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遮胡(上)
只有一件事遂了我的心意。
沈沖的兩個貼身侍從都水土不服,加上公子下令趕路,才到長安,就接連病倒了。過了長安之後,沈沖變得比公子還簡樸,一個貼身侍從也沒有。
所以自然而然地,我或者青玄,須得到他帳中去伺候起居之事。而青玄每日累得似要癱倒一般,這樣憑空多出來的活計,只得由我去干。我十分體貼地告訴青玄,一切有我,他不必擔心。
青玄望着我,滿臉感動。
每日早晨,我伺候沈沖穿衣洗漱,懷着一顆亂撞的心,看着他穿衣,一層一層地給他繫上衣帶。當然,最讓人情迷意亂的還是夜裏。他勞累了整日,任憑我替他解開衣帶,將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來。如果是在士紳豪族家中借宿,那麼會有專人伺候沐浴,輪不上我來幫忙;可如果是在野外搭帳篷宿營,我則大有可為。
沈沖雖不及公子般潔癖,但畢竟每日趕路,睡前也總要清理一番。我既然是來伺候起居,自然不好讓他來動手,所以,我每次都親力親為,用巾帕為他擦身。
如我所想,他比公子年長,胸膛也比公子更寬。我將巾帕蘸濕,放在他的皮膚上,不緊不慢地游弋,看着光滑而柔韌的皮膚在水痕下微微發紅。每每如此,不知是天氣過熱還是我心跳太快,總覺得耳根在燒。
公子時常去蹴鞠或騎馬,跟着他,我見過好些貴胄子弟光着上身的模樣。有些人徒有其表,脫了外衣乏善可陳還不自知,玩得一時高興,就脫掉上衣到處跑。
而沈沖則沒有讓我失望。他的身體當真好看,修長而勻稱,肌肉平整,線條和緩,自胸膛延伸向下……
“霓生,”沈沖止住我的手,“我自來便是。”
我回神,忙答應一聲,收回手。
沈沖將水端起,走到簡易的屏風后。我聽到窸窸窣窣脫袴的聲音,未幾,水聲響起,他在擦拭……我控制自己不再亂想那些沒羞沒臊的事。
“你在府中也時常侍奉元初起居?”過了會,只聽沈沖問道。
“嗯。”我說。
未幾,他從屏風後走出來。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還披上了裏衣,讓我有些失望。
“聽說元初從不讓人伺候貼身之事?”他說。
我哂然,道,“正是。”
沈沖看着我,微笑,“如此,怪不得你甚是手生。”
驀地,我的耳朵向被人燒了一把火。
他的聲音低緩,帶着一日疲憊的慵懶,直到我走出帳去,仍然似乎在我耳邊徘徊。
惠風那個不知足的。我心想,我若是她,就天天給沈沖擦身擦個夠……
可惜我畢竟不是沈沖的人,也不能像青玄每日睡在公子榻旁那樣,睡在沈沖的帳中,旖旎的時機不過早晚起居。
不過這無甚要緊。即便不日就要到河西,就憑荀尚那種半生混跡京城的所謂將門,打起仗來必不會比秦王贏得更快,所以,只要沈沖一直跟着公子,來日方長。
*****
“霓生,聽說你會算卦?”
路上,一個小卒唐安問我。
我算卦之事早已不是秘密,桓府給公子派來的侍衛們跟青玄一樣,都是個大嘴巴,我那點故事早被他們傳開了。不過,在我裝神弄鬼的恐嚇下,我是女子的秘密仍然保守着。行伍之人大多篤信鬼神,一路以來,那五百騎卒差不多個個來找我算過,我攢下的錢也不少,都放在了公子的馬車上。
“會。”我馬上說,“你要算?一次二十錢。”
唐安撓撓頭:“可我無甚錢財。”
“哦?”我警覺起來。
唐安指指身後幾人,忙道:“我等湊二十錢算一次,如何?好些人說此去說不定會上戰場,我等就想問問,凶吉如何。”
凶吉之事是這一路上被問得最多的,我想了想,這倒也無甚難處。
“算也無妨,”我說,“只是須得先給錢,且說不得許多。”
“說多少是多少。”唐安拿出錢給我,道,“半仙請算。”
我接過錢,大模大樣地拿出拿出龜殼和三枚銅錢,一邊搖晃一邊念念有詞。銅錢從龜殼中掉落,反覆六次,我仔細查看,掐指細算。
“如何?”唐安緊張地問。
我嘆口氣:“只怕無解。”
眾人一驚,忙問:“何意?”
我指着地上的銅錢,道:“下卦為坎上卦為坤。坎者,行險也;坤者,順遂也。”
眾人面面相覷。
“那……是福是禍?”唐安問。
“此卦無凶無吉。其象乃應在主將,逆則為禍,順則為福。”我說,“為禍者,命喪黃泉;為福者,功利加身。”
眾人聞言,神色不定。
“霓生,我等乃為護送桓公子而來,那主將是……”唐安不由地朝公子那邊看去。
我示意他噤聲,道:“天機不可泄。”
眾人無言,皆瞭然之色。
*****
我猜得不錯,公子終於趕到河西時,戰事並未結束。
禿髮磐的確有些本事,趁秦王西撤和征西將軍荀述接手戰事的空隙,站穩腳跟,與荀尚拉鋸一般膠着了月余。直到公子趕到涼州的前幾日,方才出現轉機。
據說是鮮卑人突然得了疫病,人畜暴亡。荀尚得了消息之後,即派細作打探,歸來后說鮮卑人那邊有許多新墳,還看到大批未及掩埋的牲畜屍首,有的爛在野地里,有的堆在坑中焚燒。
荀尚隨即出兵試探,果然,鮮卑人一觸即潰,紛紛後撤。
軍中士氣大振,隨即大舉進攻。鮮卑人且戰且退,不到十日,已經退入了西鮮卑的舊地。
公子追趕上大軍時,荀尚已將鮮卑人逐出涼州,並打到了前朝以來一直淪陷虜手的遮胡關前。
這簡直大振人心,就在公子到達的前一日,荀尚已經按捺不住,向京城發出了喜報。
迎接公子和沈沖的,是桓瓖。
他穿着鎧甲,腰挎寶刀,騎在馬上奔過來的時候,乍看之下,竟是有了幾分正氣。
桓鑒對這個兒子煞費苦心,早早為他打點好,在公子還在為從軍之事與家中置氣的時候,他已經在路上,比公子早到了半個月。
“你是不曾見我等追擊時的盛況。”他頗為神氣,“那些鮮卑人退得似逃難一般,細軟家當丟了一地,還有人撿到了禿髮磐的金牌。我等一追便是數百里,若不是那些軍士總忙着撿,貽誤時機,禿髮磐早已被生擒!”
他雖不滿,卻說得滔滔不絕,眉間神采飛揚。
公子問:“你一個押運糧草的司馬,也可上陣追擊么?”
沈沖則訝然:“這般渙散,將軍竟不理會?”
“怎不理會,”桓瓖道:“將軍用軍法殺了十幾個,才整頓過來。都是涼州新招的兵,會使刀槍的都無幾個,何況軍紀?可惜,還是讓禿髮磐退過了黑水。”
公子聽着,微微皺眉:“這麼說鮮卑是一路潰退至此?”
“這豈有假?一潰千里,幾乎追不上。”
公子頷首,望着遠處的山巒,若有所思。
“這麼說,王師全勝在望?”沈沖道。
“這般情勢,不全勝還可如何?”桓瓖說罷,遺憾道,“你二人還是來得遲了些,若與我一同來到,功勞簿上還能添些名目。如今鮮卑人一打就逃,這些日子雖追得痛快,卻勞而無獲。打過遮胡關便是石燕城,鮮卑人要是再這般退過去,便要遁入大漠,尋也尋不見了。”
回到住處的時候,公子十分亢奮。
“霓生,”他一邊擦着刀一邊說,“我也要上陣!”
我說:“公子是文職,如何上陣?”
“上陣又如何,”公子不以為意,“連子泉都可去上陣追擊,莫非我去不得?”
我說:“如此,公子須得先找到鮮卑人。”
公子哼一聲:“我自會找到。”
*****
皇帝是公子的舅父,沈太后是太子的祖母,論關係,荀尚、公子和沈沖也算得親戚。
公子和沈衝到達之後,荀尚親自在帳中設宴,為二人接風。
宴上,除了沈沖,還有一些幕僚和將官,桓瓖也在場。戰事順利,帳中氣氛頗為和樂,幾個貴胄出身的幕僚甚至如在雒陽時一般談笑風生。
荀尚一身常服,未着戎裝,在公子面前頗有長者之態。他先問了太后的身體,又問桓肅和大長公主的近況。公子一一答過,荀尚莞爾:“憶昔,余與筑陽侯同為先帝謁者,每逢隆冬夜中值守機要,定要輪流買酒,藏在袍中偷帶入內。雖不得開懷暢飲,但徹夜談史論道,實也痛快之至。”
公子道:“父親亦嘗與在下提過舊事,稱將軍乃淵博豁達之人。”
荀尚擺手道:“當年不過年少無忌罷了,筑陽侯實過譽。”說罷,他讓侍從給公子添酒,又道,“元初與逸之初到,暫且歇息,待戰事緩下,再熟悉營事移交文書不遲。”
沈沖道:“稟將軍,在下與主簿已隨桓司馬巡過大營。”
“哦?”荀尚看看桓瓖,笑道,“不想我這主簿與帳下都督,竟如此勤勉。”
眾人皆笑。
荀尚問:“你二人在營中巡視,可有甚感想?”
沈沖道:“將軍治軍有方,將士行止有度,士氣昂揚,觀之實為振奮。”
荀尚頗有得色。
公子卻道:“將軍,有一事,在下有慮,不知當講否。”
荀尚訝然:“何事?”
公子正色道:“王師勢無可當,叛軍一觸即潰,實為可賀。然在下聽聞戰報時,想起一事。秦王帳下長史謝浚,曾與在下提及禿髮磐,說此人生性狡詐,善用疑兵。將軍雖大勝在前,然仍須防備敵酋詭計,惟願將軍考鑒。”
此言出來,帳中眾人都露出詫異之色。
荀尚還未開口,只聽一人忽而笑道:“詭計?“鮮卑大疫,那些人畜屍首皆我等有目共睹,莫非還有假?敢問禿髮磐損兵折將潰退至此,還有甚詭計可使?”
我看去,說話的人是荀尚的小兒子荀凱。
我看到桓瓖翻了一個白眼。
荀凱年少即在東宮用事,為太子伴讀,在貴胄子弟中,頗為前途。不過此人依靠着太子,一向行事張揚,在桓瓖等一眾貴胄的面前也眼高於頂,桓瓖對他一向無甚好感。
只見他臉上帶着些酒氣,不無嘲諷:“敵寇自涼州敗退以來,每每交戰,皆望風而逃。我等追了數百里,不過是為決戰。若真如主簿所言,此乃誘敵之計,卻是正好!我等巴不得他們莫再似個婦人般東躲西藏,出來決一死戰豈不痛快!”
這番話說得激昂,旁人紛紛附和。
“確是如此。”桓瓖笑了笑,“荀校尉追擊數百里,兵不血刃,實可喜可賀。”
荀凱面色微變。
“不可輕敵。”荀尚嚴肅地看一眼荀凱,未幾,卻轉過頭來,對公子道,“元初所言,余亦曾患之,與眾將商議之後,方定下追擊之策。元初雖為主簿,卻有如此遠慮,余實欣慰。”
公子見狀,隨即道:“在下惟願隨將軍征討叛逆,驅馳左右,在所不辭。”
荀尚笑道:“元初高志,實青年表率!”
說罷,再度舉杯,與眾人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