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獵人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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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京生活了那麼多年之後,平清盛第一次知道了Gucci店鋪旁邊那個綠色的拇指裝飾是獵人聯盟東京分部的入口,這哥們兒對設計師的品味無法理解:“既然都要用指頭了,怎麼不用個中指呢?中指多好啊,辨識度高。”
阿拉丁差點噴出來,心想果然天下奇葩是一家,要知道若干年前獵人聯盟的標誌還真的是個綠色的中指,上指天下指地,中間指空氣,在Logo界絕對是最顯眼的存在。
不過對於平大人的輕慢,他還是有點震驚:“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獵人聯盟也算是你們吸血鬼的主要敵人吧,不應該知己知彼什麼的嗎?”
平清盛很坦白:“對前驅們來說可能是。”比了比自己,比了比阿拉丁:“我的主要敵人?就你們?算了吧。”
想想也有道理,哪怕是三星獵人成組,在血衛那裏也討不到什麼好,何況自從理事長主政以來,聯盟潛移默化中儼然以純商業機構自居,而商業機構的原則,就是拿最小成本換取最大程度的利益產出——沒人付費的話,誰有事沒事去招惹吸血鬼啊。
他比較好奇的是:“從來沒有人注意到你們的存在嗎?”
平清盛對人類社會的管理能力很失望:“警察?國家安全部門?神盾局?都不管你們的?”
阿拉丁心想,獵人聯盟跟神盾局有什麼關係啊,於是搖搖頭:“我們的辦公地點和正常世界之間的空間分割做得很專業,不容易無意之間闖入,至於政府,難道就不許我們也搞搞公關?你以為就你們吸血鬼一家會來事兒啊。”
小腦袋嘀嘀咕咕:“可不是,理事長每年可給東京政府交挺多清潔費的,還免費給找首相夫人找丟失的戒指什麼的呢。”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扯談,完全不接地氣,各種意義上都不接,因為兩個都是靠平清盛拎着飛過去的:地面通道已經完全沒法走了。
從空中俯瞰,城市街道上人山人海、萬頭攢動、烏漆嘛黑,人群從各處小路匯入大路,從三五一群到浩浩蕩蕩,猶如百川入海,萬佛朝宗,亦步亦趨朝着黑洞前行。
光看已然足夠觸目驚心,但考慮到小腦袋和阿拉丁平時生活在北京,每年十一或春節假期故宮門口差不多也就是這幅德行,算不上特別震撼。
直到靠近聯盟入口想要落地,身處其中的感受才陡然變得可怕起來,行走中的活死人們表情淡漠,眼神空洞,彼此擠壓之緊,以至於除了人們的腦袋鋪就的平面,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供阿拉丁他們落腳。“一不小心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然後直接淹死”果然誠不我欺。
他們勉強落地,之後便被人群夾裹,如同掙扎於林間的泥沼,空有一身蠻力無處作用,越是心急如焚,而是行動遲緩,反而漸漸離本來近在咫尺聯盟的入口越來越遠。平清盛只好又下去把他們撈起來,忽然一偏頭:“咦?”
阿拉丁吊在半空中一聽這聲響,忍不住猛翻了一個白眼,經過漫長的一天,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這種一驚一乍:“又啥事兒?”
內心深處暗暗希望乾脆來一個小行星砸地球上,大家一了百了,免得煩惱。
“聲音。”
“啥聲音?”阿拉丁有氣沒力地問。
平清盛凝神聽了一陣,露出一絲笑容:“海浪聲。”他抬頭望向高天:“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秦慕那隻老狐狸出手干預異靈川的精神力控制,給我們爭取時間去了。”他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聲:“行啊,面具男!”
阿拉丁和小腦袋明白了之後,精神為之一振:“真的嗎?那太好了。”他們沒有平清盛耳力那麼強,聽不到代表秦慕與異靈川之間精神力拉鋸的聲響,但證據擺在眼前,毋庸置疑。街道上的人去勢先是放緩,後來慢慢停了下來,一動不動,整體陷入了古怪的平靜之中。
平清盛及時把阿拉丁和小腦袋一丟,他們趕緊奮力擠了出去,幾步奔到了聯盟入口。
時間進度條幾乎要完結的時分向獵人聯盟求援,基本上就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盡人事,聽天命,萬一成功了呢?
沒想到斜刺里殺出一個秦慕,竟能控制整個東京居民的行動走向,爭取更多的時間,那感覺不啻於戰士力疲時,猛然發現皇帝的旗幟在前,往敵陣疾卷如風,一時間士氣大振。
一行人順順噹噹來到綠色拇指入口前,阿拉丁剛要湊過眼睛去做視網膜掃描激活,忽然一扭頭看到平清盛,皺起眉頭:“不行啊你。”
平清盛一秒鐘都沒有猶豫:“我怎麼不行了?你才不行呢。”
阿拉丁氣不打一處出來:“你這麼死要強,你們家天皇老人家知道嗎?”
平清盛一梗脖子:“知道啊。”
阿拉丁懶得理他,摸了摸下巴扭頭往回走了兩步,拐進了街道旁邊的一條小路上,這兒挺偏僻,沒有活死人,小腦袋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隨即跟上,只有平清盛有點摸不着頭:“幹什麼?”
阿拉丁站住了,說:“想個辦法進聯盟辦公室啊。”
平清盛不明白:“不能大大方方走進去么?”
阿拉丁說:“我和小腦袋可以,你不行。”
平大人明白了:“有守衛對吧?”他對自己大大方方進不去的地方,向來只有一個思路:“那硬闖唄,你們倆要是不方便就我來。”
他打了一晚上架,現在處於全腎上腺素支配狀態,對和平解決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一邊說一邊開始擼袖子,這就要去大殺四方。
阿拉丁趕緊攔住他:“別別別,你聽我說啊!獵人聯盟入口處有虹膜分析儀,虹膜信息必須跟有效賬號對應才會開空間門;進去后要過一段走廊,走廊360度全是攝像頭,而且連接高速計算機,精細分析動作模式,骨骼狀態和基因狀態,必須和數據庫里的信息完全吻合,走廊盡頭的電梯才會正常開啟。”
“要是不符合呢?”
阿拉丁說:“你看過盜墓小說嗎?那些防衛森嚴的陵墓里不都有重重機關嗎?設計獵人聯盟防護系統的那位專家剛好也是箇中高手,放一千年前混個皇家墓葬總設計師也是沒問題。聯盟里到處是機關,還全是高科技加強版,奔着趕盡殺絕的模式去的。萬一行為不當觸發了機關,不管來的誰,都是走着進去,飄着出來。”
“飄着出來?”
“變成一縷幽魂啊。”小腦袋搭腔,還用手掌比了一個飄的動作。
平清盛還是有點不信,有些掃興:“不能硬闖?”
小腦袋的情商突然上線,想是被逼急了:“你非要硬闖的話也不是不行,但總得花點時間吧?”他雙手一攤:“咱們哪有時間?”
有理有據,把平清盛說服了:“那怎麼辦?”
阿拉丁顯然早有準備,此刻咧嘴一笑:“只好委屈你一下了。”伸手就從獵人工具袋裏取出一卷黑色的繩網,捏起來一小團,展開后好幾十平方米,面積很大。繩網上繩結密密,一接觸空氣就開始微微蠕動,發出嘈雜的嗡嗡聲。
這是獵網,獵人標配之一,寧舍千金,不舍獵網,說的就是這玩意兒。
他拿着獵網在平清盛眼前晃了兩下:“你自己來還是我給你套頭上?”
平清盛兩眼一瞪,眼看着要生氣了:“什麼?你要把我當獵物帶進去?”
“BINGO!被包裹在獵網裏的非人會在一段時間內失去行動能力,防護系統檢測后默認沒有威脅,就能和獵人一同進入。”
平清盛對他怒目而視,阿拉丁把獵網拋一拋,不耐煩地催促:“別婆婆媽媽了,時間緊,任務重,你趕緊躺下。放心,我保證會對你很溫柔的。”
憋屈歸憋屈,一時間實在也無可奈何,只好一咬牙一跺腳,閉着眼睛迎上去,被獵網套了一個正着,繩索和繩結都即刻被激活,持續發出電流和神經毒素,以便徹底解除落網獵物的戰鬥能力。
這些攻擊對平清盛來說其實不算大事,傷害程度好似撓痒痒,不過手腳有點重,感覺很快就要撓出血。
阿拉丁大喜,上前攔腰一扛,甩在肩膀上,跟扛半扇肉豬般大步流星往獵人聯盟辦公室方向走。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算是達成了“抓血衛”的獵人光榮成就。
小腦袋跟在後面不斷發出嗤嗤暗笑,盡情欣賞平清盛難看的臉色,渾然不知道後者正暗自下定決心,等一下恢復了行動能力,首先就要把小腦袋扒個精光,拖去浸豬籠。
他們再次走回綠色拇指標誌那處,阿拉丁通過虹膜掃描認證,空間門開啟,那感覺就像潮汐怒退,或游泳池的出水口突然被拔了塞子,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們猛卷進去,他們眼前一花,等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入口。
空間門在背後無聲閉合,開關前後時間沒有超過一秒,即使給人看到,大概也只會以為自己花了眼。
獵人聯盟各個分部的辦公室設計和裝修都由各地自行管控,風格非常多元,每年還有最佳辦公室評比賽,勝出的隊伍能得到優先徵調功勛獵人處理本分部任務的獎勵,因此大家都很把這個競爭當回事。
東京分部已經連續三年奪得這個內部獎項,它的設計風格和走大企業性冷淡科技風的總部迥異,乃是天人合一傳統和式路線。
走廊是一條細條青石均勻鋪就的窄路,路邊點點青苔,沿途擺放着製作精細的室內盆景,大背景就是落落青山。
白牆上三五幅浮世繪,都出自鈴木春信和葛飾北齋兩位名家之手,全是有歷史年份的真品。不時一道紙門出現,門外放小小梯子和幾雙木屐,紙門上印出正在舉杯喝茶的人影,叫人猜疑不定虛實。
看不到任何燈,照明卻剛好營造出陰雨天在山中行路般的幽暗感,短短几十米之間移步換景,封閉狹窄的空間栩栩如自然,確乎是高手所為。
窄路蜿蜒到盡頭就是電梯,電梯被做成涼亭,有桌凳陳列,燈籠懸挂四角,雅緻清幽,感覺在裏面可以上上下下地喝起茶來。
阿拉丁來過好幾次,已經不怎麼覺得新鮮,但小腦袋就是頭一回,一路都在哇!哦!耶!吵得不行。
他們隨着電梯緩緩上升,涼亭外竟然還有液晶屏上鋪開水墨長軸一路變幻風景,賞心悅目。
短短几秒電梯落地,開門即見一道白色屏風,阿拉丁扛着平清盛走出去,繞過屏風,和小腦袋不約而同一個急剎,站住了,小腦袋還條件反射地舉手表示投降。
和他們面對面的是一群外勤獵人,全副武裝,手持熱兵器從激光槍到機關槍不一而足,槍口對準他們腦袋,虎視眈眈,充滿警惕。
小腦袋和阿拉丁對望了一眼,心裏各自在問:“什麼情況?”
阿拉丁使了個眼色,他只好硬着頭皮向前:“別誤會,我們是自己人,來找援助的。”
獵人們一言不發,只是瞪着他們。小腦袋環視一圈,沒看到一個面善的,只好就近找了一個想要套套近乎:“兄弟常駐北京總部,少來貴地,但哥兒們真是自己人,天下獵人是一家對不對?”說著話走上才兩步,對方槍口一低,扳機按下,噠噠噠噠噠,一串子彈乾脆利落地把小腦袋腳下的地面打出一串洞,嚇得他直接尿褲子,差點一頭撲進阿拉丁懷裏喊媽。
阿拉丁穩住小腦袋,肩膀一頂扛好平清盛,沉住了氣,他在獵人聯盟很久了,內部鬥爭經驗豐富,心裏明鏡似的:眼下絕非私人恩怨,更不是對同事的常規歡迎儀式,肯定有什麼事讓獵人們處於高度的警戒狀態,而且還延續一段時間了,阿拉丁他們的闖入,就像是觸發了一個定時炸彈。
阿拉丁仔細地觀察獵人們的狀態,語氣盡量平靜地說:“優中將在嗎?他在總部見過我,我是三星獵人阿拉丁。”
優中將是東京分部的負責人,美日混血,長得很帥,是聯盟很多女職員的夢中情人,理事長面前十分得寵,但要連續多年把東京做成全球範圍內的業務大戶,靠的主要還是真本事。
阿拉丁在公司的各種團隊活動上跟他湊一起喝過幾次酒,對那副花花公子表面下潛藏的殺伐決斷印象很深。
獵人們聽到老闆的名字,表情終於有了一點變化,而後有人在從不遠處說:“阿拉丁嗎?怎麼會是你?”
阿拉丁扭頭一看,來的正是優中將本人。
這位爺不算高,可是腰是腰來腿是腿,談笑風生泡妞和拔刀出鞘砍人之間轉化的速度以零點幾秒計,有一種略帶瘋癲的魅力。他今天也和平常一樣風度翩翩,西裝革履,梳的是理事長同款背頭,眼中微帶血絲,似乎十分疲憊。
阿拉丁聽過他不少故事,傳說優中將不像正常人那樣有固定的入睡時間,他是工作狂,也是派對狂,永遠通宵達旦,撐到山窮水盡,精疲力竭,才隨便找個角落蜷縮起來稍做休息,因此他身上總是帶着淡淡的烈酒的滋味,還有兩個很難令人忽視的黑眼圈。
獵人們退後如紅海分開歡迎摩西,優中將慢慢走了過來,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但長年出生入死的獵人生涯讓阿拉丁的直覺比猛獸還要精準,他把平清盛慢慢放到地上,平靜地說:“優中將,這裏什麼情況。”
“理事長的命令,今天不經批准而闖入的,無論是什麼人,都格殺勿論。”對方慢吞吞地說。阿拉丁一愣:“什麼?”他和小腦袋對望了一眼:“格殺勿論?”接着就怪叫起來:“老子就幾天沒回辦公室,獵人聯盟什麼時候找了一個殺人狂當理事長?”他對着優中將狂噴口水:“還是你丫耳背,聽錯了。”
優中將在飛濺的口水面前努力保持住了自己的形象:“我會說七國語言,能聽到一公裡外蜻蜓振翅的響聲,直到你能親自生兒子那一天,我都不會聽錯這麼大的一件事。”
話說得很囂張,但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尤其是說到“這麼大一件事”的時候,加重了語氣。
獵人聯盟是一個商業機構,這是理事長過去數年中不斷反覆對大家強調的一個事實,商業機構最基本的原則就是無利不起早。狗也找,落跑的越南新娘也找,最危險的非人物種只要土豪懸夠了賞金,無論如何也都要去試試看。總之,什麼好掙錢就應該做什麼,否則如理事長所說的,這麼大一個攤子那麼多員工,都得要養,還有每年數字以億萬計的研發投入,都不是憑空得來。
說這個工作不危險是假的,每年也有不少獵人殉職或致殘,因此聯盟還有一個自己的保險公司。
但即使面對兇猛獵物,也很少聽到“格殺勿論”的指令,更何況說的是人,自己人。
阿拉丁和優中將面面相覷,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真的是理事長說的?”
“親自前來,當面對我下的命令,說今天東京局勢非常危險,聯盟是以物理和魔法能量雙加持的半獨立空間,理論上是足夠穩固的,但一旦跟外界連通,就很難確保它的安全。”
“所以呢?”
“東京獵人全部召回,得到進一步命令前不能出外,另一部分的命令你剛聽到了。”
這就奇了怪了。
儘管一門心思做生意,但獵人聯盟仍然是建立在人類與非人世界之間的最堅固,也是唯一一道防線,想東京今天兵荒馬亂的程度,獵人聯盟的情報部門絕無可能對此一無所知,當幻獸成群結隊出現,當東京天空被異界巡航者遮蔽,當來自暗黑三界的怪物肆虐於街道,當吸血鬼們成千上萬地出動巷戰血流成河,當異世界的喧囂與光芒充滿了整個城市,無數東京居民面臨滅頂之災,身為人類最精銳力量之一的獵人聯盟成員,居然就這樣躲着?還是最高領導人親自下的命令?
阿拉丁目光炯炯盯着優中將:“理事長什麼時候來的東京?”他扭頭張望了一下:“他人呢?”
後者臉色陰晴不定,吐出兩個字:“走了。”一副很想抱怨的的樣子,而後眉頭一皺,喝道:“別那麼多廢話了,老闆有令,我只能服從”
然後揮揮手示意其他獵人:“先帶他們去禁閉室,關起來再說。”
一聽只是關起來,獵人們都鬆了一口氣,畢竟奉命對自己人開槍掃射到底算什麼性質,員工手冊里完全沒有規定,大家心裏對後果如何都有點忐忑。
他們乾脆利落地圍上來,看動作都是訓練有素的中堅,有幾個人的手指上還有二星的獵人戒指。
小腦袋首當其衝被兩個獵人一把逮住,推推搡搡往裏面走了,其他人則成三角圍困陣型,謹慎地靠近阿拉丁,槍口都紋絲不動筆直指向他的腦袋,看樣子如果他敬酒不吃吃罰酒,非要反抗,他們也絕不吝於把人打成一個篩子,就人民內部矛盾來說,這也太犯規了!
三星獵人和二星獵人之間名號只差一個數字,戰鬥力差距卻相當驚人,但熱兵器環伺之下,再厲害的個人搏擊術也只能算作渣,阿拉丁當即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不但沒有試圖反抗,臉上還露出了笑容,對獵人們舉了舉大拇指,好像是在表揚對方幹得漂亮。
就這樣也沒人領情啊,上前一把推他走,阿拉丁無奈,慢騰騰邁出兩步,突然一個急轉身,大喘氣:“哎喲,都忘記了。”
身後的獵人立刻如臨大敵,再度舉起槍口,阿拉丁好笑地攤攤手:“兄弟你緊張什麼,我只不過是要把自己的獵網收了好嗎,喏,就在那邊,獵物已經沒有反抗能力,麻煩你幫我直接送去藏物司吧。”煞有介事嘆口氣:“媽的,就是小腦袋這個王八蛋說要來這裏躲躲,不然我們直接回北京了多好。”
他語調隨意,態度友善,身體語言也非常放鬆,獵人們疑慮心稍去,於是放下了槍口,但仍然對他近身盯防,移動走位切斷了他往外逃跑的路線。阿拉丁看在眼裏,搖搖頭,露出“你們完全不必這麼緊張”的表情,慢慢走過去俯身捻起獵網的收發點,一提,整個網縮成小團被握住,裏面的人滾出來,躺在地板上,側卧,雙臂抱頭,護住了臉,整個人縮成一團。
有個獵人上前準備把獵物提起來,一面問:“這是什麼東西?人形?還沒變回原形嗎?”
阿拉丁插着腰目不轉睛望着他們,一面輕快地說:“沒什麼原形好變啦,但也不是人。”他眨眨眼睛,這一天裏第一次感到一絲心情愉快:“是吸血鬼喔。”
獵人們瞬那間面如土色,他乾脆笑了出來:“還是一隻血衛級的吸血鬼呢。”
十分鐘之後,平清盛打翻了敢於出現在他眼前的所有獵人,連優中將本人在內都沒有放過,而且所有人都被揍到一時半會醒不來,老實說要不是小腦袋一直跟在他後面鬼叫千萬不要殺生,白份子錢太貴,以後跟同事爹媽老婆沒法見面之類的廢話,獵人們說不定就永遠醒不來了。
他拍拍手收工,然後對一直抱着手看熱鬧的阿拉丁怒目而視:“好看嗎?”
阿拉丁表示很好看,然而平大人很生氣:“把我扔地上就算了,還讓我一打多?你們人類不是很講義氣嗎?”
阿拉丁聳聳肩:“凡是依賴熱兵器的獵人都是渣,何況裏面連一個三星獵人都沒有,血衛大人出手戰渣還去幫忙,太羞辱你了,我怎麼下得了手。”
他順手從地上躺着的一個獵人手裏繳了一支湯普森M1,突然就完全忘記了自己“用熱兵器都是渣”的高明論斷,招呼:“咱們少廢話了,走,咱們去理事長辦公室啟動應急設備找老爺子,不過在那之前,我還要跟剩下的獵人們溝通溝通。”
從拿槍姿勢來看,這哥們也是個老司機,溝通溝通四個字聽起來剛健有力,似乎會很有效果的樣子。
平清盛把自己衣服上的褶子撫平,看了看滿地橫七豎八的獵人,對自己的戰鬥成果比較滿意:“嘿,我老早就想好好揍你們獵人一頓了,好吧,今天也算是得償所願。”
他們往分部裏面走,甭管外面裝修什麼風格,一進去格局設置就差不多了,一條一條走廊分屬不同的部門,理事長在哪個分部都有辦公室,按常規分佈在獵物司的最頂端,而通往地下室應急層的電梯,就在理事長的辦公室裏面。
路上的走廊兩邊一溜兒都是行動獵人的工作室,入口有屏蔽門,一樣要識別身份,但比大門標準稍低,阿拉丁是正經獵人,在總部也隸屬於獵物司,身份賬號全球通用,一走過去就把屏障門給大大方方地打開了。
他舉着槍大步前進,一面跟小腦袋說:“我掩護你,你去把各處房間全都鎖了。”
小腦袋秒懂:“怕有漏網之魚出來壞事?”
阿拉丁瞅了瞅那些工作室:“東京分部是聯盟里規模最大的,如果所有獵人今天都召回了,那沒打翻的就仍然是個大數目,別讓他們節外生枝。”
巧了,他剛說到這兒,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工作室門口就有人探頭出來,瞪着他們滿臉不解。阿拉丁二話不說,對着人家腦袋上方就是一梭子,砰砰砰幾聲巨響,打出牆壁上一排冒着焦煙的黑洞,那哥們一縮頭,剛要跑,平清盛掠上前抓起來往地上一摔,頓時把人家摔暈了過去,還有閑工夫跟小腦袋解釋:“沒摔他腦袋啊,不會有後遺症的。”
小腦袋嘆口氣,喃喃自語:“老子信你才有鬼。”
阿拉丁意猶未盡,對着左右牆壁天花板甭管哪一間,噠噠噠噠噠打得四下驚天震響直到這一夾子彈用罄,然後高聲說:“總部三星獵人聯合吸血鬼友軍辦事,外面的兄弟都已經掛了,大家迴避,不要誤傷。”
喊完這句話,四下安靜了一秒,緊接着兩邊一路七八間工作室里都紛紛響起了閂門的聲音,那代表了內部人士非常真誠的態度:你愛幹啥就幹啥,我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不知道。
阿拉丁滿意地點點頭,端着槍口繼續往理事長的辦公室進發,小腦袋和他配合默契,沿途把工作室的門從外面給鎖了,平清盛跟着阿拉丁往前走,很佩服他這一手殺雞給猴看的攻心之術:“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冒險衝出來跟你死磕?”
如果換做是他本人,別人要是好好說話,還有商量餘地,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來硬的,那甭管多勉強都得打一架啊。
小腦袋覺得這顯而易見:“大家打一份工而已啊,為什麼要死磕?為了誰死磕?”說到這裏,他忽然間悲從中來:“世界上最容易害死人的就是情懷了!你想想看,就說今天咱們趟的渾水吧。白條天皇和平大人為了族群生存,異靈川一心一意想回歸本土,阿拉丁,呃,你衝著豬小弟來的,就算是為了兄弟之情好了,總之是不發工資也一樣捨生忘死。”
他比照了一下自身:“我呢?一開始還以為真能跟X協會那個嬌滴滴的小子聯手做生意掙點錢呢,後來打成那樣還呆在這兒,我他媽圖什麼?”
阿拉丁比小腦袋想像中更了解他:“圖什麼?喂,你不是什麼頂級黑客嗎?不管哪個領域的,只要敢往自己腦袋上扣頂級這個帽子,就必須摻和點兒驚天動地的事情,你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證明自己嗎?你敢說你心裏不是這麼想的?”
阿拉丁真是一個耿直人:“在獵人聯盟活得那麼憋屈,好不容易今天人人都敬你是條漢子,真刀實槍掙回來的,算不上回報嗎?”
小腦袋一聽,好像是那麼一回事啊,於是非常後悔:“我錯了!我爭什麼閑氣啊!我混吃等死沒事打打麻將能怎麼了!”
可不管他怎麼痛心,賊船一上深似海,從此平凡是路人,還能怎麼辦,繼續跟着往前奔吧!阿拉丁對他的態度還算滿意,於是一馬當先一腳踢開了理事長的辦公室,出乎意料的是,理事長人不在這兒。
可是他的賬號已經被激活了,大班台上方出現無數全息場景,無數個數字立體的模型疊成一片,晃眼一看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阿拉丁瞟了兩眼,看到不少各種各樣獵人聯盟的內部信息,員工檔案,照片,任務數字復原場景什麼的。透過這一片紛亂,最亮的地方是辦公桌對面那堵牆,那是一整塊生物能量顯示屏,獵人聯盟的鎮司之寶,能夠看到全球範圍內的非人物種大體分佈狀態。
現在屏幕上顯示的是東京地區的狀態,局部能量分佈圖閃動如癲癇,流動如奔馬,還接二連三爆出成團成片的亮光,嗤嗤有聲,比大年三十晚上的慶祝煙花都熱鬧。
阿拉丁看着這場面,先差遣平情盛:“平大人,麻煩你把右邊斜對角那兒的沙發移動一下。”
平大人鼻子裏哼了一聲,表達了自己被一個區區人類支使的不滿,而後一掌拍出,轟隆一聲沙發應聲而裂,碎成一地爛布海綿木架子殘骸。
小腦袋深覺可惜:“喂,不能愛惜一下東西嗎?你看看標誌,這是意大利定製的名牌,很貴的啊。”
平大人瞪他:“再貴,留着有你坐的份兒嗎?”
小腦袋一想也對,湊過去一看,只見沙發下面是鋪滿整個辦公室的藍色地毯,但地毯並不是一整張,而是兩張綴在一起的,分割的地方有一條銀色細縫露出來,阿拉丁上去撕開地毯,那條縫擴大成了一個金屬色的方塊,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宗旨,他把手掌按了上去,緊接着傳來咔噠一聲,銀色屏幕閃出成簇亮光,自動鎖定阿拉丁的虹膜掃描,一分鐘后光簇消失,一面空牆毫無徵兆地開始徐徐上升,痛快得像是熱刀切黃油,露出黑乎乎的一大片空間,黑得外面的光似乎都照不進去,裏面有許多詭異的紅點一明一滅閃耀着,不知道是什麼。
平清盛恍然大悟:“我進來就想說這房子軟裝不行啊,四面留白太多了,至於窮得畫都不掛一幅嗎?現在看來不是品味差嘛。”
阿拉丁翻了一個白眼,覺得這位畢竟是外人,不了解自家領導:“不要想太多,他就是品味差謝謝。”一面招呼小腦袋:“你進去幹活吧,我來看看理事長電腦里有什麼貨。”
小腦袋點點頭,拔腿剛要動,被平清盛攔住了:“你站着,我來。”
小腦袋還沒來得及有反應,平清盛已經撒腿往應急中心裏去了,身如幻影隱入黑暗,幾乎與此同時,無數道刺眼的光線縱橫交錯,從應急中心內部的天花,地板以及四面牆壁射出,猶如傾盆大雨全無死角,還伴隨着劇烈的金鐵交鳴聲,這動靜持續了整整一分鐘,一切又趨於平靜,裏面的燈一盞盞陸續亮起。
阿拉丁和小腦袋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嚇得面如土色,一回過神來就趕緊衝過去,就見平清盛一臉黑線地站在裏面,身體四周隱約可見正在逐漸消失的能量防護罩痕迹。
他板著臉,非常不高興,撣着衣服上的灰塵怒吼:“又有反法術激光攻擊,又有機關槍掃射,這個鬼地方是應急中心還是緊急殺人中心?”
小腦袋和阿拉丁抱着手臂站成一排,一臉無奈地看着他:“誰讓你非要衝進去的?”
他們一左一右晃了晃自己的手掌:“裏面跟獵人入口一樣都有進入者ID識別系統的好嗎?你明擺着就是個反賊,還自告奮勇衝進去,不射你射誰。”嗆得平清盛一口氣上不來。
應急中心整體而言是一個飛碟狀的平層空間,根據員工手冊說的,這個模塊位置設在內部,功能是相對獨立的,緊急情況下能被發動起來直接飛出去。
飛碟正前方是一個巨大的半圓形舷窗,外面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空間正中心,面對舷窗是長半橢圓的飛行操縱台,和想像中和科幻電影中的場景想比,那個操縱台的狀態異常簡潔,幾個長條的藍色金屬操控條凸出,有何用處,壓根沒有說明,一副有轍想去,沒轍你猜的態度。
操作台左邊是醫療救助工作站,顯眼的紅十字標誌嵌在牆壁上,阿拉丁一靠近,身上的傷勢就被感應到了,工作站主台鈴聲大作,一道弧光從天花板上發出,快速將阿拉丁掃了一遍,隨即一道全息屏幕跳出來,胸有成竹地列出了他身上的各種傷病,新的舊的一應俱全,其中有一條是沒割包皮,有前列腺炎隱患,阿拉丁鬧個大紅臉,罵罵咧咧到處找開關沒找到,平清盛一眼瞥見,捧腹大笑。
檢查完畢,一個溫和堅定的女聲開始發出各種指令,設備們應聲同步開啟,準備救死扶傷,與此同時主台下一道銀色的門怦然彈開,門裏搖搖擺擺走出一個醫療機械人,半人大小,銀白色,細節非常精緻,連表情都做得很到位,萬分緊張又壯志滿胸,有一種大家閃開讓我來的豪邁感。阿拉丁忍不住讚歎了一聲:“厲害啊!只要能撐到這裏,傷再重應該都可以再搶救一下吧。”
之後他們的注意力就給對面的通訊站吸引了過去。
通訊站現在已經被小腦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全盤接管了,少說有小一百個全息屏幕圍繞着他,交疊,跳躍,閃爍,鋪天蓋地的各種文字,圖像,數據列,符號和動態視頻以快進般的速度閃現,非常高精尖和後現代。阿拉丁和平清盛好像走進了一個電子噩夢裏,看了兩眼就開始覺得腦仁疼,但對小腦袋來說,和這些玩意兒為伍,感覺跟身在天堂似乎差不多。
他一目十行,十指翻飛,一畝三分地盡在控制之中,怡然自得之外,簡直無端端還有幾分王霸之氣。
阿拉丁強忍着眼暈,直奔小腦袋,問道:“能聯繫上老爺子嗎?”
小腦袋簡潔地說:“在嘗試接通。”揮揮手:“先看看這個。”一道光閃過,一道巨大的屏幕飛到半空,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一個視頻。一開始是靜態的,攝像鏡頭從上往下俯瞰,對準一道門,門上和獵人聯盟其他地方一樣掛着牌子,上面寫着:藏物司。
[2]
平清盛對聯盟不了解,問:“這是什麼地方?”
阿拉丁解釋:“藏物司,就是倉庫,放東西的地方,設備運到還沒有清點和檢驗的時候也這裏,剛抓到的獵物也放這裏。”
小腦袋搖搖頭:“這個不是,這個是舊倉庫。放陳穀子爛芝麻的那種。”
阿拉丁有點吃驚:“東京也有舊倉庫啊。”
在北京總部的藏物司有兩個倉庫區,一個是半獨立空間的,地方非常大,全自動化系統控制和管理,除了常規設備檢修,幾乎不需要人力。
另一個倉庫則專門用於傳統文檔資料收納,從內容到形式都很傳統,不知情的人乍進去一看,會以為自己進了一個十九世紀建起來的圖書館。一排排的架子,一個一個的文件夾,一箱一箱的紙張資料和陳舊物品,滿坑滿谷,空間本來還挺大,後來隨着辦公室每隔若干年的改建和裝修,逐漸變得越來越小,對此也沒有人在意。
裏面裝的全都是在數據化時代開始之前獵人聯盟留下來的東西,檔案,文件,當時的媒體報道,有價值的都已經電子化,留着原件只不過是個紀念,還有一些殉職獵人的遺物,找不到親屬來認領,也就一併留着,世界前行,一天比一天走得快,被拋在身後的,很快就永遠消失在了歷史的深水之中,無人記取,無人緬懷,無人回顧,即使曾經有過炸裂蒼穹的光輝,也只不過是留在一行行文字和影像里,漸漸褪去輪廓與顏色。
這樣想着令人感傷,但阿拉丁更覺得納悶:“破倉庫有什麼好看的?”
小腦袋彈指加快視頻播放速度,說:“倉庫不好看,理事長還行。”
說理事長,理事長就到,那位老爺應聲出現在視頻里,徑直進了藏物司舊倉庫的大門,沒多久又匆匆走出來,手裏拿了什麼東西。
阿拉丁眼睛都睜大了:“還真的是理事長?他來幹嘛?”
“好像是拿什麼東西。”小腦袋不是很確定。
阿拉丁指着畫面喊起來:“定格。”小腦袋依言定格圖像,阿拉丁又喊:“放大,放大。”
放大后的視頻里,理事長表情平靜,沒有什麼異樣,右手握着的東西被手掌蓋住了大半,露出的部分看起來像個盒子,但細節非常模糊,阿拉丁說:“平大人,你眼睛比我好,你能看清他手裏拿着什麼嗎?”
平清盛瞥了一眼就說:“是個血樣盒。”
“什麼?”
平清盛解釋:“這是一個標準的醫用血樣盒,儲存病人的血樣用的。”
小腦袋咳了一聲:“你怎麼那麼肯定。”
對於一個吸血鬼來說,這本來就是最熟悉的東西,平清盛說:“白條天皇建了那麼多采血的地方,採集到的血都要檢疫和分級,血樣分析是必不可少的質檢環節啊,這個盒子我見得多了。“
他修長的手指指着屏幕上那一點點盒子邊角:“你看,這個轉角的地方是圓形的,是為了在裏面留出一點空間隔離血樣管和盒壁,防止一旦發生撞擊血樣管會直接撞碎。”
為了驗證平清盛的話,小腦袋不斷調用來自不同位置攝像頭的視頻文件查看,阿拉丁這才發現整個聯盟辦公室都被監控系統無死角覆蓋,不由得對自己經常在工作室里一心一意挖鼻孔,挖完還仔細看兩眼的行為感到非常後悔。
理事長在聯盟內活動的行蹤一覽無遺,他出了藏物司,往外一路走,路上遇到有獵人經過,還停下來兩次跟人寒暄,阿拉丁有點焦躁:“他說什麼?有錄音嗎?”
小腦袋搖頭:“沒有。”
平清盛接話:“沒什麼正事,都是你吃了沒有,東京有家拉麵館很不錯我帶你去,家裏人可好這種廢話。”
阿拉丁很佩服:“喲,你行啊!會唇語啊。”
平大人聳聳肩,他常年坐在自家陽台上拿着望遠鏡看人走路聊天,以猜測那些一對一答到底在說什麼為樂,天長日久下來,活生生練出了一整套的唇語識別,但這種個人愛好具有強烈的死肥宅屬性,他才不願意跟阿拉丁他們分享。
視頻中理事長和獵人們告別,繼續往前,無孔不入的監控一路跟隨,很快就告訴了大家他去了哪裏。
設備司,飛行器停放場,放着整個獵人聯盟最值錢的東西,因此ID驗證的手續格外嚴格,理事長在接受全身掃描識別程序的時候,舉起了雙手,那個他一直緊緊握着不放手的盒子有一瞬間正面暴露在了攝像頭下,隨即又被蓋住了。
這一瞥之間,盒子角露出一塊膠布厚標籤,白色,上面的字褪色非常嚴重,但還是能勉強分辨出上面的內容——
血樣:五星。
五星?
在獵人聯盟里,五星只代表一件事:最高級別的獵人認證。
盒子裏的血樣來自五星獵人,還放在這箇舊倉庫,那這位五星應該是很久之前的存在了。那會是誰呢?更重要的是,理事長為什麼要來找這玩意兒呢?
阿拉丁瞥了一眼視頻拍攝的時間:凌晨三點前後。那時候東京全城死寂,一場各方非人之間盤腸大戰即將展開。
理事長的人生原則一貫是“背黑鍋我來,送死你去”,就連去烤架上拿個熱烤紅薯都怕傷了手。這種個性的人,卻在一個擺明了天崩地裂的時候,孤身一人,莫名其妙出現在東京,從倉庫了摸了一盒五星獵人的血樣,而後掉頭去了飛行器停放場。
關於理事長的紀錄片播放完畢,大結局是那位老兄爬上一架最新的飛行器,跑了。跟扒手摸完兜就跳公車的架勢一模一樣。
怎麼想,怎麼不對。
小腦袋瞥了一眼阿拉丁的表情,說:“啟動飛行器之前要輸入目的地坐標,系統才會補充燃料和自動設置航向,但飛行器的管理系統屬於老爺子的勢力範圍,不跟主系統聯網,我一時之間進不去,你要不幹脆過去看一眼得了?”
阿拉丁一聽有道理,撒腿就跑,一路跑過獵物司,儲物司,在進設備司那條走廊的時候,被屏蔽層擋了回來:他在東京屬於外勤獵人,沒有任務單刷門禁,根本進不去設備司。
阿拉丁正急得抓耳撓腮,平清盛跟着過來了,一看情形,哐當就往屏蔽門上撞了,阿拉丁嚇了一跳,只見一片片的能量碎片從平大人四周消散,火花自濺,但屏蔽門仍巋然不動。
平大人生氣,甩了兩下胳膊,好像把戰鬥能調到了最高,又哐當一聲撞了上去,阿拉丁嘆口氣,語帶敬佩:“你挺拼的啊。”
這一次平大人都有點帶咳了,屏蔽門仍然滿血,畢竟是老爺子研發出來的,既反法術,也反高能轟擊,傳說就算拿中子彈來射,也就是蹭掉點兒皮——沒事誰也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這個程度,所以傳說一直都是傳說,沒有被印證過。
阿拉丁與平大人惺惺相惜,人家這麼拼,自己不好意思抱着手臂看熱鬧,於是上去和他站成一排,說:“咱們一塊兒撞?”
兩人各自吸氣,蓄勢待發,剛要啟動,突然那個屏蔽們咔噠一聲輕響,開了。
隨着門開,安裝在他們頭頂上的一個麥克風裏幽幽傳來兩個字:土,鱉。
是小腦袋。
使他們成為土鱉的理由顯而易見:如果你背後有人正在操控整個聯盟內部的管理系統,試問為什麼還非要用蠻力去開一扇門呢?
阿拉丁和平清盛各自老臉一紅,阿拉丁還行,平清盛跟小腦袋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來了。畢竟在他辛辛苦苦第一次去撞門的時候,小腦袋想必在控制室里笑破了肚皮。
飛行器停泊場在設備司的後部,那個地方至少有三四千平方米,整體是一個橫放的橄欖形,兩個尖頭是飛行器的出發口和進入口,高處的弧線部分是等待使用的飛行器停放層,而低處的弧線部分是使用后回歸,交付設備司等待檢修回倉的飛行器停放層,中間有一個大天井,各層之間通過四壁開放的高速電梯連接。
理事長開走的是春分號,最新型號,還處於實驗階段,准光速,極耐操,能扛導彈和法術雙擊,老爺子把這玩意兒搗鼓出來后,不知道怎麼漏了消息,理事長的門檻差點被全球各大軍火商給結伴踩平了,個個都苦口婆心地跟他們說獵人聯盟現在這個生意規模不行,不如改做武器輸出,一年至少多賺一千億云云。
要說理事長對這個項目沒興趣是假的,可惜這事兒其實輪不到他當家作主,老爺子才是設備司的天,果然好說歹說說了半天,老頭一個白眼就頂回去了,不賣!
他把這玩意兒看得比親兒子還親,每個分部只放一架用於培訓,技術手冊打印出來足有一千頁,A4紙,字號小如螞蟻足跡,使用條款中連在飛行器里放屁的最高分貝都做了規定。
阿拉丁衝到春分號原先停放的區域,旁邊的控制面板處於被激活的狀態,但居然看不到飛行器的目的地坐標。
阿拉丁大吼起來:“小腦袋,小腦袋,能不能看到理事長開着春分號去哪兒了?”
小腦袋沒有回答,阿拉丁氣急敗壞的聲音在沉寂的大廳中回蕩,帶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感,他停了下來,皺起眉頭,又喊了一次:“小腦袋?”語調微微顫抖,是有點着急了。
幸好小腦袋這一次回答了:“不知道,但那個不是理事長。”
“卧槽?那明明就是啊。”
“絕對不是理事長,我剛跟老爺子聯繫上了,理事長一直在總部。”
獵人聯盟內部永遠保持26度的完美氣溫,阿拉丁額頭上卻突然冒出了冷汗。
他們掉頭回到應急中心,小腦袋還是站在大概由一百萬個全息屏幕組成的瀑布中,渾身閃閃發光,如同神靈現身,也許在那個世界裏,他真的也就是比特們的神,
他抬頭望了一眼阿拉丁和平清盛,又說了一遍:“聯繫上了。”
“然後呢?”
“老爺子說他已經知道情況了,他和理事長商量一下方案,儘快過來。”
幸福來得太突然,阿拉丁有點不相信:“理事長?”他還在糾結:“是不是真的那個?”
小腦袋梗了一下脖子:“肯定是”。”
“他願意派人過來救命嗎”
“願意。”
阿拉丁長出了一口氣,拍拍小腦袋的肩膀:“行啊,兄弟,你怎麼辦到的?”
平清盛在一邊還是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對異靈川的能力心有餘悸:“你發出的訊息會不會被異靈川截獲?”
小腦袋彎下腰,從腳邊拎了一個鐵灰色箱子往枱面上一放,箱子的一面是開放式的,裏面各種線路交錯,另一面有幾個紅色藍色的按鈕,都褪色嚴重,跟小腦袋正在玩的全息系統比,這玩意兒感覺來自史前時代:“發報機,二戰時期很多間諜喜歡用這個,現在的信號能夠先接入網路后加密,再傳回發報機用特定頻率發出,雙重保險,沒問題。”
阿拉丁摸了摸那個發報機:“居然能用?”
小腦袋對他的無知一臉嫌棄:“最原始的依賴最少,真的到核冬天的時候,現代通訊文明全毀了,只要有電池,這種發報機還是能用最簡單的方式把全世界的倖存者聯繫起來。”
他明顯有了底氣:“我們就待這兒等老爺子吧,他乾兒子在這兒倒大霉,他一定連壓箱底的好東西都翻出來用,我們有救了。”看了看阿拉丁,改口:“東京這些倒霉蛋也應該有救了。”阿拉丁唇角出現一絲笑容,和小腦袋有同感。
但平清盛卻沒有他們那麼樂觀。
“老爺子是誰我不知道,你們這麼信任他,也許他真的會來。”他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手,每一根手指都修長有力,毫無瑕疵。他在家裏放着一整套護理手的工具,還有頂級的大馬士革玫瑰精油,以合適的配比調和出按摩油,在冬日的夜晚,寒風在窗帘外呼嘯着,最好還下着雨,平大人總是坐在他的安樂椅中,慢條斯理地修理指甲,去除角質,按摩指尖和虎口,他愛惜自己的身體,不願意它有絲毫損傷,即使他從前擁有過其他身體,以後也能得到更多。
凡人呢?
那些獵人。他們會為了東京居民的生命安全赴湯蹈火嗎?
這個問題讓阿拉丁也啞然了。
誠然獵人們所追捕的獵物有的也非常危險,誠然大家東征西討,南征北戰去的地方都充滿未知數,誠然偶爾拿到任務一看,你也會倒抽一口涼氣說媽的老子這一回要死啊要死。
但大體而言,生活遵循着某一些鐵律在運轉,綿長有序,輕易不會被打破。
你接受訓練,領任務領裝備去幹活,幹完活回來報備交接,拿錢走人,月底收一筆固定的薪水,多勞多得;如果你被打得半死回來,醫務司二十四小時無休,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在,他們就會儘力搶救你,因為殉職補貼很貴。
理事長永遠在那裏,梳着個大背頭,心懷叵測地東跑西跑,有時候比屎橛子還討厭,有時候干出來的事又讓你不得不服。
他運營着獵人聯盟就好像米其林三星廚師煮着一鍋白菜豆腐湯,你也不知道那哥們最後會端出個什麼鬼給你,但至少有期待,而且白菜豆腐煮出來的湯,又能錯到哪裏去?
老爺子也永遠在那裏,六親不認,面黑心狠,樸實剛健,出任務失敗歸來的獵人在他面前虛弱倒地的話,他會踩着你的脊樑走過去看裝備都帶回來了沒有,根本不在乎你為此會多斷幾根骨頭,但你也得承認,他給你的裝備,恰好也是你能保住自己全身骨頭最重要的關鍵。
現在要把大家一鍋端出來,拯救世界?發錢嗎?買了保險嗎?犧牲了有高額撫恤金嗎?老子不幹了現在走人總不用去了吧?
肯定會有人問這些問題,而且問的人很多,就像潮水一樣,把任何試圖說服他們的人拍在地上,拍得鼻青臉腫。
阿拉丁對此心知肚明,因為如果站在其他獵人的立場,他就是第一個衝上去質問的那個。
面對平清盛的問題,無論多麼想要維護身為獵人的自尊,他最後還是選擇了面對現實。
“也許他們都不會來。”阿拉丁和小腦袋一起嘆了口氣:“除了老爺子,一個都不來。”
但人生不都是這樣的嗎?
準備最壞的,希望最好的。
否則怎麼樣呢?躺平在地上哭死算數嗎?阿拉丁搖搖頭:“總得試試吧。”
平清盛微微一怔,看向阿拉丁的眼神里,多了一點微妙的尊敬。
“是的,總得試試。”
他想到自家綿延將近六千年的吸血鬼種族,就在短短一夜之間,幾乎全軍覆沒。
還有以後嗎?還能重生嗎?
誰也不知道,但總得試試吧。
小腦袋在一邊聽着他們的對話,忽然發表了意見:“別他媽假裝我們是命運的主宰者了,第一我們沒有那個能力,第二我們也沒有那個勇氣,就交給那些搞得定的人去決定我們的未來吧。”很乾脆利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想毛線!”
這算是豁達還是自我放棄,很難說,但只要下定決心,也就不必慌慌張張了。
阿拉丁回到了剛才那個問題上。問道:“既然理事長一直在總部,剛才視頻里那個又是什麼鬼。”
平清盛嘆口氣:“你說呢。”
“異靈川搗亂?”阿拉丁和小腦袋面面相覷:“他什麼時候連理事長都克隆了一份?”
小腦袋很擔心:“不會跟safat鳥一樣,突然冒出七八十個理事長來吧。”
同時擁有超過兩個理事長的世界,可就是地獄模式了。
阿拉丁是個行動派,認為多想無益:“聯盟的所有飛行器不都可以被追蹤嗎?春分號也行吧?”他照着人家小腦袋後腦勺來了一下:“你幹嘛在這兒猜猜看,去追春分號啊。”
小腦袋嚷嚷起來:“追着呢,打什麼打。”
說得中氣很足,但從臉色看,顯然追春分號的難度比在場所有人想像的都要高。
這時地面輕微地搖晃了一下,溫和得像幻覺,小腦袋和阿拉丁忙着鬧,都沒注意,但是平清盛馬上就警惕起來了。
他凝神感受着環境的微妙變化,臉色越來越難看,很快第二次震動出現,阿拉丁也注意到了。
搖晃開始時非常輕微,但帶着強烈的節奏感,漸漸持續得越來越久,越來越強烈,恍惚間給人帶來在狂潮中衝浪般的眩暈感,小腦袋一開始聚精神會還不覺得,等反應過來就直接給搖得口吐白沫了。
身處日本,阿拉丁的本能反應就是:“地震嗎?”
他扶住操作台,站定馬步,轉念一想,十分恐懼:“聯盟內部是個半獨立空間,幾乎不受外界環境變化影響,現在震成這樣?外面是不是已經翻天了。”
平清盛搖搖頭:“不是地震,不可能是自然現象。”他煩躁不安地原地轉了兩圈,突然問阿拉丁:“這兒,你搞得定嗎?”
生死危難關頭,一個人的感應力會自然而然敏銳起來,阿拉丁立刻領會了平大人的焦灼與辭別之意:“你趕緊去照顧你們的吸血鬼小崽子們吧,我們就待在這裏等老爺子他們回復,再見機行事。”
平清盛略一猶疑便下了決心,揮揮手說:“那麼,有緣再見。”奪門而去。
小腦袋伸着腦袋擦了把嘴,扭頭正好看見平大人遠去,一愣:“怎麼了?”
阿拉丁一臉生無可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隻老狐狸頂不住了,現在這種震法,應該就是黑洞在把整個城市拔地而起。”
即使一再受到攔阻,東京也仍然被帶着來到了旋風的鋒面,恐怖的吸引力佔據了絕對主導,無數人與這個城市一起都即將被挾裹着,粉碎,或進入遙遠的異界,很難說哪一種結局更好。
他的猜測沒有錯。
東京街道上那些如行屍走肉般的居民群再度開始行動,儘管非常緩慢,但動向明顯無誤,地面呈波浪狀起伏,彷彿千萬頭巨獸在地底同時甦醒,正竭盡全力掙破牢籠想要逃脫。
[3]
異靈川的控制力在與秦慕的對抗中一度佔了下風,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又一點點扳回了局面,這並非因為秦慕不夠強。
在千萬人腦子裏嵌下了引爆器的異靈川,只需要極少的能量灌輸在精神力之中,就能激活那走向毀滅的開關,自毀的意念逐漸活躍和強化直到不可逆,佔領了所有思考,判斷,自我保護的區域,令邏輯和本能都消失在了茫然里。
被操控者腦子裏唯一還自由的部分,是那些功能區。看,聽,嗅,嘗,耳鼻身口意,一步步,行走。
秦慕決意對抗時,他所要做的也並非直接對抗異靈川,而是劍走偏鋒控制住人們大腦功能區區域的活動,令他們在物理上無法貫徹異靈川的思維指令。
以一對數千萬。
秦慕的強悍,超乎所有人的想像,但即使如此,也無法避免衰竭的到來,就像住在奧林匹亞山上的神,終究有墜地而死的一刻。
現在,他就臨近了那一刻。
白色長衣飄揚於高空,世界即將傾覆,唯獨這一處這一刻仍安泰如極樂。
但也唯獨此處而已。
對秦慕來說,眼中的都市如立體的舞台,各路英豪唱念做打輪番上陣,悲歡離合迴腸盪氣都一覽無遺:
暗黑十獸悉數出場,在各處與辟塵的風,奎木狼的法杖,以及白棄的紫靈短兵相接,兩方的能量激蕩交鋒,攪亂了東京地區整個自然能量場的平衡。
能量場一旦紊亂,天行與人道都會受到影響,擁有古怪能力的嬰兒出生率反常的高,有些人的不治之症也許霍然而愈,另外一些人則突然忘記自己前半生的所有記憶,地底的水源莫名其妙乾涸,從未被人類記錄過的珍稀礦藏卻突然出現在勘探者的視線中。這種影響帶來的是福是禍,非常難以預知,能量場要在許多年,甚至整整一代人之後才會慢慢恢復平衡,到那個時候,一旦出現任何惡果,再想要做修補或挽回的努力,也許都已經來不及了。
這些都是長久的隱患,現在卻根本無法去關心,因為這一切也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如果人類和東京有那麼長久的未來。
與此同時,吸血鬼們盡數潛行於地下,他們損失慘重,群鬼無首,唯一的希望是新的領袖儘快出現,穩定局勢。
有能力的非人們擺脫了幻獸的威懾后,想盡辦法從城市上空被打破的能量罩缺口中逃逸,遠離東京,去尋找下一個更好的棲息之地。
最顯眼的是數量最多的人類,他們無助地停留在街道上,如斷了電的掃地機械人,等待着被操縱,被迫害或搶救,無論前途是求生還是赴死,都沒有人問他們的意見。
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秦慕微微嘆了口氣,雙臂仍大張,但已開始變得沉重,那張破損的面具仍覆蓋於面上,他無意取下,因他無意以自己的雙眼與任何他人對視,那樣一來他就要直面去那些千篇一律的恐懼,慾望與掙扎。
在狐族四門顯貴之中,銀狐看命,玄狐看心,見得太多而無能為力,因此世世代代都不快樂,但是,至少她們能夠不快樂。
唯獨狐祭,不可生欲求,亦不可生慈悲。
他是天選的祭祀,有一顆透澈之心,不需修或悟,便能理解並接納生命本身的虛無。對秦慕來說,他的生命意義就是長守祖先墳墓,一燈一瓢延續百年,在先祖魂靈所造就的幽幻中看族人的前生後世,這一切與燈紅酒綠夜夜笙歌毫無區別,無凝滯,無比較,便不必克服,不必忍耐。
一顆心接近完美,唯一瑕疵是不能徹底忘情。
因此他這一刻才會在這裏,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馭兩臂十指,指尖操控如恆河沙數般繁密的精神力觸引,飛天遠逸,覆蓋滿坑滿谷的行屍走肉。
他的力量原本圓融如水流經溪道,有阻礙處便繞,不得通時便沖,天道有常,生死互化,紛紛不息。
但太多,太久,太過損耗,他終於也感覺到了破空而來的枯意。
衰竭的信號就像一根針,準確地找到了開啟手機sim卡插入口的那個點,一陣疲倦隨着那針尖,緩緩注入到了秦慕的心靈中,他微微睜開眼睛,天地之間的雨聲,漸漸繁密,潮汐動蕩卻漸漸平息,雨聲代表異靈川精神力,潮汐代表秦慕的精神力,此消彼長,清晰可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往下望,如同阡陌縱橫的東京街道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小點,匯聚一道如泥石流的人群,又開始動了。
他們整齊劃一地踏出了第一步。落地,共振的頻率令大地震動,輕微,但無可忽略。如果近看的話,簡直以為那些人是故意的,似乎在配合什麼節目的設置,要特意表演出極慢極慢的特別動作效果。
異靈川剛剛奪回來的控制還沒有貫徹到所有的功能區,他們在適應,等待和調整。
這個過程不會太久。
秦慕垂眼望着人群再次開始流動,雙臂放下,微微嘆了口氣,收回了所有的精神力觸引,指尖在顫抖,沒有風,他的長袍貼在身上,邊緣出現污漬,從他的脖頸到後背,一顆顆冰涼的汗珠正在滾落。
狐祭的肉身天然潔凈無瑕,這樣的跡象,如同天人五衰,是油盡燈枯的表示。
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撐到了最後一秒。
如果南美質問他,秦慕也能夠坦然說,他已經儘力。
如果他能活着再見到南美的話。
秦慕閉上眼睛,從高空頹然跌落,毫無前兆,飄零如絮,或破碎得不堪一擊的風箏,身體直衝向地面,瞬息之間,便將粉身碎骨。
這一幕無人注意,唯獨盡數映入平清盛的眼裏,他從獵人聯盟逸上半空,藉著極輕微的風力上下起伏,遙望着秦慕墜落卻無能為力,只能內心深處輕輕嘆息,而後隨後掉頭往離他最近的地鐵站飛去。
從站台的隱門進入地下通道,幾乎是一線之間,純凈的黑暗便浸潤了平清盛的身心,如同一枚冰貼按上高燒不斷的額頭,整個晚上,他第一次出了一口長氣。
儘管地面上仍是夜色籠罩,但那不是真正屬於吸血鬼的世界,再從容也只是表面,在內心深處平清盛始終是緊張的。
他疾步往地宮的方向走去,在地道的某個轉角,他遇到了一個落單的吸血鬼,躺在地上。
前驅,和其他前驅模樣非常相似,他們是嚴密的血族體系中最多,最不重要的組成部分,消化系統在出生時就經過藥物改造,使他們能夠以獸類甚至家禽的血液為生,這一類血液中的雜質非常多,不經過濾和提純的話,對吸血鬼身體的害處很大。
但沒有人在乎前驅的身體健康,他們源源不斷出生,長大,為天皇,將軍,血衛們服苦役,被操縱,控制和剝削,毫無怨言,從不思考——至少統治者們覺得如此。
沒有人在乎他們是不是有夢想,追求什麼,有沒有想要過更好的或者只是不一樣的生活。
平清盛駐足,一眼就看出這隻前驅受了重傷,已經沒有挽救的可能,但他還沒斷氣,兩隻突出的灰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黑暗的虛空,一點點氣息掙扎着在口鼻間流轉。
此前他從未關心過任何前驅,不管對方是死是活,此時卻鬼使神差地蹲了下來,伸出手想要探對方的傷勢,也許是聞到了他的氣味,傷者忽然微微扭過了頭,凝視良久之後,以吸血鬼慣有那種沙啞暗沉的聲音說:“平大人?”
平清盛答應了一聲,說:“你不要說話,我帶你回地宮療傷。”伸手想要把他抱起來,那隻前驅嘴角微微一提,平清盛疑心自己看錯了,因為那分明是一絲笑。
他從來不知道前驅也是會笑的。
“平大人,請你祝福我。”
他言辭含糊,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在消耗他最後的生命力,奇怪的是,與此同時他的聲音里還包含着深深的喜悅,這令平清盛極為疑惑:“什麼?”
前驅儘力抬起了頭,他的頸骨大半已經折斷,此刻以一種可笑的角度連接着頭顱和身體,但傷者似乎已經感受不到被傷勢折磨的痛苦。
在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刻,他仍然保持着對血衛的尊敬:“請祝福我,平大人。”他頓了頓,“那樣的話,當我再度轉生,仍然能夠成為吸血鬼。”
平清盛愣住了:“這是你的願望嗎?”
前驅油盡燈枯,眼中的亮光漸漸消失,他幾乎像在耳語般,斷斷續續地說:“在……天皇的宮殿中,再見吧。”一隻手抬起,勉力向平清盛伸過來,最後幾個字深情而慷慨,儘管這兩種情調,平清盛都未曾想過會在前驅身上見到。
他說:“血族不滅。”
平清盛握住那隻冰冷灰敗的手掌,低下頭,肅然說:“我祝福你。”
一絲真正的微笑出現在前驅的唇邊,而後雙眼變成了鐵硬的死物,那隻手在平清盛掌心中微微一沉,那是生命脫離肉體的徵兆。
他站起來,凝視着地上的屍體,心中浮起難以抑制的哀傷。得到血衛或皇族的祝福,下一世轉生就能再次成為吸血鬼,即使始終過着不如意的生活,但至少知道自己屬於哪裏。
歸屬感,有那麼重要嗎?
平清盛沉思着,跨過這具前驅的屍體,繼續往地宮前進。越是靠近地宮,遇到的族人越多,幾乎所有族人都受了輕重不一的傷,鮮血滴落到地面,凝結成塊,他們逡巡於地道之中,又把血塊踩成腳底泥,沒有呻吟和喊叫,沉默籠罩着長長的,彷彿永遠都不會到頭的地道。
他們看到了平清盛,能夠走動的立刻向地道兩邊退卻,已然奄奄一息的也竭盡全力避讓出空間,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他,帶着尊敬,信任,狂熱的崇拜,和安心感。
只要有人帶着自己往前面走,只要他所承諾的是一個能夠生存下去的未來,即使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個體難免赴死,心裏也是穩當的。
可對於平清盛來說,這簡直太過嘲諷,他抗爭了上千年被帶着走的命運,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那個領路的角色。
他終於來到了地宮的入口,從這裏開始出現了一條以皇族幻力凝結成的青色道路,道路盡頭是滿布瑰麗雕畫的宮門,此刻緊緊關閉着。抬眼望去,那棟龐大而華麗的建築物通體發出半透明的紅光,唯獨東南角上有一個微小得很容易就被忽略的缺口稍顯暗淡。
倖存的血衛與彎將們列成弧形,站在地宮入口處,和前驅們一樣,他們向平清盛行着注目禮。
平清盛第一眼就見到了井口清兵衛,後者垂落身前的長衣上點點都是血跡,頭顱陷進去很大一塊,眼睛幾乎要從那個陷落的地方掉出來了,但他的表情仍和平常無異。
“皇后陛下在等你。”他說,向地宮的方向頷首。
他們所拱衛的人站在青色皇宮大道的半途,長發如雲掠地,雙手環抱胸前,正昂頭望着地宮的高處。身上還是那件大紅羽織的朝服,佈滿焦黑的煙火灰燼,沒有破損的部分卻依舊熠熠生輝。
平清盛向皇后的方向走去,距離尚遠,就停下了腳步。
他從未在朝堂之外見過皇后,就算是朝堂之上,他見到的與其說是皇后,不如說是一個名為皇后的影像。她的臉永遠藏在珠簾之下,高坐於半空,在天皇身後一步之遙,隱匿着自己的光輝,默然接受大臣們朝拜,聽着朝堂議事種種,不言,不動,看不到表情。
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背景或家世,半個世紀以前,她突然出現在地宮,隨即就有御旨傳出昭告天下,說中宮從此有主。
身為族群最高統治者的白條天皇似乎並不應該有感情生活,就算有也不足與外人道,總之他一直保持大紅鑽石王老五的狀態,沒聽說過有結婚的訴求,但老臣子們都有所耳聞,百年來與白條長伴左右的是阿狄公主的親生母親蒂蘭卡,吸血鬼族群中有史以來最強的女性血衛,皇后受封之後,蒂蘭卡便告失蹤。
大家很有默契地從不談論此事,大概心裏也清楚,對白條來說,這一系列的變化並不值得高興。
皇后是皇后,也是一個謎語。
這是平清盛首次聽到皇后對他開口說話,內心禁不住湧起一陣微妙的激動,彷彿一個揣摩良久不得其法的難題終於被解開。
她的聲音平靜而有力量,就像一個皇后應該有的樣子。而她所說的乍聽起來和眼下似乎毫無干係,又像是在一點一點解開關於自己的謎團。
“我娘家姓松本,是日本的世家,從古到今,松本家都握着千百萬人的命脈,戰國時,我們的祖先與血族的天皇結下盟約,彼此協助,其中有一條,就是將松本家每一代的長女送去給對方撫養或結親。”
“松本家代代獨子單傳,我是數百年以來唯一的女兒,又剛好生在歷史變革最大,人與吸血鬼之間盟約搖搖欲墜的年月。”
“就像一塊及時出現的創可貼,用於修補受創的同盟。”
皇后抬眼望着遠處的地宮,想起自己出嫁的那個夏天,她行過清晨沾滿露珠的草地,去和自己初戀情人告別。
雪白的短襪漸漸濡濕了,在草地盡頭的樹蔭下,男孩正在等待着。他身邊是裝得滿滿的行李箱,裝了許多不值錢但自己喜歡的東西,以及更多的希望。
看到她的臉龐,男孩的眼睛明亮如剛剛落下去的晨星。“那麼,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去,想要牽住喜歡的人,卻落空了。
她記得自己是如何嚴肅地看着他,沉默令美妙的冬日變得不祥。而後說道:“我,要去接受初擁,成為吸血鬼的皇后了。”
像一個霹靂打中了男孩的心,他退後一步,震驚地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身為人類,青春就像這露珠一樣容易消逝,我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有限的時間是我的敵人。”她向男孩子微微低頭,這是最後的致意與告白:“再見了明野,我愛過你。”
皇后收斂心神,將往事的余影從腦海中揮去,緩緩轉過身。
平清盛看清楚了她的臉,蒼白如畫紙,眉目如畫像,唯獨雙唇濃艷,不說話時格外用力地抿着,本來優美如雕刻的兩頰上於是出現繃緊的細紋。
她將一團織物捧在臂彎之間,貼向自己的胸口,細看那原來是白條天皇的朝服,已經不成樣子。
平清盛胸口收緊,彷彿這才真正領悟到白條天皇已經駕崩的事實。他為昔日的統治者感到悲傷,無論彼此之間有多少罅隙,最真實和最重要的原來不過是:你我都是血族一員。皇后靜靜地看着他,似乎感受到了他暗淡的情緒,她微頷首:“平大人,陛下已經去了,我還在。”她抬眼往遠處的血衛與彎將們看了一眼:“血族還在。”
平清盛垂首獻上自己的忠誠與敬意,儘管這兩種感受對他來說都已經十分陌生:“我能為陛下做什麼。”
皇后似乎早就預料到他問這個問題:“幫助我,讓族群生存下去。”
平清盛點點頭:“當務之急是避開穿之黑洞對東京造成的破壞。”他眺望地宮:“不能進去了嗎?”
“異靈川設法矇騙了天皇陛下,令他親自設置了籠罩地宮的結界,皇族幻力無懈可擊,只有直系的血親可以解開結界。”
平清盛瞥了一眼紅光稍暗的宮殿邊角,想起以性命相搏得一絲空隙的桔梗,欲言又止,隨即問:“皇后都不能?”
皇后輕笑了一聲,淡淡說:“平大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一時之伴耳,何以能成血親。”
“陛下唯一在世的直系親人是阿狄公主,其他皇族都被幽閉在地宮之中。”她頓了一下,這個名字對她來說,顯然並未帶來什麼歡快情緒,“她遠在洛杉磯,陛下從未透露過她的行蹤。”
“想要找到她,總會有辦法的。”平清盛試圖安慰皇后,卻得到一句淡淡的“遠水解不了近渴。”
一面說,一面眼角飛挑,向平清盛瞥了一眼又移開,後者心知肚明,這是叫他放下這個念頭,另闢蹊徑。
平清盛很現實:“地宮是日本血族的神殿,無論如何都要把結界打開,否則難以安撫族群。”心裏還嘀咕了一句那裏面想必有不計其數的財寶與珍藏,白條天皇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不能一聲不吭就不要了吧?
危急關頭,暫且一人讓一步:“東京事態稍為平定之後,我即啟程往洛杉磯去尋找阿狄公主,在那之前,為了族群的安全着想,我們暫且離開地宮,先帶大家往地心避難所去。”
皇后一怔:“避難所?”
“在更深的地底,存在着為防禦人類有可能發生的核戰爭而修建的避難所,天皇沒有跟皇後殿下說過嗎?”
皇后淡淡說:“他願意讓我知道的事沒有你想像中多,平大人,告訴我更多關於避難所的信息吧。”
貫穿東京整個城市,從北向南,有一條總長度超過一千公里的地下避難通道,有一共五十四個連接地面的垂直通道供在外活動的族人就近撤離,白條天皇自人類一戰之後就開始經營,到二戰核武器轟炸廣島后開始成倍投入人力與財力,在人類同盟的技術協助下不斷往地底深處修建和探索,將避難所的結構一再優化,不斷修葺加固。
和人類不同,吸血鬼對於地震和海嘯導致整島沉沒的生存隱患沒有太大的恐懼,皇族成員能夠提前感知自然環境的變化,一旦有異動,整個族群會足夠的時間在預警后大舉出逃,即使正面遭遇災害,吸血鬼們比人類強壯得多,有力量抵抗自然界的物理傷害。
唯獨核武器毫無理性可言,那是高度凝結,迅速釋放的純粹能量體,極熱,極強烈,還會帶來恐怖光亮,吸血鬼視熱與光兩者為真正的魔鬼,因此白條天皇的恐懼感也就非常容易理解。
最後竣工時,地下避難所的面積已經非常大,在嚴格控制個體面積的情況下可以容納百萬個體,數字等同於東京地區生存的吸血鬼族群全部。
儲備的生存必需品數量是基於長期躲藏的需求而設定的,加上吸血鬼們飽餐一頓后能夠數月不進食而仍然維持基本生命體征,理論上來說,躲進避難所的吸血鬼能在裏面藏身一年到一年半,直到外界環境恢復正常或找到另外逃離的途徑。
專為皇族設計的起居室比整體避難通道垂直往下更深一層,這是出於雙重保全他們安全的需要,也是因為靠近地心的話環境溫度很高,皇族的幻力和法符能夠幫助他們生存下來,普通吸血鬼則不行。
“百萬計?”皇后喃喃說道:“就是說,剩下的整個族群都能保全下來了?”
“綽綽有餘。”
皇后眼中閃過喜悅光芒,但是一閃即逝,她美艷的臉孔再度變得憂傷和焦慮:“然後呢?”
她低頭看着自己手中故去夫君的遺物,悲傷濃重,鋪天蓋地,更多的是無力感。曾經的日子多麼美好,白條天皇掌控着他們的世界,一切都是被安排和設計好的,他說往哪裏去,大家就往哪裏去,強力的領導者加諸許多限制於民眾,但如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麼至少其他人不必為如何生存而煩惱。
平清盛注視着皇后,他沒有太多可說,也不準備說,轉頭望去,侍立在遠處的血衛和彎將們,還有站得更遠的前驅們,都在默默等待着,也許等到的是另一個堅強篤定的聲音,代替白條天皇,去告訴他們接下來要怎麼做,要如何活下去,如何活得長久昌盛。
或者,告訴他們一切都結束了,大家就此別過,各自逃命,零落天涯,包括平清盛自己在內,也許能有很少的一部分憑藉努力和幸運逃出生天,將吸血鬼的血脈延續下去。
平清盛想起在地道中那位瀕死的前驅,他得到了祝福,深信自己下一世會繼續回到吸血鬼的世界中,於是就死之時,平白多了一份泰然。
倘若地宮從此覆滅成土呢,延續了六千年的神聖輪迴,是不是就此斷絕?有人會為此覺得可惜嗎?
這一刻,平清盛忽然清清楚楚地得到了答案。
最為之覺得可惜,恰恰是他自己。
羅馬尼亞是故鄉,日本也是,無論是人還是吸血鬼,都無法承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
頂着越來越肅殺和凝重的沉默,他忽然說:“繼續。”
“什麼?”皇后投來訝異的眼神。
“如果不想坐以待斃的話,就只能繼續生存下去,治療傷者,埋葬死者,堅持下去,慢慢繁衍盛大,如果東京已經不合適,去尋找更好的地方。”他面對皇后,雙眼炯炯:“沒有殺死我們的,會令我們更強大”。
皇后動容,而後臉頰上兩條細細紋路更深了,她說:“好。”嘆口氣,語帶輕笑:“沒想到一句來自人類的陳詞濫調竟然能激勵吸血鬼。”
一面說,一面將白條天皇的朝服貼在臉上,微微閉眼,似乎在冥冥中與夫婿私語,如往常一樣,詢問他的意見,無條件聽取他的建議和命令。須臾之後,彷彿她已經得到了明確的訊息,皇后抬起頭來,說:“行動吧。”向平清盛投去凝如秋水的一望,是託付,也是首肯。
行動,是現在的當務之急。
他們對話的時候,頭頂的地面一直未曾停止過震動,漸漸由淺入深,一層層延伸縱深,最後就連他們所站的地方都不再平靜,平清盛一度擔心等不到他們部署族人避難,就會遭受滅頂之災。
令他大惑不解的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地底震動的幅度居然變得緩和下來。
他一時沒時間細想這其中蹊蹺,向皇后淺淺施了一禮,回到血衛那邊,開始發號施令,一道又一道:
快速沿地鐵沿線搜索一圈,將受傷但還能生存的族人帶回此處匯合,編隊等待進入避難所。帶一支小隊先行進入避難所通道,往兩個方向查看避難所的狀況,完成搜查后回此處復命將已經聚集在此的族人列隊,按健全,重傷與輕傷分隔開來,需要進行救治的立刻着手進行。
如此云云。
他一路交代,也不喊名字,手指隨點,被點中的皆一言不發,領命而去,血衛,彎將與前驅群皆在頃刻間散盡,最後除了皇后和他自己之外,留下的只有井口清兵衛,以及花江,富江兩位侍女。
與兩位侍女再度相見,平清盛也不覺難堪,倒是花江憤憤不平瞪了他半響,開口問:“桔梗大人呢。”
他微微垂首,說:“桔梗大人過世了。”
花江一驚,臉上浮現出悲傷之色:“平大人,是你殺了他嗎?”全不畏懼地直視着平清盛,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惡言相向。
平清盛卻只是淡淡地一搖頭:“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殺了他。”
他抬頭望向上方,在厚重土層之外,有無垠星空。有時候,滿天繁星也是吸血鬼的寄託,那是他們唯一能與之安然共處的光。
“花江,無論像你和井口大人這樣的彎將,還是來自異國的我,這些不同到現在都無關緊要了。要想活下去,要想讓儘可能多的吸血鬼活下去,唯一的方法是依靠彼此。”他轉頭望向富江,笑笑:“如果一定要報復我的話,機會有很多,不必急於一時。”
皇后不明白他們言語中的機鋒恩怨,但她明顯並不在乎,只是說道:“外面怎麼樣了?”
平清盛說:“剛剛進來的時候,狐族的祭祀已經在跟異靈川的較量里敗下陣來,穿之黑洞再度啟動,現在不知道什麼狀況。”他回身欲走:“我去打探一下。”
皇后制止了他:“不必,一線忍還在外面,我招它回報,自然就知道了。”
平清盛一怔:“一線忍?它回來了?”
“回來已久,但天皇陛下一直無法讀取它附着豬小弟那段時間所刺探到的情報,似乎被什麼鎖住了一般。”
說話間,皇后揚起了手臂,優美的手指捻出繁複的手勢,從她的長袖中緩緩伸起一點金色光點,並不耀眼,甚至還帶着一點銅銹了似的暗色,在空中繞着盤旋,越來越高,最後沒入了高處的黑暗之中,過了十數分鐘之後再度出現,這一次是兩點光,後面那一點輕輕落在皇后的肩上,她伸手挑起,是一條細細的金線。
如同中醫給人把脈,皇后的指尖輕輕按在金線兩端,半閉雙眼,平清盛和侍女們都屏住呼吸,過了一陣子,她眉尖上揚,一臉訝異。
平清盛心想完了,八成是上面的世界完蛋大吉了。
結果皇后說的卻是:“東京暫時無恙。”
完全出乎意料,平清盛錯愕道:“秦慕還在頂?”
她輕輕一彈,有點疑惑:“不是秦慕,是一隻黑色的狐狸崽子。”旋即改口“嗯,來了一群狐狸崽子。”
“狐狸崽子?”
“一群?”
即使是平清盛那麼經驗豐富的老江湖,一時間也想不通這是什麼情況,就他所知,狐族顯貴除了秦禮,個個都不怎麼愛生養,怎麼就來了一群,實在不解。
但更震動的消息在後面。
皇后的語氣極為迷惑:“獵人?”
“什麼?”
“來了成百上千的獵人,搭載許多飛行器,已經悉數來到東京上空。”
平清盛揚眉,震驚不已:“來了?”“真的來了?”
皇后眼中一亮:“那麼,陪我出去見見他們吧。”
[4]
當平清盛離開地面世界,遁入地道的時候,他胸中一直在暗暗嘆氣,惋惜的是連秦慕都要敗下陣來,最糟糕的狀況很快就要發生。但他掉頭而去后,世界忽然一言不合便絕處逢生。
眼看秦慕即將墜地,忽然兩點碧光破空而來,速度快得聽不到動靜,因為聲音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面。碧光疾飛到秦慕身下,千鈞一髮之際將他託了起來,而後掉頭向遠處飛去,飛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邊。
少年昂首挺胸,一派蓬勃之氣,站在空中四周無人,神態仍像在對着千萬人慨然而望,他肩上蹲着一隻黑色的小狐狸,圓滾滾的,一對眼睛燦如晨星,但看它蜷成一團的樣子看,似乎又根本覺得一覺睡到大天亮才是正經事。
碧光飛到近前,速度放慢,才看得出來那是一雙淺綠色翅膀,橢圓形,長長的,顏色嫩如春芽,呈現半透明的質感,脆弱又美麗,如同琉璃所制,顏色稍深的天然紋路縱橫其上,猶如抽象派的畫作,仔細凝視久了,似乎能叫人陷到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裏去。
這對藝術品級的翅膀生在大概也是十七八歲的一個男孩子身上,那孩子的模樣有些難以形容,誇張點說說正常人看他一眼起碼做半年噩夢,那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丑。
丑孩子扇動雙翅,將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秦慕背到少年和小狐狸的面前,少年上前看了一眼,皺起眉頭:“我們來晚了嗎?”
小狐狸豎起頭來望着下面的世界,口吐人言:“一點點,沒關係。”
它顯然是管事兒的,指揮着人將秦慕扶下來,自己一跳跳到丑孩子背上,端端正正坐在兩隻綠色翅膀之間,說:“秦准你看着大伯,小葉,咱們去兜個風你覺得怎麼樣?”
名叫葉宅的男孩子咧嘴笑了,雙翅拍動,作勢欲飛,小狐狸舉起爪子抓了抓自己的耳朵,打了個哈欠,一面交代那名叫秦準的男孩:“大伯沒事了就馬上找四叔,需要的話順手幫他打一架,讓他看看你有沒有進步。”
秦准扶住了秦慕,答應了一聲:“哥哥,你呢。”
小狐狸咧了咧嘴,好像是一個毛茸茸的笑容:“我?我去幫大伯把他的活兒幹下去啊。”
秦准嗯了一聲,手臂用力,將秦慕托高了一點,頭靠在自己肩上,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這位平素神秘莫測的長輩,忍不住好奇心起:“哥哥,你見過大伯的樣子嗎?”
小狐狸搖搖頭:“沒有,傳說他的面具下面,還是一副面具。”
葉宅拍動翅膀,聞言撲哧一笑:“真的嗎?那他吃東西怎麼辦?在腦門上切個口子倒湯進去?”
小狐狸沒有笑:“狐祭是通靈之體,如果不是為了跟族人溝通方便,根本不需要以有形的狀態存在。他想了想:“估計他也不需要喝湯吧。”
葉宅嘀咕了一聲:“湯都不能喝,想必也不能談戀愛,那活着有什麼意思?”
秦准在一邊嘆口氣:“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麼渴望談戀愛的,而且說起來,你真的不要隨便在路上對陌生姑娘一見鍾情,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表白了,你上個月嚇得三個可憐的姑娘進了醫院啊。”
葉宅悶悶不樂地嘀咕了一聲:“我也不想啊。”
秦准不理他,望着小狐狸,滿懷希望:“哥哥,現在可是一睹大伯真容最好的機會啊。”,他眨眨眼滿臉認真:“就看一下?”
小狐狸嚇唬他:“傳說誰看了狐祭的真面目,誰就要去祖陵陪他守墓,一輩子不準出來哦,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秦准嘻嘻笑,半點沒把這威脅當回事,小狐狸和葉宅於是在旁邊擺出了“這事兒我不負責但我跟着看一看應該沒事吧”的姿勢,屏息注視着秦準的手到了秦慕的臉邊,捏住殘存面具的一角,剛要掀起,忽然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在他們的附近響起:“阿准,不要胡鬧。”
一道紫光落在他們旁邊,定下來化出人形,是白棄。
秦准縮回手往後一跳,小狐狸趕緊撓了葉宅一把,後者心領神會,迅速展翅帶着小狐狸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形,小狐狸做戲做足全場,還喊呢:“四叔!事態緊急,沒時間跟你請安,我先去幹活了啊。”怎麼看怎麼像是落荒而逃。
白棄對着遠去的小狐狸和葉宅搖了搖頭,轟隆一聲偌大一個奎木狼又隨後出現,看來這二位爺的戰鬥告一段落了,他銅鈴般的眼睛瞪着秦准,瓮聲瓮氣地問:“這是誰?”
白棄為他介紹:“這是秦禮的小兒子,秦准,剛剛跑掉的那隻黑色狐狸,是大兒子秦展。”
奎木狼也搞不清楚這一窩狐狸的狀況:“秦禮不是金狐嗎?怎麼兩個兒子都不像是他親生的?”
白棄笑了起來,說:“他們還小,還沒有定色。”想起這樁事,馬上看了看秦准:“說起來,你們怎麼來了?你爹不是說你們在四色場嗎?”
秦准嗯了一聲:“我們出來了,在選命池剛好遇到爹帶着南美阿姨回到狐山,他說大伯和四叔都在東京對付異靈川,可能會需要哥哥來幫忙反制異靈川的精神力,我反正也沒事,就跟小葉一起來了。”他興緻勃勃地到處看,摩拳擦掌,都顧不上好好扶着秦慕了:“四叔,還有架打嗎?我正好試試最近在練的火動訣。”
白棄說:“暫時沒有了,暗黑十獸都被打跑了。”
秦准吃了一驚:“暗黑十獸?”滿臉都是惋惜之色:“我從來沒見過呢,早點來就好了。”
白棄搖搖頭:“沒什麼好,我們怕毀滅人類城市,打起來束手束腳的了,你再來搗亂就更難了。”
“四叔你不要長人家志氣哎,我可沒見過誰打得過你,給我看看也好。”
奎木狼嘀咕了一聲:“什麼話。”
秦准初生牛犢不怕虎,主要是沒見過虎,瞄了一眼奎木狼,低聲問白棄:“四叔,這是誰啊?被你俘虜的十獸之一嗎?”
白棄忍着笑,說:“是打得過我的。”
秦准滿臉不信,可見白棄在他心目中佔據着多麼崇高的位置,說到這兒,白棄還是覺得有點不對,把話題拉回去:“你們在四色場的時間不夠,為什麼就出來了。”
秦准咳了兩下不做聲,表情有點尷尬,跟在超市偷捏薯片被抓個正着似的,白棄知道事情不對,又輕聲問:“你和阿展定色沒有,美美呢?”
秦准很敷衍地搖了下頭,垂下眼迴避白棄探尋的目光,身體也站直了。
他和秦禮很像,五官神態像是一個模子翻出來的,平常也頗為高冷,但畢竟年輕,紫狐積威之前難免緊張,此刻輕輕皺起了鼻翼,似乎在努力壓制正從心底噴涌而出的強烈情緒。
紫狐何等警覺,立刻知道這幾個小傢伙肯定又捅婁子了,而且動靜不會小。
秦家兩個兒子和莊家大姐的女兒庄美美,構成了狐族四門顯貴的年輕一代,其風格與上一輩迥異,資質固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離經叛道的程度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秦禮和莊家大姐庄缺都是性情冷峻之輩,和跳脫放任的兒女之間,難免有矛盾,但白棄和南美則向來扮演好叔叔好阿姨幫小的們打掩護拉偏架的角色,絕大部分時候,他們不管闖了什麼禍,都不會對白棄隱瞞。
現在好了,緊張到密不透風,叫白棄油然便有了一種不祥之兆,但現在是非常時期,秦准不說,白棄也就不問了,這時候奎木狼指了指遠處那兩點盤旋於空中的碧光:“那個呢?”
白棄一頓,說:“那是碧狐。”
簡直是油鍋里投下一杯水,連不動如山的奎木狼都驚訝了起來:“傳說中命定滅族的異種碧狐向來是你們狐族的禁忌吧?被奪色卻又從邪道修行而恢復高法力的餘孽,竟然能和四門顯貴和平相處?”
白棄微微一笑:“什麼年代了,人類那麼愚蠢,尚且知道不應以膚色分貴賤,身為通靈者的狐族怎麼能夠被陳例限制呢。”他有意無意看了看秦准:“何況葉宅並非是本生碧狐,而是後裔,不知道已經轉世多少次了,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放心吧。”
奎木狼青銅色的臉上掠過一絲不以為然之色,但這是狐族家事,既然白棄都不在乎,他幹嘛要在乎呢。他真正在乎的是:“豬小弟呢?”
白棄臉色稍稍有了一點變化,他望了一眼遠處正變得越來越大很快就要頂天立地的穿之黑洞,簡單地把豬小弟拿了命運藤蘿子進入黑洞的經過說了一遍。
饒是奎木狼郎心似鐵,還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所以他是死是活,現在在哪裏,誰也不知道?”
“是的,有可能他一進穿之黑洞就粉身碎骨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也有可能他已經成功地改變了豬哥命運上的某一個點,隨時我們就會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奎木狼專心地聽着,搖搖頭:“即使他改變了豬哥命運上的某一個點,也沒有什麼全新的世界,我們在面對的仍然必須面對,被影響的只不過是他自己而已。”
“是嗎?”白棄雖然花了一大筆錢買了命運藤蘿子,對產品的用法倒不是很熟悉,這種花錢法跟人類世界的直男們如出一轍。
“青靈浩劫之後,這個世界所經歷過的一切不是也都被撤銷了嗎?所有人的生命都丟失了幾天,我和你,仍然記得那幾天發生了什麼事,但人類卻完全茫然無知,死去的人復活,受傷的人痊癒,連被拍下的暴亂場景都憑空從數據庫里和底片上消失。”他的驚訝是真實的:“命運藤蘿子如果能夠讓豬哥避免毀滅,那麼其後一切應該就不會出現。”
他環顧四周,視線落在猶自昏迷的秦慕臉上,眉宇間掠過一絲憂慮之色:“這一切都不應該出現。”
奎木狼對那些怪東西的了解比白棄多,說不定是他在暗黑三界守結界太過無聊,所以自修了非人物種起源這一類的在線課程吧。
他繼續道:“青靈浩劫的扭轉,動用了達旦和五神族長老加起來能夠動用的最大能量值,強到能夠改變時間的走向,以及打斷歷史的連續度,在那之後,而命運藤蘿子,不過是讓一個人從一條時間線進入另一條時間線罷了。”
他仰頭看了看天,緩緩說:“也許此時此刻,豬哥,或者豬小弟,已經去了另一個時空裏,接下來要做的事不是拯救世界,而是去哪裏找一份工作掙點錢生活。”
他呲了呲牙:“這兩件事,還真說不好哪一件比較難。”
神情里有幾許飄忽的回憶,似乎想起了和豬小弟東奔西跑打零工的日子,那時候為了尋找一個擋風遮雨的棲身之地,他們還真吃過不少苦頭,至少從外人的眼裏看來是如此。
兩位都沉默下來,此時葉宅掠過他們身邊,端坐其上的秦展小狐狸捲成一個特別圓,特別毛絨絨的球,跟個玩具公仔一樣窩着,聚精會神地盯着城市街道上的人潮,雙眼眯縫,一副人畜無害的外表下,玄狐天生的讀心與馭心之能火力全開。
白棄和奎木狼都聽到了,異靈川嘈嘈切切的雨聲連綿之中,破空而來一陣蟲鳴。和秦慕的手法不同,秦展所針對的並不是那些渾渾噩噩任憑擺佈的居民,而是直取令這一幕發生的元兇:異靈川。
他的精神力發出蟲鳴,本身也像是敏捷兇狠的空中掠食者,循着人潮,忽上忽下探測異靈川精神力的脈絡構成,尋根溯源,而後取其一點,迎頭而上,就像一支箭在空中追蹤另一支箭,速度更快,勢頭更強,要從那被追逐的尾部釘入,破桿而上,令對方粉身碎骨。
蟲鳴一時尖銳,一時蕭瑟,但綿綿不絕,異靈川所發出的精神力不斷被干擾甚至打斷,於是地面上的人群行動又發生了變化,有時停息,有時動蕩,兩者之間毫無預兆地不斷轉換着。忽然秦展的小爪子拍了拍碧狐的背,後者心領神會,雙翅展到最大,在空中翻出一道道綠色的光波,沖向遠處,而後跟極限摩托車手玩漂移一般,繞着城市上課極速繞圈。
奎木狼凝視着那道光,說:“他們去幹嘛?”
白棄望着自家子侄,滿懷欣慰:“我想阿展是讓葉宅快速環繞東京,覆蓋盡量多的人群以切斷和干擾異靈川的精神力輻射,阻礙人群向穿之黑洞進發。”
從地面上的情勢來看,這個干法的效果還不錯,秦慕力竭后一度回到行動狀態的人潮至少又明顯凝滯了下來。
但奎木狼心知肚明,秦展和秦慕一樣,再強悍的個體,都會輸給時間帶來的耗竭。
無論人們行走得多麼慢,都還是在往不歸路而去,穿之黑洞的力量會越來越大,等他們靠近到一定距離之後,即使一刀捅死異靈川,大難亦無法避免。如果阿拉丁他們沒有成功地找來獵人聯盟的援軍,或那援軍並不像他們想像或希望的那麼有力,一切就都完了。
白棄點點頭:“難以置信我們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人類的獵人身上,不過在那之前,我想辟塵也在幫他們爭取一點時間。”
他指向遠處,在大規模的人群與穿之黑洞中間有一大片環東京城區的空地,原先是正常人類聚居世界的一部分,但由於太過於靠近黑洞,所有建築物,公共設施包括道路,甚至地下的水管,都已被席捲而去,摧毀殆盡,留下的只是廢墟。
廢墟之上,現在高高聳立着一道道巨型龍捲風所組成的牆,龍捲風之間相互融合,捲起鋪天蓋地的塵與土,綿延着將東京包圍了起來,人潮在進入黑洞之前,首當其衝會先受到風牆的阻擋,那風力強烈如此,會讓許多人因此頭破血流,但也能暫時拖住大部分人送命的腳步,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東南角上的風牆上空,辟塵盤腿坐着,一臉若有所思,他打翻了敢上來挑戰的暗黑十獸之後,便直接衝到了城市邊緣,充當起了最後一道防線。
似乎是被一刀捅死異靈川這個說法打動了,白棄皺起了眉頭,喃喃自語:“川到底在哪裏呢?”無論精神力多麼強大,都必須盡量靠近受控體,否則越遠效果越弱,更不用說是操控全城之人了。
之前他所用的是白條天皇的中控室,現在中控室已經被小腦袋反黑成功,又被一輪大戰炸成了碎片。即使是東京居民腦海中已經植入了觸發信息,但異靈川又如何讓自己那一點點精神力去影響所有人的呢。
奎木狼說:“他既然會毫不留情下手幹掉白條,那自然是已經找到了更容易控制的協助。”
他揮舞着法杖指點江山:“誰有能力在東京外獨立建成高科技的信號轉接系統,誰又能操控東京的信息網絡為異靈川所用呢?”
“當然只有人類。”此時不在東京,無需與其他人同生共死的某個人類。
聯想起前因後果,樁樁件件,答案能夠精確到名字——
松本清張。
遍佈整個人類世界的網絡基站,此刻全部是異靈的幫凶,將他的精神力從遙遠地方的一點,放大到了無遠弗屆,鋪天蓋地,因此作惡之時根本不需親身履險地。
奎木狼看着眼前即將毀天滅地的景象,忽然說:“那麼,我要回去了”
白棄說:“回暗黑三界嗎?”
奎木狼抬頭注視穿之黑洞,說:“豬小弟既然不在這裏,我也就不需要再留下了。”他向白棄轉過身去:“在我走之前,有必要告知你我陪豬小弟來到此間的真正目的。”
白棄問:“什麼?”
奎木狼噴出沉沉的鼻息,說:“我們是來找達旦的。”
白棄一怔:“達旦?”
“當年,達旦釋放出邪羽羅本尊,派出大批青靈騎士入世,收集善惡,審判人間,結果被異靈川利用魔界空虛的時機,通過靈魂十字架進入寂滅層,提前觸發了審判之輪,最終導致他養父以攝政王的身份祭祀審判之輪殉身,阻止了邪羽羅十三分身的出世,這樁往事,紫狐你因為銀狐的緣故,應當比絕大多數其他人都清楚吧。”
紫狐眼神閃爍,往事浮現眼前,奎木狼說得對,這段故事說來簡單,其實卻千迴百轉,至今絲絲縷縷仍留在他印象中,絲毫不曾模糊。
他當時身在狐山,族中的探子急速回報人間巨變,紫狐驚懼之下,即刻趕往豬哥犧牲之處。那條橫亘大地的裂縫仍然在那裏,裂縫中曾經熔岩如潮,含蘊着將世界焚燒到世界盡頭的力量,現在卻平靜得像是根本無事發生。
裂縫前站了三位,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事不但當前重大,而且此後也無法善了,到底會有多麼嚴酷的後果,一時間根本無法判斷。
那是犀牛辟塵,銀狐南美,以及達旦本人,達旦的肩上,還扛着一個長發及地的姑娘。他們站成一橫排,紋絲不動地低着頭,瞪着那條黑沉沉的裂縫,臉色全都極為可怕,就像在那裏站了一千年,已經變成木石,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輕輕一點,就會馬上灰飛煙滅。
他走近南美,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感覺到她本來圓融無礙的氣息流轉幾乎進入停止狀態,巨大到難以承受的悲痛和震驚正在襲擊她,其帶來的傷害與同等程度的物理攻擊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是銀狐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他也知道,有一個人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因為沒有那個人,銀狐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也許早已自我放逐,或自我毀滅。(故事見《狐說》)
因為那個人的存在,這個世間的溫情是否存在才有一個肯定的答案。
悲痛欲絕與追悔莫及猶如千斤重擔,但很快更大的變化來臨,五神族的代表隨即趕到,在狐族長老會的斡旋與堅持下,達旦和五神族的代表五運同絕前所未有地聯合起來,冒着擾亂世界運行規律的危險,匯聚能量,回溯時間,將大部分已經造成的傷害都徹底扭轉。
塵埃落定,亡者重新睜開雙眼,騷亂的血火都告安靜,一切如同從未發生,一切也確實從未發生。
唯獨為此而犧牲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在那之後,達旦便離開了。
離開前的一秒鐘,南美還在緊緊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個在大屠殺中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她的感情真摯純凈如金子,但站在他們身邊的白棄卻鮮明地看到了達旦眼中的漠然與冷酷。
哀莫大於心死。
世人這樣描述自己的悲傷時,往往流於誇張,只要起居有常,三餐有繼,僵死的心往往也能恢復哪怕有限的活力,繼續掙扎着履行自己的職責。
但達旦並非世人。
有什麼東西在他內心已經死去,又有什麼東西正在生髮,無論那是什麼,都無法被預知,更不用說控制,微弱的端倪,象徵著巨大的災難即將來臨,一旦成真,無人能夠倖免。
達旦回到暗黑三界之後發生了什麼,白棄不再了解,他曾經猜度過,但都不得要領,直到奎木狼終於為他釋疑。
“達旦陛下回去之後,封鎖了暗黑三界所有的已知邊界,命令破魂親衛軍巡邏出入口,有違旨者格殺勿論,他另外釋放了邪羽羅的另外十一個分身,親自帶出了暗黑三界,從此不知所蹤。”
他望向白棄:“你聽過那個傳說嗎,這一屆的達旦,是極惡的統治者,在他的任期內,會有最徹底的大浩劫出現,比邪羽羅滅世的慘烈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白棄苦笑:“我聽說過。”他欲言又止:“我以為……”
在他第一次在豬哥家見到朱小破的時候,他還以為江左司徒算是找到了最完美的辦法,去避免那個最糟糕的未來。
奎木狼洞若觀火:“你以為豬哥會是他的剎車和保險栓。”
點點頭:“服萊長老也是這樣想的。”
“豬哥與審判之輪正面相撞,身心全滅,只留下極為微弱的一縷精魂,無意中被服萊長老尋到,他毫不猶豫就請了嗜糖蚯蚓族和神演族人前來,聯手重造身體,變出來一個豬小弟。”
豬小弟的名字讓奎木狼的聲音變得有一絲飄忽,一樁任務變成了生命中一段難以磨滅的經歷,之後無論這個任務是否完成,它就不再能被輕易忘記。
“服萊長老托我護送豬小弟入世找到達旦,否則世界在未來的某一個時間,或快或慢,但無可挽回地會被全盤毀滅,魔王的意志無可違逆,也許唯一能夠說服他改變念頭的人,就只有他養父而已。”
奎木狼想了想,補充了一下:“或者,至少是身上保留有一點他養父生命的人。”
他揮了揮手,似乎在和眼前的東京告別,或者和一整個世界告別:“人類的國家,地球,或依附於這顆星球而存在的半獨立或獨立空間,甚至還包括非人世界的三大聖地,近太空所有改造后能夠居住的星球,以及暗黑三界,都在達旦的破壞範圍之內,被一鍋端毫無困難。”
他說起這麼可怕的未來仍毫不動容,彷彿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出於某種微妙的心情,卻還提醒了一聲白棄:“你們狐山也一樣跑不了。”
白棄眉頭微微一皺:“毀滅世界的,會是小破嗎?
”嗯,達旦的心性怎麼會變得這麼殘酷?”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那孩子一向來很溫和,對我們都好得很。”
奎木狼短促地笑了一聲,聲音就像一個沒有徹底炸開的霹靂滾過天際,似乎在嘲笑紫狐也有一廂情願的時候:“溫和嘛倒也是真的,那是因為他跟豬哥一起長大,破魂的本質就是吸收,轉化和適應,無論是能量還是精神。”
字字說出來都帶鋒芒,如果犀牛在這裏聽到,也許當即就會跟奎木狼打起來,因為他說:“一旦豬哥離開人世,朱小破就跟着死了。”
現在活在世上的,是內心孤獨而黑暗的魔界統治者,生命於他毫無意義,無論是他自己的,還是其他千萬生靈的。
他陰沉地收起了法杖,不知道是不是在考慮最後一次變身為阿黃稍做緬懷,但隨即決定算了,向白棄點頭告別:“我的責任已盡,就此別過吧。你們好自為之。”跨開大步,往遠處的黑暗中走去。
秦准一直在旁邊聽,此刻一邊扶着秦慕,一臉好奇地看着他:“四叔,你們在說什麼啊?”
白棄微微一笑:“在說南美阿姨的好朋友豬哥,還有他的兒子。”
秦准居然很懂:“是破魂的達旦對嗎?我聽你們說他失蹤了?”
白棄點點頭:“是的,如果不找到他的話,可能會很棘手。”
秦准眼珠子轉了一下:“四叔,你是斗神,如果跟達旦打的話,打得過嗎?”
白棄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少年的發質硬硬的,剪到了極短還一根一根豎起來,就像他不肯服輸不肯放棄更不肯吃虧的個性:“想必打不過,這和戰鬥技能或者法術修為的深淺沒關係,達旦並不是人,甚至不是單純的生命體,他是能量本源的象徵,他,沒有人可以跟他正面抗衡。”
秦准不相信:“我爹說天道有常,萬事萬物都是相互克制和呼應的,就像蛇能殺象,象能殺虎,虎能殺獴,獴又能置毒蛇於死地。無論多強,都會有弱點,無論多弱,都會有自衛的方法,難道達旦會脫離於這個規律之外嗎?”
白棄一怔,彷彿被秦準的話提醒了什麼,一時沉默下來,秦准半天沒聽到四叔說話,吐了吐舌頭,說:“我沒說錯什麼吧?”
如果換了秦禮在這裏,他們的對話可能是完全另外一個畫風,第一秦准不會問父親他們的談話內容是什麼,第二就算問了,秦禮也只會簡單地說:跟你們沒關係。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兒子又一次在心裏賭咒發誓再也不跟老爹好好說話了。
不管秦禮內心深處是個多麼慈愛和偉大的父親,他在科學育兒這個領域,還有很多要學,很長的路要走。
白棄陷入沉思之中,忽然聽到一直靠在秦准肩頭的秦慕哼了一聲,他眼睛顫動了幾下,隨即睜了開來,第一眼看到了秦准:“阿准來了?你爹讓你來的吧?”
秦准答應了一聲,說:“還有哥哥和碧狐,在那邊。”
秦慕勉力站直了身體,之前緊緊貼在皮膚上的長袍鬆了開來,在威風中微微飄蕩,他扶着秦準的手臂做了幾次吐納呼吸,放開手:“我沒事了。”
隨即轉向白棄:“阿准說得對,萬事萬物都必須遵循天道,即使暗黑三界的統治者也不能例外,青靈浩劫發生之後我一直在研讀祖宗陵墓中發掘出的那本《破魂書》,我想關於達旦的弱點,我有所發現。”
白棄眼睛一亮:“是嗎?是什麼?”
秦慕沉吟了一下,輕輕搖頭:“說來話長,先把這裏料理完畢再計議吧。”
秦准好奇:“大伯,你不是一直在昏死狀態嗎?怎麼知道前前後後都說了什麼?”他跟他爹一樣多疑:“難道?”唇邊浮起一絲猥瑣的微笑,沒說下去了。
秦慕對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你是想說我耗盡了能量,無法持續戰鬥,覺得很丟臉,所以剛才都是在裝死對么?”
白棄順手把秦准肩膀摟住搖了一搖,兩人都笑了。秦慕語氣輕快:“我化身為人,精神力消耗的程度超過了肉體能夠負擔的極限,因此暫時失去了行動能力,五官感知與思維並未停止,不要擔心。”
他觀察了一下東京城市內的戰局,對秦展的能力大為讚歎:“阿展一日千里啊,這樣的精神力強度,幾乎可以跟我分庭抗禮了。”
秦准一聽有人誇他哥哥,比誇了他自己更高興,一時得意忘形,脫口而出:“是啊,哥哥在紅色場後台把所有關卡控制都打爆了,爆得妥妥的,混亂之城都乾脆癱瘓了呢。。”
秦慕一聽:“什麼?你們進了四色場的後台?”
秦准跟秦展果然是親兄弟,知道自己這個簍子一時半會兜不過來,趕緊溜之大吉:“哎喲,大伯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我哥哥怎麼樣了,他很容易覺得餓你知道的。”撒腿就跑了。
白棄望着他一溜煙的身影搖搖頭:“小孩子。”
他轉而查看了一下秦慕:“大哥你沒事吧?”
秦慕說:“沒事,我估計南美會強開選命池占卜,我在這裏幫不上忙了,不如先回狐山去看看選命池的徵兆。”他看着白棄,“你呢?”
白棄俯瞰東京城內,人群如沙潮,如蟻群,密密麻麻一片黑,根本看不出誰是誰,也看不出彼此之間有什麼區別,但是,如果走得近了,就知道每一個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故事有希望的個體,獨一無二。
“我等獵人聯盟的援軍出現,也許他們會需要我幫忙。”
“在那之前呢?”秦慕問,
白棄紫色的眸子中閃動光芒:“在那以前,我要去找一個人。”
[5]
城市東南角,一條遠離市中心的狹窄街道坐落着一棟四層公寓小樓。建築物已經有相當年頭了,黃褐色的磚牆外表滿是破敗之感。
公寓的大門虛掩,旁邊兩盞壁燈孤零零地照亮門框邊掛着的黑色木牌,上面刻着一個名字和年份。
千夜養老院,成立於二十年前。
這一帶正處於兩個穿之黑洞的輻射範圍之間,被弭患的民眾早已遠遠離開這個區域,這裏從來也都不是什麼熱鬧的地方,養老院前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一條人影悄然出現在門前,停留了片刻,仰頭望着一排排空洞幽黑的窗戶,而後舉步走進了養老院的大門。
任何踏進去此地的人,第一秒鐘幾乎什麼都看不到,但他的嗅覺、聽覺和直覺,都會馬上聯合起來告訴大腦這是一個廢墟,而且是個鬧鬼的廢墟。
腐敗陰濕的氣味充斥,從牆壁,地板,樓梯扶手,天花板上的縫隙中滲透出來,細若遊絲,卻又無孔不入,密密重疊起來變成了有形的重負,悍然壓在進入者的胸膛上,呼吸變得困難,過於緊張和活躍的神經開始不斷製造幻覺:龍蛇怪物,妖魔鬼怪,紛至杳來,猙獰嘴臉在身側盤旋,甚至聞得到猛獸血盆大口中的腥臭味。幻像如此逼真,就算最有理智的人也無法再保持冷靜。
許多人以各種目的進來過這家養老院,城市建設局的工作人員,房產商人,好奇的觀光客或想要找一個遊戲之地的本地小混混,白天,傍晚,深夜,選的時間五花八門。
但最後結果沒什麼區別,都是大叫着一路狂奔出來,逃到幾百米之外才敢停下來喘氣,接下來做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
不過,今天來的人,倒是完全沒有重蹈覆轍的意思。
他的腳步始終保持着輕捷和冷靜,慢慢走上樓梯,轉過一層一層樓道的平台,直到踏上最後一層,樓梯到此為止,兩邊延伸出去的走廊上一扇扇門或開或閉,都引不起他的興趣,因為他的目的地還要往上。
天花板上有一個天井口,邊緣掛着長而窄的鐵梯,一道黑色鐵鎖把天井入口鎖得結結實實。
那條人影飄然飛起,一道柔軟微淡的紫色波光掠過,鐵鎖頹然化為氣體消散,天井門向下怦然開啟,人影腳尖在豎梯上輕輕一點,鑽了進去。他的頭剛剛露出天井,一陣沉重的呼嘯便在出現在頭頂,那是巨物凌空之聲,一旦與血肉之軀接觸,後者就會毀滅。
但這理所當然的情形並未發生,來者隨隨便便舉起了食指,頂住了迫擊之物,皮膚上傳來尖刺感,那是一根狼牙棒。
在冷兵器時代專屬於強悍戰士的大殺器,於百萬軍中砸碎敵人大好頭顱如同砍瓜切菜,此刻,卻握在一個身材相當矮小的人手裏。
一朵紫色光華從來人的指尖綻放,極微小,卻很亮,引出一道道反光接踵從各個方向發出,紫光繞着房間飄行一圈,反光也跟着交迭明滅,它們來自房間四壁密密掛着的長刀與寶劍,大部分是成品,有一些則只有一個模子,刀劍末端都鐫刻着簽名,象徵它們都是名滿天下的寶物。
紫光掠過握着狼牙棒的人身前,後者被光芒籠罩,立刻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踉踉蹌蹌往後退去,一直退到了牆角的陰影里。他穿着黑色長袍,連頭帶臉都裹得結結實實的,唯獨兩隻眼睛露在外面,兩隻赤紅的眼睛,瞳仁與眼底一色,像被烈火燒過,或正在被鮮血浸泡着,閃爍着從陰影中往外窺視,當他看清楚了來人的模樣,眼神忽然之間變得非常疑惑。
“你是誰?”他手指垂下,狼牙棒噹啷落地,喃喃細語:“你不是人類,你也不是吸血鬼?”他口中吐出咻咻的微聲,像是蛇信顫動,冒着暴露在光里的危險,往前走了一步,血紅雙眼瞪着來人:“外面的世界快要滅亡了,你是誰,你來這裏幹什麼?”
來者的容貌如同午夜青山一般,疏朗又神秘,任何人只要看過他一眼,都無法忘記他的樣子,但他也確乎不存在於眼前這個人的記憶里,直到那人低下頭,紫光落在了他的鬢髮上,一道柔和的波光從紫色一點發出,流瀉於他的全身,當波光散去,站在地上的,是一隻身形優美,皮色如鑽石或水晶一般閃亮的巨型紫狐。
紫狐昂頭注視陰影中的怪人,口吐人言:“擴闊帖木兒,你還記得我嗎?”
時間忽然就回到了千百年前,元大都郊外。草屋前,那天的太陽顏色很奇怪,像貧血一樣,樣子又大又軟弱。戰敗的兵匪一路劫掠,從那間草屋中搜出了那勤苦少年農民最後的存糧,遭到了對方激烈的反抗。
結局毫無意外,那忠厚的男子在身受重傷之後,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沖向草屋后,打開了平常關牛的屋棚,趕出去了一隻紫色的狐狸。
那是戰亂與災荒之年,流寇與官兵都已經陷入不可理喻的癲狂狀態,他們吃牛羊豬狗,也吃人,燒掉一切房屋,殺掉所有能動的東西。
狐狸也不是例外。
這個名叫擴闊帖木兒的人,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渾濁的眼睛還望着遠處,看着那隻紫色狐狸跑遠的身影。
他當然想不到,整件事中除了他,元兵和紫狐,還有一個藏匿於陰影深處的旁觀者,那是當時還未曾登基為皇,正獨自遊歷天下的白條,他出於某種難以琢磨的心理,在擴闊帖木兒奔赴黃泉的半路上出手,截了閻王老人家的胡,令其接受了吸血鬼皇族的初擁,成為混血種的吸血鬼。
他以異族的身份醒過來后,南下參軍,在吸血鬼小隊半明半暗的佐助之下,從此縱橫沙場,如日中天,以一代名將王保保的身份名垂青史。說不定當時白條選中他初擁時,便已看出他深藏的軍事天才潛質。
更沒有想到,跨越數百年後,在異國的屋樑暗影里,他與自己救助過的紫狐,以這樣突如其來的方式再次相見。
擴闊帖木兒凝視着眼前這隻威嚴而美麗的獸,垂下了手,他將包着頭部的黑布拉下,露出血肉蕩然無存的臉,白骨骷髏上唯獨一雙眼睛猶如寶石熠熠發光,有一種怪異的美感。
“小狐狸。”他咽喉中吐出柔和的兩個字,“你也還活着嗎?”這一瞬間簡直是天真的:“我從來不知道狐狸也是可以活那麼久的。”
他走前兩步,狐狸額上那一點光仍在閃亮,擴闊帖木兒像被灼傷了一下急速向後退,隨即又慢慢挪了過來,蹲下身,他的手放上了紫狐的背,輕輕撫摸着,冰冷的皮膚霎那間似被浸潤在烘熱的絲絨之中。他簡直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今夕何夕:“你好嗎?”
紫狐偏過頭來看着他,冷靜地說:“世界快要滅亡了。我來救你走”
這麼震撼的消息,卻只讓擴闊帖木兒做了一個小幅度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下巴臉頰部位那些勉強支撐着彼此的骨骼交錯,發出咔叱咔叱摩擦的聲音:“我知道,我聽到了天皇的召喚,吸血鬼全族都將要遷移去一個新的世界對嗎?白條天皇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那麼,現在的世界一定要遇到可怕災難了。”
他一面說著,手指一面輕輕掃弄着狐狸的耳後,回憶恍惚如螢火蟲,一亮一暗,那些短暫共度的時光里,結束一天勞作之後,他們常常這樣互相陪伴着,任黑夜過去,背景里的聲音只有夏夜蟋蟀的吟唱,或入冬后爐火中的乾柴偶爾噼啪作響,那是亂世中不可多得的清靜與安寧。
他緩緩地說:“你來救我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而我又可以去哪裏呢?”
紫狐似乎沒有感覺出他語氣中的蒼涼之意,也沒有一板一眼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簡單地說:“我帶你在天亮前離開東京,之後你要去哪裏就去哪裏。”
擴闊帖木兒沉默了一刻,站起來轉過身,面對着昏暗中的牆壁,那上面掛着的刀劍無眼,卻都好像在炯炯生光地注視着某處。
他伸手取下其中一把刀,拉出鞘,一手舉起,另一手手指拭過未開口的刀鋒。
這把刀長約七十三厘米,還沒有最後淬鍊完成,只能算是個半成品,但粗看之下已氣質泠然,殺氣內蘊。藉著一點點照明,刀身上光華流轉,一條以幾根線條勾勒而成的龍隨着鋒刃的線條蜿蜒,龍目肅然有神,入鞘的部分,刻着幾行字。
擴闊帖木兒將那幾行字微聲念出來:“三界不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這是《法華經》中的名句,這把刀以龍與《法華經》作為標誌,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妙法村正妖刀,出自製刀巨匠第三代村正之手。”
“我一直為達官貴人和大收藏家們修復與翻制名刀,所修復的,儼然如新;所複製的,足可亂真。或者說,在我眼中,刀並無所謂真假,只有能否最後成形,因為刀能否成形,要看火候、氣運,還有最重要的是制刀者的靈性。一旦諸樣配合,刀成形即入世,從此有它獨立的精神,是原創還是再造,並無影響。”
“這是我的謀生之道,也是我的寄託。近百十年來,我幾乎見到了所有存世的寶刀,生命中的遺憾,隨着一把把幾乎不可能複製的刀從我手下出現,也一點點得到彌補。”
紫狐不知他為什麼要突然要對制刀的專業長篇大論,但任何訴說,都有其緣由,他於是緘默不言,只是傾聽。
擴闊帖木兒向紫狐投來感激的一瞥。儘管他滔滔不絕,但說話的聲音卻高低起伏無序,質地喑啞,吐字亦含糊不清,有時在一句話與另一句話之間會出現長久的停頓,顯然是在費力思索如何將所思所想變成言語達意。
這裏大概已經很久沒有人親身探訪,即使有人真的上來了,也不會跟他寒暄閑談,交流人生理想三觀五官種種。
託付他修刀或制刀的客人,只是通過某種途徑將東西送到,要麼乾脆放在門口,留下字條說明來意,如此而已。
擴闊帖木兒從胸腔中發出輕微的咳咳聲:“我生平殺人無算,因此把出品的每一把刀都當作一個逝去靈魂的紀念,唯獨有一把刀,是我私心所愛,但費盡心機,四方求索,仍然苦無結果。”
紫狐說:“什麼刀?”
“布都御魂。”
紫狐對日本歷史,並非一無所知:“建御雷神和神武天皇的佩劍?”
擴闊帖木兒眼前一亮,為之欣喜不已:“你也知道?”隨即又黯淡下來:“石上神宮與鹿島神宮都供奉着這把劍,白條天皇曾驅使血衛為我取來參詳,但那兩把都是贗品,我一眼便知。”
樓外傳來極大的聲響,彷彿地底震動或天宇翻覆,紫狐側耳細聽,眼神中閃過一絲顧慮,他打斷擴闊帖木兒的話頭,單刀直入地問:“你要我做什麼?”
擴闊帖木兒向他凝視:“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紫狐不言。
擴闊帖木兒於是自問自答:“你能活過這麼多年,必然法力高強,你今日來救我,是因為當初你未曾救我,為之悔恨或歉疚?我說得可對?”
紫狐沉默一陣,微垂首,淡然說:“我生平不為任何事後悔,因來日不可見,往日不可追,一件事無論如何,只要有始終,就是定局。”它起身繞着擴闊帖木兒走了一圈,鼻息咻咻,繼續說:“我本以為你我相識一場,一千年前已有始終,但今日大難,你竟然未死,我又在左近,那麼,定局如何,還未分明,我不能放棄你。”
擴闊帖木兒聽完這番話,沉默良久,嘆息一聲,聲音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涼:“說得好,世間因果自甘承受,凡事只要定局,就應該放下。”他肅然起敬:“閣下高明之極,我當年能為你施一小小援手,實屬榮幸。”
紫狐人立起來,紫光蘊蘊再燃,他化回人形,耳畔追蹤着外面世界的動靜,心中微有焦躁:“那麼,你要我為你做什麼,救你離開這裏,還是去找到那把刀?”
擴闊帖木兒兩眼紅光彤彤,語氣洞徹如冰:“我活於人世,已太久太悶,除了盼望着見到布都御魂的真身,別無所盼。”
紫狐點點頭:“我會為你完成心愿。”
憑藉白骨之間的扭曲與摩擦,擴闊帖木兒露出怪異的笑容:“布都御魂不是凡人用的兵器,世間有的,只不過是留影,真身一直被掌握在天神之手,神界於我等變異成妖的低賤生物,遠不可及,連做夢都無法摸到門路,但活了千年的紫狐,也許能一窺通天之路。”
他揮手送客,沒有半分猶豫:“我將一直苟活於此,如世界毀滅,我將與之一同毀滅,你我也就有了始終,如世界安然,你找到了我夢寐以求的神刀,請為我送來。”他極肅然:“用它送我去地獄。”
白棄和他對視,須臾一點頭:“好。”正要走,忽然擴闊帖木兒說:“我還有一個問題,勞煩閣下為我答疑。”
白棄說:“請說。”
“我在元以後,便到了東瀛,你在中國的時日,要比我久吧,千年下來,可見過像日本那麼多有名有號的名刀與神劍?”
“沒有。”
“日本刀術由中國傳來,鑄刀劍之術亦然,日本的刀猶如武士或將軍們的神靈一般,擁有無數的傳說,以中國之大,時光之久,卻鮮少見到珍貴之兵器傳世,是為什麼呢?”
白棄想了片刻,說:“中國頂級的刀客,都以修心為上,修術為下,到一定境界,飛花摘葉,皆可為大殺器,破銅爛鐵亦不妨礙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役於外物則為下等。”他搖搖頭:“這一點,你不會明白的。”
擴闊帖木兒嘆口氣,似自嘲地說:“我生前,或說死前是蒙古人,蒙古人天生是不想那麼多的。”他看着白棄:“但你若能把這一點告訴井口清兵衛,他或許會欣喜若狂,因為這是他想了很多年都一直沒有想明白的道理。”
白棄點頭:“也許吧。”跳下天井,揚塵而去。
[6]
東京迎來了新一波的來客。
最早注意到異常情況的是葉宅,他飛得高,一直繞着東京城盤旋,一開始感覺很簡單,身臨其境一段時間后才發現穿的吸引力之可怕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
有一兩次他飛得實在太近了,幾乎失控進入黑洞的吸引力軌道,一次是秦展及時跳出去出手反推,竭盡全力兩個人才擺脫危險,第二次剛好靠近辟塵建立的風屏障上限,那些風很有眼色,及時移動起來插到了它們與黑洞之間,強力阻隔了後者的控制。
嚇得夠嗆之,後葉宅終於意識到自己不是在玩遊戲,更絕對不像在狐山時秦禮說的那麼輕描淡寫:“你們去看一眼,需要的話,順手幫叔叔伯伯一個忙。”
什麼叫順手幫個忙!明明非常有可能把命都搭上好嘛?葉宅自己就算了,秦禮先生你這兩個兒可是親生的,你還記得嗎?
儘管心裏咆哮,但葉宅行動上一點沒耽誤,同時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冷靜,即使在感覺命在旦夕的時刻都一聲不吭,這種冷靜並非出於自我控制,而是對秦展的完全信任。
秦展不是外人,他們是一頭的,屬於一個團隊、一個集體,或者按照人類最喜歡用的煽情橋段,他們是“伐木累”。
這個組合的成員一共五個,秦展秦准兩兄弟,玄狐莊家大姐的獨生女兒庄美美、以及一個名叫霍東野的傢伙。如果說秦展他們幾兄弟已經不是省油的燈,霍東野的來頭就更大了,他在狐族中司職狐儈,顧名思義,狐儈專門負責調查、追蹤和懲罰,尤其以追殺叛徒為主要工作內容,算得上是狐狸家裏獨一份兒的暴力執法機關!
不過話是這麼說,其實他一天班都沒上過,還帶頭打破了狐族的大門,跑了。
過去三年間,他們足跡遍佈全世界,干下的荒唐事罄竹難書啊,其無法無天程度不輸年輕時候的狄南美,而破壞力猶有過之,因為銀狐再調皮,第一總是單打獨鬥,第二她有紫狐遙遙地管着,每到關鍵時刻被外力干擾的可能性很大,難免掉鏈子。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女強人要有所作為,哪怕只是想在惡作劇這個領域建功立業,都絕對不應該戀愛結婚給自己找麻煩!
你看秦展他們就徹底得多,打一開始就下定決心,凡是狐族長老會反對的,他們都同意;凡是人家說禁止的,他們都上趕着去折騰,要不是後來狐王駕崩,家族管理機制改革了,估計他們這會兒還浪在外面不準回家呢。
技術上來說,他們單打獨鬥各有所長,更強的非常懂團隊作戰,同氣連枝,共同進退,舉凡精神領袖,指揮者,軍師,戰士,間諜各種角色一樣不缺,分工嚴密,職能齊全,與頂尖的魔法傭兵團相比也毫不遜色。在一系列的出生入死之間,大家早就形成了完美的默契,其中包括絕對遵守如下幾條金科玉律:
第一,只要秦展提出撤退,無論高呼還是暗示,就算煮熟的鴨子已經吃到了嘴裏快要吞了,也要毫不猶豫一口噴出來撒丫子就跑;
第二,跟第一條異曲同工,不管局面多麼危險,只要秦展什麼都沒說,就得挺住,死了都算了,黃泉路上反正大家結伴而行,無需怨懟;
第三條是: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惹霍東野發脾氣,必須時時刻刻記住自己和他的關係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能因為他平常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就對此掉以輕心。
既然秦展不喊停,葉宅就咬緊牙關死撐着一圈一圈繼續在東京上空盤旋。時間的流逝帶來體力的急劇消耗,注意力也越來越難以集中,他雙翅拍展輕靈不再,翅面上絲絲縷縷的綠色脈絡也失去了本來的鮮艷。而秦展也無暇他顧,因為他全副精神都在狙擊異靈川,雙方的呼吸都漸漸沉緩,都將精疲力竭,對此葉宅心知肚明,卻一籌莫展。
他只能喃喃地抱怨:“真糟糕啊,連一絲風都沒有。”
他想,倘若有風的話,他便無需那麼費力,碧狐翅極輕,即使是最輕微的空氣波動也能讓他翱翔如風箏。
問題是真的一絲風都沒有,因為所有的風都被徵調到了城市的邊緣,聚合起來充當屏障,辟塵坐陣其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有一個空氣分子敢於擅離職守。
葉宅還是努力地飛着,他認真地調動了傳說中吃奶的力氣,並且確認了自己最多還能再堅持數分鐘,在那之後,就是往他嘴裏塞根吸管,他也什麼都喝不動了。
昏暗如夜的天空,在葉宅的眼裏成為幻影出沒的舞台,許多飄忽的身影從記憶中掠出,輪番在天際上舞蹈,都是死去多時的人,都是他再也見不到因此不允許自己時時刻刻懷念的人,但凡還有一絲自制力,葉宅都不會讓他們出現在自己腦海里。
他用力咬住嘴唇,咬出了刺痛,那是皮破流血的標誌,心裏默默倒數六十秒,六十秒之後,他要帶着秦展着陸,否則兩個人都會死於飛行器失事。
那絕對是狐族中非常罕見的一種死法。
60,59,58……
數到35的時候,遠處的地平線上降下了成陣列的人類飛行器。陣勢浩蕩,佔據了半邊天宇,雄壯得像是幻覺。
就像葉宅還少不更事的時候,那個盛夏流火一般的白日下午,在自家巨大的私家影院裏老電影,科幻題材的,說不定名字就叫做“降臨”,屏幕上有無數銀白色的先進飛行器,摩肩接踵,接二連三飛入,在天空中排成了等待檢閱一般的長蛇陣。
他擦了擦眼睛,秦展在他背上動了動,長出一口氣,以極細微的聲音讚歎道:“正點啊。”
“阿展,那是什麼?”
秦展跳起來,一躍而到葉宅的脖子後面,毛茸茸的尾巴覆在他的皮膚上,又軟又暖:“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是人類科技能夠製造出的最高水準的飛行器。嗯,我數數……1,2,5,8,15,30,35,40。哇,有四十架之多,那麼,這估計也是人類科技能夠製造出的最高水準飛行器的總和。”
葉宅感到迷惘:“它們來幹啥的?”而出於本能,此刻他最關心的是:“是敵還是友?”
秦展一貫形而上:“天下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關鍵看咱們站在什麼位置。”
葉宅嘀咕了一聲:“這個時候扯哲學並沒有幫助好嗎?”
秦展嘻嘻笑了兩聲:“我也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情況,不過,下面有兩個朋友說不定能給我們答一下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累了,咱們下去歇會兒,順便跟人嘮嘮嗑。”
他說的那兩位朋友,這會兒就在東京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左竄右跳,大喊大叫,一面瘋狂揮動雙臂,其中一位還抱着一個筆記本電腦似的東西,一前一後向著飛行器排列下方跑。葉宅耳力極佳,凝神聽了一下,說:“他們在喊一個叫老爺子的人。”到處看了看:“在哪兒呢?”
秦展扭頭看着那一排閃閃發亮的銀色飛行器:“肯定在某一個飛行器裏面。”
他拉了拉葉宅的頭髮:“咱們去送他們一程。”
葉宅格物致知:“意思是幹掉他們還是字面意義上的送他們一程?”
“字面意義上的啦,還有力氣嗎?”
葉宅滿心想說有,其實馬上就犯愁了,碧狐的翅膀並不是設計出來長時間飛行的,光載着阿展還行,它很輕,加上兩個成人的話不用說,杠杠地馬上墜地。
秦展洞察力極強,或者他們一夥兒的腦子永遠在同步響應也不一定:“累了吧?嗯,我們去請辟塵叔幫點兒忙。”
它從葉宅背上站起來,打出一個長長的呼哨,那個呼哨像扔出去一個系在長繩上的鐵塊,又悠長又尖銳,傳得老遠,一直傳到了數公裡外鎮守風屏障的辟塵耳中。隨着這聲呼哨,一陣風很快過來了,起初非常凜冽,到了葉宅身邊的時候就變得善解人意,繞到他的身下輕輕吹拂,葉宅只需輕輕扇動翅膀,便能借力飛出很遠,速度比之前更快。
他很佩服:“他怎麼知道你需要風?”
秦展咧嘴笑:“我小時候老跟着南美阿姨去玩,她大部分時間都和辟塵叔還有一個叫做豬哥的獵人待在一起。我法力不精,經常在變形的時候中途力竭,如果剛好在高空,就很容易稀巴爛,南美阿姨和辟塵叔定了一個這樣的信號,只要聽到我吹這個口哨,就馬上颳風來救我。”
葉宅腦補了一下當時的場面,有點神往:“哎,阿展的童年很幸福啊,不像我,小時候的主旋律就是被全世界罵醜八怪,以及忙着適應我爸帶進家門的各種媽。”
秦展的笑容消失了:“南美阿姨帶着我,是因為我媽媽死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倒也真的算得上是幸福呢。”
葉宅啞然,沉默了半天,小聲說:“好啦,大家半斤八兩,雖然我有差不多七八個媽,但最後不都跟我爸一塊兒全掛了嗎?你還有個弟弟,我就剩自己一個人了。”說著眼角就濕潤了,無論過去多久,失去的痛苦都從未淡化,永遠在心口正中,如同一枚雪亮的釘子,端端正正地釘到沒根。
兩個突然之間就陷入了悲傷的孩子相顧無言,阿展摸了摸葉宅的頭,建議:“等事兒辦完了咱們再去找個地方抱頭痛哭吧,現在時間有點緊。”
葉宅表示同意:“那就這麼說定了,”翱翔一圈后沖向地面,精準地掠過人群,調整盤旋高度直到足夠他對人喊話:“喂,你們兩個,對,說的就是你們兩個,要去哪兒啊?”
那兩個人一直仰着頭猛跑,聽到喊聲突然急剎車,站定了,看着碧狐和阿展,楞了幾秒鐘之後就跳了起來:“上去,上去,我們要上去。”
葉宅急衝而下,斂翅,落地,輕跳了兩步,落在了那兩個人面前,阿展直起身來:“上來吧,邊走邊說。”
人家露出了相當懷疑的表情,打量了一下葉宅,那意思很明顯:就這個小身板?一上去會不會咔嚓腰斷啊?
阿展很冷靜:“有風托着呢,你上來好說話,趕緊的。”
那兩位一聽有風,憑藉著對辟塵長老的堅強信心,馬上情緒就穩定了,爬上來小心翼翼各坐一邊,阿展則挪到了葉宅腦袋上。只聽一聲呵哈鼓勁,小葉雙翅緩緩拍動,從容起飛,在風力協助下那叫一個舉重若輕,和剛才的吃力之態形成了鮮明對比。
阿展看大家坐定了,乃開口問道:“二位是誰?去哪兒?幹嘛去?”
其中一位答道:“我是阿拉丁,這是小腦袋,我們倆都是獵人。”
阿展沒有全程跟進之前的來龍去脈,此刻難免懵逼,它歪着頭看着阿拉丁:“話說,事兒鬧這麼大,你們獵人來湊什麼熱鬧?嫌命長嗎?”它說得沒錯,今晚的東京是赤裸裸的高能量斗獸場,二位弱不禁風的獵人是上哪兒拿到的入場券呢?
小腦袋很不服氣:“小狐狸你太小看我們了吧,要不是獵人,今晚還不知道怎麼了局呢。”
他一面說,一面打開了手裏抱着的電腦,馬上注意力就轉移了,嘴裏念念有詞:“轉過來了,好好好,準備連接,準備連接……”
阿展好奇地湊過去:“啥玩意兒?”
屏幕呈現出猶如太空深處的亮黑之色,最高處一個橘黃色的大光球正在緩慢尋轉,角度不斷發生細微的變化,有一排光點在橘色光球的下方懸浮,再下面是一個閃爍的對話框。
小腦袋每逢進入自己的專業領域都能馬上挺直脊樑,翻身做主,他指點屏幕,答疑解惑:“這個球,看到沒,是獵人聯盟的專用衛星,老爺子把它的角度調整過來了,接收我從總部遠程遙控發出去的腦電波篡改信號,這些點,都是飛行器,老爺子的家底全出來了,外部有機械護盾和法術護盾雙重衛護,不管哪種類型的攻擊都能抵抗一陣子,飛行器上面裝載了現有功率最強的移動基站,能夠把信號儘可能全面覆蓋東京城市裏的每一個人。”他的手指落在對話框上:“這個要我輸入接收信號的最後位置坐標和接收密碼。”
“為什麼要密碼?”
小腦袋肅然,臉上有一種對勁敵的天然尊敬:“異靈川的精神力通過全東京的基站傳播,很難說他能不能察覺我們的動向,但萬一他察覺了,順着總部系統到我的電腦這一條路徑,我在中間可以擋一道防止他製造假的信號入侵,如果自動接收的話,萬一他趕在前面,幾千萬東京居民就直接自爆了。”
阿拉丁問:“這是誰想到的?”
小腦袋說:“老爺子。”他對老爺子那是發自內心地讚美有加:“老頭兒天天在設備司蹲着沒白蹲啊,牛!”
阿展不知道老爺子是誰,但一個人類能幹出這種事,確實非常值得欽佩,於是小爪子拍了拍小腦袋:“請代我向他致敬。”而後問:“異靈川現在什麼情況?”
小腦袋迷惘地搖了搖頭:“難說,他把我從腦子裏踢出來之後我再也黑不進去了,照我的觀察,如果說他的精神力和我們熟悉的網絡帶寬道理相通的話,應該現有的流量都在用於操縱東京居民,應該沒有餘力去管其他事了。”
就算一開始他有餘力,在被秦慕和秦展接連狙擊之後,也必然會變得不樂觀。最鮮明的證據是,自從暗黑十獸被解決之後,東京簡直算是進入了治安良好狀態,連幻獸都不再出現了。
阿拉丁若有所思:“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把人群全部趕進黑洞對嗎?”這事兒有點說不通:“既然穿之黑洞遲早要把大家一網打盡,連人帶城市都別想跑,為什麼異靈川還要費那麼多功夫去驅趕人群呢?”
他和小腦袋面面相覷,考題超綱了,想作弊都找不到參考答案。
幸好小狐狸秦展在:“因為死人是沒有能量的。”一句話點破天機:“我爹在狐山跟我們大致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穿之黑洞必須要足夠能量才能連接遙遠世界的另一點,如果人群在進入黑洞的那一霎那死去,能量就轉化成了動力,但如果吸入的只是廢墟和屍體的話,就毫無意義了。”
小腦袋大吃一驚,接着爆粗了:“我頂他個大爺的肺!”
之前的信息完全被坐實了,異靈川就是要把全東京的人當成電池用。
自由主義者秦展對人類本來的命運向來不怎麼關心,但在異靈川這樣的無差別能量掠奪者面前,誰也不是一座孤島。
他問小腦袋:“你現在需要我幫你做什麼?”
小腦袋舉着筆記本:“東京上空的能量罩還沒有完全破開,我要找到合適的角度去跟衛星信號對接,獵人聯盟裏面和地面都不行,我本來要上飛行器的。”他瞥了一眼葉宅:“這位怎麼稱呼,方便載我到處逛逛不?你的機動性可比飛行器好多了。”
阿拉丁聽着聽着,忽然在旁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腦袋詫異地看看他:“幹嘛?人家是機動性好啊。”
阿拉丁擺擺手:“我是笑你。”瞄了一眼葉宅的翅膀,再瞄了一眼那隻話說得極溜的小黑狐狸,對於跟動物或者妖怪聊天這件事,顯然他們都不再有任何心理障礙,畢竟鬼才知道他們今天晚上經歷了什麼。
大家商議已定:阿拉丁上自家的飛行器跟老爺子彙報工作去,葉宅托小腦袋找衛星信號,而阿展回到了秦慕和秦准身邊,剛好遇到白棄也從東京城內回來了。
葉宅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快忽慢飛行,而小腦袋仰着頭,不斷半站起身來舉高筆記本電腦去找信號,渾然不顧一摔下去就要變成分子狀態。
功夫不負有心人,十幾分鐘過去之後,葉宅突然發出了歡快的長嘯,斂翅靜止於半空,小腦袋喜形於色,下指如飛,顯然跟衛星連接上了,隨着他發出信號,本來靜止的飛行器全都動了起來,按照指引有條不紊地分頭向東京上空各處飛去。
腦電波篡改信號從北京總部長途奔襲而來,經過了小腦袋的安全檢查,通過衛星傳播到各個飛行器上的基站,很快便覆蓋了整個東京,飛行器飛臨各處,打開了投放門,成群結隊的獵人們從投放門魚貫躍出,他們全都身着翼裝,英勇地在空中滑行,而後在指定地點降落,落地即穿插到人群之中。
滿布城市的數千萬人猶如同時做了一場大夢,又次第醒來,在恢復意識的一刻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緊接着便驚慌失措。
推擠、叫喊、奪路而逃的衝動,人群出現一陣陣巨浪般的波動,不加控制的話,很快就會釀成可怕的群體傷害。
幸好獵人及時趕到,他們行動靈活,目標明確,訓練有素,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人群一塊一塊分割出來,引導、疏散,令他們遠離擁擠街道,小面積聚集在不同的區域。
秦慕觀察着地面人群的變化,語帶欽佩:“不管誰在指揮,都是高人。”
白棄點頭同意:“對,他考慮極周詳,腦電波信號發送先從人群周邊開始,而後到最密集處,投放下去的也都是專業的群體行為管理者,否則的話,這麼大體量的人群,腦子清醒反而更會出問題。”
最令狐狸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很精確地算出了穿之黑洞的吸引力半軸,你看所有飛行器的飛行路徑都是設計好的,完美迴避了黑洞的吞噬點。”但他也有不明之處,“短時間內做出這麼精密的設計,需要很強的計算力量,獵人聯盟難道擁有自己的超級電腦?”
白棄說:“獵人聯盟這幾年跟各國頂尖的科研機構都有合作,事關東京幾千萬人口生死存亡,調用超級電腦理所應當。”
秦展點點頭:“說的是。”
提到生死存亡四個字,他們的視線投向遠處,穿之黑洞如巨型怪獸的血盆大口陣列八方,眼下來看,無論獵人聯盟多麼努力,也解決不了這個最顯山露水,避無可避的大問題。
一架飛行器忽然來到白棄他們上方,側門滑開,阿拉丁出現在門口,揮着手招呼幾位上去。秦慕仰頭望了望獵人,淡淡說:“你猜他要我們去做什麼?”
白棄微微一笑:“無非是拯救世界這麼傳統的議題。”
他們登上飛行器,果然阿拉丁劈頭第一句就是:“有什麼辦法阻止穿之黑洞嗎?”
秦慕凝視着他,輕聲說:“如果不能的話,有其他選擇嗎?”
阿拉丁點點頭:“老爺子說,穿之黑洞的引力範圍現在還沒有覆蓋整個東京,聯盟的飛行器都是從它們的交叉盲區進來的,但根據電腦的計算結果,如果任憑穿之黑洞繼續發展的話,四十一分三十七秒鐘之後,東京就會被整個包裹起來,人群,植被,建築物,基本上地面上的一切都會被卷進黑洞。”
他喘了一口氣:“好消息是數據也顯示,黑洞在沿着一個周期衰變的軌跡發展,它的吸引力事實上已經過了最高點,開始逐步在下降了,最終的破壞力應該還不足以將整個星球吞下去,如果我們的工作進展順利的話,我想倒霉的應該就是東京而已。”
他看了看大家,輕聲補充了一句:“所謂的進展順利,就是不讓人群大規模被黑洞吸進去成為動力補充。”
白棄彷彿沒有聽到這一句話,他有一點出神:“衰變,吸引力過了最高點?”
輕聲念叨了一句:“難道是豬小弟的經過造成了衰變?”
白棄想不通的事,阿拉丁當然更不明白了,但此刻其他一切他都無暇顧及,語氣中抱有很不確定的希望:“如果你們都說沒辦法的話,老爺子會馬上開始居民轉移,聯盟所有的運輸船都已經在路上了,四十一分鐘內,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眼光定格在秦慕身上,經過一晚上的並肩戰鬥——至少阿拉丁是這麼想的——他知道秦慕是離全知全能四個字最近的那一個角色,他給出的判斷未必一定是正確的,但如果他都不正確的話,其他人也早就在錯誤的深坑裏犧牲殆盡。
秦慕沒有迴避阿拉丁殷切的眼神,儘管他的回答不那麼盡如人意:“我和白棄能夠保護少數幾個人通過穿之黑洞而不受傷害,數量一多便無能為力,我們也可以聯繫非人世界的力量為你們找到儘可能多的援助,但時間緊急,即使是能夠變化出超級運輸工具的金太全族來此,可能也不能及時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他輕輕喟嘆:“抱歉。”
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你們只能靠自己了。”
阿拉丁眼中的光芒頓時熄滅,他茫然失措地繼續和秦慕對視,卻根本沒有在看對方,被拒絕的一瞬間,他的心似乎被撕成了兩半。今天真是太長了,不斷出生入死,不斷絕望,又不斷在最後關頭遇到挽回的餘地,可是又怎麼樣呢?最終仍然要眼睜睜看着眼前一切毀滅,無能為力,無可奈何,這真是沉重的一擊。
但阿拉丁是一條真漢子,很快重新打起精神來,說:“不用抱歉啦,你們已經幫了很大忙了。”他嘆口氣,不知道想要說服誰:“我知道,這不是你們的世界。”
隨後回身到操作台前,呼叫指揮飛行器:“老爺子,啟動轉移計劃,請啟動轉移計劃。”
薑是老的辣,老爺子立刻就知道尋求外援一勞永逸的想法泡湯了,但回答的聲音如一貫波瀾不驚,回答:“好。”
另一個聲音隨即從老爺子身邊傳來:“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音調氣急敗壞的,很有表現力,好像說話的人正在一邊擼油光水滑的頭髮一邊汗下如雨。
理事長。
阿拉丁聽到理事長的聲音心裏就慌了,他想要沉住氣,但是只沉了兩秒就衝著通訊器喊起來:“老爺子,你跟理事長在一起嗎?你防着他一點,這個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多半是被異靈川控制了。”
老爺子不緊不慢地說:“這個是真的。小腦袋跟我說過了,有人冒充理事長去東京偷雞摸狗對吧?”
阿拉丁糾正他:“不是冒充,是一模一樣的,把春分號飛行器給開走了,那玩意兒太高級,我們追蹤不到去向。”
老爺子聽到春分號幾個字,語氣里才算是帶上了一點感情:“要你們這些蠢材有什麼用,一個飛行器都截不住。”
罵完又說了一句:“但那個確實不是真的理事長,他這幾天一直在我眼皮底下待着。”
理事長在旁邊聽夠了,沒好氣地插話:“阿拉丁你腦子壞掉了?我要是假的,被控制了的,你能見到這麼多飛行器來救人。”
阿拉丁有時候也挺一根筋的:“不管是不是你,反正就是有個理事長被控制了,鬼鬼祟祟偷了五星獵人的血樣跑了!”
理事長似乎在那邊愣了一下,然後繼續爆發:“什麼偷血樣?五星獵人的血樣全都在我辦公室里放着,我幹嘛跑東京那麼遠去偷?你少廢話了,趕緊下去指揮疏散,更多飛行器正在過來,具體指令老爺子等一下會傳給你。”
“啪”一聲就把通訊器關了,阿拉丁一臉“不是我不明白,這個世界變化快”,跟兩位看熱鬧的狐狸老兄介紹了一下:“呃,那個,是我們理事長。”
秦慕表示很理解:“很好,顯然只有他能夠調動獵人聯盟所有的資源。”他看着飛行器前方的景象,微微頷首:“即使是傾國之力,也未必比這個更及時有效吧。”
視窗外,塗裝上標誌着美洲,非洲,亞洲,大洋洲的飛行器接二連三從大氣層中冒出來,東京上空的盲區正在變小,獵人們如果不能及時轉移,也許就會遭遇到跟東京同生共死的命運。
但他們仍然在源源不斷的進來。
飛行器空投人員落地,之後運輸船到達指定地點,理事長和老爺子為了救人,這一次是真的下了血本,獵人們現在所動用的,全都是聯盟巨資研製出的各種高科技道具。
光波罩定點分化人群,即時嵌入式自動行人路投放到各條主幹道,運轉人群直通運輸設備,醫療機械人穿梭現場甄別傷者隨即施救,武裝機械人交叉巡邏,身上佩戴的人群情緒變化指數測試器開放運作,一旦發現異動便毫不猶豫動手打翻渾水摸魚者,或將巨大壓力下的群體衝突化解於開端。
非常短暫的時間內就有數千獵人進入了東京,分散各處,儘力穩定局勢,轉移居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連指揮飛行器上的老爺子和理事長在內,沒有人想着自己先跑為安。
人類有其不可抹殺的偉大之時,偉大之處。
阿拉丁將飛行器設定在自動巡航狀態,穿戴好翼裝行動服,和白棄他們告別:“我去幹活兒了。”
白棄點點頭:“那麼,我們也就告辭了。”
他鄭重地表達了自己對一個區區人類的敬意:“你很了不起,願他日能夠再會。”
阿拉丁咧嘴一笑,扭頭看了看外面的世界,毫不樂觀,但經過一個晚上的洗禮,對迫在眉睫的厄運這種東西似乎也有點習慣了:“但願如此。”
他只有一事難以釋懷:“還是沒有豬小弟的消息嗎?”
白棄搖搖頭。
命運藤蘿子把他送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但至少他不在這裏,即使最終難逃厄運,至少不是現在,至少沒有眼見為實,板上釘釘。
對白棄來說,這是他回去對南美交代的底線。
阿拉丁沉默了一下,扭頭一聲不吭跳出了飛行器,翼裝開展,翱翔如鷹,帶他去履行自己的使命。
狐族的成員從飛行器中離開,秦准發出一聲長嘯,葉宅應聲從遠遠的天際線上飛了過來。
“如何?”秦准問的是葉宅,卻看着他背上的小腦袋。
後者抱好筆記本,跳上飛行器的接引板,舉手致謝:“搞定了。”說著大功告成的消息,臉上卻沒有一點笑容:“我們儘力了。”看看穿之黑洞的喧囂光亮,他當然明白這一切都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的掙扎。
一窩子狐狸目送葉宅進入飛行器,再默默地觀摩了一陣子東京地面的狀況,終於秦慕說:“走吧。”大家跟着他轉身,取道東京上空最後殘留的缺口,往狐山而去。
[7]
阿拉丁在空中盤旋,仔細觀察地面狀態,心裏盤算着如何組織運輸這麼大量的人群。正沉思間,自動放大景物細節的飛行鏡中忽然閃過他一個格外孤單的身影,就坐在人頭攢動的原宿街頭。
他調整動力閥,轉換自己的滑行方向,盤旋一圈又一圈,最後如願落在了那個身影旁邊。
“辟塵長老?”
辟塵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埋下了頭,顯然他在獵人聯盟群體開始介入之後,就放棄了繼續充當黑洞屏障的職責,回到了地面。他的身邊還是擺着那個小攤子,整個晚上這個小攤子跟着他上天入地,抹布照樣一塵不染,按漸變色順序規規矩矩掛成一面旗。
麵粉裝在白色的罐子裏,酵母在更小的一個罐子裏,肉和蔥還有雞蛋都被真空環境保護得好好的。北京東四衚衕那家小飯館今天是要歇業了,不知道多少人在外面發出失望的啜泣聲。
飯館裏面也有一個真空罩,好好地留着飯菜,涼了。
犀牛抱着自己的膝蓋,看着獵人們努力拯救世界,拯救人類,他們滿懷豪情與熱血,不停地奔跑、呼喊、上躥下跳。
父親在尋找女兒,九十歲的祖母被背負在七十歲的兒子身上,向著獵人們所指引的安全場所快步走去;情侶穿越整個東京終於找到了彼此,緊緊擁抱,這一刻比天長地久更值得珍惜。
其實誰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屹立邊界的穿之黑洞簡潔地劃出了重點,在小腦袋的指揮下,數十架飛行器在東京上空架設出內部的即時通訊網,通過所有可能的途徑進行信息傳達,包括激活電視台、電台,以及手機的信號傳輸渠道,力求用最多元和直接的方式讓大家明白:現在啥都別問,趕緊跟着地面上穿制服的那些人走,聽他們的安排就行。
生來就時刻面臨著自然威脅的日本人,應該是世界上最能夠從容面對災難的群體,他們之中的警察,醫護人士,消防員,回過神來之後,也都挺身而出,協助獵人開始工作。
一切有條不紊,卓有成效。
理事長和老爺子在飛行器上俯瞰東京,想必也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吧。
可是對辟塵來說,除了那些黑色的行動服看着真親切,滿街人沒一個跟他有關係,他也不想跟任何人有關係。
阿拉丁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辟塵沒抱任何希望地問:“豬小弟呢。”
阿拉丁搖搖頭,輕聲說:“不知道。”
他試圖安慰辟塵,儘管自己心裏也非常難受:“紫狐說豬小弟可能去了另一個平行時間裏,應該沒什麼事,至少比我們安全,你別擔心。”
辟塵說:“我不擔心。”他沒有任何抒情的意思,只是平鋪直敘地說:“我只是覺得非常孤單。”
他看着阿拉丁搖搖頭:“這是你們人類給我帶來最不好的影響。”
他站起來,挑起自己的小攤子,想要走了,被阿拉丁攔下來:“辟塵長老?你能再幫我們一把嗎?”
辟塵知道他希望自己幹什麼。儘管無法抗拒事態的惡化,但辟塵的風之力量能夠暫時阻擋黑洞的引力融合,儘可能久地給飛行器留下進出的縫隙,也給更多居民轉移留下希望。
他非常乾脆地說:“我不想幫。”完全是真心的:“人類跟我沒關係。”
拔腳又要走,但阿拉丁不肯放棄:“豬小弟跟你有關係啊。”
對方冷冰冰的理都不理,阿拉丁泄氣地看了看滿目倉皇的東京,忽然之間一陣恍惚。自己是為什麼會來到這裏的,又為什麼還沒有走呢?從昨晚到現在,他明明有很多機會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只要一咬牙一跺腳一狠心。
活着不好嗎?加勒比海邊的姑娘大長腿小屁股笑臉甜甜不好嗎?躺平在沙發上看超級碗現場轉播喝點兒小啤酒不好嗎?大家不都是為了這些個小樂子才忍辱負重地活在世界上嗎?
湊什麼個人英雄主義的鬼熱鬧啊。
他痛心疾首默默反省着,開口卻說的是:“我今天晚上估計是要死這裏了,這全賴豬小弟你知道吧。如果沒有遇到他,我至於這麼英年早逝嗎?這不是跟你一樣嘛,你不也是因為他才來這裏,才留到現在的,不是嗎?”
辟塵沒反應,阿拉丁不肯放棄。
“好了好了,這個世界的死活對你來說無關緊要,我get到了,但想一想,萬一呢,就萬一,豬小弟回來了,一看,哦喝,啥都沒了,他一定會很傷心吧。”他擼了一下鼻子:“那個傻逼孩子一定哭成狗。你忍心嗎?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嗎?”
他嘚吧的過程中辟塵一直面無表情,但這句話話音沒落,忽地一陣風平地里吹過來,刷刷繞住了阿拉丁腰身跟繞了只閹雞似的,提起來往地上一摔,把他給摔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了,阿拉丁哎喲哎喲在地上滾了半天,爬起來一看,辟塵已經不見了。
他失望地嘆了口氣,哼哼起來:“媽的,求人不如求己。”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撒腿就往人群密集處跑,老爺子的聲音忽然通過他腦子裏的晶片傳來:“阿拉丁,東北方向,一千兩百米,原宿地鐵站A口有一群吸血鬼,你過去看看怎麼回事。”
阿拉丁一愣,想起了另外一位難兄難弟:“吸血鬼?對了,平清盛那個死鬼呢,怎麼一跑出去就不見人了。”趕緊往地鐵站那邊沖了過去。
所謂白天莫說人,晚上莫說鬼,吸血鬼也算,阿拉丁一殺到地鐵站就見到了平清盛,他們站在陰影中,除了平清盛還有四位,三女一男,和平清盛並肩而立的女性,臉上矇著黑色面紗,身穿黑色長衣,只露出一雙極細狹的眼睛,瞳仁微微帶赤色,長發如雲垂落到腰際,其他二位姑娘穿着不合身的肥大男裝,站在比較靠後的地方,更遠一點的地方站着的男子個子瘦高,穿着帶帽長風衣,帽子嚴嚴實實蓋住了臉,身上圍着寬皮帶,皮帶上有斜開口的袋子,袋口外露出刀柄,他的手按在刀柄上,骨節歷歷,和骷髏神似;他姿態警惕,彷彿在衛護着自己同伴,隨時準備和人廝殺。
一群獵人把他們遠遠圍着,個個都武器在握,如臨大敵。
阿拉丁趕緊擠進了包圍圈:“冷靜,冷靜,冷靜,這是自己人,呃,自己家吸血鬼。”
平清盛白他一眼,語帶嬌嗔:“這麼久才來?”
阿拉丁脫口而出:“死鬼,你跑哪兒了,什麼情況?”
平清盛攤攤手:“我一出來就發現秦慕力竭,穿之黑洞隨時會把東京從地球上整個挖出去,我就跑去管我們自己的人了有什麼問題。”
阿拉丁一想也對,看看他身邊的同伴:“那你們吸血鬼大部隊怎麼樣了?”
平清盛扭頭說:“來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聖子皇后陛下,天皇陛下已經駕崩,現在是皇后理政。”手指轉向另外幾位:“這是皇后的侍女花江和富江,這是血衛井口清兵衛。”
阿拉丁聽到皇后兩個字,楞了一下,他在口號上人人平等的現代社會待久了,對封建制度下的禮儀規範基本沒有了解,現在有點手足無措:“呃,皇后?您好?”
聖子如寒星般的雙目一閃,凝視着阿拉丁,單刀直入:“你,能不能為獵人聯盟下決定?”阿拉丁一愣,趕緊去看平清盛,後者眨眨眼睛,意思是讓他寬心,不是什麼壞事。
生死戰鬥中結下來的信任感總是管用的,何況這個當口最不缺的就是廢話,阿拉丁抬頭看了看天上盤旋着的指揮飛行器,一咬牙一跺腳,準備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皇后陛下需要我做什麼?”
聖子皇后吐出兩個字:“交換。”
阿拉丁點點頭:“我在聽。”
聖子皇后望向平清盛,後者恭恭敬敬地點頭:“讓在下來。”隨之清清嗓子,望向阿拉丁:“我們在東京經過幾百年的經營,在地鐵通道往更深的地方,修建了體積龐大的地心避難所,皇后陛下願意將避難所對人類開放,儘可能減少穿之黑洞帶來的損失。我以先皇的名譽保證在這個階段我族人不會傷害任何人類。”
這句話留了一手,意思是這個階段過後吸血鬼該吃飯還是要吃飯。
阿拉丁這會兒沒空去計較這個伏筆,對於急於把儘可能多的人救出去的獵人聯盟來說,地下避難所的存在簡直是打瞌睡天上掉下個枕頭,他一時間都沒管理事長和老爺子對這個合作怎麼想,張嘴就要答應。
同意的話到了嘴邊,阿拉丁猛地一個激靈,及時把衝動咽下去了,因為他想起了一句至理名言: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那你們呢,要什麼交換?”
聖子皇后目光炯炯:“你們是獵人聯盟,追蹤是你們的專長。”她說得很簡單:“幫我追捕所有贗品的白條天皇和血衛,無論天涯海角,無論要花多少時間,一個不留,全部格殺勿論。”
阿拉丁看着平清盛,壓低聲音:“給他們跑了?”
平清盛歪歪嘴角,就他這段時間綜合的各條戰線信息,當時情況大概是:“打到最後好像是被異靈川緊急召回了,說跑就跑,當時以避難為重,我們沒有及時追蹤。”他聲音更低:“皇后陛下雖然被狐族所傷,但白條陛下事實上是死於異靈川之手,皇后發誓要為天皇復仇,同時也極度介意天皇被克隆這件事,決心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清剿所有贗品。”
“這事兒你自己為啥不做?怕打不過嗎?”
平清盛向來坦然面對自己的弱項:“雖然是克隆出來的,但白條的贗品一樣有皇族的幻力,身為血族,確實比較難與之抗衡。”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果由吸血鬼的血衛或彎將來追殺的話,白條天皇在族人心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尊嚴,明知是假的,可能也下不了手。”
他拍拍阿拉丁,推心置腹:“時間不多了,干不幹?”
阿拉丁向對方拋出了一個“說得好像還有選擇似的”表情,點頭:“我覺得行,你給我一點點時間,我跟上頭的人商量一下。”
聖子皇后微微頷首,又說:“萬一如果他們不同意的話,告訴他們,我入吸血鬼地宮之前乃是人類,我在娘家的名字叫做松本聖子。”
她眼中忽然閃出如夢如幻光芒,似乎在霎那間回到了長長的時間之前,去到了她的少女時代,那是一個濃春如歌,櫻花開放的日子,她走過家中的草地,去見正在遠處樹下等她的初戀情人。
男孩子帶着明快的笑容,還有滿滿當當的行李箱,裏面裝的都是心愛之物。以為馬上就要和她一同走向擁有彼此的未來。渾然不知她所選擇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路。
“明野君,我已決定接受初擁,去當吸血鬼天皇的新娘,從此不能相見,請明野君多多保重。”
她深深施禮,隨後便轉身離去,沒有去看男孩子的神色,沒有試圖去聽清從身後傳來的呼喊,也假裝自己從此不會再想起這個人的名字,氣味和笑容。
做大事,不拘小節。
她完美遺傳了她的父親鐵一般的意志,與冰一般的冷血。
而後,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我是松本清張的雙胞胎妹妹,出生就被隱藏,從未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因為松本家的長女一定要送去與吸血鬼皇族結親,這是血族與松本家的契約,而我之前三代,每一代都只有獨子。”
她雪白的眉間微微皺起一道紋路,隨後又放鬆了,向阿拉丁深深望去:“我知道清張會在哪裏,他是異靈川唯一倖存,以及真正不可或缺的人間合伙人,找到他,就有機會找到異靈川。”她扭頭看了看百萬性命懸於一線的東京城,“我恨異靈入骨,相信你們也有共識,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要達成的目標完全一致。”
她冷冷地說:“否則的話,相信我,東京,只是一個開始。”
阿拉丁被這幾句話完全鎮住了,他瞠目結舌瞪着皇后陛下,信息量大得他差不多準備當機了,這種時候他的本能指出了一條完美之路,那就是把決策的權利和承擔責任的義務都推給其他人。他開啟跟指揮艙的通話,把理事長和老爺子都吼了出來,前因後果一說,理事長立刻就拍板了:“成交。”
考慮到這哥們平時不做SWOT分析都沒法知道今天喝摩卡還是卡布奇諾,這個決策速度完全出乎了阿拉丁的意料,但這也正是他現在需要的。
他轉向平清盛:“老闆們說成交了。”方針已定,留下的就是行動計劃了:“現在怎麼辦?”
平清盛鬆了一口肉眼可見的氣,畢竟說不擔心人類犯渾是假的,他有備而來,胸有成竹:“我回到地道馬上傳令,所有通往避難所的通道即刻全面打開,我方跟獵人聯合派出各處入口的指揮和監督人員,一頭一個,方便對接,你說呢?”
阿拉丁壓根說不出更好的辦法,乾脆兩眼一閉,點點頭:“就這麼辦。”
指揮飛行器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各種命令通過獵人們嵌入的晶片不斷下達,救援行動很快變成了往天上和地下兩個方向努力,人類與吸血鬼們在某一個交集點上相遇,不再顧得上驚恐,防備,或者計較彼此的不同。想要活下去,想要有希望,這是所有物種共同的訴求。
阿拉丁無形中成了總統籌,到處都是呼叫他的聲音,他答應着,匆匆忙忙要跑去幹活,忽然又停下來看看平清盛:“哥們兒你挺好的吧?”
平清盛微微一笑:“至少活着。”
他看了看身後的地鐵站入口:“我的族人幫紫狐轉移了他的舊識,他現在很安全,你萬一有機會見到他,就說一聲。”
阿拉丁這個節骨眼上還有閑心管八卦:“啥舊識?姑娘嗎?人還是狐狸?長得好看嗎?”
平清盛覺得他傻:“既然是我們去轉移的,那當然是吸血鬼,不過也有一半是人,混血種,男的,非常不好看。”聳聳肩:“人家逃跑的時候都是揣點兒食用水啊麵包啊什麼的,那位朋友揣了兩把刀,說弄死都不能丟下刀。”
這樣的彎將,正和花江和她的父親一樣,無論是要為之而死,還是為之在陰鬱悲傷中煎熬,由人類變化而來的混血吸血鬼們總有一種生死都無法去除的執念。正因為知道了這一點,平清盛對他們才多了一份從前沒有的尊敬。
必須要走了,他伸出手與獵人相握:“那麼,你保重。”
阿拉丁點點頭,沉默了一下,說:“等忙完了,出來喝酒?”
平清盛說:“好,我喜歡喝威士忌,你呢?”
“你請的話,我什麼都可以喝;我請的話,啤酒?”
平清盛莞爾:“都好。”他望了望天空,無論如何還是要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叫豬小弟一起來?”想了想補充了一句:“你見到他的話。”
阿拉丁鼻子一酸,說:“嗯。”就此擊掌告別:“回見。”
凝望着阿拉丁頭也不回離去的身影,平清盛心中百感交集,他已和白條聖子達成了協議,從此之後,聖子皇后垂簾聽政,他將是監國,為白條天皇守護他留下的族群。
如果末日來臨,就要努力生存下去,如果世界得救,就要拚命壯大起來,向著更光明的未來跋涉——哪怕對吸血鬼來說光明這個詞的意思不怎麼正面。
護送着聖子皇后回到地下,他回頭望了望這個紛紛亂亂的世界,心中輕輕嘆息一聲,走進了黑暗世界,從此以後,他將在那裏負起從來未曾想像過的責任。
時間不斷流逝,亘古節奏如一,但一旦焦頭爛額,疲於奔命,又讓人感覺過去得格外快,格外不留情面。就像只是一定神的功夫,半小時就已經過去,東京上空的引力盲區縮小到了只容一架飛行器進出的程度,指揮艙開始傳令大家準備撤退。
阿拉丁滿頭大汗地站在街道上,舉目望去,到處都還是來不及走的人,獵人們不顧一切儘可能快地將儘可能多的人塞進飛行器,或者往地下避難所轉移,有幾部飛行器儘管用了半空間附着的技術,還是塞到了臨界點,起飛時負重過大搖搖晃晃,活像隨時會一頭栽下來,看得人一手心都是冷汗。
他大口喘氣,取下被汗水浸透了的手套給自己扇風,陷入了短暫的悵然若失中。
他問過老爺子,在轉移人群之前,要不要做一個篩選:要不就讓年輕、身體強壯,基因明顯比較好的那些逃出去,男女比例搭配好,以儘可能地延續倖存者們生存的希望,要麼就按照文明社會的準則,讓老少婦孺優先得到一線生機,大老爺們往後站。
結果被老爺子毫不留情地拒絕了,還怒斥阿拉丁:“第一,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是來儘可能挽回損失的,誰也沒有資格決定誰應該活下去,第二,你他媽有篩選的功夫,完全能夠多救幾個人了,給老子滾蛋,幹活。”
如此粗暴,阿拉丁卻毫不介意,因為他知道老爺子有道理。
即使如此,心底仍然一陣陣沉重得像鐵水一樣的悲傷和抑鬱,不知道耗盡一生能不能得以平息——如果這一生還能延續的話。
他沉鬱地仰望天空,一架飛行器剛好消失在了他的眼帘之中,那意味着又有三百條人命得到了拯救。
指揮艙發出了指令,獵人們準備撤退,之前出去的飛行器也不再返程。
阿拉丁拖着腳步慢吞吞去到指定的匯合地點,發出通訊信號等待飛行器來接自己,他仰望天空,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有一架早已飛出去的飛行器,返航了。
尾部編號說明這架飛行器來自南美分部,早在十五分鐘前就裝滿東京居民飛走了,現在居然頂着全體撤退的命令又鑽了回來。阿拉丁立刻通知小腦袋:“你問一下那架南美3057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回來了?”
小腦袋答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回消息了:“南美3057說他們在引力盲區四周發現了高能量的風力牆對抗引力,由於風力和引力的互相抵消,盲區大小現在非常穩定,南美3057認為我們還有機會多帶一些人出去。”
阿拉丁眼睛都亮了,就差沒上兩個側手翻:“我就知道老子打中了犀牛的七寸!”
他接通指揮艙,瘋狂地喊了起來:“引力盲目暫時安全,引力盲區暫時安全,老爺子,讓所有飛行器返航,繼續營救,繼續營救。”
地面上的混亂和救援行動在繼續,在高高的天上,犀牛盡忠職守地操縱着風,為他根本不關心的人們擋住來自穿之黑洞的引力。
他隨時可以走,他卻沒有走。
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心裏不斷說:“答應了的事,他一定會做的,也許再多等一分鐘,他就回來了。”
儘管從來就沒嚴肅過,但那個人倒是一向來很信守自己的承諾。
如果他答應了兒子會某個時候回家,他就一定會在那個時候到家;如果他說要講三個故事,就一定會講三個故事,儘管那三個故事可能都以“從前有座山”開始,枯燥得讓兒子一聽就忍不住產生有暴力傾向。
他們一起離開那個小飯館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等一下回來把飯菜熱熱再吃吧。”好像他們只是出門去散散步,或者到街角買個雪糕——過着平靜日子的時候,這些就是他們生活里的正經事。
今天也應該一樣吧?
哪怕今天跟平常真不一樣。
他竭盡全力對抗着穿之黑洞,也清楚地知道無論自己多麼強大,也不可能長久延續這個過程。只要他一放鬆,在大概五分鐘之內,整個東京就會像一顆風滾草般被穿之黑洞連根拔起,留下深及地幔的廣袤坑洞,一系列的自然災害接踵而至,於是日本,亞洲,海洋,全球,陸續被波及其中,人類數千年建立的文明將瀕臨毀滅,過程緩慢,但無可避免。
地球本身對此無所謂,一切正常的時候它毫無保留地滋養着從自己表面進化出的生命,萬一被一抹而光,大自然最多也就是說一聲:“哦。”
如此而已。
地球環境對半犀來說不是剛需,所以他本來也有資格站在這麼超然的立場。但這樣的話,那個人就永遠回不來了。
犀牛盤腿坐在風屏障的上空,獃獃望着遠處,從頭頂已經煉化了的犀角那裏,他察覺到了一點點久違的冰冷感覺,就像一顆冰珠貼在皮膚上,一開始是涼,後來是痛,漸漸變成麻木,從犀角向身體內部蔓延。
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他想起這句成語,是以前守着某個笨小孩日背書夜背書的時候自己記下來的。
那麼努力也不知道是為了啥,你看看,很快人類世界根本就沒有高中,也不需要考試就業了啊。
犀牛深呼吸,他快要到極限,數十下,然後他就必須要離開了。
一架一架飛行器還在不斷地穿梭,速度提到了最高,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在行動,其中有一架,已經往返好幾次了。有一次飛出去的時候和辟塵離得如此之近,以至於他直接看到了裏面操縱飛行器的人。
那是阿拉丁。
他應該知道風力屏障是會隨時消失的,如果他在那個時刻沒有飛走,自己也就搭進去了。不像是一個將捨己為人這種想法作為人生指導的人啊,但他就是一步都沒有退。
也許因為他也有一個好朋友吧。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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