?”
平清盛低頭拂去銀色長風衣上莫須有的灰塵,淡淡說:“不知。”
近侍的音調提高了,其間隱約有怒氣:“大膽!”
他是天皇的傳聲筒,不應該有自己的情緒、態度或者意見。他的怒氣,是另一個人的怒氣。
但對平清盛來說,誰的怒氣他都可以無所謂。在他如同以精緻手法貼上臉孔的眉眼口鼻之間,極少流露任何情緒,他只是說:“願聞其詳。”
他的冷淡使人格外生氣,於是近侍聲嘶力竭:“你擅自引領獵人闖入圈養場中控室,泄露絕密,還與陛下所遣的御使為敵,致其重傷,你連犯重罪,還敢若無其事前來拜見?”
平清盛撲哧笑了出來,搖搖頭說:“桔梗這個懦夫,生怕陛下說他不得力,居然誣陷我重傷他。”
他玩弄自己手指上所戴的扳指,說:“我要是與他為敵,他能活着回來告狀嗎?”
近侍怒斥:“放肆!”
平清盛揮了揮手:“好了,陛下,我帶獵人去中控室,確有其事,我沒有傷桔梗,他以畫忍見我,甚至都沒有變形便已撤退,而我泄露中控室秘密的理由,我相信陛下必會體諒。”
黑珍珠簾幕後陷入一片沉默。近侍久久沒有回話,平清盛眯起眼睛,聽着那裏面微弱緩慢得幾不可聞的呼吸,耐心等待着。
直到有一個曠遠淡漠的聲音響起,那質感就像由機器合成而非真實存在,代替近侍問道:“什麼理由?”
平清盛搖搖頭:“法不傳六耳,陛下,容我私下稟告。”
近侍急急忙忙插了進來:“陛下,不可聽信平大人,他始終是南歐遺孽……”
話音戛然而止,平清盛唇間露出一絲神秘微笑,但轉瞬即逝。剎那之後,他眼前的巨大黑珍珠簾幕忽然從頂端齊刷刷斷裂,無數晶瑩珍珠如同從絕頂往下垂落的飛瀑水滴,向地上傾瀉,大珠小珠落砸玲瓏玉盤之聲響徹地宮,而後各自滾到黑暗角落,消失不見。
簾幕後是天皇的御座,坐落在空中的蓮花高台之上,御座為黑色藤蔓繚繞糾纏而成的高大椅子,扶手頂端與背座上方上都以黑色寶石鑲出巨大獠龍,龍頭頂前後共生四角,張牙舞爪,口齒猙獰,龍容盛怒,似誓與天下為敵,以血火洗俗世。三條龍身都是黑色烏木雕成,糾纏在椅背正面,毛髮凜凜。
製作椅子的材料與雕刻龍身的烏木,都產自遙遠的南歐,在人跡不曾踏足的深山某處,有一個初代吸血鬼貴族在至親間口耳相傳地址的宗族墓地,那裏如同傳說中吸引瀕死大象的象冢,吸引着活過千百年後再也無法自我更新的高階吸血鬼們。他們在耗盡最後幻力前千方百計設法到達該地,將自己生命殘存的精魂盡數寄託於一顆種子,種在墓地上,而後頹然倒下,死去,化為腐敗血肉,滋養這一片已然豐沃近妖的聖地。
那顆種子無須照應,它會緩慢地發芽,生長,直到成為一棵真正的樹,應和四季,繁茂,豐收,凋零。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枝條,每一朵花與花的蕊,都是純然的、能令光線退散的黑。
天長日久,那裏成了一片黑色密林,樹的枝條與軀幹都有靈性,常人幾乎不可能到達那一個地域,哪怕誤打誤撞進入,以平常斧鉞或機械也無法傷害它們萬一,連樹皮也穿透不能。唯一能將它們斫斷為自己所用,製作器具或雕塑形狀的,只有擁有純正血統的羅馬尼亞吸血鬼後裔。
現在,高坐這張黑色御座上的,是全日本吸血鬼的王,而為他製作椅子的人,正是平清盛。
他抬起頭來凝視着吸血鬼天皇,後者的面目無人曾經得見,連平清盛也不是例外。他端坐着,黑色中帶着銀色的長發如瀑布一直垂落到地面,濃密得像一個凡人無法穿透的夢魘。烏髮下他的臉上戴着面具,質地是堅硬的金屬,卻能夠極為熨貼地覆蓋他的每一分寸皮膚,沒有露出任何空隙。
鮮艷的紅色御衣覆蓋著他,羽紗質地的重疊衣領高高豎起,掩在他的脖頸與臉頰兩側。御衣裡外疊疊,有七層之多,每一層的肩與胸前都有極複雜的黑色咒文層層纏繞;御衣下擺極長而寬大,覆沒御座四周。黑色長發與紅色御衣就這樣相互映襯着,委在天皇的腳下。
“什麼理由?”那空虛的聲音說道。
哪怕是平清盛,也忍不住輕輕皺了一下眉頭。這一任的天皇在位極久了,一直神秘而避世,直到十年前,忽然像從睡夢中醒來了一般,做了許多令平清盛都看不透的事。比如修建中控室,比如推進圈養場計劃,比如秘密在人界尋找委託人投入重金,研發人類血液代替品為前驅級的吸血鬼提供口糧。
他不理解他,幸好,他也不怎麼懼怕他。
“禁制。”
他說出了那兩個字。儘管他看不到,卻能感覺到天皇在面具后的輕微震動:“禁制?”
“陛下貴為全日本乃至全亞洲吸血鬼的至尊,地位自然神聖不可侵犯,但陛下想必也沒有忘記,吸血鬼分佈世界各地,每一個區域都有自己的王。”
他繼續旋轉自己的扳指,這其實是他心緒煩亂的表現:“這些王與陛下平起平坐,儘管日本的吸血鬼族群繁衍最繁盛,力量最強,但也遠遠做不到一統天下。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曾幾何時,所有吸血鬼的王,都必須向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統治者宣誓效忠,定期進貢及祭祀。”
天皇以極低的聲音吐出兩個字:“達旦。”
他的空虛里漸漸在集聚怒氣,看起來超然物外的吸血鬼統治者並沒有他想要表現的那麼克制。平清盛非常了解這一點,在過去數百年裏日本吸血鬼種群發動過不少擴張地域爭取資源的戰爭,和人類一樣,生活在這個孤島上的所有物種都懷着終有一天日本會徹底從地球上消失的覺悟,只不過在如何對付末日恐懼這件事上,吸血鬼有着最強烈的進取心和行動力。
天皇冷冷地說:“達旦與邪羽羅聯手發動青靈之祭,將世界引入審判末日,而後又回溯時間,終止審判,令世界回復到青靈出世之前的階段。這兩個階段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令他精疲力盡,灰飛煙滅,因此在那之後,再也沒有關於破魂的消息,平大人,這一點你和我一樣清楚。”
“向達旦朝拜已成歷史,禁制也只是如此。”
平清盛微笑起來,就像在墓碑上開放出一朵黑色罌粟,他深深掩蓋着自己真實的情緒,應答道:“陛下,倘若你不相信我,可以找一位你信得過的去試試看。那個人名叫朱可以,現在是亞洲獵人聯盟的實習獵人。好找得很。”
他對天皇眨眨眼:“這位實習獵人擁有破魂攝政王的心,隨行在側的,是暗黑三界的守護獸。他到底什麼來頭,又為什麼會回到人間,沒有任何人知道。有趣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天皇抬起手來,柔滑如水的御衣長袖滑落,露出他蒼白的手。那雙手小得出奇,指甲有十數厘米那麼長,甲面上裝飾着價值連城的翡翠與紅寶石,平清盛心想:“耶,還是法式的呢。”
他指着平清盛:“你所言皆真?”手指所向,一股巨大的能量波從他身周發出,如同無形的海嘯席捲了整個地宮,雕像震動,牆面上的壁畫扭曲,嬰螢們驚慌之極地在穹頂上發出低微的呻吟,匯合在一起之後,聲波沿着平滑的圓形穹頂回蕩,響徹四方,和地獄中群鬼嘶鳴無異。
平清盛的銀色風衣被天皇那一指所逼,無聲地向後揚起,幾乎成筆直狀,但他泰然不動,只是優雅地彎彎腰:“願以性命擔保。”
天皇放下手指,沉默了數秒之後,聲音回復了最初的淡漠,說:“既然如此,朕賜你百日日行符,查出這位獵人來到人間的目的。”
平清盛又鞠了一躬:“遵旨。”輕盈地退了兩步,轉身走了。
在他離去后的地宮裏,散落於地的黑色珍珠們從各個藏匿之所騰空而起,回到御座之前,一顆接一顆連續而下,再度編成巨大簾幕。嬰螢們都鬆了一口氣,從穹頂飛下來,如同平常一樣悠然飛舞。
近侍的聲音在簾幕後切切地說:“陛下,真的要讓平大人查驗此事嗎?”
他顯然不以為然:“攝政王也好,達旦也好,都對陛下的子民毫無好處,倘若那只是一介獵人,為何不能簡單利落地處理他,一了百了呢?”
天皇淡淡說:“誰說做事情只有一種方法呢。”
一道令牌從簾幕內擲出,叮噹落地,嬰螢們蜂擁而上,拾起令牌,聽到近侍長聲道:“井口清兵衛接旨。”
甘比身亡的消息傳出,阿拉丁向聯盟提交了修正報告,指出系統定位結果與客人提供的參考資料有較大偏差,因此第一份結案報告結果有誤;經過獵人的實地勘探及印證,證明儘管經過徹底的全身整容手術,仍確認無疑林永道原名魯光明,系羊城首富L氏獨子,更是他遺囑中指定的唯一繼承人。不但如此,他還乾脆呈上了林老闆那個戒指,戒面里原來有林老闆的基因標本,和蘇黎世私人銀行里的對照樣本完全一致。
魯家的家族律師拿着這些東西,去了好幾次香港才把東躲西藏的林老闆抓回了羊城,經過一系列DNA檢查和龐雜法律手續之後,正式宣佈他成為魯家百億集團的主人。那個月全世界的八卦報紙都炸了,把林老闆的十年逃亡寫得跟美劇一樣跌宕起伏,豈知精彩程度完全不及事實之萬一。
等差不多鬧騰完了,那哥們兒坐在用自家姓氏命名的一百層大廈頂樓,打通豬小弟視頻電話,哭喪着臉,對他破口大罵:“友情呢!義氣呢!跟你說得好好的!叫你去把遺囑毀了,讓我去賣燒鵝,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啊?啊?害得老子回來管公司。你知道這個鬼公司有多難管嗎?你這麼喜歡看人家管公司,幹嗎不自己來管啊!你個豬腦袋!”
豬小弟表示自己非常無辜:“第一,我們不知道甘比會死,她死了你幹嗎還逃啊,那麼多錢放着很浪費,你不喜歡的話全部捐掉不行嗎?第二,阿拉丁乾的。”
他指着阿拉丁,後者湊到屏幕面前,擺出自己最真誠的表情:“林老闆啊,不對,現在應該叫你魯老闆了。我們獵人是有職業操守的對不對?既然收了人家錢就要做事對不對?我不知道你有什麼好抱怨的,你現在不用東躲西藏了啊,你不喜歡管公司你一把火燒掉嘛。”
然後他舉起手:“燒之前通知我一聲啊,我來搶點洋落。”
林老闆在那邊猛翻白眼:“滾犢子!好,拿了錢就要做事對吧?你們等着,老子現在有的是錢,等我拿一大筆錢砸到你們聯盟來,指定你們兩個小王八蛋去找全世界最臭的狗屎,找不到不要回來。”
阿拉丁笑嘻嘻的:“好喲,多謝惠顧,不來是小狗。還有,大家相識一場,我跟理事長申請給你八折喲。”
視頻電話掛掉,豬小弟搖搖頭:“見過不喜歡錢的,沒見過這麼不喜歡錢的。”
阿拉丁看世情比他通透:“那是他從來沒體會到錢的好處,上半輩子他家的錢都是給他添亂的,過一段時間,他就知道感激我們了。”
他問豬小弟:“你說要不要告訴他,他媽不會再給他送信了。”
豬小弟嚇了一跳:“為啥?”
阿拉丁搖搖頭:“齋練說他媽的壽命已經到盡頭了,他以後不會再來。”
豬小弟有點難過,摸摸鼻子:“我看他媽媽寫的最後一封信,說他爸爸下個月三號過世,但齋練送到的時候,他爸都已經掛了呢。我還說這家快遞公司可能要倒閉了呢,是跟他媽媽的壽命有關嗎?”
阿拉丁說:“我查了一下資料,說齋練本身是不老不死不生不滅的,但他只能在幽冥之地和中陰之地活動,他必須和人類交易,提供服務以取得人類的壽命,然後才能在人間活動。我估計林老闆的媽寫完信,還沒來得及送出來,壽命用盡,形神就散了,所以齋練也就出不來。”
“那他既然出不來,又是用什麼方法跟新的人達成交易的呢?”
阿拉丁搖搖頭:“這就不知道了,下次有機會見到,咱們務必要逮住好好問問,可千萬不能再玩手機了啊,玩手機耽誤事啊。”
豬小弟握拳表示同意,他最近沉迷遊戲,有時候一天能玩好幾個小時,不但耽誤學習,而且把自己存的錢都花掉好一部分了,心裏很痛。
“就不要告訴林老闆了吧,讓他以為媽媽還在中陰之地看着他,只不過沒事發生,就不寫信了。”他建議。
阿拉丁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不然的話他得多後悔,最後一封信就寫了那麼幾句氣呼呼的話,連“再見”也沒有和媽媽好好說。”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豬小弟的心情,他沉默下來,坐在阿拉丁的身邊咬手指,凝視着牆壁陷入沉思。
“你怎麼了?”阿拉丁問。
豬小弟搖搖頭:“總覺得我就干過這種事,沒有跟自己親近的人說再見,就這麼走了。”
阿拉丁拍拍他的肩膀:“別糾結了,你不還健在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下次見到他們,好好地相聚不就行了嗎?”
豬小弟點點頭,說:“說得有道理,但你身為一個獵人,居然說話跟知心姐姐一樣,我好不習慣耶。”
阿拉丁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然後說:“少來有的沒的。”
他查了一下各自的工作安排,說:“這兩天咱們沒任務,我出門去泡妞了。”
豬小弟點點頭:“嗯,我也得看看美亞去。咱們回見唄。”
阿拉丁打了個響指表示一言為定,剛要出門,想起了什麼,轉頭說:“對了,有人抓到一隻會說話的老鼠天師,放在藏物司的中轉所,咱們要不要去看看?”
藏物司在聯盟總部裏面佔據的空間僅次於設備司,主要為獵人的培訓提供各種實物標本和資料,以及存放暫時在獵人聯盟總部停留的獵物。如果美洲獵人聯盟的獵人跨境追捕,需要短暫寄存服務,藏物司也當仁不讓。當然,在理事長的管理下,寄存費用極高,導致這幾年其他地區的獵人寧願忍受頻繁的長途飛行或隨時攜帶具高危險性的移動控制設備,也不願意跑來亞洲獵人聯盟挨宰。
豬小弟帶着阿黃,和阿拉丁跑去藏物司的時候,放老鼠天師的獵物籠前面已經烏壓壓堆了不少人,大家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阿拉丁覺得這個陣仗不大對:“幹嗎呢?”
有幾個初級獵人看到三星獵人過來,趕快讓出地方,聽到他問話就說:“老鼠天師算命啊,很准呢。大家都在排隊等叫號。”
阿拉丁覺得這絕逼是腦子進水了:“老鼠天師算命??你們完成過全套初級義務教育嗎?這也信?”
他在這兒懷疑人生,豬小弟早就鑽進人群去拿了兩個號回來,就是兩張小紙片,上面寫着數字。他塞了一個到阿拉丁手裏,興高采烈:“算命了算命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阿拉丁氣不打一處來:“我才不要算命。老子頂天立地一條漢子,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句話你聽說過嗎?”
豬小弟點點頭:“我聽過,我以前看過一部很老的功夫片,裏面有個特別能打的人就說過這句台詞,我當時聽了覺得很感動,太勵志了,真的。”
阿拉丁很得意:“是吧,我可沒看過電影,我自己想出來的。”
豬小弟面無表情:“後來,那個人死了,還死得很慘呢。”
阿拉丁翻了翻白眼,把紙片往垃圾桶里一丟,掉頭就走了。豬小弟嘀咕着從垃圾桶里把號碼牌拿出來:“號碼不要給我啊,你的可比我靠前呢。”
他興緻勃勃地又鑽進了人群,擠到了最前面,在那裏有一個打着獵人聯盟Logo的灰色籠子。
藏物司用的籠子並不靠鐵欄杆限制獵物自由,而是靠觸髮式的電流與激光雙重防護,所以這個雖然確實是個籠子,但外觀看上去並不可怕。一米見方,兩米來高,空隙舒朗,裏面體貼地安置了從內控制上下的不透光窗帘,有空間隔開的如廁洗浴設施,有榻榻米式的床。籠子有不同型號,適合從十多米長短的疫龍大到手掌大小的袖珍媚人媌等各色獵物。
像眼前這個型號的籠子,關人的話當然就相當逼仄,但如果關一隻老鼠,那空間就非常寬敞了。
現在這隻老鼠就站在籠子裏,神氣活現。雖然是只老鼠,卻兩足直立,穿了布洛克式樣的小皮鞋,身上一件製作精良的白色中式長袍,耳朵尖尖,雙手抄在胸前,三綹長須飄飄,頗有一番仙風道骨。他的面前擺着一溜兒小紙片卡,和豬小弟手裏拿着的一樣,有意排隊者就伸手取號——籠子對外面伸出來的手是不會發射激光和電流的。
紙片卡號碼旁邊堆着不少東西,仔細看全都是乾果,干栗子、松子、巴旦木果、榛子、開心果,一包一包或者一盒一盒的。原來老鼠天師算命不收錢,只要乾果作為回報,多少不拘,表意即可。
老鼠天師是非常多見的一種非人,他們非常善於在各種惡劣環境下生存,致力於參與各種見不得檯面的事,在裝神弄鬼這個領域持之以恆地默默耕耘。
其中有一些天賦突出的老鼠天師成員,能夠修鍊出語言能力與各界溝通。他們單個收集情報的能力或者有限,但依靠同族之中千萬成員同聲同氣,互通有無,卻能發展出極為龐大的信息網絡。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普天之下絕大部分人,對老鼠天師來說都沒有秘密可言。
眼前這隻,非常明顯是族中翹楚,明明自己是階下囚,在敵人的地盤還能這麼遊刃有餘。豬小弟鑽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給一個身材魁梧,腦袋卻長得極小的獵人算命,這個人穿着行動裝,胳膊上貼着一星標誌。
“老鼠天師,你覺得我下一個任務能不能成功?”小腦袋一星獵人半帶戲謔,可又半帶認真地問。
老鼠天師淡淡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你有多久沒睡覺了?”
小腦袋有點詫異,但又有點不耐煩:“我多久沒睡覺關你什麼事?”
老鼠天師哂笑一聲:“人沒病的時候,要有命才能花錢;有病的時候,要花錢才能保命。你下一個任務一定能成功,但那之後不好自為之,再一個任務,你就該死了。”
小腦袋獵人一時語塞,旁邊的人都轉過來看他,顯然是有人了解他的,於是出聲勸道:“你這段時間的體能報告確實數據不太好,要不跟理事長說說,你這一次就不要去南極找冰焦蠕蟲了吧。”
小腦袋頓時惱羞成怒,罵道:”一隻死老鼠說的話你們也信?什麼體能數據不好,跑一千米變速你們有幾個比我跑得好?”
旁人還在掙扎:“你吃過葯去測的一千米變速吧。雖說那個葯對身體無害,可以維持體能,但不能維持免疫系統啊,萬一……”
聽到萬一兩個字,小腦袋更生氣,命也不算了,丟下號碼紙掉頭而去,旁人嘆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麼。豬小弟看看老鼠天師,看看拂袖而去的小腦袋,一顆八卦心頓時熊熊燃燒起來,等輪到他算命的時候,他興高采烈一張口,問的是別人的事:“老鼠老鼠,你剛才說的啥情況?說人家再出任務會死什麼的?”
這時候聯盟的廣播忽然響起來,說食堂發福利了,新鮮運到澳洲超級大芒果,大廚要給大家插播一個下午茶,卷着袖子做了一批芒果西米露,數量有限,先到先得呢。
獵人聯盟亞洲總部的大廚,也不知道是理事長從哪個犄角旮旯撿回來的,什麼流派的菜都會做,但水平參差得有點過火。公認的是烤雞腿一流,炒菜一般,至於他做的甜品,則款款都是極品。隨便來個誰,吃完之後都簡直感動到要痛哭。
但這位大廚認為自己應聘來這裏幹活,就是為了提供一些七七八八隨隨便便食堂菜餵飽大家就算的,所以很少很少做甜品,即使理事長要求他做,他也動輒摔鍋打碗,脾氣不會很好。
唯一能讓他願意主動為大家口福着想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新鮮食材。這個發現也是誤打誤撞來的,有一次某個獵人從馬來西亞出任務回來,順手帶了一個最好的貓山王榴槤,交完任務,獵人偷偷摸摸在食堂里找了一個小角落,自己開來吃,結果那味道實在太強烈了,一下子臭跑了大部分人,而大廚則聞味而來,他一看那榴槤的品質,眼睛即刻亮成失火的山頭,劈手把人家到嘴的榴槤肉拿過去,三下五除二,做了一個榴槤凍糕。
那個被搶了榴槤的人,一開始心裏當然是拒絕的,但等他吃到大廚端上來的榴槤凍糕之後,就當場拍胸脯,說下次要是去了馬拉西亞不帶榴槤回來給大廚做食材,就天打雷劈,誓不為人。
這事兒過了之後,獵人們明白過來了,大廚對威逼利誘職業道德都沒有興趣,唯一不能抵抗的是最好最新鮮最適合做某種甜品的食材。這是多麼美味的領悟啊,搜羅食材就變成了獵人們出差時業餘生活的全部。
今天的芒果來自澳洲,不用說是極大極香極新鮮的,大廚的動力和出品可想而知。廣播一出,圍在老鼠天師那裏看熱鬧的人一鬨而散,速度快過真火警。
唯一留下的人是豬小弟。
說他沒有掙扎是假的,看他抓耳撓腮的樣子,內心天人交戰,但沒過一會兒他就下了決心:“阿黃,去給咱們倆搶兩碗西米露啊,我跟你說,今天要是排隊拿不到,就掀桌啊,務必掀桌。”
阿黃進了獵人聯盟之後,想必是顧忌豬小弟的口碑,脾氣比當流浪狗的時候收斂了不少。剛來的時候它去了食堂,一見到好吃的就奔過去,叼了就走,誰也追不上它,只好罵幾聲了事。
後來進步了,都學會排隊了!有時候千辛萬苦排到自己,一看吃的沒了,內心深處它肯定氣得想變形,但表面上最多就是露出牙齒對着廚師吼兩聲。
除非豬小弟明確了某種食物的重要性,就像今天的西米露,那不管發生什麼事,阿黃不達目的,是絕不會回來的。
目送着自己的好夥伴雄赳赳氣昂昂為自己謀福利去了,豬小弟放了心,繼續回來跟老鼠天師扯:“問你呢,來說說看嘛。”
一邊問,一邊伸手進籠子裏,摸出一包松子,打開就吃。老鼠天師用一種震驚的眼神看着他:“你吃我的東西!”
豬小弟點點頭:“是啊,挺好吃的呢,椒鹽味的,你吃兩顆不?”把松子倒了幾顆在手心上,伸到老鼠天師面前,“喏。”
老鼠天師完全沉不住氣,仙風道骨瞬間不見了:“那是我的東西!我的食物!”
豬小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是你的食物,誰給你喂的?怎麼放這麼多啊?我們去食堂吃飯都配額給乾果,說高等級的松子死貴死貴的呢。”
老鼠天師崩潰了,在籠子裏轉圈:“我賺回來的!我給你們那些笨蛋獵人算命算得口乾舌燥才賺回來這麼點東西,你剛剛把我最好的一包松子吃掉了你知道嗎?”
豬小弟之前一直鑽進鑽出,沒注意到原來這是人家工作的酬勞,於是馬上就赧然了,他訕訕把那包松子放回去,摸出電話來打給阿拉丁:“哥,你給我買兩包松子唄。”
“我不吃,我賠給人家,哎,你買給我?那我也吃,你買四包唄。”
阿拉丁在那邊摔了電話,豬小弟笑眯眯湊過去說:“我給你兩包松子,你能跟我說說為什麼剛才那個小腦袋會死翹翹不?”
一聽有兩包松子進賬,老鼠天師的情緒馬上就穩定了,摸着自己的鬍子站直了身體:“關你什麼事?”
豬小弟摸摸頭:“倒是不關我的事,但聽到人家要死這種事,不應該幫幫忙嗎?”
老鼠天師盯着他:“你這麼愛管閑事,是怎麼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的?”
豬小弟認真地嘆了口氣:“基本靠運氣,還有阿黃。”
老鼠天師往阿黃走的方向看了兩眼,表情忽然有點嚴肅起來,眼神陰晴不定,喃喃自語:“我覺得那不是一條狗,不應該是條狗。”
豬小弟耳朵很尖:“是條狗啊,中華田園犬,血統土得可純正了。”
老鼠天師搖搖頭,回到了最初的話題上:“那個人明顯身體狀況很不好,嘴唇發白,臉色發青,眼睛裏都是血絲,很缺睡眠。他在旁邊等着算命的時候吃了三次葯,雖然不知道都是些什麼葯,但我能看到他吃完葯之後身體和狀態都會有變化,說明他是靠藥物在維持狀態,這是不可能持續很久的。他手臂上帶着一星標誌,級別不高,但從他皮膚晒黑的程度和旁人對他的熟悉程度,他的一星應該有些日子了,下一個任務對他來說既然那麼重要,連這種對他來說是半湊熱鬧性質的算命里都要首先提起,多半是因為這個任務完成之後他就拿夠了積分升二星。而據我所知,二星的任務難度比一星要高很多,所以十有八九,他接二星第一個任務之日,就是他能力耗盡、出意外之時。”
它一口氣說完,瞪着豬小弟:“你滿意了嗎?”
豬小弟恍然大悟:“哎呀,我以為你走的是得道成仙路線,結果你走的是格物致知路線,觀察力真不錯啊。那個獵人名叫蘇荷記,阿拉丁說他真的是很想升二星的呢。”
他湊近老鼠天師:“那你給我看看吧,我失憶喲,不知道自己是誰,你能算出來嗎?”
老鼠天師非常乾脆地一搖頭:“不能。”
豬小弟失望地“哦”了一聲,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出了一陣子神,然後很破罐子破摔地嘆口氣:“那就算了唄,說不定過段時間我就想起來了。”
老鼠天師對他察言觀色,心裏很快有了計算,想必失憶這事兒對豬小弟來說格外重要,於是打定主意,說:“你願意的話,我幫你去找你的身世情形,不管你失憶多久,只要你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我都能把所有線索找出來。”
豬小弟撲哧一笑:“幹嗎啦,跟我做交易嗎?我不能隨便放你走的呢,抓你的獵人會被罰的。”
老鼠天師搖搖頭:“我當然不會讓你放我走,但傳句話行不行?”
他一面說一面上前一步,似乎想要伸神爪子,結果爪子不小心接觸到了籠子欄杆,一陣閃着藍光的高壓電流就如毒蛇現身,擊中老鼠天師的手掌,他慘叫着連連後退,嚇得豬小弟急忙把手伸進籠子去扶他:“哎呀,你沒事吧?怎麼這麼不長記性啊,你不能碰欄杆的啊!”
老鼠天師抓住了他的手,將一個東西放在了豬小弟手心裏,豬小弟一愣,接過來看,是一個軟軟的、小小的爪子一樣的東西,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個玩具。
“這是我成年的時候褪下來的乳爪,是我的護身符。我應該在下周三回家參加一個重要慶典的,結果一不小心,被你們抓住了。獵人聯盟總部內部經過特殊處理,每一個角落都覆蓋著能夠隔絕一切非授權通訊信號的塗層,關在這裏我沒法跟任何人聯繫。”
他將半輩子的懇求份額都在瞬間清空倉儲,全部用上了這一瞬間的毛臉上和黑溜溜的眼睛裏:“你可以幫我去給個口信嗎?”
他洞悉人心,說出來的話面面俱到,令人無法抗拒:“如果你擔心我家裏人會給獵人聯盟帶來麻煩,就什麼都不用說,把這個給他們,然後說我健在就好。”
豬小弟摸了摸頭,把乳爪放進了自己口袋:“你家住哪兒?”
受人之託之後,回到京都去和美亞相聚的豬小弟心裏帶着莫大壓力,都顧不上吃松本家廚師為他特製的宵夜了,在聯盟的數據庫里猛翻老鼠天師的情報,翻了沒一陣子就一臉鬱悶地放棄了——不是沒有,而是因為實在太多了。顯然老鼠天師們一天到晚都沒閑着,折騰出來的破事兒數以萬計,別的不說,絕大多數的凶宅鬧鬼事件,都由該群體負責。
美亞往嘴裏送着藍鰭金槍魚片,一面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豬小弟的手機,那上面的搜索結果顯示有超過兩萬條條目與老鼠天師有關。她不負責任地下了結論:“就是會說話的老鼠不是嗎?有什麼好稀奇的。”
豬小弟覺得她這個態度和人類常識背道而馳:“除去獵人聯盟的成員不算,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見過會說話的老鼠?”
就算是胡攪蠻纏,美亞也毫不退讓,這就是身為財閥繼承人應有的覺悟與態度:“見過的人不多,也不能說明那就是什麼了不起的存在啊。”
豬小弟想了想,他這個人的好處就是非常善於接受他人意見:“也對,除了我自己和阿黃,我沒有見過任何其他人拉??,但這不能說明其他人拉??這件事有什麼好奇怪的。”
美亞氣不打一處來:“這是什麼比喻!你去獵人聯盟好幾個月了,早出晚歸到底學了些什麼?”
說到這裏美亞有點生氣:“早知道不讓你去當什麼獵人,連我生日都錯過了。”少女的紅唇撅得比天還高,她穿着灰藍色的長夜衣,點綴着手工刺繡茶花花紋的腰帶,將纖細的身姿顯露無疑,此刻坐在卧室的地板上,佯怒地別過了頭。豬小弟沒心沒肺地繼續看着手機:“不是有一兩百人為你慶祝嗎?通到你們家的大路都被各種名貴汽車堵死了,跑到這裏來的私人飛機之多,據說也破了城市記錄。”
他抬起頭來,對着美亞眨眨眼:“我沒有亂說吧,你們地方電視台簡直全程直播呢。”
美亞氣得臉通紅:“那些來祝賀生日的,都是爸爸的生意夥伴,或者他這裏那裏的朋友,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
那天晚上她穿着從巴黎訂製回來的淺藍色蓬蓬裙晚禮服,跟着父親和蕭遠晴穿梭在來賓濟濟之中,接受大家的祝福和恭維。很多客人都帶了家裏的孩子來,不少和她年齡相當,外貌、教養、家室,都是一等一的,大人們殷勤地為他們介紹彼此,暗中希望有機會延續世家之間的姻緣。
從頭到尾,美亞微笑,行禮,寒暄,應對,落落大方,又嬌俏可人,父親為她深覺驕傲,認為全世界的男人加起來都配不上自己女兒的一根手指——不管信佛還是信基督,這一點所有老爹都是共通的。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全副身心的盼望都放在哪裏。門開,門關,甚至窗戶開,窗戶關,她都以為是豬小弟來了,咋咋呼呼,糊裏糊塗地闖進來,帶着阿黃,把那些貴婦人們一視同仁地嚇個跟頭。
她中途跑回自己的卧室三四次,說是去補妝,其實是看豬小弟有沒有從卧室窗戶爬進來。他是不習慣那麼熱鬧和正式的場合的,所以,說不定他在卧室等着,給她一個驚喜呢。
最後當然是失望的,她倔強地不想哭,但最後換了衣服卸了妝躺到床上時,眼淚還是忍不住往下掉。手機就在床頭,她也記得豬小弟說過,不管什麼時候都隨便打電話給他沒問題的,有問題的是他會不會接而已。
但她就是不想打。
“他怎麼會忘記我的生日呢?”這個問題根本不重要也沒有答案,但就是在腦海里翻來滾去,像被沸水煮熟了的湯圓。
現在,美亞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把那些湯圓里的糖芝麻都一股腦兒噴出來了。她站起來,揪着豬小弟跟她一起噔噔噔跑到卧室外,在她的套房隔壁有一個專用的儲物間,她把門猛地一打開,裏面嘩啦嘩啦嘩啦掉下來無數一看包裝紙就知道裏面東西肯定很貴的禮物。有一些體積相當巨大,橫着能佔滿一面牆,另一些則精緻玲瓏,掛着的標牌上都是能讓正常人眼睛閃瞎的Logo。
有幾個已經拆了,美亞撿起一個,往豬小弟手裏一丟:“我收到三十多個ALFA2180型號機械人你信不信?三十幾個!還有十幾架無人機!無人機!送給我!你說我要個無人機幹嗎?我根本就不喜歡這些,他們送給我無非是因為這樣的禮物新奇又貴而已。”
豬小弟表示不認同:“無人機可以拿去考試作弊啊,不過ALFA2180是什麼?”
ALFA2180是最新研製投放市場的家用型機械人,主要功能不是司空見慣的做家務、駕駛車輛或者執行安保任務,而是陪伴經常感覺孤獨或者憂鬱的人,以專業表現為用戶排遣負面情緒,第一批產品針對的主要用戶群體是青春期和更年期的女性。
這一款機械人外形非常討喜,顏值爆表,容貌設計參考了全球範圍內的審美調查結果,力求做到男女老幼通吃,體型挺拔纖細,同時搭配六塊腹肌,腿長一米三。
最貴的頂配是用真正的人類細胞培植而成的皮膚和肌肉,手感和觀感都幾可亂真。在機械人的內存中輸入了海量的心理學理論、案例以及將前兩者自由匹配及調用的應用程式,一旦開啟對談模式,有多達一萬三千字個關鍵詞能夠激活程式中的預設情緒應對方案。打個比方說,如果主人對機械人吐露了“真是辛苦啊”這樣的心聲,在他的聲音消失以前,他就發現手邊已經放了一杯自己最愛的飲料,從檸檬姜蜜到限量版的湯力水勾兌伏特加都沒問題;然後自己被按在了一張極為舒服的沙發床上,眼前是投影着幽深星空的深藍色熒幕,一個溫柔、平靜、帶着溫泉水一般催眠魔力的聲音縈繞四周,讓你不知不覺發泄出所有想要殺人放火報復這個傻逼社會的負面情緒。
這東西一出來,所有媒體都驚呼這是人工智能的飛躍,也是弗洛伊德派精神科醫生集體失業的先兆。不過它和太空探測器的存在一樣,理論上的可能性固然全部打通了,製造出來的試驗品上也證明了其無懈可擊的可行性,但每一個單一成品的製造成本都高得令人髮指,後期維護成本尤其昂貴,因此批量生產的可能性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很低。這樣的前提下,和所有應運而生的高科技產品一樣,第一批使用它的人,恰好是那些完全不需要這些東西的富裕階層——倒不是說他們不會孤獨或抑鬱,而是他們明明付得起,也更習慣於付給真正的心理醫生大筆大筆診療費。
豬小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好生氣的,這種困惑說明了他是一個真正的直男:“要是不喜歡的話,轉手送給別人不就好了嗎?”他靈機一動,“要不你都給我吧?我上清水寺外面擺個地攤,就賣三分之一的價錢肯定搶手啊,哎喲!”
聽這動靜顯然他是被美亞打了,他摸着自己的額頭嘴裏吸着涼氣,還沒來得及表示抗議,打人的那個眼淚花反而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了,樣子實在楚楚可憐。於是被打的人不但毫無怨言,而且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這種特別待遇,也說明了松本美亞是一個真正的美少女。
豬小弟只好輕輕拉住她的手:“好啦好啦,是我錯了,我應該排除萬難,在你生日的那天腳踩五色祥雲從天而降,為你獻上一盒麥樂雞配熱騰騰剛出爐薯條的。”
美亞聽到麥樂雞破涕為笑:“幹嗎什麼事都要跟吃的聯繫起來啊,你這樣說是認真的對吧?那你明年要記得喲。”
豬小弟挺起胸膛:“如果我能記得你明年生日是哪天的話,我肯定是認真的。”
美亞頓時大怒:“你是不是在玩我?”
她撿起儲物間裏各種包裝精美的禮物朝豬小弟砸過去,後者騰挪跳躍,左起右伏,靈活得像一隻長臂猿,不但力保自己身體髮膚安全,還順手把各種東西都接得妥妥的,輕拿輕放,沒有造成任何財物損失——他可不是美亞,看着好好的東西無辜被破壞總是會感到無法排遣的惋惜。
等美亞丟累了,豬小弟停下來嘆了口氣,說:“你看吧,你要砸人都盡找些小東西砸,砸起來非常沒有誠意,要是我,就拿牆邊那個大的雕塑招呼,保證一砸就是高位截癱。”
美亞跺了跺腳,一點點漲紅了臉,好半天從桃花似的小嘴唇里迸出兩個字:“傻瓜。”掉頭就跑回了卧室,關門的聲音之大,連阿黃都嚇了一跳。豬小弟笑嘻嘻、懶洋洋地跟了上去。美亞坐在窗戶前,雙手捂住臉,一副與全世界為敵的臭表情,豬小弟走到她身後,拉了拉她的頭髮:“好了,不要生氣了啦。”
美亞一扭頭:“不要跟我說話。”
豬小弟想了想:“我知道的,你說是這麼說,但如果我真的不跟你說話,自己回去睡覺了,你等一下就會哭哭啼啼,明天眼睛腫成兩個桃子,給你爸爸看到,他就會嚇得要命來找我問到底怎麼回事,然後我回來這裏,跪在地上求你饒我一條狗命,你還是不高興,可是我也不能一直跪着啊,明天晚上我休假結束,就要出任務去了。”
他的手輕輕撫過美亞濃密烏黑,如同緞子一般的長發,溫柔地說:“在一起的時間那麼少,何必這樣子浪費呢?”
美亞一驚,轉過頭來看着他,像是難以置信:“豬小弟?”那一瞬間,她心頭掠過強烈的不安,“你怎麼了?你沒事吧?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豬小弟莫名其妙:“幹嗎,不准我偶爾也有點思想嗎?”
他拉起美亞:“跟我來。”
不知所以的美亞跟着他一路跑出了卧室,跑下美亞住的小樓,阿黃搖着尾巴無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樓下,柳生正在客廳里擦拭他的小刀,那些精鋼練成、刃薄如紙的刀一字排開在桌子上,大如鍋鏟,小如指甲,一眼看上去數之不清,這忠誠的保鏢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美亞小姐?”
豬小弟一個急剎,沖他招招手:“柳生你也來,不過你要跟遠一點哦,不然就很煞風景了。”
柳生起身拿起外套,右手隨意地掃過桌面,所有的刀在瞬間如同變魔術一般,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知道藏在了他身上的哪個地方,而後他跟上了豬小弟和美亞的腳步,一路走出了庭院。
豬小弟帶着美亞去的地方,是高台寺的本院山巔。在夜色的掩映下,那些山麓與樹林的剪影如同神的傑作,每一道起伏都精美絕倫。他在山路上走得很快,美亞有點跟不上,跑了一陣子就開始喘粗氣了。豬小弟停下來看看她,美亞剛要耍賴,豬小弟忽然伏下了身子:“來。”美亞遲疑了一下,手指輕輕點上豬小弟的後背,那是屬於一個少年堅實的後背,熾熱的皮膚蓬勃着無限生機。她咬着牙齒,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趴了上去。
柳生和阿黃走在大約一百米開外,目睹此情此景,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各自歪着頭看着,然後嘆了一口氣。
豬小弟背起她,身上多了四十多公斤的重量,腳步卻絲毫不減輕盈,往高台寺后的山頂一直走去。柳生和阿黃等他們走得比之前更遠了,才繼續跟上去,一人一狗都腳步輕閑,但如果眼睛毒辣的人在一旁註意,就會看得出來繃緊在他們皮膚底下與眼睛深處的警惕。方圓一百米之內,樹葉的飄零、山草的生長、露珠的凝結、蛇與昆蟲的爬行,所有聲音都落在他們的耳朵里,他們的殺氣令猛獸辟易。
一前一後爬了差不多四十分鐘,他們終於來到高台寺後山最高的地方,美亞的臉蛋在山間清涼的空氣里紅紅的,耳朵也是紅紅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臉趴在豬小弟的背上太熱的緣故。
豬小弟蹲下來放她下地,美亞活動了一下腿腳,問:“我們來這裏幹嗎?”
豬小弟拉着她,在一處窄窄的斜傾山坡前坐下,說:“看星星啊。”
天上有無數的繁星,每一顆都有無窮的故事,寄託着無窮的心事,可是從地上抬頭看過去,卻只看到它們燦爛明光的一面。它們聖潔,高貴,淡漠但公平,無可挑剔,無可置疑,比世上絕大多數東西都更完美。
豬小弟入神地看着某一顆星星,一陣奇異而劇烈的感傷忽然湧入他的腦海。他恍恍惚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一顆淚珠曾經劃過他的臉頰,落進廢墟之中,而在星光照耀之下,有一個對他來說比生命更重要的人,一去不回頭。一時間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唯獨那陣情緒貫穿了整個腦海,酸楚而真實得像咬了一個太生太冷的檸檬。
在他身邊的美亞渾然不知豬小弟在想什麼,她抱着膝蓋,身體輕輕靠在他的手臂上,忽然之間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消失了,唯一剩下的是豬小弟,他那麼鮮明地成了她最深切喜悅的來源。
生平第一次她慶幸自己擁有對常人來說如同天文數字的財富,以及父親幾乎無條件的寵愛,這樣的話,即使是在這個充滿煩惱的世界上,也沒有太多事能夠困擾她。
她暗暗地想着,如果豬小弟願意工作的話,就讓他繼續工作好了;不工作呢,那他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反正爸爸會給錢,給他們所要的一切。除此之外,她要什麼呢?她只需要他在身邊。
作為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儘管學校開設了什麼未來規劃之類的諮詢課程,但美亞對人生從無任何計劃,但此刻在模模糊糊里,她想得到一個有豬小弟存在的未來,那必然是非常友善與甜蜜的未來。
在這個並肩看星星的夜晚,她將頭靠在豬小弟的肩膀上,後者轉身看了看她,摸了摸她有點發涼的鼻子。年輕的女孩感覺到幸福流淌到身體的每一處。
在這一刻,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這句話,還沒來得及發揮它的威力,但它也從來不會缺席太久。
豬小弟陪美亞看了半宿星星,送她回到家裏,自己哈欠連天跟着阿黃回公寓去了。他困得啊,走在路上都恨不得要一頭栽倒,結果一進門他剛睡了兩小時就爬起來了。阿黃在外面正想要變身,被他突然跑出來嚇一跳,只好繼續以狗的表情望着他。
豬小弟撲過去抓行李包,一邊往裏面塞短褲、T恤什麼,一邊跟阿黃說:“咱們去一趟印尼吧。”
阿黃聳聳肩,心裏多少有點納悶怎麼光行沒來,它的腦子剛轉到這一茬,豬小弟忽然也反應過來了:“奇怪了,按道理我不是應該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在想去的地方蹲着嗎?”
他認真地想了想,認為這種心隨意到的方式雖然方便,但太過簡便,失去了旅行的意義,於是馬上釋然了,開始像一個真正的文藝青年一樣,興高采烈地唱起了《橄欖樹》:“不要問我到哪裏去,我的故鄉在遠方……”害得阿黃很想開口說話問他一聲,知不知道這歌到底有多老?他到底有過什麼境遇才能從頭到尾頓兒都不打一個就唱完全篇。
他胡亂收拾好了東西,抱起阿黃就往停着飛行器的頂樓跑,一面跑還怪納悶地問阿黃:“你最近是不是胖了,為什麼這麼重?呃,你簡直比美亞還重啊。”
阿黃很不舒服地被他夾在腋下,望着他身後一聲不吭。如果阿拉丁在這裏,就會吐槽說明明阿黃跑起來飄若游龍,矯若驚虹,比大部分奧運短跑選手都要快,你一個愚蠢的人類卻偏要抱着他走還累成狗,這種行為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那就是:死蠢。
他們上了飛行器,輸入目的地,設置到自動隱形低空飛行模式,還特意把速度調得慢一點,等蓋子一蓋,豬小弟伸了一個懶腰,摟着阿黃的脖子,馬上就去找周公下棋了。
像往常一樣,等阿黃確認他真的是睡著了,就用爪子把豬小弟整個人撩開,而後跳到飛行器的另一邊。想着要不要拿本書來看,但考慮到萬一豬小弟突然從夢中醒來發現它在看書,那場面多少有點不好解釋,阿黃最後選擇了瑜伽與冥想。
他們大概是在高空一千米左右飛行,只要避開機場區域,這個高度既不會有飛機也不會有風箏,在隱形狀態下,也不會被軍用探測設備發現。按照導航給出的估測,他們應該在四十分鐘內就能到達目的地。
但過了四十分鐘之後,阿黃從自己冥想中抬起頭來,意識到有什麼事情不對。
他們出門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東南亞日出極早,他們向東而飛,理論上應該早就看到了晨曦。
問題是他們沒有。
飛行器的儀錶盤靜悄悄的,燃料指針在極緩慢地下降,一切數值正常,他們照着預設的路線在前進。但飛行器周圍的天是黑的。暗無天日的黑,濃得化不開的黑,伸手不見五指也不見末日與懸崖的黑。
阿黃站起來,眼裏閃出一點亮光。它跳起來,按下幾個鍵讓飛行器逐步減速,直到完全停下前進,懸浮在空中,而後推開飛行器頂端的蓋子,打開了一點點,然後將身體拉長到正常人看了絕逼不信的粗細程度,從那點縫隙里鑽了出去。
阿黃站到飛行器頂上,迎着獵獵狂風,它的狗毛一片凌亂,就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而後一圈圈藏青色煙霧從它身體的底部生髮出來,凝聚在它周遭,盤旋而上,在強風裏也毫不受影響。奎木狼的真身從煙霧中慢慢顯現出來,他亮如晨星的雙目閃爍光芒,垂手而立,穩如泰山,頭顱二百七十度緩緩迴旋,查看乍看起來高遠暗淡的高天四周。
有什麼東西跟隨着飛行器,一直保持在他們的附近,不算很近,在空氣稀薄的空中奎木狼無法靠肉眼或嗅覺捕捉氣味判斷對方方位,但也不算遠,那異樣的存在感始終不離不棄。
這被暗中偷窺並跟蹤的感覺令奎木狼非常不爽,他俯下肩膀,雙膝微彎,猛然衝天而起,躍離了飛行器,直插雲霄,在離飛行器大概數十米的高處,他掉轉頭腳,姿態如同踏足於天幕中行走一般,緩緩地一圈圈踏步,所到處流雲飛散,星辰暗淡。他銅色的皮膚上隱約似有微小的火苗燃燒,就像遠古時候於天空之城中來去如風的巨靈神,帶着不可一世的煞氣。
隨着奎木狼搜尋的範圍越來越大,他的身影漸漸遠了,而飛行器上他鑽出來時開的那個開口,此刻還隱隱約約漏出一絲儀錶盤的藍色光芒,幽幽流淌在夜色之間。那個蓋子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雖然只有非常非常細的一條縫隙,但就是沒有能徹底關上。
某個瞬間,奎木狼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天際,而飛行器完全脫離了他的視線,一條金色的細線神不知鬼不覺從飛行器底部出現,如同成精的蛇一般,無聲地遊走到飛行器開口處的那點縫隙前。昂頭盤起身體,異常謹慎地靜默了一刻之後,倏然彈起來,精確地鑽進了飛行器。就在那同時,飛行器開口的縫隙間傳來要放大一百倍也許才能被肉耳捕捉到的一聲“啪”,像是很脆的什麼東西突然斷了。
金線沿着飛行器的內壁蜿蜒而行,來到兀自沉睡的豬小弟身前,這明明是一條線,沒有眼睛鼻子耳朵,但線的一頭卻豎了起來,久久地朝着豬小弟的方向,像是在凝神觀察,而後它遊行到豬小弟耳邊,就這樣悄然潛入他的耳朵眼兒,在裏面不再出來了。
金線消失后十數分鐘,遠方陷入純然黑暗的天際,忽然閃過一道熊熊燃燒的烈焰,鋪天蓋地,亮如核爆。但只維持了一秒鐘,接着那頂天立地的奎木狼還是以頭上腳下的姿態向飛行器狂奔而來,而後奮力振起雙臂,一步就跨上了飛行器,俯身拉起了飛行器的蓋子,聲音之大,足夠令人驚醒,因此豬小弟就醒過來了。
他揉着眼睛爬起來,剛好看到收了原形的阿黃從外面跳下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阿黃,你去幹啥了啊?咱們到了嗎?”湊到飛行器的控制屏幕面前看了一眼,忍不住嚇一跳,“一千三百米高度?”
飛行器的四周倏然一片金黃光燦,他們正式來到了東南亞領空,巨大輝煌如同鹹蛋黃的太陽已經高懸在東,不管這玩意兒是歸九烏管還是阿波羅管,總之都起來幹活了。
豬小弟從飛行器操控屏幕面前轉過身來瞪阿黃,眼睛睜得銅鈴大:“飛行器還在飛着,你卻跑到外面去了?”他語重心長,“阿黃!你知道死這個字怎麼寫嗎?”
阿黃不置可否地蹲下來,表情不是特別好看,儘管誰也看不出來它這算是普通情況下的不好看,還是真的非常不好看——身為一個壞脾氣的人就是這麼容易掩藏自己真正的情緒。
它可能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但它知道結界兩個字怎麼寫。
有人在飛行器必經之地,設置了隧道結界,前後長達三百公里。隧道結界顧名思義,屏蔽光明,而且頭尾相接,因此在飛行器進入結界之後,就在一個死循環的空間內前進,直到燃料耗盡,就會往隧道邊緣墜落。如果設置者只是惡作劇,那麼會啟動攔截功能,將飛行器擋在結界邊緣,一路往下滑送到地面,飛行器着地時會經歷極劇烈顛簸,但裏面所受到的損傷不會太大;但如果設置者的態度是玩死一個少一個,那他們就會從一千米直接摔到陸地上,摔得阿媽都不認識。
隧道結界能夠有效隔絕外界觀測,與糟糕天氣配合應用時,很有迷惑性,很多非人種族在大規模遷徙時,都會開設隧道結界作為行動掩護。有時候用完了忘記撤銷或者清理得不夠徹底,就可能導致人類飛行器誤入其中后發生空難。過去數十年,不少中小型商務飛機、直升機或觀光小型飛機的墜毀事件都跟這種結界的碎片有關。
但是這個隧道結界的出現絕對不是一種遺漏或巧合,長達三百公里的結界設置,需要強大的能量,又要在豬小弟的飛行器一啟動時就開始發揮作用,這一切意味着設置者是做足了準備工作的。至少,他了解豬小弟的行動。
誰處心積慮讓豬小弟的飛行器進入隧道,他的目的何在?當他發現自己設置的結界被奎木狼以地獄火一焚而破時,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不表阿黃進入了沉思模式,豬小弟此刻就已經完全興奮起來了,他將飛行器底部置換為透明板,趴在上面俯瞰,他們正飛越無垠的藍色大海,浪花風帆,海鷗起伏,天青沙白,椰林片片。豬小弟高興地大叫起來:“阿黃阿黃,看啊,大海多大啊!我們要不要綁個降落傘下去游一圈啊。”
他叫得高興,但是飛行器卻忽然一偏,遠遠離開了大海,徑直向城市內飛去,速度漸慢,高度漸低,他們很快看到了充滿東南亞風情的城市街道和房子。狹窄的道路兩邊都是攤販,無數的摩托車穿梭不息,穿着民族傳統服裝的本地人和短褲背心的遊人各得其樂,行走在一起毫無違和感。
他們最後落地的地方是一處破破爛爛的底層樓房屋頂,豬小弟一看外面的環境,死活不信導航起了作用:“我們不是要找一家點心店嗎?請問這一下去哪有點心賣?”
飛行器對他的置疑無動於衷,導航屏幕上兀自閃爍着“目的地到達”的字樣,有一種凜然的專業自豪感。
豬小弟只好投降啊,他下了飛行器,按下收縮鍵把飛行器變成了一根小小的狗骨頭,然後丟給阿黃,自己走到樓頂邊緣,往下看:“這是哪兒啊?”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塊閃爍在鼻子底下的巨大招牌,以中英文上下表明:榴槤烘焙奧林匹亞總店。
沙巴加達市,澤普魯街33號。這是老鼠天師給豬小弟的地址,具體他是這樣說:“你到那裏之後,一定可以聞到那家店的味道,只要你聞到那個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味道,你就到了。”
這是老鼠天師的原話。
現在豬小弟總算知道為什麼是聞到就明白了。
他收了飛行器,和阿黃一起從樓頂走到街道上,榴槤、芝士和麵粉的香味越來越強烈,等他們走進那家店鋪的正門,味覺的刺激到達最高峰,鋪天蓋地,將每個人都結結實實包圍了起來。豬小弟懷疑今天晚上他洗完澡之後,浴缸里的水都會散發出榴槤奶昔的味道。
顯然這家店生意很好,收銀台前大排長龍,遊客和本地人都有,進門右手邊是一長排包在原生態布袋子裏的麵粉包,右邊是在櫥窗中展示的特色蛋糕和甜品。佔據店面最多的是三排開放式食品架,上面擺放的每一樣東西都和榴槤有關。
榴槤比薩,榴槤凍糕,榴槤班戟,榴槤加州卷,榴槤奶昔,榴槤酸奶,榴槤包子,榴槤雪糕。
這些算是常見的,直到豬小弟看見一隻肥咚咚、黃燦燦、全須全尾的烤雞,下面的牌子上寫着:榴槤殼雙味燒雞,於是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他隨手拿了兩樣東西,排在隊伍最後亦步亦趨,終於輪到他的時候,他一邊掏錢,一邊用英文問那個面無表情,耳朵鼻子和嘴唇上各穿了若干個銀環的年輕收銀員:“你們家有老鼠嗎?”
收銀員接過錢,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只是往自己頭頂上指了指,豬小弟望過去,見牆壁上貼滿了當地政府管理機構和不少國際大牌旅遊諮詢機構獨立頒發的認證標誌,證明這家店衛生條件過硬,廚師上工前、如廁后都仔細洗手,絕不會讓人拉稀跑肚到虛脫。
更不會有老鼠。
豬小弟試圖再問,忽然身邊伸過來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有個遊客買了看起來足夠吃整個月的榴槤製品,此刻一股腦傾倒在收銀台上,幾乎把半個收銀員都埋了起來。
豬小弟只好灰溜溜地走出點心店,四處張望着找阿黃,等他找到阿黃的時候,發現阿黃身邊還站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個子很矮小的人,打扮得像《星球大戰》裏的黑武士,穿着長長的黑色斗篷,三角形的帽子覆蓋了整個頭部和大部分臉,帽子的陰影下,只能看到一張唇很薄、暗紅色的嘴,既看不出性別,也不知道男女。
阿黃和那個人就這麼站在一起,安之若素,這對豬小弟來說就是安全的表示,他於是走過去,對矮個子說:“你好。”
那人微微揚起頭,眼睛亮若寒星,但只有一線天那麼細,他的聲音相當低沉,帶一點奇怪的嘶嘶聲,好像喉嚨漏風似的,說:“你身上有史蒂芬斯的乳爪,他怎麼樣了?”
豬小弟頓時喜出望外:“哎呀,我正發愁怎麼找你們呢,你居然就先找到我了。”
他熱情地蹲下來試圖跟人家握手:“你怎麼知道我帶着他的乳爪?”
那人把兩隻爪子都堅決地收藏在自己的袍子裏,說:“你走進店門,我們就聞到了史蒂芬斯乳爪的味道。”
“乳爪是成年老鼠天師的護身符,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讓它離開身邊。”
他重複問了一次:“史蒂芬斯怎麼樣了?”
豬小弟從口袋裏把那個小爪子拿出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老鼠天師被獵人聯盟抓起來的事兒說出來,只是按照史蒂芬斯的交代,說:“他沒事,但是回不來參加你們的家族慶典了。”
矮個子將乳爪放在手心,凝視着,過了一陣子,點點頭:“他確實沒事。”
豬小弟很好奇:“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矮個子把自己的手伸到豬小弟面前,那雙手與眾不同,非常短,形狀圓圓的,手心手背的肉都鼓出來,皮膚是吹彈可破的粉紅色,手指頭上的指甲只有淺淺的一條,每一根手指的指肚上都有一條紅色的痕迹,又像是拉鏈,又像是傷疤。
他說:“你看,史蒂芬斯的乳爪還飽滿柔嫩,說明他生命狀態良好;如果發白髮皺,乾枯收縮,那就表示乳爪曾經所屬的本體已經出事了。”
豬小弟點點頭:“很有說服力嘛。好了,他托我辦的事我辦完了,回見喲。”轉身就想走,結果被一把拖了回來,矮個子人雖然小,手勁兒卻十足,拉得豬小弟居然動也不能動。
“你不能走。”
豬小弟很意外:“幹嗎?”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對方想從他口中知道關於老鼠天師史蒂芬斯更多的情況,於是馬上換上推心置腹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哎,我知道你們擔心家裏人,不過你自己也說他好好的,至於他在哪裏,在幹什麼,為什麼回不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等等等等,這些信息我不方便說,你明白嗎?”
矮個子昂起了頭,這次豬小弟看清了他的臉,五官臉型乍看上去和史蒂芬斯真有三分相似,但確實是個人的樣子。他露出了嘲笑的神情,拋了拋手裏的乳爪:“這東西外層是乳爪,裏層有攝像頭和信息存儲器,他現在是什麼情況,回去連一下處理器就知道了,用得着問你。”
豬小弟立刻啞然,阿黃嘆口氣,意思是連老鼠都能擺你一道,你瞧瞧你的智商指數到底有多低。
但既然這樣還不讓豬小弟走是幾個意思啊,阿黃活動了一下腿腳,準備動粗,但矮個子說的卻是:“老鼠天師做任何事都是明碼標價,無托無欠,現付不賒,這個方面的規矩非常嚴格,人家不欠我們的,我們也不欠人家的。”
他目光炯炯望着豬小弟:“我要帶你回去見我們家老,看如何回報你這個人情。”
豬小弟急忙推辭:“哎呀,不用了啊,舉手之勞而已。喂,你不要拖着我走啊,你只有一米二高哪裏來兩米二的力氣!喂喂,咱們要去哪裏啊?你要報答我不能就把剛才買點心的錢還給我嗎?”
阿黃在一旁暗笑,並沒有幫他跑路的意思,豬小弟就這麼被矮個子一路拖着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走了好幾百米,然後右拐進了一條旁街。
這條街並不比剛才那條主街窄多少,但街道上一盞路燈都沒有,相當黑暗,兩邊都是高高的圍牆,圍牆后倒是一路都透出綿密溫暖的光亮,那是一棟接一棟的兩三層洋房。和豬小弟一路走來看到的都不同,這些房子和城市整體的氛圍都格格不入,設計上傾向歐式,有陽台,尖頂,帶彩繪玻璃的大窗戶,窗台上垂下色彩艷麗的花卉吊盤。
矮個子帶着豬小弟和阿黃在街上走了大概十分鐘之後,忽然在一處房子的圍牆前站了下來。他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個汽車鑰匙一樣的東西,按下上面的按鈕,圍牆表層向兩邊推開,露出一個全金屬的大門,上面裝了掌紋鎖,三個攝像頭從不同方位向門前的位置監測,看來主人對安全的要求很高。
矮個子伸手按上掌紋鎖界面,門緩緩打開,對講機里傳來聲音:“塔西拉姆少爺回來了。”接着傳來一陣訓練有素的腳步聲,豬小弟跟着塔西拉姆走進去一看,直接就傻眼了。
裏面是和左鄰右舍一樣歐式的房子,沒什麼出奇,但在房子前面的庭院裏,卻擺着平常難得一見的陣仗。那兒搭了一個很大的棚子,高高的穹頂以層層疊疊的白色軟紗和皮毛搭成,整體看上去像沒有四面遮擋的蒙古包。支撐着棚子的立柱是純潔的白色,立柱並不是實打實的一根,而是從中心鏤空的,鏤成一層一層,非常繁複,裏面有數以十計的人物、駿馬、車輦,還有巍峨富麗的宮殿,連屋頂上的守護神獸一翎一羽都栩栩如生。每一層似乎都在說一個故事的片段,從左邊第一根柱子開始,到右邊最後一根,一共八根,剛好把故事說完的感覺。
從棚頂垂下金色與紅色雜糅的錦緞以及鮮花交織的流蘇,棚子裏搭了長長的餐枱和華麗的椅子,似乎準備宴客,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很多和塔西拉姆個子差不多的人穿着黑色貼身的衣服來來去去,忙着往棚子裏搬各種東西。
塔西拉姆帶着豬小弟和阿黃走過白色紗棚,豬小弟很好奇:“這就是史蒂芬斯說的家族慶典嗎?有啥好事兒?”
塔西拉姆不理他,很明顯就是“關你一毛錢事么”的態度。他們走進了房子,燈火輝煌的大堂里有更多的人在忙忙碌碌,全部都是穿着各色衣着矮個子人兒,男女老少都有,大部分都有翹起來的小鬍子,有的還長了尾巴,尾巴上還別一個蝴蝶結。
大堂的裝飾,建築物內部的結構,除了大門以外,完全是根據他們的身高來設置的。豬小弟雖然還沒有完全長成,但現在也至少一米七八了,於是一進去就只能撅着,這種姿勢下還想保持東張西望,對頸椎要求難度很高,因此沒一會兒他就放棄了,專心看着白色大理石的地板在眼前延伸。走了幾分鐘之後,眼前出現了一扇金色的門。塔西拉姆將門打開,裏面空間豁然開朗,豬小弟終於可以直起身,然後馬上就傻眼了。
這是印加帝國的寶庫吧?這必須是印加帝國的寶庫啊!
黃金,寶石,看一眼就知道價值連城的雕塑、字畫、古董,足以在皇室傳世的首飾、傢具,滿坑滿谷地堆在這間足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的房子裏。房子原先可能是拿來當書房用的,兩面牆上直達天花板的暗紅色書櫃還在,書櫃裏面的書卻被紅綠寶石、鑽石珍珠以及各種項鏈代替,就那麼堆在那裏。
中心那塊地毯看起來本身就應該是古物,上面的的書桌被移走了,被一堆堆千金難買的高貴絲綢與駝絨面料卷代替,外面包著的絲紙上都佈滿了灰。
“你拿吧。”塔西拉姆說。
豬小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啥?”
“老鼠天師從不與人相欠,你幫了我們的忙,我們回報你這些,只要你能拿得動,隨便拿。”
估計以前吃過虧,他說完補充了一句:“不能叫人來支援,也不能叫車在門口等,不能進來拿第二趟。”他目光炯炯,“但也不能空手而回。”
豬小弟擺出認真臉:“那能不能把全部衣服脫光包東西,然後我躺在地上,衣服包放我身上,你們把我拖出去?”
他看對方愣了一下馬上補充:“不行的話我自己爬出去也是可以的,我身體柔韌性不錯。”
塔西拉姆估計還沒遇到過這種搞法,但估計下一次他就把這個禁令加進去了,現在沒辦法,只好點頭:“隨便你。”
豬小弟撲哧一笑,低頭從一大堆珠寶里扒拉了一下,撿了一個看起來最不起眼的綠色細手環:“我要這個吧。”他對阿黃不好意思地笑笑,“就不給你弄項圈了哈,美亞過生日呢。”阿黃心想鬼要你的項圈啊。
他對塔西拉姆搖搖手,把綠色手環放進口袋,轉身就準備出去了,塔西拉姆追上來,不敢相信:“你走了?”豬小弟馬上站住,滿懷希望地轉過頭來:“你要留我吃飯嗎?我有點餓了。”
塔西拉姆看看自己家的那個無敵寶藏,再看看豬小弟:“你不拿了?”
豬小弟扎了個馬步拍拍他:“拿好了啦。”他微笑的眼睛裏那一點點綠總是叫人看了心安,“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想要回報的,對不對?”塔西拉姆愣了一下,點點頭:“對。”
他們沿着原路走回去,快要走出門的時候,豬小弟忽然站住,摸着下巴對着身邊那根紗棚下的白色柱子猛看,塔西拉姆一個急剎車:“怎麼了?”
豬小弟指指白色柱子中的鏤空細雕:“這個,很有意思。”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豬小弟點點頭:“阿育王與老鼠結親的故事嘛。”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站在大棚另一端,一個穿着白底藍色細帶長衣,本來根本沒在關注過他們的一個人忽然轉過了頭,遠遠注視着豬小弟。後者渾然不覺,但阿黃卻昂起了頭。
他們的對話還在繼續,塔西拉姆很意外:“你聽說過這個故事?”
豬小弟點點頭:“阿育王治理下的國家被螞蟥、巨虎與惡龍三種妖孽交替為害,平民盡死,一位雲遊四方的武士去皇宮求見阿育王,說能夠為他消除禍患,條件是將阿育王視為比生命與王國更貴重的公主嫁給他。這些柱子裏不就是說這些嗎?”
他一根一根柱子看,一直走到第八根,也就是最右邊那根柱子面前繼續看,臉上掠過一絲疑惑,搖搖頭:“這裏面雕的好像是婚禮,大家都很高興的樣子,但明明故事裏公主最後發現新郎是一隻老鼠,憤然投海而死,沒有說成功地舉辦了婚禮呢。”
塔西拉姆把帽子從頭上取了下來,原來他長了一個非常尖,而且也非常禿的腦袋,難怪出去不好意思示人。他瞪着豬小弟:“為什麼你會知道?這是阿育王王國的禁忌傳說,外界從未流傳的,阿育王與他親近的皇族死絕了之後,只有本族的人知道。人類世界的版本裏,為阿育王消滅三害的是來自西方的王子。”
豬小弟聳聳肩:“不知道啊,大概是我什麼時候不小心聽到的吧。”
倘若他有記憶的話,他會知道是誰告訴他的。但是,即使在完全想不起來的現在,他也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那故事並不是有人特意講給他的,倒像是偶爾的機會,他走過某個地方,有人正在給不肯入睡的孩子講故事,他站在那裏,就順便聽到了似的。
他費勁地想要捕捉那種若隱若現浮遊在腦海里的線索,但越是去撈摸,那線索越是縹緲,越是往腦海深處閃避。他憤憤不平地想,總有一天老子要請阿拉丁用電打這個笨腦袋幾下,看你肯不肯把記憶吐出來。
這時候,那位穿白底藍條衣服的人走到豬小弟面前,跟他離得只有一根手指頭那麼近,抬起頭來努力看着他,然後說:“你是誰?”
豬小弟還沒反應,塔西拉姆先嚇尿了,打躬作揖:“米長老,這是幫史蒂芬斯送信回來的人,已經償付過他,現在準備走了。”
米長老跟沒聽到一樣,再度問了一句:“你是誰?”
豬小弟聽到人家叫長老,那必須是要尊老愛幼啊,趕緊蹲下來,和對方視線齊平。果然挺老的,滿臉都是褶子,而且這位不稀罕變人,這會兒完全就是老鼠的模樣兒站着。雖然老,但和塔西拉姆比還是有優勢的:人家沒禿!頭上的毛多着呢,還油光水滑整整齊齊地梳在腦後。
他說:“我叫朱可以。”拉過阿黃,“這是我的狗狗,叫苟不同。”
米長老顫顫巍巍掉頭一看:“我操,奎木狼?!”
豬小弟莫名其妙,還跟着去看:“啥?”
米長老一拂袖子:“你跟我來。”
塔西拉姆一愣:“長老?”然後被人家瞪了一眼,趕緊不說話了。
向來對老人有求必應的豬小弟聽到這一聲召喚,臉有為難之色:“長老大哥,不是我不想理你啊,我有點餓了哎,來的路上沒有吃什麼東西。”他摸出手機來看看,“我得趕緊去吃碗米粉,然後就走了。”
米長老沉着臉:“你要去哪兒?”
豬小弟這個人在“不要跟陌生人說太多話”這門功課上一輩子都不及格,所以人家一問他就直腸子全出了:“我有個同事,可能出任務有點麻煩,趁着我休假沒事,我想去看看。”他說完踢了踢阿黃,“你別告訴美亞我其實還在休假啊。”阿黃心想誰稀罕管你啊。
米長老直勾勾盯着他,嘆口氣:“這爛好人的脾氣倒一點沒變。”他擺擺手,“走吧,我去幫你處理你那個同事的事兒。”袍子下擺一撩,大踏步就往外走。塔西拉姆急眼了:“米長老!米長老!儀式還有幾個小時就開始了,你可是主婚人,不能缺席的。”
米長老腳下帶風,拽着豬小弟走得飛快,遙遙傳來回聲:“放心吧,我到點就回來。”
狗骨頭飛行器拔高到八千米左右的高空,速度放大到極限,從東南亞到南極只需要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裏米長老和豬小弟坐在飛行器里嘮了不少嗑,主要話題是米長老向豬小弟介紹自己的情報事業發家史,以及豬小弟向米長老打聽查一個人的身世要多少錢。
“你們在全世界範圍內有多少只老……不對,多少個情報員來着?”
米長老想了一下:“成氣候、能說話能變身的,一兩百萬隻吧,還處於種族底層的就不說數字了,說出來嚇死你。”
豬小弟肅然起敬:“一兩百萬?那你們不是隨便要查什麼消息都查得到?”
米長老搖頭:“當然不是,我們確實會收集我們能夠接觸到的一切信息,然後集中處理,分批出售,一時賣不出去就暫時留着,不斷補充更新和完善,但除非有特別的原因,我們不會對某個特定的主題有興趣。換句話說,我們有什麼就賣什麼,愛買不買。”
這種做法和獵人聯盟的做法剛好背道而馳,獵人聯盟的原則是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除了通緝榜上那幾個寶貝,如果沒有客戶請託,哪怕全世界最難追捕的非人或者真正海盜的寶藏就擺在面前,獵人們也非常清楚自己不應採取任何行動。否則在行動中失敗受傷了固然連醫療保險都沒有,成功了照樣被聯盟抓起來罰到灰頭土臉,攜物私逃的話甚至可能遭遇全聯盟追殺的下場。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獵人聯盟確實已經轉型成為一個真正的商業機構,有底線,有規矩。
米長老表示同意,但他的理由居然也很像是一個真正的商業機構經營者:“獵人聯盟是選拔合適的行動人員,經過嚴格培訓,去執行指定的任務,人員和任務之間的數量是匹配的。”他從自己的袍子底下撈出一個地球儀,還挺大,也不知道之前具體是藏哪兒的,拿給豬小弟看:“你看看我們的成員全球範圍內分佈圖。”
地球儀上亮起白色光點,從南往北,從赤道到極地,從雪山到高原,從巨無霸的頂級都市到終年寂靜的無垠沙漠,白色光點如同玄奘征服西域,不屈不饒地蔓延下去,從一點點到一片片到鋪天蓋地,普天之下,莫非鼠域。
一兩百萬,成千上萬,這些數字此時具象起來,那真是無法想像與估量的陣容。
米長老把地球儀拿過來,一偏腿又藏了回去,害得豬小弟很想去撩人家衣服看看裏面到底有什麼乾坤。米長老把他一扒拉開,語重心長地說:“你看看,生孩子容易,養孩子難,要有組織,有管理,有原則,有成就地養,更是難上加難。如果用O2O的辦法做,我們早成一團散沙了,只能做大數據收集,依託客戶精準定位實現盈利。意思就是說,不用培訓不用管理,我們家每一隻老鼠都代表一個移動攝像頭和竊聽器,量級一上去,再做特定篩選是很容易的。”
豬小弟馬上心領神會,不愧是在北京創業大街地界上混過,專業術語居然都明白:“懂,互聯網思維嘛。我跟你說,北京總部門口賣烤串的腰子趙那天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他做了個烤串App,提前24小時下單預付后拿號才能上門吃烤腰子,否則概不接待。不過歡迎外賣,五環內免費送貨,充值當會員還有折扣優惠。”
他誠心誠意認為這位烤串店的老闆非常接地氣,有魄力:“他的App名字叫‘一串’,是不是特有氣派?”
米長老覺得還行:“提前24小時下單,還要預付才能上門吃腰子?這腰子是有多金貴?”
豬小弟熱心地幫那位腰子趙老闆宣傳生意:“這麼做有道理的。他那腰子好吃啊,以前老有人五點來吃還得排兩小時隊,多來幾次心就死了,再好吃都不願來了;現在多好,在App上搶方便順手,搶到了還發社交媒體嘚瑟,老闆宣傳費都省了。”
他把手機摸出來給米長老看:“我也下了一個,還是星級客戶。他這App活躍用戶量全北京超五萬,都是一周兩次給真金白銀的,看看,河北的都有小一千呢。”
米長老劈手把他手機拿過來就丟了,阿黃熟練地一個空中轉體把手機叼到嘴裏,放回豬小弟手心,米長老就訓它:“你身為神獸,這麼糟踐自己甘不甘心?”阿黃頭一昂,意思是要你管。豬小弟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阿黃是挺神的,但至於被叫成神獸嗎……”
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抹了一把言歸正傳:“好了好了,你就說吧,能不能把我的身世給扒拉出來,收多少錢,打個折行不行?”
米長老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你真的想知道?”
豬小弟覺得這問題話裏有話:“怎麼了?想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很正常啊。”
米長老伸出一隻爪子,想要拍豬小弟,剋制了一下沒拍上去,轉過頭看了看阿黃,淡淡說:“想知道當然很正常……”
他咽下去沒說的那半句話是:“你丫打哪兒來的,就不怎麼正常了。”
換成了另外一句:“我幫你查吧,不收錢,放心。”
飛行器飛行了兩個多小時之後,發出燃料即將耗盡的警報聲,豬小弟一拍腦袋,臉色變了:“糟了,前幾天回總部的時候忘記補充燃料了。”
他撲過去把飛行模式從自動駕駛切回手動以節省燃料,然後點開地圖迅速看周邊地形,最後果斷地把目的地從南極腹地改成了一個叫做烏斯懷亞的地方。
米長老這輩子大風大雨見得多了,去哪兒對他來說都差不多,所以只是很敷衍地關心了一下:“這是哪兒?”
豬小弟專心地操縱飛行器,一面答:“是阿根廷的一個城市,挺小的,是離南極最近的陸地,所有常規科考或者旅遊的最後補給地。”
米長老猛翻白眼:“你還做了功課?早就想好了要去南極幫你那個同事了對吧?”豬小弟覺得沒什麼:“就是順手查了一點資料,有啥,我反正休假,閑着也是閑着。”
這句話絕逼是挑戰了米長老的底線,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和聯盟的理事長巴爾圖老兄是難得的心靈知己:“時間都是錢啊,沒有回報你就應該閑着!閑出鳥來至少那隻鳥是你自己的!”
大力拍着豬小弟的肩膀,他語重心長啊,也不知道那麼一隻年老體衰的老鼠哪來那麼大力氣:“話說,你能少管一點人家的閑事嗎?多管閑事是人生一切痛苦之源。”
豬小弟覺得不對啊這個:“我聽說助人為樂那是人生快樂之本,米長老你這樣不好吧,反社會啊。”
米長老覺得他太天真了:“老子都不反社會,這個社會就太缺人反了,就會陰陽不調……哎喲!”
他“哎喲”的原因是撞到頭了。豬小弟一邊和他談人生觀價值觀,一邊手底下沒閑着,他技術一般,直接來了一個飛行器硬着陸,滑出去幾十米還翻了個跟頭才停下,穩住一看,燃料只剩百分之八,接下來他們要交通基本靠腿了。
一人一狗一老鼠爬出艙,把飛行器收成狗骨頭,到處看了看,他們停在海邊一個港口卸貨場上,不是開工時間,空空蕩蕩四下無人,天氣非常陰沉,馬上就要黑了,四下飄雪,寒風打在臉上,跟被后媽用縫衣針體罰似的。米長老打了個寒噤:“好冷。”急忙扎了個馬步,氣沉丹田,嘿喲一聲,豬小弟一看,好嘛,米長老渾身上下跟刺蝟一樣,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濃厚毛髮,質地跟打了蠟一樣,油光水滑,堪稱是有機環保防寒保暖之神物。他馬上恢復從容神態,和阿黃對望了一眼,充滿了叢林野獸派獨有的自豪感。
豬小弟沒這個功能,站在風雪裏抖成狗,他抱着肩膀跺着腳,站在空地里打了好幾個哆嗦之後想起了什麼,趕緊從裝備包里摸出兩個膏藥似的東西,往前胸後背一貼。米長老對獵人聯盟的裝備一向很有興趣,馬上問:“這是什麼特別的防寒物嗎?”豬小弟一點頭:“是啊,沒你的自帶毛好,但也不錯,12小時長時間發熱,人體各處可用,智能控溫防低溫燙傷,對促進血液循環有奇效。”
“太好了,能不能幫我弄一些?我年紀大了,腿腳常寒呢。雖說有毛,但在室內呢有點礙事。”
豬小弟伸手又摸了一個出來,往米長老后脖子上啪就貼上去了:“暖寶寶嘛,7-Eleven全線在售,現在大特惠,買三送一呢。給你一個。”
他不理米長老發暈章第十一,縮着身體頂着寒風,跑到附近一個交通指示牌前面看了幾眼,上面有好幾種語言的指示,包括西班牙文和英文,豬小弟嘴裏念念有詞,伸手在地圖上比劃了幾下,果斷地一揮手:“走。”
阿黃是指哪兒就打哪兒,絕對不問問題——哪怕心裏全是問題也實在沒法問——但米長老可就不一樣了,他邁着小碎步跟上豬小弟:“你上哪兒去?”
豬哥掏出手機來看了看,念出幾個字母:“Uba。”
“啥?”
“是個酒吧的名字,聯盟如果有在南極的任務,出外勤的獵人都要在那裏報到,檢查裝備,確認客戶要求。因為深入南京腹地之後,通訊和補給都可能會出問題。”
米長老點點頭:“所以你那個同事這會兒一定會在?”
“嗯。我看過任務列表,他後天要到南極中段某處誘捕冰焦蠕蟲,今天應該到達,明天出發。”
“你就準備這麼殺過去,要一杯可樂然後跟人家說Surprise,異國他鄉喜相逢哈哈哈?”
豬小弟嗔怪地看着他:“可樂和哈哈哈有什麼問題?”
米長老嘆口氣:“可樂挺好的,哈哈哈也沒有問題,但你同事既然不聽老鼠天師和其他人的勸告,也就不會聽你的勸告。等你哈哈哈完之後準備怎麼樣?他會欣然願意你攜手同行,讓你助他一臂之力嗎?”
豬小弟的腦容量似乎不足以支撐他想那麼長遠:“我不知道啊,但總得試一試吧。”
他摸出手機遞給米長老看:“喏,這是我翻出來的小腦袋……哦,小腦袋就是我那個同事……他的體能測試數據,比我這種菜鳥還差,在寒冷條件下就會更差。”
他若有所思地摸摸鼻子:“如果你們家那隻天師朋友沒有亂說的話,我懷疑他等不到升完二星出任務,這一次就會掛在南極了。”
米長老嘆口氣,知道自己是沒法改變這個人了:“除了試一試,你有B計劃嗎?”他是一隻非常謹慎的老鼠,偷不着油至少要摸一把豆子回去,絕不打無準備之仗。
豬小弟打了個響指:“當然有B計劃!就是我先去把冰焦蠕蟲抓到手!讓他去抓的時候啥也沒有,只好回聯盟復命,然後放假休養身體。”米長老又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老子真是太佩服你了。”
他們花了大概四十多分鐘的時間步行,聯盟自家上線的手機導航也是十分給力,一點彎路都沒走,在天黑之前順利到了一所藍色木結構的兩層小房子面前。門口擺着釘死的黑板招牌,上面潦草地寫着今日特惠的酒水單,還有廚師推薦的迷你漢堡。
豬小弟低下頭跟阿黃說:“你去玩一會兒吧,我得低調地進去,你一露面我們就暴露了。”阿黃深藏身與名,掉頭就走;豬小弟慢條斯理從包里摸出一個帽子往腦袋上一扣,就大搖大擺往酒吧里走了;米長老非常佩服他的傻大膽:“你這就算是低調了?”
豬小弟對他眨眨眼:“放心,那哥們跟我不怎麼熟,觀察力也一般。”
他們進了門,人不少,店面不小,全自然色調裝修,左右手隨隨便便擺着兩排寬寬的木桌子,盡頭是吧枱,能容納五六十號人的空間基本都滿了。前後牆壁上高懸的大屏幕電視裏在放各種節奏火辣的MV,加上聊天喝酒的聲音,非常熱鬧。
聽一樣的歌,喝差不多的酒,走到哪裏都是這些小事上最見世界大同的真章。暖風迎面而來,米長老哆嗦了一下,馬上痛痛快快地鬆了口氣,活過來了:“熱帶老鼠還是適合去夏威夷啊。”走過去一屁股坐到吧枱邊,叫人家,“來杯蘇格蘭威士忌,純的,不加冰。”
豬小弟在他身邊坐下,米長老問他:“那誰呢?”
豬小弟真的叫了一杯可樂,然後說:“十點半方向。”
那位一心想要建功立業,但人生一直都磕磕碰碰的獵人同仁小腦袋正坐在酒吧一隅,桌子上擺了滿滿當當的啤酒瓶。他一面豪飲,一面高談闊論,身邊坐的那幾位男女都穿着式樣笨拙的衝鋒衣,皮膚光滑白凈,眼神懵懂無知,但有人偶爾露出的腕上卻戴着價格在六位數的名貴手錶。
一望而知,這些人都屬於本地的常客一種:花了大價錢準備去南極過一把癮,但對極地探險其實一無所知的土豪。
現在,他們都撐着下巴仰視小腦袋,興緻盎然地聽他在傳道授業解惑:“冰焦蠕蟲這種東西,你們是不會曉得的,什麼《自然探索》,什麼《國家地理》,沒有的,沒人拍得到。你們想想看,人類能夠長期居住的地球最南端在哪裏,知道啊?科考站嘛對不對。冬天零下五十多度了,夠不夠冷了?NoNoNo,沒有用的我跟你們講,冰焦蠕蟲,只生活在零下九十度以下的海水裏,丁點大,跟蒲公英的毛毛一樣大知道嗎?一樣輕,沒有顏色的好不好!”
戴着百達翡麗三問手錶的那位土豪聽到零下九十度這句話,馬上發出了發自內心的高分貝驚嘆,緊接着就迷惘了:“這樣的東西,找它有什麼用?”
小腦袋非常高興他問出了這個問題,節奏完美得像個托兒:“個么,小是小,有用的,美國加州,知道吧,每年七月什麼最多?”
“遊客?”
小腦袋猛把小腦袋搖幾下:“遊客是蠻多的,大賣場買的人比賣的東西還多,不過不對嘛。”
他豎起一根手指大幅度地搖,帶着信息獨佔人士特有的驕傲笑容:“最多的是山火!山火是沒有天敵的,直到我們獵人發現了冰焦蠕蟲。”
米長老豎起耳朵聽到這裏,對小腦袋浮誇的敘事風格有點厭煩,轉過頭來問豬小弟:“他是認真的嗎?”
豬小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叫了一盤水牛城雞翅,正狼吞虎咽,聞言點點頭,一邊嚼雞翅一邊說:“是認真的。”
“冰焦蠕蟲生活於極低溫之地,撈取足量之後磨成粉,每噸滅火的水裏丟一毫克,撲滅山火或任何其他自然成因火災的速度能提高十倍。被蠕蟲加料水噴過的地區,三年內都不會再有山火發生。”
他吞下一個雞翅,隨手又抓了一個:“在火災高危區提前灑上配有冰焦蠕蟲成分的防護劑,比任何消防系統都能保證用火的安全。”
米長老將信將疑:“是不是真的?”
豬小弟誠實地搖搖頭:“我看資料看到的,這一單任務在聯盟的出單表上註明的難度不低,而且價錢很高,我想應該不是隨便嚇唬人的吧。”
他們聊着天,忽然小腦袋那邊站起了身,從桌底下挽起一個半人高的野地背包之後,伸了個懶腰:“各位,時候不早,明天我還要開工,再見啦。”也不等別人回應,徑直就出了門。一陣寒風卷進酒吧,豬小弟跳起來,撒腿就出去了:“趕緊跟上啊。”
Uba是獵人們的補給站,附設了不對外開放的宿舍,從聯盟資料里看,應該就在Uba的後方那棟木頭小城堡裏面。
但小腦袋並沒有往宿舍的方向去,而是走上了豬小弟他們來時的那條路。已經入夜,路上人煙稀少,兩邊也沒有什麼隱蔽物,這叫跟在屁股後面的幾位犯了難。
豬小弟問米長老:“你會隱身法嗎?”
米長老搖搖頭:“敝族還沒有進化到那個程度。”
豬小弟艱苦地保持着跟小腦袋之間的距離平衡,對方走得不慢,所以他們速度也不能慢,但一旦快得跟上了對方的步伐,就會很容易被發現。
米長老停下了腳步:“這個跟蹤法子太笨了。”
他從長袍底下的毛茸茸里摸出了一個口哨一樣的東西,豬小弟嚇了一跳:“你要幹嗎?”米長老不理他,將口哨哨口放在嘴邊吹了起來,豬小弟心中慘叫,以及表演略顯浮誇地捂住了胸口,腦子裏飛快地打算萬一小腦袋殺個回馬槍發現了他,他該解釋說自己來這裏幹嘛好。“天氣真好,跟朋友出來散個步啊,哈哈哈。”有點牽強嘛。
但他白演了,哨子根本沒有響。豬小弟表示:所以你這是嚇唬我咯?米長老嗤之以鼻:“這是我聯絡族人的聲波發射器,他們接到特殊頻率的聲波,了解指令,統一執行。”
豬小弟說:“你給大家都配個手機,需要的時候群發一條信息不是更好?”
米長老閑閑地說:“如果你是一隻老鼠,成天在下水道和通風口爬來爬去,你會希望有一隻爪子用來拿手機嗎?”
他把哨子收起來:“咱們慢慢走。”
豬小弟這個人從善如流,看米長老這麼老神在在,那就慢慢走好了。小腦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們視線的盡頭,豬小弟看看米長老,忽然把從懷裏掏出那個從老鼠天師藏寶庫拿出來的綠手鐲,遞過去:“喏,還給你。”
米長老看了看:“翠之蛇,哪來的?”
這才是真財大氣粗:“你們家拿的啊,說要酬謝我給你們送史蒂芬斯的消息。”
“幹嗎又不要了?”
豬小弟把一塊石頭踢出道路:“你幫我這麼大忙,我還拿你東西,太不公平了啊。”
米長老撲哧笑了:“算得這麼清?”
豬小弟擺擺手:“不是的,我寧願多給人家一點,不要人家多給我一點。”
他清澈的眼睛裏忽然有一點憂愁,雖然不知道那憂愁是從哪裏來的:“要想還的時候,就好難。總是還不上的話,一輩子就那麼過去了,欠着人家的卻離開了,不是很糟糕嗎。”
米長老仰頭看着雪風呼嘯的極南之天,夜色濃稠寒冷,沉得像冷卻下去的鐵水,他為這句話沉默了下來,聽着兩旁枝葉凋零殆盡的樹叢隨風搖曳,枝葉摩擦聲曠遠清脆,他良久才說:“有些人在你生命里,為你做的任何事,都是不需要還的。”
他沒有看豬小弟:“就像你為一些人做任何事,都從不要他們回報或償還一樣。”
豬小弟露出笑容:“對吧?”
米長老點點頭:“對的。”
他再次拿出哨子,放在唇邊,用力吹了一下,仍然沒有聲音,但他們的前路兩側,靠近地面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三朵蘑菇一般、圓圓的昏暗光芒。
這樣的光點在更遠一點的地方也有,兩個;再過去幾十米,也有,三個,就這麼三三兩兩一路綿延下去,在烏斯懷亞這條港口大道上形成了一整條斷斷續續的光帶。豬小弟跑上前去,定睛一看,離他最近的光原來來自三隻小老鼠。它們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站在冰天雪地里,爪子像在作揖似的合在胸前,一面奮力地翹起自己的尾巴,尾巴上頂着一點光。黑溜溜的眼睛盯着米長老走來過的方向,等他們慢慢走過去,小老鼠們就垂下尾巴,任光芒熄滅,而後一齊轉身往黑暗中跑去,瞬間就消失了。
豬小弟笑起來:“你們家的?這麼冷的地方它們也能生活啊?”
米長老力圖淡定,但還是掩飾不住那一點得意洋洋:“天下哪有老鼠去不了的地方!天冷天熱,我們老鼠自有對策。”
他努努嘴:“喏,你們那個小腦袋獵人不管往哪兒走,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絕對不會跟丟的了。”
他說得一點沒錯,沿着小老鼠們的標識,他們一路跟到了海邊,遠遠就見到小腦袋在碼頭上,放下背包,正往外面拿東西。
米長老眼神沒有豬小弟好,努力看也看不清,只好悄悄問:“他在幹嗎?”豬小弟一臉狐疑:“他在吹……吹氣球?”
他從自己的裝備包里摸出紅外線望遠鏡對準小腦袋,後者正有條不紊地把一個橙色、直徑在兩米左右、像小孩子游泳用的救生圈似的東西攤在碼頭上。小腦袋從救生圈上拉起一根軟管,放在嘴邊吹了兩下,救生圈微微鼓起,他放下軟管,跳進救生圈的中空部位,手裏還抓着背包。
像是被小腦袋的那口氣激活了一樣,救生圈開始迅速膨脹起來,向上延伸;接着在高處融合,在數秒之內變成一個兩頭尖中間圓的巨大充氣橄欖,把小腦袋整個人嚴嚴實實包裹在了裏面;接着藍色光點出現在兩頭尖角處,之後沿着充氣橄欖兩側次第閃亮;最後如同流水一般,光點全部聚集到了橄欖的底部,就在豬小弟還猜想着這是不是一個潛水用具的時候,充氣橄欖發出尖銳而短促的一聲砰,整個彈射而起,閃着光的藍色底部轉眼消失在海平面上空的黑暗之中。
米長老從頭到尾茫然:“什麼情況?”等豬小弟一說,他馬上表現出毫不掩飾的高興,“他跑海里去了?那,沒你啥事兒了吧?”
豬小弟嗯了一聲,望着海平面不甘心:“不應該啊!我看他的行動方案備案說的是明天搭乘遠征號探險船出發,船上會搭載聯盟預先運送過來的宙斯級單人深潛器,穿越德雷克海峽中段的時候換乘深潛器下海,怎麼今天跑出來演阿童木這一出?”
他想了半天摸出電話來撥撥撥,不知道打給了誰:“老爺子,你睡了嗎?哦,現在是白天啊,那挺好,什麼?我吵醒你午覺了!”米長老在一旁搖搖頭,懶得聽下去了,背着手往海邊走,南極的海和世界上任何一處地方的海一樣神秘莫測,如果一定要說什麼特別之處,那就是一以貫之,全天候的惡劣,不給喘息與放鬆的機會,在夜裏海水的顏色黑得像地獄入口。
這時候豬小弟電話打完了,幾步趕上來,神色慌張:“糟了啊糟了啊糟了啊!”
米長老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聽到三連擊的“糟了”,馬上精神煥發:“怎麼個糟法?”
豬小弟猛拍他的肩膀:“老爺子說那個充氣的玩意兒是新研發的海底探險工具,性能非常好,裏層是碳纖維和鈦金屬,外層是納米級緻密塑膠,單程能夠無援助下潛24小時到11000米深。哪怕動力完全耗盡,回程時也能通過逐層脫落平衡海水壓力,實現安全上潛。”
這幾句話全是正能量,完全沒有出現和”糟了啊”直接掛鈎的線索,因此米長老的心聲是“那你慌個毛”,他說:“然後呢?”
豬小弟喊了起來,一邊拍他肩膀的勁頭讓一隻老鼠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哪怕這隻老鼠比狗還大也沒用:“那玩意兒還沒出最後成品,小腦袋這個笨蛋從設備司把樣品偷出來用了,等到了水裏一出問題,他就完蛋了。”
他瞪着夜空中的某個點,想了一陣子,忽然撒腿就要跑:“不行,我要去把遠征號上的潛水器弄出來,下水去救他。”
米長老趕緊把豬小弟攔住,心裏納悶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位兄弟上輩子和這輩子都兩輩子了,怎麼就沒學會做事之前過一下腦子呢。
“你先別跑,我問你,如果是你出一個深海任務,人家潛水器行程各種安排都給你做得好好的,你為啥都不用?”
豬小弟愣了一下:“呃?因為那哥們傻?”
米長老沒好氣:“不會有人比你更傻的了,你會不會這樣做?”人很誠實地說:“我不會。”
“那不就結了,小腦袋必須要順利完成這個任務才能升二星,而這個任務的難度又不低,如果不是因為成算更大,他幹嗎要節外生枝去偷設備?順便,你們獵人聯盟偷設備罰得重嗎?”
“重!罰完之後媽都不認得他。”
“那就對了,投入高,風險大,一定是因為回報誘人,這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豬小弟對米長老洞察世事的姿勢甚為傾倒:“你這個表情讓你說的話都好像很有道理呢。”
他摸着自己並沒有太多鬍子的下巴陷入沉思:“新設備和之前的潛水器相比,到底好在哪裏呢?而且還好到能讓小腦袋更改全盤行動計劃?”他思考了大概兩秒之後轉向米長老,“你們家老鼠情報員對海里的事兒有了解嗎?”
米長老打了個響指:“當然。”然後再度掏出了自己的哨子。
數分鐘之後,好幾隻尾巴上頂着蘑菇狀光暈的老鼠們從黑暗的遠處出現,它們彼此之間保持距離,眼神謹慎,姿態輕靈。它們在距離米長老和豬小弟大概五十米的地方站住,不再前進,哪怕豬小弟對他們露出完全符合日本服務業標準的親切笑容,以及不斷揮手也無濟於事,它們沉默地在說:WeonlyspeaktomasterMi.
米長老踱着德高望重者特有的方步走過去,老鼠們立即畢恭畢敬地圍了一個圈把他包在正中,那個區域開始回蕩起基調為嗡嗡嗡嗡的交談聲,音節又急又快,語調又尖又短。持續了大概十分鐘之後,老鼠們集體退後一步,向米長老行着注目禮,尾巴放下,光暈消失,瞬間的黑暗過後,它們無聲地隱身而去。
風越來越大,溫度越來越低,老鼠開會的時候,豬小弟冷得在地上不斷地跳,耳朵、手指和屁股都逐步失去知覺,等米長老回來,發現他已經實在扛不住凍,打開了狗骨頭飛行器鑽進去,把寶貴的百分之八燃料用在了開空調上面。
米長老敲敲飛行器的外殼:“聽得到嗎?”
從外殼旁邊的一個揚聲器里傳來豬小弟還在顫抖的聲音:“聽得到……”
米長老滿意地摸了摸自己滿身毛皮,說:“冰焦蠕蟲有一個特性你們獵人聯盟沒有記錄,但小腦袋可能通過某種渠道了解到了。它們對溫度非常敏感,一旦在它們生活的零度海水裏感知到體表溫度在三十度以上的活物存在,就會立刻吸附其上。”
他再度敲敲飛行器外殼:“你問問你們設備司,新的潛水設備是不是可以發熱。”
豬小弟在裏面光速撥通了電話,過了一會兒說:“老爺子說那玩意兒的最外層是仿生的,能夠通過手動調節,模擬從人類到冷血動物的體表特徵,其中也包括溫度。”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啪一聲打開飛行器的蓋子,和米長老大眼瞪小眼:“小腦袋想用這個潛水器去吸引冰焦蠕蟲!”
他想通了這個關節,臉有喜色:“行啊,這樣子他就不用從潛水器里出來去撈了啊。”
米長老點點頭:“對。”
豬小弟鬆了一口氣:“太好了。”他乾脆利落一揮手,“咱們走吧,這兒冷碎了。”
米長老一愣:“你不去幫他了?”
“設備司老爺子說雖然那是個樣品,但出故障的可能性還是很低的。”他躊躇了一下,照實說了出來,“至少比我下去救人而後自己掛了的幾率要低。”
雖說具備了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的高貴情操,但發現自己不用在零下三十度的夜裏深入海底,他還是忍不住和常人一樣喜形於色:“太好了,咱們去Uba找聯盟聯絡員勻點兒燃料,找到阿黃,然後回家吧。”
米長老想了想,也好,跳進了飛行器:“剩下燃料夠飛去Uba嗎?”豬小弟高高興興地一揮手:“夠夠夠,兩個Uba都夠。”
說話間啟動飛行器,低空低速,以平滑的姿態向Uba酒吧飛去,豬小弟坐在飛行器里,心頭落下一塊大石,忍不住哼起歌兒。忽然想到了什麼,問米長老:“話說,你們家不是在辦喜事兒嗎?幹嗎巴巴跟我跑來趟渾水?”
米長老看着飛行器窗外的夜色:“你說的那個阿育王和老鼠結親的故事……”
“嗯?”
“全世界只有兩個人聽說過。”
“兩個?這麼少?”
“嗯,一個是從我這兒聽說的。當時我還年輕,剛剛成家立室,而那個人還是個小寶寶,有時候他的撫養人沒空,我就要代班,給他講睡前故事。”
他轉頭看了豬小弟一眼:“另一個人就是那個寶寶的撫養人之一,他假裝沒空,其實是躲在門外聽睡前故事。”
豬小弟撲哧一笑:“好玩。”
米長老點點頭:“是特別好玩的一個人。”
“估計心也挺大吧,你想啊,把自家小孩丟給會說話的老鼠講睡前故事,他就不怕你教小朋友怎麼偷油吃嗎?”
米長老這次點頭的速度比較慢:“是心特別大的一個人。”
豬小弟用肩膀蹭蹭他:“我以後有小孩了也丟給你講睡前故事哈。”
米長老這次沒點頭了,獃獃地坐着,飛行器從夜空中呼嘯而過,Uba已經在可見的前方,米長老忽然嘆口氣:“還剩百分之五燃料,掉頭飛烏斯懷亞主港口找遠征號吧。”豬小弟正在切換飛行器模式,準備降落,聞言沒反應過來:“嗯?”
米長老按着他的手把飛行器模式換回來,在自動駕駛的導航欄輸入了烏斯懷亞主港口的名字,飛行器在空中來了一個漂亮的低空盤旋,飛向新的目的地。豬小弟對這種闖入飛行艙搶班奪權的行為表示不解:“幹嗎?”
米長老明顯心裏很恨自己多管閑事,但閑事這種東西跟壞了腦子的相親對象一樣非常有韌性,一旦上了身就打死不走,所以他只好含淚說:“小腦袋知道冰焦蠕蟲會自動追逐和吸附體表溫度在三十度以上的物體,但他不知道接下來它們會開始吸收對方熱量。”
豬小弟吃了一驚:“它們吸收熱量的過程會破壞潛水器嗎?”
他反應很快,但總是把這個世界想得太美好。米長老說:“不,我們得到的情報是,它們不會破壞潛水器,但它們會吸收殆盡那個物體體積範圍內的所有熱量。”
他加重語氣:“我們的情報人員特彆強調,冰焦蠕蟲會把包括燃料艙以及坐在船艇裏面所有人身上的熱量都吸收掉。”
生怕豬小弟沒有辦法想像出那個恐怖的結果,他破罐子破摔地直戳:“也就是說,你們家那個殺千刀的蠢材小腦袋,在發現冰焦蠕蟲十分鐘之內,就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跟失去動力的潛水器一起沉到一萬多米深的海底,葬禮上你們只能用一件衣服代替他放進棺材。”他有一種殘酷的幽默感,“要是你們想模擬得逼真一點的話,可以先把衣服放進冷凍室過一夜。”
豬小弟嘴巴張成一個O形,臉色馬上變了,他擠開米長老,果斷把飛行器速度調到最高,嗖的一聲就往主港口殺過去。他們運氣不錯,小腦袋第二天要搭乘的遠征號正在港口連夜進行技術檢修,米長老發揮自己畢生偷雞摸狗的專業經驗,在工作人員的眼皮底下混上船,順利找到了裝載獵人聯盟潛水器的船艙。
這艘潛水器大概十英尺長,外形像一架飛機,只是中間部分格外大,橙黑相間,潛水員乘坐部分採用了罕見的全玻璃設計,從內能夠對外一覽無遺。
獵人聯盟的大部分設備開啟基本上都是採用模糊指紋密碼,所有具備行動資格的獵人指紋都被默認是開鎖密碼之一。這主要是考慮到設備司的各種裝備吞吐頻率太高,如果針對個人設定密碼,重置工作量大不說,風險也大——忘記重置密碼的設備拿出去,在行動里弄出來卻啟動不了,那可是會出人命的。
藉此東風,豬小弟一手指就按開了潛水器的開蓋,手一撐就跳了進去,米長老偏腿剛要跟進去,被豬小弟擋住了。他扭過頭,鼻子皺皺,露出笑容:“你不要去啦。”
米長老一愣:“為什麼?”
豬小弟歪着頭看他:“你不喜歡海吧。”米長老不自在地眨眨眼:“誰說的。”
豬小弟笑眯眯的:“你在碼頭上的時候一步都不往大海那個方向走,Uba酒吧里吧枱後面有一張深海風光的海報,明明很美嘛,你從頭到尾都躲着不敢看,不小心看到還哆嗦。剛才咱們上船的時候,你可是閉着眼睛抖着上來的。”他拍拍米長老的肩膀,“陸地上的老鼠啊,還是喜歡站得穩的地方吧。”
米長老想不到一輩子老謀深算喜怒不形於色,結果被人一眼看出了深海恐懼症,他的腿從飛行器里很慢很慢地抽回來,可他又不甘心不放心啊,拚命掙扎着還是想跟豬小弟去:“你一個人去不行的,你有什麼行動計劃嗎?你說來聽聽看,要是不放心我還是得跟你去。”
豬小弟拍拍胸膛:“有!大把計劃!ABCDEFG!”
他剛要縮回去,又探出頭來:“對了,你之前幹嗎不告訴我冰焦蠕蟲會吸熱量的事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閑事乃一切人生痛苦的來源,跟你說過了謝謝。”
豬小弟嘻嘻嘻地笑:“後來幹嗎又說了?”
米長老咬牙切齒:“等你回去發現小腦袋因為這個死了,你就會恨自己一輩子。”
豬小弟對他眨眨眼睛:“你真的很了解我呢!”他喊了一聲,“等我回來一起去喝啤酒啊,我請。”
啪一聲關上蓋子,兩秒鐘之後,潛水器轟隆一聲,從感應啟動后自動打開的船艙側門沖了出去,沉入海底。
米長老慢慢走到船艙旁邊,探頭往下看去,心臟還在砰砰砰砰地跳,他凝視着那深深的、烏黑的海水,聽到身後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阿黃出現在他的身邊,開口說話:“下去了。”
“嗯,下去了。”
他們兩個離開了遠征號,慢慢走到了離港口比較遠的海邊一處沙灘上。遠處船上的燈光暗淡,更遠的地方燈塔的微光更弱,卻似乎永恆不滅;這裏那裏有一些虛無縹緲的聲音,襯托得這個寒冷的地方寂寞如世界盡頭。
青色煙霧從阿黃的腳底盤旋而起,奎木狼從煙霧中現出真身,米長老對他點點頭:“好久不見。”
奎木狼凝視着黑夜的海上:“你猜他會怎麼做?”
米長老聳聳肩:“潛水器應該可以自動定位冰焦蠕蟲的位置,如果那個小腦袋運氣夠好的話,豬小弟會趕在他到之前去到那個位置。”
“他的A計劃是什麼?”
“如果小腦袋還沒到,就想辦法利用潛水器里的設備提醒小腦袋不要往那邊走,或者乾脆中途攔截小腦袋。”
“B計劃呢?”
“通知獵人聯盟啟動單線腦晶片,阻止小腦袋。”
“幹嗎之前不這麼做?他都不用自己下去。”
米長老嘆口氣:“爛好人啊,到這個份上了,還不想破壞對方完成任務升二星。”
他們說到這裏,沉默了下來,心裏明白,這一段對話,都只不過是在繞自我安慰的圈子。以獵人聯盟設備的性能,小腦袋提前下海那麼久,這會兒應該早就到冰焦蠕蟲聚集的地點了。
所以他們都知道豬小弟會採用的是一個什麼鬼計劃。
“這個大笨蛋肯定會讓自己的潛水器短路,發熱,吸引冰焦蠕蟲的注意力,為小腦袋爭取逃離的時間吧。”米長老說,“好的話,兩個人都能坐着破破爛爛的潛水器跑掉,不好的話,就兩個人都死得破破爛爛。”
奎木狼站在稍高的沙堆上,良久點點頭:“聽起來的確像是他的風格。”
他們不再說話,就這樣待在海灘上。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天邊一點點亮起來,藍色驅散黑色,金色陽光如同宙斯的畫筆一般將整片海水塗染。米長老看着那輝煌的海浪,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棟小小的房子裏,有個小寶寶每天八點半就會去睡覺,睡覺之前他一定要聽故事,而且不準重樣,有時候他老爸實在彈盡糧絕了,就會找出一百個借口溜號,讓這個責任落在當時還叫小米的米長老身上。
他的故事永遠是這樣開始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老鼠……”
雖然那個老爸偶爾有點賴皮,卻真是全世界心地最好的人,有時候好到了讓小米為之抓狂的程度。
就像現在一樣。
“要是他死了怎麼辦?”奎木狼喑啞的嗓音打破了他的回憶,隨着空中呼吸飄散的白氣,回蕩在清凈的寒冷海灘上。
米長老搖搖頭:“他不會死的。”
“要是這樣就死了,他就不應該回來。”
米長老摸出了他的哨子,想了想,用一種像是預言又像是詛咒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他真的就這樣死了,這個世界也就完了。”
他用力吹着那個吹不出聲音來的哨子,無數老鼠天師在各個隱匿之處抬起頭,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接收長老的指令,那裏面包含着一些關鍵字:“海底,冰焦蠕蟲,獵人,死活……”
老鼠們傾巢而出,發動了它們上千年間建立起來的情報網絡,無數看不見的細線在空中與海中伸展,延長,交織,拉扯,開始無休止地刺探與追尋。德雷克海峽上下左右方圓十公里,人與非人,船與潛水艇,神靈與亡靈,他們的所見、所言與所經過,通過各種能夠想像和不能想像的途徑,如洪水如溪流如雷霆如颶風,彙集到某一隻耳朵里。
清晨七點半,米長老垂下了雙手,說:“找到他了。”
【《新獵物者1》完,敬請期待《新獵物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