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年行(1)
[1]
會議室大門緊閉,秘書安妮不時起身過去悄悄看一眼,又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后。
夜幕低垂,已經快到午夜,她今天的工作早已完成,卻不願下班。
今天早上八點不到,安妮起床沒多久,正在梳妝,電話鈴聲突然響起,讓她的手一震,眼線筆順勢畫出了眼眶,在眉毛下拉出長長的一道。
她不高興地拿起一塊卸妝棉按住眼角,匆匆過去接電話,還沒來得及說“你好”,就聽到安東尼急促甚至可以說是暴躁的聲音:“馬上找所有副總裁到會議室,所有人今天的其他事情都全部推掉。”
安妮為安東尼工作的時間不算短了,三年來鞍前馬後,從來沒有遇到過安東尼這個聲調和態度。她不敢耽誤,逐個給副總們打電話,等安妮自己到辦公室的時候,公司高層已經一個不落地進了會議室,大門一關,就是十三四個小時。
中途有外賣員過來送了一次披薩,估計是裏面哪位老闆一邊緊鑼密鼓開會,一邊手機下的單。她打開門,把披薩送進去,那一瞬間聽到了無數熟悉和不熟悉的聲音在毫無章法地吵鬧,有的人情緒已經非常激動,讓安妮膽戰心驚。她帶着外賣員踩着小碎步,放下食物逃也似的往外就走,這突如其來的打擾讓會議室突然一片死寂,就像往開水鍋里扔了一塊巨大的冰。
一定出了什麼大事,一定是和安東尼切身相關的大事。
她只是一個小小秘書,不管什麼事,她都無能為力,因此按理說根本不應該操心。
可是有一些東西令她不能放鬆,也許是安東尼每天例行經過她身邊時給她的一個輕笑,也許是每次公司聚餐后他親自驅車送她回家時二人獨處的微妙情調,也許是他總會記得給她送一個生日小禮物的用心,也許是她家人重病時他為之四處尋訪名醫的厚義。
她為他安排三百六十五天的時間表,知道他未婚,也沒有女朋友,常年醉心於自己一手創辦的事業。在他生命里,和他最親近的女人,只有安妮。
儘管是那麼淺的、點到即止的親近,也足以讓安妮有一個自己的小小渴望,藏在誰也不能窺視的深心裏。
於公於私,她都不允許自己在這個時候離開這裏。
披薩盒被推了出來,裏面還剩了兩塊,安妮放在茶水間的微波爐里熱了一下,當成自己的晚餐。她努力抵擋睏倦,打開網頁隨意瀏覽,時裝、星座、笑話,看在眼裏都有點恍恍惚惚的了,直到終於有一條新聞,從某門戶網站的財經專題頁面上一躍而出,如同冬天飲雪水,她馬上就精神了。
“Benson&benson秘密啟動收購jipsy計劃超一年,持股已達21%,逼近jipsy第一股東持股數,jipsy董事會或將重組。”
jipsy就是安妮所在的公司。也就是安東尼的公司,他是jipsy的創始人和掌門人,是所有人崇拜和愛戴的對象。若干年前他為了留住一同創業的幹將,不斷稀釋自己手上的股份,到現在雖然位高權重,卻並不是真正一言九鼎的終極決策者。
安妮長久地注視着那條短短的新聞,想要努力思考清楚這對公司來說意味着什麼,心臟怦怦劇烈跳動,彷彿感覺到什麼災難將要降臨。
忽然會議室門啪的一響,高管們魚貫而出,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平常都對她笑臉相迎的人,連看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就連某個一直明裡暗裏對她有非分之想的,也匆忙得像是在逃避什麼。
她等了一陣子,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還沒有見到安東尼出來。安妮走過去,見所有的燈都關掉了,安東尼一個人站在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對面大廈的燈光照進來,將他清瘦的背影投射到巨大的會議桌上。他格外挺拔,一如往常,這個四十剛剛出頭的男人,如外界傳言的一樣,擁有鋼鐵般的意志和強大如虎豹的雄心。似乎任何打擊都不能使他臣服,可是那光線也讓他鬢角那些彷彿一天之內長出的短短白髮,分外觸目驚心。
安妮不敢驚動他,但安東尼已經察覺了,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拿起自己外套,轉頭溫和地說:“今天辛苦你了,快點回去休息吧,明天晚點來。”
安妮答應了一聲,看着他往外走,經過自己身邊時,她忍不住問了一聲:“你沒事吧?”儘可能地讓聲音柔和,讓表情沉靜,不要讓他看出自己心底的擔憂。
安東尼瞧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里一點歡樂的意思都沒有,但他還是努力地笑出來,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彷彿要伸手摸摸安妮的臉頰,但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來,快步走向電梯。安妮所見的最後一幕,是他孤獨地站在空空蕩蕩的電梯裏,仰着頭,正往眼睛裏滴治療乾眼症的眼藥水。那眼藥水是安妮在日本幫他買的,不到非常疲倦的時候他從來不用。安妮目不轉睛地望着電梯門合上,不知道為什麼,喉嚨里硬得如同哽了一塊石頭,眼淚拚命在眼眶裏打轉。
那一刻他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
也沒有人知道,他根本就沒有明天。
第二天上午,兩個警察出現在安妮的家門口,告訴她安東尼凌晨四點去世,死因不明。
距離他和她說“再見”,不過三小時。
安東尼的葬禮備極哀榮,他生前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工作里的親密戰友都輪番上台致辭,追憶彼此深情厚誼,聲淚俱下。
唯獨安妮沒有露臉,只發了一封郵件請長假,一請就是兩個月。
她終於回去上班時,代替安東尼的新董事長已經履職,帶了自己的秘書來,她被分到行政部,處理客戶服務方面日常的文書來往,級別比以前低了,還降薪30%。大家都覺得她怎麼也不可能咽下這口氣,反正以她的資歷,想找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並不難。
但安妮哪兒都沒去,她安之若素地坐進了行政部向隅的格子間,每天來上班時和從前一樣衣着雅緻,態度溫存,時間過去,和新的同事都漸漸熟悉起來。何況她也真忙,公司業務蒸蒸日上,那一段時間,benson&benson在市場上無往不利,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競爭對手都繞着走。
誰都不知道她那兩個月是怎麼過的,誰也不清楚她和安東尼曾經到底是不是算親密,她絕口不提,其他人當然也就不問。
只不過死了個把老闆嘛,上得山多終遇虎,誰的茶餘飯後閑談里沒幾個死人的名字呢。
眨眼過了半年,絕大部分死人這個時候都死透了,不管是在媒體上還是在人們的記憶里。
五月的一天,空氣里開始充滿初夏的味道,公司有個項目順利收尾開酒會,高層和項目組成員去了夜店繼續喝。安妮和行政部的同事收拾酒會手尾,很晚才到,可是她到的時候,大家都為她吃了一驚。
平常總是職業套裝、長褲襯衣,各種穩妥打扮的安妮,穿了著名的夜店品牌所出的銀色小洋裝、十公分的大紅色系帶高跟鞋,襯得她胸大,腰細,腿長,肌膚雪白,紅唇如火。所有同事,認識不認識的,都齊刷刷對她行注目禮,看着她從容地走到吧枱,要了一杯長島冰茶,double。
最擅飲的女子,才敢在夜店裏整晚喝長島冰茶,這種雞尾酒和茶一毛錢關係都沒有,滿杯都是伏特加、朗姆、金酒和龍舌蘭。double代表雙份烈酒,不會喝酒的人聞一下差不多就可以醉了。
她站在吧枱,很快喝下第一杯長島冰茶,接着要了第二杯,而後搖曳生姿地走到同事中間,看起來很隨意地選了一張台加入。那張台上都是高管,有幾張熟面孔,是從前安東尼在的時候安妮常常見到的。她雙臂撐在檯子上,飽滿酥胸勾人魂魄,未語先笑,嬌滴滴地說:“你們在聊什麼?”
那時候已經是午夜,不管人們喝的什麼,神智都已經不怎麼太清醒,也不想要太清醒,安妮在那張台上如魚得水,她猜拳,和男人們一起喝tequilashots(龍舌蘭酒),說直白但不粗俗的黃色笑話。沒有人能把她這一面和平常工作那一面輕易聯繫起來,可是她這一面比工作那一面,實在有魅力太多。
管戰略投資的副總整晚黏着她,從眼神環伺到言語挑逗,到最後明目張胆地調起情來。這個男人從前在安東尼時代就一直想要追求她而不得的人,現在跟了新老闆,升職加薪,對自己的信心也和職位一起高了起來。
凌晨三點,大家都準備散場,副總靠近安妮耳邊,輕輕說:“等一下跟我回去。”酒氣噴涌,他已經接近忘乎所以。
安妮微微頷首,含笑不語,抽身去了洗手間,在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她慢慢洗了手,看着鏡子裏臉色嫣紅的自己,垂下眼瞼,忽然一顆淚慢慢流了下來。
“有什麼事值得這樣勉強自己呢?”
有人在旁邊淡淡地說,彷彿就在耳邊,伴隨着水流嘩嘩的聲音,安妮一驚,抬頭去看,洗手台遠遠的另一頭站了一個極美貌的男孩子,樣子年輕得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但不知為什麼,看他的模樣,卻像與這燈紅酒綠群魔亂舞十分相得。
他穿着白色的襯衣、黑色長褲,胸口掛一條黑色的細鏈子,墜子是一個奇異的字符,不知道來自什麼語言,代表什麼意思,身形纖細,卻毫無瘦弱之感。安妮瞪着他,過了許久才確定他剛剛那句話是跟自己說的。她頹然扭過頭,一言不發,向門外走去。
但那個男孩子伸手擋住了她,那眼神多麼溫存啊,就像他們曾經青梅竹馬或生死與共,一瞬間安妮都迷離了,可她也知道,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個人。
她都沒有力氣發怒,所有的能量都留存着,要在最需要的時候爆發,絕不應該在其他任何地方浪費,她只是平靜得接近厭倦地請求:“讓我過去。”
男孩子搖搖頭,語氣中充滿同情與憐惜:“我不能讓你過去。”
他望着安妮,像是望穿了她的瞳仁與大腦,望到了凡人無法猜度也無法估量的幽邃未來,他悠然說:“你會死的。”
安妮悚然一驚,背上有冷汗冒出來,酒醒了一半,她緊緊抿住嘴唇,強作鎮定:“你胡說什麼?”
男孩子一隻手仍然擋在安妮身前,另一隻手忽然碰了碰身邊的洗手台,水龍頭打開了,洗手液出口滴出白色洗手液,落在水槽里,隨着水流沖刷,許多泡泡在漩渦中形成,而後,飄了起來。
夜店洗手間裏的燈往往都是昏暗的,可安妮這一刻卻意外地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更清楚,那些泡泡里,如同微型的舞台一般,正有一幕幕好戲上演。主角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她從一輛車上下來,她走上某處高級公寓的電梯,男人為她在卧室里款款脫下被汗水與酒水沾濕了一半的裙子。她望着天花板高處的燈,身體承受着自己不情願承受的人。盡歡后的男人睡去,她偷偷來到那人的書房裏,想要查看什麼。
忽然身後出現巨大陰影,鋒利的刀刃刺向她優美的胸膛。
泡泡里的安妮無聲地慘叫着,嘴唇翕動,神色絕望。
這些泡泡飄過安妮身邊,而後就破碎了,消失在虛空之中。安妮的酒徹底醒了。她挺直身體,拚命地鎮定下來,問:“你是誰?”可聲音還是在顫抖。
男孩子笑得極爽朗:“叫我Law。幸會。”
他煞有介事地伸出手來與安妮相握,在他掌心中後者顫抖得厲害,如同一片寒冬里的殘葉。她無力地舉起手,指了指那些瞬息之前還存在的泡泡,低聲說:“這是怎麼回事?”
Law歪着頭想了想:“只是一種幻覺。”他解釋說,“如果一個人的決心太過堅定,或者感情太過激烈,那麼就很容易讓我看到他們的決心或感情會導致的後果。”
他兩隻手都握住安妮,非常溫暖的手,穩定而且有力:“而你兩者兼而有之。”
這麼年輕的人,言語中的悲憫卻像經過了一百年的戰亂與和平,他說:“告訴我,你怎麼了?”
安妮在這一瞬間幾乎崩潰,但她隨即看到了在男孩子身後,洗手間入口處出現的人。
戰略投資部的副總,迫不及待想要品嘗到手的美味,久候不至,卻在這裏看到安妮和一個顯然比自己有魅力一百倍以上的男人,雙手相牽。
酒精放大了嫉妒,減弱了判斷,消滅了自控,他一聲不吭衝上來,順手從旁邊酒桌上抄起啤酒瓶,在安妮的尖叫聲中,狠狠砸在了Law的頭上。
男孩子連眼皮都沒有顫動一下,更不用說摔倒或大叫。他毫髮無傷,只是慢慢轉過頭去,看了那個副總一眼,說:“你今天運氣真好,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裏。”
而後他扶着安妮,從目瞪口呆的那人身邊走過,揚長而去。
第二天早上,安妮從極深極濃厚的甜睡里醒來,睜眼的那一瞬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自從安東尼去世,她未曾有一夜如此安睡。她總是要累到或醉到極致才能合眼,而後亂夢紛紛,都是那些不曾說出口,而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說的話,那個再也見不到的人,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時光與瑣事。
而後她聽到收音機里天氣節目的主持人快快活活的聲音,在說著這一周都是晴、晴、晴,建議大家應該盡量地逃班,去海邊晒晒太陽去。
她坐起來,首先去看自己的衣服,還是昨天晚上那一件,整整齊齊,身上蓋着極柔細的薄毯,身下是一張很好的床。
床尾對着巨大的落地陽台門,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海。碧浪洶湧,艷陽高照。天氣預報一點都沒有亂說。
她略有點踉蹌地走到陽台上,看到樓下是一個網球場,有兩個人正在打球,另外一個人當裁判,在場外大聲報分數,順便點評球技。不知道是他點評得不到位還是算分不公平,忽然選手們不打球了,揮舞着球拍上去打裁判,裁判撒腿就跑,另外兩個人緊追不捨。安妮在陽光下眯着眼看了半天,認出來那個在跑的就是昨天晚上從夜店把她帶走的年輕男子Law。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呢,他們走出了夜店門,泊車小弟像是先知先覺一般,已經把Law的車開到門口,那是一輛價值百萬美金的法拉利超跑。她好像說了一句“nicecar”,而後坐上去,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這是哪裏呢?她四處打量着,房間裏除了一張床,就只有一個離地數厘米的小平幾,地上丟了很多墊子。
東西不多,而且任何角落都非常乾淨,是那種撲面而來,根本無法忽視的乾淨。
她打開門,一條彎彎的小樓梯通往樓下,她剛走兩步,那幾位在網球場上沒有達到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這種崇高境界的朋友就喊打喊殺衝進了房子大門。Law逃得不夠快,已經被人從後面一把抓住脖子,提到空中。提他的人是個女孩,美目圓瞪沖Law嚷嚷:“你說鷹眼挑戰不過是什麼意思!”
Law被提着也脾氣還是很好,平心靜氣地解釋:“就是鷹眼說你的球出界了啊,所以不能得分。”
女孩子不認:“胡說!我們根本都沒有安鷹眼,誰說我出界的?”
Law脖子一梗:“當然是我說了算啊,第一,我是裁判;第二,我比鷹眼捕捉速度可快多了。”
女孩把他提得更高了:“這是孤證!不算數!”
Law求助的眼神望向站在女孩身後的另一位選手:“Paul你來主持公道。”
安妮的視線落在那位叫Paul的人身上,小小的眼睛,異常神駿的鼻子,一副懶洋洋的神情像是從古至今無大事。
就美貌而言,Law和提着他的女孩子,已經在人類之中可算登峰造極。
但不知為何,安妮心中篤定:如果他們三個人一起出現,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去注意這個長得最不好看的人。
他有一種氣質,如岳峙淵渟,如天風海雨,如山崩地裂,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嘴角帶着笑,看看女孩,看看Law,似乎正要說出一番公道話,忽然從某個地方傳來一陣尖銳的鈴聲,霎那間臉色大變:“哎呀,蒸蛋好了。”一個箭步就沖向了廚房,女孩子馬上丟下Law,什麼公道都不要了,連滾帶爬跟着沖了上去,一邊還大叫:“留一點給我,留一點給我!”
安妮抱着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下了樓梯,走出大門,看了看周圍環境,心裏咯噔一下。
房子不算很大,三層,樣式復古,陳設簡單,但都是價值甚昂的精品,扶梯是貴重檀木手工打制的,鏤空雕花精緻絕倫,細看便能明白現代工藝根本做不出這樣的精品,而是來自18世紀巨匠之手的古董。
房子已經極出色,周圍環境更加驚人,地段獨一無二,背山面海,室外的無邊私家泳池與大海一線之隔,園林十倍於房子的面積,所栽種的植物每一棵都要天價,更不用說護理的費用。
這是真正的海景豪宅,唯獨本城最富有,差不多也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才有可能在這裏買房子。
她找到廚房的位置,悄悄走進去,那三個人都坐在餐桌前,一人捧着一個小竹筒,一個小勺子,正在吃蒸蛋。
Law看到她進來,起身招呼:“你醒了?來吃點東西吧。”
安妮根本就不想吃東西。事實上她也很久沒有好好吃過東西。
她以前擁有健康無瑕的腸胃,卻在數個月之間被酒精和憂鬱鬧得毛病不斷。
所以她當然是想婉拒的。
但是Law根本就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他只是把一個同樣的青色小竹筒放在安妮面前,另外給了一把純銀的小勺子,然後說:“不吃的話,會一輩子都後悔的。”
安妮猶豫了一下,打開竹筒蓋子,聞到一陣奇妙的味道,那味道對厭食症者來說,大概就意味着:上帝決定暫時不要你死,所以,吃吧。
她吃下第一勺蛋,舌尖接觸到食物的一瞬間,就全然理解了Law的意思。
不吃的話,會一輩子都後悔的。
事實上,她想,吃過了,也會一輩子都後悔——她還能去哪裏找到同樣的滋味呢。
碗筷收好,桌椅擺好,地板和灶台都擦得乾乾淨淨,安妮注意到這一切都是Law在做,動作輕靈,手腳嫻熟,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另外兩個人就坐在安妮的對面,名叫Lou的女孩興味盎然地看着她,眼睛就像某一種貓,在短時間內能夠變幻出許多種顏色。
安妮養貓,儘管她從不理解貓。她的貓只有在需要食物、水和溫暖的時候才會過來找她,而且那個姿態也是命令式的。她生命里充斥着類似的姿態,從父母、師長,到歷任的男朋友和老闆。
安東尼是唯一例外。他始終尊重她。
想到安東尼她低下頭,深感挫敗與傷感,這時候Lou問她:“所以,你想要調查愛人死去的真相?”
她嚇了一跳:“愛人?”安妮急急忙忙擺手,“不不不,他是我前任老闆。”她聲調不算自然,“只是工作關係而已。”
Lou唇邊露出明確無誤的嘲笑:“為工作關係願意付出生命代價,這份工作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
她跳下椅子,姿態決絕地掉頭而去:“連誠實面對自己都做不到,這樣的人有什麼好值得幫助的。”
安妮愣住了,怯生生目送她走出廚房,轉過頭來,卻看到兩個男生表情半點沒有發生變化,彷彿對Lou的情緒化司空見慣。
桌上不知什麼時候擺上了水果茶,手工吹制的寶尊形玻璃瓶里,水果粒和顏色糯紅明艷的茶水相融。橙瓣、青檸瓣、紅莓與草莓片、金桔瓣、蘋果瓣,安妮無法控制地注意到每一種水果都切成了特定的形狀,而且形狀與形狀互有呼應,起伏之中不斷咬合、拼湊、銜接成形。從某個角度來說,把裏面的東西撈出來,現成就可以玩七巧板。她幾乎脫口而出,問Law是不是處女座。
Law為她和Paul擺上了白色半透明的淺口茶杯,淡淡說:“Lou脾氣不好,她也不耐煩聽太多人說話,你有什麼事,對我們說就好了。”
彷彿是呼應他的評價,從客廳的方向傳來呼嘯之聲,有什麼東西飛了過來,就像一顆流星闖入地球外的大氣層,正因高速摩擦帶來的高溫而熊熊燃燒。
那是一個拖鞋,寶藍色,克什米爾羊毛織成,陪襯暗褐色精柔小羊皮底,玲瓏如一件藝術品,此刻也是一件品位上佳的暗器,正精準地砸向Law的鼻子。但後者根本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只是在為面前兩人斟茶的間歇,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那個拖鞋,看了一眼,丟到腳下,穿上了,然後喊:“另一隻也丟過來嘛,免得一會兒找。”
客廳里沒有聲音了,Law聳聳肩,做完自己斟茶的工作,Paul端過杯子,喝了一口,對Law說:“去找她回來。”
Law點點頭,走了。
Paul看向安妮,輕柔地說:“抱歉,我們平常這樣相處慣了,如果有冒犯你,請不要介意。”
安妮急忙搖頭:“不不不,不會。”她扭頭看着Law離開的方向,“是他帶我回來的?”
昨晚的記憶實在太過模糊,而記得的片段簡直有魔幻意味,她很想有一個頭腦清楚的人幫她確認現實何在,而Paul看起來剛好就是那種人。
聽得多了就會發現,他說話的語氣其實毫無感情,但那種毫無感情並非冷酷或疏離,而是對絕大部分人都帶有慈悲,卻不摻雜任何私人感情的自然效果。
他大概生來便深知這世界是他的遊樂場,他掌握着所有機動設備的遙控器。
無需張皇,震顫,衝動或低回。沒有太多事值得產生或顯露情緒。
和他接觸過的人,一定不知不覺就認定他的話絕對可信,因為他沒有任何理由說謊。
Paul說:“是他帶你回來的。”他喝着水果茶,“Law很喜歡待在夜店裏,越熱鬧的越讓他開心,他喜歡那種沒有地方可以坐,然後音樂又非常吵的環境。”
他做了一個手勢,帶着一點寬容又有點嘲笑:“但是他不會帶女孩子回來,通常都是被女孩子追得沒辦法了只好回來。”
他看看安妮:“你是唯一的例外。”Paul平淡地說,“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昨晚就死了。”
“和你老闆的死因一樣。”
安妮手一抖,白色瓷杯落在桌面上,無聲地碎了,水果茶流淌出來,在桌面上形成一灘灘有顏色的小池塘。
Paul皺了皺了眉頭,起身去拿了抹布——安妮的視線跟隨他的身影,然後發現他們家真的很多抹布,各種顏色各種質地,看起來各有不同的用法,掛在廚房牆壁上的方式,比大部分人掛自己最貴的西裝的方式都要講究。
他示意安妮不必抱歉,一面清理桌面,一面說:“來吧,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
安妮不假思索開口,從三年前她第一次走進安東尼辦公室開始,她試圖不摻雜個人偏見或判斷,最好乾脆如同做商務簡報或寫報道提要,可感情掙脫開控制,如同洪水怒吼着越過堤壩,她越說越慌,知道自己敘述了太多細節,太多冗餘,太多可有可無。
可如果不在這裏說,她又有什麼其他機會可以再說呢。
故事告一段落,廚房裏非常寂靜,窗外微風穿過植物葉子之間,沙沙有聲。Paul垂下眼睛,慢慢喝完了他的水果茶,說:“我來複述一下,你看看我有沒有理解錯,好嗎?”
“安東尼向來是benson&benson收購的最大絆腳石。”
“安東尼召開反對收購的高層會議,次日即將發動反收購的行動,但當晚即被殺。”
“極力贊成收購的高管被升職到他一直夢寐以求的職位,而向來跟隨安東尼的都被解僱或降職,你認為那位高管會了解安東尼被殺的內情,因此想通過接近他來查明真相。”
破開所有細節,其實就是這幾句話,沒有什麼好誤會的。安妮點了幾次頭,忽然間悲從中來。
Paul靜靜看着她哭泣,等她能夠控制住眼淚之後,才再度開口:“在過去數年裏,有好幾起重要的金融併購或者遺產糾紛中出現了非常巧合的當事人死亡事件,和安東尼的情況非常接近。Law在昨晚你的幻覺中所看到的死亡徵兆……”他做了一個表示那個巨大陰影的手勢,令安妮悚然一驚,“我們也很熟悉。”
他把雙手放在桌子上,那是一雙非常有力量感的手,在左手尾指上,戴了一個小小的青銅戒指,戒面上也有一個奇異的字符,和Law胸口那個顯然來自同一系列。安妮側耳,全神貫注,聽他說:“回去上班,我們知道從哪裏開始查這件事。Law會和你保持聯繫。”
他話音落下,不準備再重複或強調,而安妮不由自主就站了起來,順從Paul的吩咐,彷彿是最自然不過的一件事。
她走到一半,回首凝視着Paul,後者迎接她的眼神,微微一笑,不需要她問出心中疑惑,他已經給出答案:“不,我沒有特意要幫你,不需要感激或不安。”
他雙手合起來,言語中有隱藏得最深的一絲寂寞:“我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希望這個世界變得好一點,乾淨一點。”
“配得上一個想要好好在其中生活下去的人。”
[2]
瑞奇六歲的時候跟着父母從哥倫比亞偷渡到美國,傾家蕩產,付完了蛇頭(帶路人或組織者,一般是指那些把偷渡的人帶出國境,從中賺錢的人)的費用,兩手空空淪落在波士頓街頭。他們住在貧民區,父母每天工作的時間長達十六小時,還要時時面對街頭黑幫的欺凌敲詐。瑞奇有一次重病,無人理睬,他一個人待在家裏,整晚高燒,奄奄一息,眼前不斷出現的幻覺,是他小時候在哥倫比亞叢林中嬉戲的場景;童年幸福轉瞬即逝,幻象的最後,出現兇猛怪獸與詭異陰影,追在他背後,要將他拖入黑暗之中,一去不復返。
他挺過了那場病,留下了激動時嘴角會有輕微抽搐的毛病,成年後去問醫生,才知道原因是神經在高燒中受損,無法修復,但在他刻意自控時倒也完全看不出來。
很不幸的,瑞奇後來成了孤兒,被社會福利院帶走,但也很幸運的,他八歲時被生活在紐約上東區的富人家庭收養,從此踏上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道路。他擁有充足營養,獨立房間,私立學校,沃頓商學院,最後是華爾街含金量十足的工作。
十二年後,他來到洛杉磯,成為jipsy戰略投資部門的財務總監,躋身高層決策者之列。衣輕裘,車肥馬,一日看盡長安花,青雲得意,說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在他的高級公寓陽台上看着萬家燈火,喝一杯臨睡酒時,他總是問自己:“夠了嗎?到了這裏,是不是就夠了?”
如果這是上帝問他的問題,那麼瑞奇已經給出了非常明確的答案。
他說:“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電話鈴聲在耳邊響起,對一個宿醉未醒的人來說,那就像聲音做成的小刀子,一刀一刀插在太陽穴和眼珠子正中,叫人生不如死。
瑞奇掙扎着摸過電話聽筒,眼睛閉着,壓抑着心中奔騰而過的怒氣,說了一聲:“喂。”
電話那頭的聲音是個女孩子,很年輕,非常陌生但也十分獨特,瑞奇可以確定他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聲音,可是對方說的第一句話就讓瑞奇整個人清醒了過來:“昨天晚上,你在酒吧用酒瓶襲擊他人,記得嗎?”
他翻身坐起,立刻問:“你是誰?”
那個聲音冷冰冰的,笑了一下,但完全沒有任何要笑的理由:“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你襲擊他人的目擊證人和監控視頻,瑞奇先生,如果我們控告你故意傷害罪的話,你覺得結果會怎麼樣?”
他捏緊了話筒,感覺自己半邊身體都不由自主地僵硬了。
對一個街頭小混混來說,故意傷害罪可能不算什麼大事,但對一家上市公司剛剛晉陞沒多久的副總裁來說,這個罪名不管成不成立,只要卷進訴訟和公眾視線,就能讓他身敗名裂,畢生事業都告毀滅。
他怎麼可能會那麼衝動呢?瑞奇懊惱地敲着自己的後腦,那裏傳來尖銳的痛感,就像裏面裝的是燒紅的鋼水而不是溫軟流動的腦髓。他慢慢回憶起昨晚那一幕,安妮,那個年輕男子,那家夜店的燈和音樂節奏,一切都很清晰,一切都很飄忽。
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最近又春風得意,難免心浮氣躁,得意忘形,但無論如何,不至於會為了一個其實根本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和人打架啊,這太不像以深沉冷靜著稱的瑞奇·金了。
不管怎麼樣,現在麻煩找了上來,他知道面對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解決問題:“你要什麼?”
女孩子再度輕笑一聲:“下午三點,讓你的秘書取消所有其他安排,我們會去找你。”
電話滴一聲掛斷,瑞奇垂下頭瞪着自己的手,忽然意識到對方撥的是他的座機號碼。
他密不外傳、直通床頭的座機號碼。
下午三點,瑞奇應該是在參加副總級別的管理層月度例會,這是新任董事長到任后的第二次管理層會,大家不需看議程已經知道多重要。
早上他聽完那一通電話之後,拉開窗帘,俯瞰充滿活力的都市晨景,朝陽光華燦爛,在摩天大廈之後冉冉升起,信心十足。
他驚魂稍定,接着淋浴,刮鬍子修面,選了一套深藍條紋灰色底的雙排扣西裝,配一條海軍藍領帶,鞋子顏色式樣都是和衣服成套搭配好的,在衣帽間裏一塵不染。
隨着這樣點點滴滴的日常,自我掌控又逐漸回到他手心,瑞奇在搭上辦公大廈電梯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心,要如常出席下午的會議。就像過去面臨人生中的任何困難時一樣,他回憶起自己童年時重病的那一晚,在生死之間輾轉的過程,那時候他想得既幼稚又堅決:如果這一關能闖過去,那就沒有什麼事兒能再叫他彎下腰來。
只是區區一個威脅電話而已,有什麼好怕的呢,他既可以找律師來商量對策,也付得起對方可能索取的價錢。何況除了財富、地位,他還有世人無從得知的秘密武器,能夠在最關鍵最危險的時候,為他掃清一切障礙。他已經見識過那武器的威力,自那之後他便理應無所畏懼。
他抱着這樣壯大起來的信心踏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天的日程表已經清楚地用卡片紙打印出來,放在印有他燙金名字的名貴文具套裝封面上。日程表上要與他碰面的,都是大人物。
在這樣的繁花似錦面前,他拋掉最後一絲恐懼,進入到自己所熟悉的世界裏。
馬力全開不知時日如何過,連午飯都沒有時間去吃,忙到下午兩點四十分左右,瑞奇終於結束了手頭的一項工作,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剛剛喘出一口長氣,猛然之間,整個人便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就如同日程表上所計劃的,他坐在董事會會議室里,牆面上的鐘指向三點整,那面鍾掛在董事長的座位正後方,形狀很奇怪,就像一團正在融化的黃油,彷彿馬上時針就要從上面滴下來。
董事長坐在他的位子裏,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瑞奇總覺得今天的董事長樣子有點不對,但死盯着對方看明顯不是什麼好主意。
市場部的頭兒在做下一季度的預算陳述,以及彙報新的營銷攻勢主題。下一個做陳述的人就是瑞奇,他手頭有兩個項目,都是自安東尼時代開始就在計劃,現在終於有了初步架構的,非常有挑戰性,也非常誘惑。
無論其中哪一個,都能將jipsy,當然,還有他自己,送到下一個層次,那是商業領域裏屬於獨角獸與龍的世界。他躊躇滿志,他志在千里,任何擋在他面前的,都要被一腳踢飛。
市場部的頭兒下去了,瑞奇的簡報出現在投影牆上,他站起來,開了一個調動氣氛的小玩笑,簡要介紹了項目的情況。燈光很奇怪,特別昏暗,而且不斷搖晃,可是董事長的助理坐在會議室一角面無表情盯着電腦,似乎完全沒有察覺異狀。
他深呼吸,命令自己把干擾的因素拋到腦後,很快切入實質內容:“在這個項目上,我們最強的競爭對手,是來自萬國的秦禮,他向來進行收購時都是大手筆,而且不擇手段……”
秦禮的名字讓在座諸位都臉色微微一變,瑞奇有意的停頓更是加劇了緊張的氣氛,但是就在這一刻,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瑞奇立刻望向門口,忽然間整個房間的氛圍發生了變化,所有人都跟隨他的視線,神情動作都整齊劃一,像一群被提線控制的木偶。
在那兒站着一個他生平見過最美的女孩子,白上衣、牛仔褲,點妝不上,發如飛瀑,臉龐精緻得像PS過的一個夢,整個人光芒四射。
她與這一絲不苟的會議室絲毫不搭調,沒人認識她,但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凝視着瑞奇,眼睛如同某一種貓,有許多種顏色變幻如波光跌宕。她叫他的名字:“瑞奇。”
他馬上聽出了對方的聲音,那就像一根釘子敲進了他的耳膜,他站在原地,忽然動彈不得。
女孩慢慢舉起一根手指,勾了一下,就是一下,門敞開,那是她要瑞奇走去的方向。
他內心極度抗拒,張大了嘴想要嘶吼,呼叫保安或助理,實際上卻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如同被人操控了的傀儡,他機械地邁開步伐,走向女孩。走到半路,他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他的老闆與同儕們都像一群假人,坐在那裏,身體僵硬,面無表情。這場景讓他驚恐之極,心臟怦怦狂跳,猛然一激靈。
從夢中蘇醒。
手錶上時間指向兩點四十三分,他打了一個三分鐘的盹兒。
一切都是幻覺,都是夢境,都是子虛烏有。
可是極速的心跳是真的,滿背冷汗是真的,他所見到的那雙貓一般的眼睛,還有那個美麗卻冷漠的聲音,都是活生生的。那種被人操縱如同行屍走肉的感覺,比一萬個故意傷害罪都要糟糕。
他出了許久的神,在兩點五十七分勉強支撐自己站起來,打電話給董事長的助理Molly,告假。
他的直覺告訴他,相對於馬上就要來臨的訪客,董事長的失望或震怒,威脅力都比較低。
那位訪客,在三點準時出現,徑直從辦公室外走進來,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他一條腿搭在另一條的膝蓋上,雙手交叉,放在身前,姿態極為放鬆,說:“我是Law。你好嗎?”
他穿着精緻的普魯士藍窄身絲質外套,長度在臀部下,裏面是同色系偏淺的一字領貼身上衣,藍灰色的七分卷腳褲,光腳配了一雙淡褐色布洛克鞋。
就算他身上裹的是一整卷廁紙,時尚周刊也會願意用他當封面。何況他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定製,經手的人必然是裁縫界一等一的高手。瑞奇努力鎮定下來,說:“你要什麼?”
無論在什麼時候,要保持單刀直入、一針見血的風格,這是他畢生秉承的行為模式。
這模式看起來很受Law的歡迎,他微笑起來,彈彈手指:“我想知道,你在安東尼被殺那一晚,在幹什麼?”
瑞奇屏住氣息,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害怕,寒氣從骨子裏一股一股冒出來,心臟急促狂跳,幾乎到了極限,嘴唇和舌頭被什麼黏住了,幹得要冒火。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警察也問過這個問題,你需要看我的不在場證明嗎?”
Law搖搖頭,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地敲着,而後他站起來,走到房間一側的吧枱,就像自己來過這裏一百次一樣,輕車熟路地從咖啡機里倒了一杯咖啡。
滾燙的咖啡從杯子中騰出熱氣,輕霧縈繞,他將杯子放在瑞奇面前,淡淡地說:“這是他,對嗎?”
Law口中的那個他,正在咖啡的霧氣之中模模糊糊地出現,漸漸變得清晰。
正是安東尼。
他在影影綽綽的霧氣中,正從會議室走出來,會議室外站着他的秘書安妮,兩人說了幾句話,安東尼走進了電梯。
就像鏡頭切換,霧氣中的畫面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再度出現時,人物不再是安東尼,而是瑞奇自己。
“安東尼死的那一晚,你在做什麼?”
他問出了問題,卻根本不需回答。不需要看不在場證明,不需要去訪問目擊者,以及分辨他們有沒有說謊。
瑞奇自己就在咖啡的霧氣里,重演了那一晚的一切。
他離開辦公室,上車,去了下城的一家墨西哥餐廳,點菜時似乎出了什麼問題,他和侍者的領班起了小小爭執,餐廳最後送了他一瓶酒才平息瑞奇的怒氣。他留下收據,給了相當慷慨的小費。
用餐后他將車駛到海濱,在本城最適合看日出的那一處地段停了下來,搖下了車窗,天氣很好,清風吹拂,他開始打電話。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但他打了至少四個電話,每個電話的通話時間都在三分鐘左右。在通話的時候他面無表情,看不出他和電話那頭的人是什麼關係,但應該都不會特別親密。
之後他再度回到下城,這一次他進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行政酒廊,和三四個朋友會面,在那裏待到凌晨三點才驅車回家。他所住的高級公寓有門房二十四小時值班,他進門的時候,停下來和門房聊了大概一分鐘。
巨細靡遺。
瑞奇感覺自己的腦子馬上就要炸開了,他吃力地吞下一口口水,聲音微弱地說:“你是什麼人?你,跟蹤我?”
Law露出微帶嘲弄的微笑,簡直是溫柔的:“哦,不,這怎麼叫做跟蹤你呢?”
他的手指伸過來,明明動作很慢卻無可閃避,輕輕點在瑞奇的腦子上:“你只要足夠努力地去想這件事,我就能看到它了。”他一臉無辜地看着瑞奇,“花了不少時間一遍遍計劃和回溯自己那天晚上的行程吧,真的是巨細靡遺呢。”
瑞奇面如土色,他不肯相信自己所見的是真實,也許這是另一個夢中夢;他也不能相信自己所見的是真實,否則一切常識也許都會瞬間崩塌。
人類極聰明而極愚蠢的自我保護機制瞬間下了一個決定:他要忽略自己所見,當做那是幻覺。
Law似乎對此明察秋毫,可是也毫不在乎,他只是縮回手,端起那杯咖啡嘗了嘗,嘆了口氣:“這怎麼也配叫咖啡?”
他走過去倒掉咖啡,洗了杯子,重新倒了一杯冰水,喝了一口又嘆氣:“這怎麼也配叫水?”也不知道他平時喝的都是些啥。瑞奇一直瞪着他看,對這哥兒們還把水槽順手洗乾淨的行為非常不懂。
幸好水槽不怎麼臟,所以Law很快就洗完回來了,他往瑞奇的辦公桌上隨便一坐,大長腿,臀部線條完美,要不是瑞奇心事重重,說不定就彎了。
Law敲敲桌面,他好像特別喜歡東敲敲西敲敲:“安東尼被殺之後,你,還有jipsy現在的新董事長,以及benson公司管事兒的幾個人,都被警察問過話,你們都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非常完美,我承認,也非常真實。”
他對瑞奇眨眼睛,半真半假地開玩笑:“因為我都從你們腦子裏看到過,要說你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一般,那幾天日日夜夜就想着這點兒事,生怕自己少拿了一張收據,跟某個關鍵證人少說了幾句話導致人家記不住你們。”
Law好像很不滿的樣子:“只是要殺個把人而已,為什麼緊張成這樣?”他隨隨便便地瞥了瑞奇一眼,那眼神儘管波瀾不驚,卻又像把對方整個人剖了開來一樣,從心思到五臟,看了一個清清楚楚。瑞奇想要避開他的注視,卻感覺自己身體僵硬,但他至少維持了表面的平靜,只是垂在身邊的雙手,掌心裏儘是冷汗。
他拍了拍瑞奇:“又不是你們親自動手殺,對不對?”
瑞奇難以接受自己坐以待斃,他掙扎着推開Law的手:“你是什麼人?警察嗎?還是偵探?”他聲音低下來,嘀咕了一句,“魔術師嗎?”
他一時間為自己的被動感到生氣,於是喊叫起來:“警察已經調查過我們了,我是清白的!你到底是誰?”
Law等他喊完了,好聲好氣地安慰:“不要激動嘛,不要激動嘛。我是好市民而已啊。”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了一根棒棒糖,放在瑞奇手裏,“來,吃個糖嘛。”
瑞奇整個人都蒙圈了,他癱在椅子上,瞪着Law,心亂如麻,過了半天,把棒棒糖一把甩開,冷靜了下來:“你到底要什麼?”
Law聳聳肩:“好吧,你這個人一點遊戲精神都沒有。”他拍拍手跳下桌子,“幻獸是誰召來的?”
瑞奇一愣:“什麼?”
Law想了想:“啊,你可能並不知道那叫什麼。”
他張開手,在他和瑞奇之間,一道黑色陰影自虛無中生髮,扶搖而上,縈繞某處旋轉,漸漸成型,露出猙獰雙目與滴血獠牙,對瑞奇怒目而視。後者狂叫一聲,連人帶椅子仰面摔倒在地。那陰影之獸盤旋着靠近他,與瑞奇只有咫尺之遙,發出瘮人低吼。瑞奇喘着粗氣,胸膛間擠壓出嗚咽聲,嚇破了膽。
Law蹲下來,看着他:“這個,叫做幻獸,能夠殺人於無形。殺人於無形的意思,是真的,無形,無影無蹤,任何警察或神探都不可能查到。因此這幾年以來,在雇兇殺人的客戶群里,幻獸是最昂貴,也最受歡迎的選擇。”
他歪着頭,言語很誠懇:“你最好告訴我,是誰召喚的幻獸殺安東尼,要不呢……”他點了點瑞奇胸口,“我真的會去告你故意傷人罪哦。”
他站起來,一張卡片掉在瑞奇身邊,Law天真俊美的臉板起來,他說的話每一句都很平淡,但是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他說:“然後,只要你進監獄一天,你就永遠出不來了,瑞奇。”
Law揮舞着雙手劃了一個大大的圈,把瑞奇的大班椅、桌上的金質名牌、奧地利手工水晶燈都圈了進去,那象徵著他畢生奮鬥得來的一切。
“永遠哦。所以啊,你要想想明白,想好之後呢,記得打電話給我。”
Law跨過瑞奇,揚長而去,那態度就像跨過一個死人,一具已經千瘡百孔的屍體,有一種說不出的嫌棄,以及說不盡的傲慢。
而對瑞奇來說,他對自己的感受是同樣的。
Law走出寫字樓的大門,街旁的電線杆處,有兩個人在吃雪糕,看到他過去,也給了他一個,那是Lou:“怎麼樣?”
Law舔着雪糕,搖搖頭:“他不知道。”
Lou一聽很不高興:“怎麼會?”
Law聳聳肩:“他就是不知道,我模擬了幻獸去刺激他,他嚇了個半死,但腦子裏並沒有出現強烈的相關記憶電波,我讀不到他的印象。”
“說不定出現了,就是你沒讀到而已。”Lou堅持自己出口傷人的說話風格。
Law完全不動搖,而且還有理有據的:“一個凡人如果親眼見到過幻獸,就不可能把這個形象驅逐出腦海,即使暫時壓抑下來,也非常容易在再見時勾起相關回憶。”他豎起雙指,指指自己的眼睛,非常驕傲,“那麼強烈的記憶,我不用靠介質都能看得到好嗎,所以說瑞奇沒有就是沒有啦。”
Lou悻悻然:“那你白上去了。”
Law不以為然:“並沒有,他可能不知道是幻獸殺人,但一定知道是誰安排了殺人。”
他轉向Paul:“我認為他會給我打電話透露這個信息的。”
Paul一直在不緊不慢地吃雪糕,對Lou和Law的吵鬧不予置評,甚至偶爾還笑一下,大概平常也是把這幕場景當戲看,直到聽了這句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眼Law:“如果不呢?”
Law嘆口氣,摸摸頭:“那我就要去一趟警察局了啊。”
他們三個人吃完了雪糕,漫步在街道上。下午的風略帶一點遠處海水的鹹味,草木生長,蓬勃有聲。Lou牽着Paul的手,不時把頭倚在他肩上,她無憂無慮,心無掛礙;Law和Paul並肩,不時和他說點兒小事,類似唐人街某處點心酒樓最近換了大廚,蝦餃水準比以前高了,或這個季節什麼蔬菜當市,怎麼做好。Paul大部分時間都聽着,偶爾應和兩句。
他們走過一家芝士蛋糕店,進去一人弄了個蛋糕,高高興興吃完又繼續走,這時候Lou問:“為什麼要搞這麼麻煩呢?”
她問的是Paul,而且說的話也很有道理的樣子:“明明你可以用最簡單的方法摧毀那些人,不管他們多狡猾,多狠毒,根本沒有誰可以跟你對抗。你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讓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Paul偏過頭來看看她,說:“他們是誰?”
Lou一時語塞,大眼睛瞪着前方,過了半天揮揮手,下了一個簡單的論斷:“壞人啊。”
Paul唇角帶上笑意,他看着Lou的時候,笑容從內到外生髮,溫柔得讓陌生人看到也能心有喜悅:“怎麼去判斷他們是壞人?”
“讓Law去看唄,他看得出來啊。”
Lou推了推Law:“對不對?”
Law聳聳肩:“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啊,第一,要對方的情緒、決心或者記憶足夠強烈,第二,要有與水有關的介質來展現。”他補充了一句,“不一定只有壞人的能看。”
“不是說壞人的意念會特別激烈嗎?”
“精神病和心理變態類型的那種壞人是,但他們不是壞人的全部啊。”
“好吧,那到底為什麼你看他們的意念時一定要有水?”
“水能導電。”
“屁咧!”
他們亂七八糟吵了一陣子,Paul舉起一隻手,把他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他看了看周圍,指着百米開外一個正在過紅綠燈的黑小孩,大概七八歲,穿着校服背着書包,應該是從街角的學校放學回家。他低着頭,腳步緩慢,心事重重。
“Law,你去看看這個孩子有什麼憂慮吧。”
Law到處看:“有噴泉嗎附近?等我找杯水潑他一臉。”
Paul否決:“不必,他眼中含淚,你看他的瞳仁就可以。”
Law打了個響指表示也對,徑直走了過去,在人行橫道盡頭截住了那孩子。過了兩分鐘,他回來了,黑小孩還站在遠處,翹首眺望他們,神色驚疑不定。
“看到什麼了?”
“這孩子被學校的小霸王欺負很長時間了,今天又被揍,一急之下了奪了對方的刀,捅了小霸王們的頭領,輕傷。”
Lou咕咕笑了兩聲:“多好的孩子!”
“捅個輕傷就愁成這樣?”她的世界觀理解不了這種情緒。沒事捅傷人不應該開香檳嗎?
結果當然不是這麼簡單:“不是愁,也不是害怕,他有一種強烈的罪惡感,因為他一時衝動,馬上要害自己一家五口家破人亡了。”
“什麼?”Lou美如晨星的眼裏閃過high起來的光芒,一副猴哥聽說村裏有妖怪的架勢。
“小霸王的哥哥是這一帶的毒販分銷商,心狠手辣,已經放出話來,要殺他全家。”
Paul問:“什麼時候?”
“估計晚飯後宵夜前吧,我猜,總得吃飯啊。”Law聳聳肩。
進入殺人全家這個範疇的事務,出手料理的人向來是Lou,Law拍拍Lou:“那就交給你了。”
Lou估計等的就是這句,馬上把袖子挽起來,拖鞋噼里啪啦拔腳就走,走了幾步轉回來,叉着腰站在Paul面前,仰頭看他:“Paul你給我們看那個小孩子是什麼意思?”
Paul頓時對她刮目相看: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把談話的主題找回來了,還真是相當大的邏輯能力進步啊。本來他還想臨睡前開個座談會深入淺出循循善誘的,現在時間緊任務重,就長話短說了:
“有的人,就像那個孩子,只是迫不得已做了自己本來不願意做的事,卻帶來糟糕的後果,於是負罪感爆棚。而絕大部分的職業殺手,卻對謀殺習以為常,即使把他的頭按在馬桶里,也看不到半點負疚。”
他摸了摸Lou的頭髮,手勢中帶着疼愛,可也有不容辯駁與抗拒的威嚴:“懲戒很容易,公平很難。我們能夠看穿人心,不表示我們不需要事實來決斷和行動。”
Paul凝視着某一處,像想起了什麼,慢慢地說:“否則我們的改變有何意義呢?”
他輕輕往那個黑孩子的方向推了一把Lou:“去吧,去那孩子的身邊,當他的保護神,如果真的有人行兇,就毀滅他們。”
“It’syourshowtime.”
Lou幹完毒販全組人回來,Law和Paul已經在theone吃完第一輪的迷你漢堡,喝第二瓶啤酒了。theone是靠近唐人街的一家小熟食店,三藩市寸土寸金,做熟食利潤並不高,租金能省則省,因此店面非常狹窄。前門進去之後,餐枱和牆壁之間的空間只容三人並排或站或坐,而且還得肩膀挨着肩膀,對個人私隱空間比較看重的人絕不會愛來這兒吃飯。餐枱上一字排開酒精飲料和汽水。
這兒賣迷你漢堡,賣啤酒,還有一些土耳其菜,都出人意料的好吃。店主、廚師、服務員、收銀員,都是一個人,名叫阿布。三十多歲,血統屬於多重中東和歐洲混合的結晶,混的過程估計頗為曲折,因此不容易看出他到底更像哪裏人。他的黑色捲髮和栗色眼睛都像一頭小鹿般精緻迷人,看到自己喜歡的顧客,揚起一個符合露八顆牙服務標準的燦爛笑容。
就像現在看到Lou來了一樣。
他們每天都會在這裏吃漢堡,Law一直非常小心,不讓熱咖啡、茶、啤酒以及任何液狀物出現在他和阿布之間,空間太小了,如果阿布有什麼強烈意念,即使Law不刻意洞察,也很容易看到他的故事。
沒有必要的話,對任何人的故事他們都毫無興趣,至少對於Paul來說如此。他深知大部分人的故事都在八個字的圈圈裏打轉,很少例外:求而不得,或得而不樂。
Lou進來,跟平時一樣擠在Law和Paul之間。兩個男孩站着,她坐着,店裏只有他們三個,也跟平時一樣。
Lou點了漢堡和奶昔,從櫃枱上的紙巾架上拿了幾張紙擦手。
幹了的血被細細擦拭下來,窸窸窣窣落在攤在桌面的紙巾上。Paul皺皺眉,把紙巾拿過來仔細疊好,放在自己口袋裏,然後說:“去洗洗手好不好?”Lou扁扁嘴:“擦乾淨了啦。”
阿布給她拿漢堡過來,剛好看到這一幕,有點擔心:“是受傷了嗎?要不要創口貼?”
Lou擺擺手:“沒事,殺了幾個人,殺得有點亂,那屋子裏又停水了。”
阿布傻笑了一陣子,慣例油嘴滑舌:“你只要對人笑一笑,看兩眼就可以殺幾個人了啊,怎麼需要見血?”
Lou其實沒什麼幽默感,她嚴肅地說:“我做不到啦,Paul才行,他看人兩眼能把人直接嚇死。”
阿布笑得端奶昔的手都抖了起來,濺出兩滴,落在Law的手腕上。Law低頭瞥了一眼,急忙掉頭,而後閉着眼睛摸出一張紙巾把自己手腕擦乾淨。阿布完全沒注意,還在對Lou好言相勸:“你男朋友很帥的好嗎,你這樣說很過分呢!”
Lou瞪着他:“Paul當然很帥啊,我說什麼過分了?”
Paul覺得放任這段對話繼續下去,很快明天新聞上就會出現兩樁和Lou直接有關的血案,然後自己吃下午點心的地方的門口會被拉上禁止進入的黃線,於是趕緊圓場,多點了一份小漢堡,打發阿布去幹活。
吃飽喝足,時針指向八點半,他們差不多要回家了,一陣電話鈴聲從Law的口袋裏響起。Law咬着漢堡掏出來看了看號碼,露出開心的笑容:“是瑞奇哦。”起身出門去接電話。
Pleasanthill(普蘭森特希爾)坐落在薩拉門托市與三藩市之間,距離兩頭大概都是半小時車程。那是近年來很受本地人青睞的一處新開發聯排排屋社區,一棟棟小房子繞山而上,山頂有修葺整齊的大片觀景台,以白色欄杆圍住,天然的山石三五成堆錯落分佈在台上。天氣好的時候,這裏是最佳的看日觀星之處,而陰鬱潮濕的晚上,風味甚至更佳。開車直上觀景台,能看到霧氣在遠處海上翻滾,一直蔓延到近在咫尺,彷彿一踏足就可以進入空幻之境,成仙去也。
這一個晚上既無漫天低垂星斗,也沒有霧海茫茫,天氣陰,不像是會下雨,但格外沉悶。觀景台兩頭矗立的燈桿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點亮,唯獨海灘上的強光燈給這裏帶來微弱的照明。
瑞奇自己開車,十一點整到了觀景台的最東側,他停好車,走下去,點了一支煙。身前欄杆后就是低矮的懸崖,不足以叫人一眼看去就驚心動魄,但也能勝任小區居民就近自殺必選之地的職責。嶙峋海石起伏着從海灘向上延伸到觀景台下視線可及之處,像一條荒廢日久、格外危險的棧道。
十一點過七分,另一輛車也開上觀景台,車子和瑞奇的車並排停在一處,從上面走下來一位身材矮小、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他微微彎着腰,戴着一頂鴨舌帽,長風衣的領子豎起來,將臉擋得很嚴實。要是有人在路上看到他這副樣子,說不定會以為他是個大偵探呢。
他在昏暗中靠近瑞奇,那點煙頭紅光明滅,來人低沉地說:“如果有人在狙擊你的話,這點火光倒是很好的目標瞄準參考呢。”
瑞奇乾笑了一聲,招呼:“嗨,本尼。”他把煙頭丟到地上,抬腳踩滅,他不喜歡這裏,覺得太潮濕,也太陰暗,於是單刀直入地說,“有人找上門來了。”
名叫本尼的男子哼了一聲:“找上什麼門來?”
“安東尼之死,有人在追查。”
“警察?他們應該早就放棄了,檔案定性是謀殺,但也歸入了coldcase(懸案),除非有新的有力證據出現,否則不會重啟調查的。”
“不是警察,也不是偵探。”可是接下來瑞奇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定義那個年輕男人。
他深吸口氣,接下來他要說的話令自己也感覺不適:“本尼,安東尼是怎麼死的?”
本尼沉默了一下,再度開口時,他的語調就像變了一個人:“為什麼問?”
他微微抬起帽子,目光炯炯,在黑暗裏也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尖銳和警惕:“你特意叮囑我,你只是客戶的代理人,由我接手之後,一切與你無關。現在合同履行完畢,尾款付清,太平無事,你的好奇心從何而起?”
瑞奇捏緊了自己手指,他不知在向誰辯白,儘管每一個字都那麼無力:“我不知道解決金融併購問題的方式是殺人。”
本尼冷冷一笑:“如果能讓你好受一點的話,瑞奇先生,解決任何問題的終極方法,都是殺人。”他的表情里蘊含著豐富的嘲諷,“況且,你之前對此也不是那麼震驚啊。”
瑞奇後腦一緊,脫口問出那個他完全不想得到答案的問題:“你所用的殺手,是不是幻獸?”
他的問題像一聲警哨長鳴,打破了你來我往之間本來還算平和的氣氛,本尼立刻安靜了下來。是毛孔收縮、呼吸截斷的那種安靜,就像被傳說中被點了死穴。他取下帽子,尖尖的、光禿禿的腦袋相當古怪,與身體或面貌都非常不相稱。他仔細打量着瑞奇,聲音變得冰冷:“你從哪裏聽到這個名字?”
這句話不啻於承認了瑞奇的指控,他見瑞奇不出聲,跨上一步,逼到了後者身前,矮小的身軀卻帶來巨大的壓迫感:“回答我!”
瑞奇慌亂地往後退,一兩步就退到了觀景台邊緣,后腰緊緊靠在白色欄杆上,夜露滲透他的襯衣,傳來一陣涼意,他脫口而出:“是個年輕人,不知道哪裏來的。”
他將前後和Law兩次見面的細節都和盤托出,包括對方在咖啡的霧氣里看到他記憶的部分,正是那一部分的敘述,令本尼的臉色在微光照耀下非常難看。他喃喃自語:“水引鏡法,為什麼會出現會水引鏡法?”
而後他注意到,瑞奇是以這樣的一句話結束敘述的:
“我跟他說我要跟你商量一下,然後再跟他接觸,看能不能找到折中的合作方式。”
他緊盯着瑞奇,語氣嚴厲:“你出賣了我?你告訴了別人我的存在?”他怒吼出來,“我們是怎麼約定的?”
瑞奇驚慌地搖頭,嘴裏迸出一連串的“沒有沒有沒有”,試圖證明自己的清白,解釋自己的動機,可是在那之前,他猶豫了大概二分之一秒,對於善於觀察的人來說,這已經足夠成為判斷的依據。本尼確認無誤,憤怒不已:“你出賣我!”
他把帽子扔在地上,雙臂向前伸出,手指可怕地彎曲着,做出了一個要掐死誰的動作,眼神忽然間變得極為瘋狂,一步步向瑞奇靠近。觀景台上的風在瞬間變強,飛沙走石,周圍林木搖擺,瑞奇的頭髮與衣服下擺都被吹得飛舞起來。他緊緊縮起身體,驚恐萬分地看着本尼,還有本尼背後所升起的東西。
一個陰影。
憑空而來的、濃厚的陰影,沒有本體,這陰影彷彿就是本體,矗立在本尼肩頭。風聲呼嘯,彷彿在雕刻這陰影,漸漸出現丑怪巨大的頭顱、伸展的雙翼,以及雙翼下尖銳得如同在黑暗中也閃動鋒芒的雙爪。
瑞奇抓住欄杆,指甲無意識地摳着石頭的表層,很快指尖上開始出血,卻感覺不到痛,因為恐懼太過濃烈,無從分神。他想要呼喊,從這噩夢中醒來。這必然是噩夢,否則無法解釋這根本無法以常識解釋的可怕威脅。
但他醒不來。
本尼帶着詭異而冷酷的笑容,連同身後緊緊連接着他的陰影怪物,靠近了瑞奇,只差一根指頭的距離,就整個貼了上去。他低沉的聲音帶着喘息,吟詠着:“好奇心害死貓啊,好奇心害死瑞奇,大嘴巴也害死瑞奇,哦哦哦,瑞奇。”音律詞句都挺糟糕的,但還蠻像一首詩。
而後他弓身撲了過去。
瑞奇絕望地從胸膛里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嘶吼,一面抽噎,一面閉上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將以何種死法去奔赴末日審判。要是老天開眼讓他一跤摔下觀景台就好了,就算死無全屍,也好過被那陰影吞沒。
他畢生期望出人頭地,卻在最後關頭祈禱自己能有一個平凡的死法——人生不是很諷刺嗎?
但他很快發現自己還能呼吸,身體也不痛,慢慢睜開眼睛,他發現本尼臉上換了一種神情。
一樣古怪,但這一次毫不詭異,而是一副完全想不通的感覺。
從他的身體姿態看,好像有人在他彎腰、蹬腿、發力撲過來的瞬間,在他腰上拴了一根繩子,然後往後一拽。
把他拽成了一隻熟透的蝦。
而他背後的陰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跟沒出現過一樣徹底。
瑞奇小心翼翼地從本尼的死亡熊抱範圍內挪開身體,鑽出來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夢中曾經見到的那個年輕女子。她說她的名字叫Lou,現在兩根手指正做出一個捻的動作,站在本尼身後,皺着眉頭,表情有點嫌棄。瑞奇見過好幾次的Law坐在不遠處的欄杆上,正吃着小餅乾。小餅乾丟很高然後掉進嘴裏,有幾塊等了很久才下來,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丟出了大氣層。
在他們兩者中間站着的,是另一個非常年輕的男孩子,他雙手插在口袋裏,懶洋洋地走到本尼面前,看了看,平靜地說:“誰帶你們出來的?”
本尼顫抖着抬頭看了一眼,然後整個人就崩潰了,之前的凶狂殘暴消失得無影無蹤,比退潮還要迅速和徹底。
就像骨頭被全部抽空或打斷了似的,本尼抖抖索索地匍匐到地,擺出了一個非常彆扭的姿勢,他的額、唇、胸,以及足心,都緊緊貼地,身體中段拱起,雙臂向前伸長,擺在身體兩旁,五指擺出了互相扭曲的造型。在他蒼白的左手手背皮膚上,有一個閃着藍色光芒的怪異字符悄然泛起,閃了七次,而後消失。
Law走過來,抓住瑞奇的肩膀,將他推向停車之處,他笑得溫暖人心,跟做服務行業似的:“接下來交給我們啦。”
瑞奇跌跌撞撞地走,不斷回頭觀望,到了車門邊,他終於忍不住問:“那是誰?本尼怎麼了?”
Law對他眨眨眼:“這麼快就把教訓忘記了嗎?好奇心殺死瑞奇呢。”他把瑞奇推進駕駛座,低下頭從車窗那裏看着他,“回去吧。”他舉手在自己額上碰了碰,“我會再找你的。”
瑞奇發動車子,驚魂未定,往本尼的方向看了幾眼,但什麼都沒有發生,那一秒鐘之前還窮凶極惡的傢伙,忽然就似乎準備永遠趴在那裏了。他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問:“他手上,那個,那個是什麼符號?”
Law想了想:“那個啊。”他說,“那是一個大寫的服字。”
他毫無開玩笑的意思,直起身來,冷冷地說:“達旦說的,凡是他的臣民,就要在身上寫七個大寫的服字。犯錯之時,要以瑜伽里的下犬式參拜表示懺悔。如果做得標準,可以減免懲罰。”
他看了看那邊的本尼:“這個倒是姿勢做足了,看看下場會怎麼樣。”啪一聲關上了瑞奇的車門,後者的腳即刻跳起來脫離腦部神經控制實行高度自治,瘋狂踩油門,以非常可能從山路上飛出去摔個粉碎的高速衝下了觀景台。數分鐘之內,車尾燈就消失在了山道的盡頭。
Paul彎下腰,食指伸出,輕輕印在本尼的後頸,隨着“呲”的一聲,氣球放了氣似的,這個人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里。留在地上的,是一隻六角星狀、渾身黑色、腹部和背部都帶着紫色怪異條紋的蟲子。它的腦袋、爪子,就和剛才嚇得瑞奇屎尿齊出的陰影如出一轍。
這種蟲子不存在於任何人類的知識範疇之內,它是活的,卻渾身冷如冰凍,背部兩側藏着翅膀。Paul捻起那隻蟲子,將它的翅膀拉開,薄如蟬翼,硬如鋼絲,能夠伸展到數米之長。
Law走過來,很好奇:“這是什麼?”另外兩個人都盯着他,那意思是:“你不會吧?”Law趕緊辯白:“我知道我應該知道,但我真的不記得那麼多啊。”
Paul收回蟲子的翅膀,將它放進自己的口袋:“喿。”
“暗黑三界的一種蟲子,和炎蠕蟲喜歡同一種生活環境,但彼此是天敵。能夠化身,能夠思考,非常暴躁。”Lou這時像撥浪鼓一樣搖頭來,“怎麼可能呢?所有入口我們都封死了。就算是服萊長老能夠強行突破結界,也不可能會違抗你的旨意。它是怎麼出來的?”
Paul眺望着海上點點光芒,那也許是夜歸的漁船,在向港口徐徐靠攏。所有的飄蕩都該有個歸宿,他漫不經心地這樣想着,而後說:“萬事無絕對。”
他伸手攬過Lou:“去找那個帶它出暗黑三界的傢伙問問,不就行了嗎?”
Lou溫順地埋頭在他的臂彎里,探出頭來想了想:“什麼事情給你一說,為什麼就那麼簡單?”
Paul忍不住笑起來:“因為就是那麼簡單啊。”
烏雲漸漸散去,天上散出一片一片的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