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沈沖(上)

3.沈沖(上)

公子到底沒有去周遊天下。

幾個兒女之中,大長公主最疼的就是公子,恨不得把他拴在身邊,所以斷不會願意讓公子去周遊什麼天下。

公子鬧了兩日脾氣之後,不了了之。

“你見了謝浚?”國子學裏,公子的堂弟桓瓖問道。

國子學在太學之中,是本朝高祖皇帝專為教化貴胄子弟而設。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皆可送入國子學中受教。公子自十四歲起,便是國子學的學生,幾乎每日都要來上學。

公子正在寫字,神色無一絲波瀾:“嗯。”

“如何?”桓瓖問。

“甚好。”公子道。

桓瓖意味深長:“聽說你又與伯父伯母提了遠遊之事?”

公子看他一眼:“你怎知?”

桓瓖得意洋洋:“雒陽城中,我有何事不知。”說罷,卻轉向我:“霓生,新安侯家的香糕你吃了么?”

我說:“那香糕如此貴重,我等奴婢自不得食。”

桓瓖“嘁”一聲,道:“下次我帶些給你。”

我說:“哦。”

這時,不遠處有人招呼桓瓖。他應下,沖我眨了一下眼,儘是桃花風流,自顧而去。

桓瓖字子泉,與公子同齡。他的父親是桓肅的弟弟昌邑侯桓鑒,母親則出身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外祖父是蘭陵郡公王洹。

二人雖是堂兄弟,做派卻大相逕庭。

在國子學裏,若論頭號紈絝,恐怕非桓瓖莫屬。

他對治學之事毫無興趣,但甚是精於遊樂。京中每有引得人們津津樂道的盛事,總與桓瓖撇不開關係;而各種新奇的遊樂,如果與桓瓖不沾邊,那麼便定然不算入流。桓鑒曾無望地感嘆,若天下能憑吃喝玩樂察舉就好了,他這個兒子一定能位極人臣。

沒多久,博士陳昱到了堂上。原本四處扎堆的學生們即刻回到各自案前,端坐起來。

我們這些伴讀的隨侍之人,也紛紛退到堂下。我站在人群里,等了好一會,那講台上卻只有陳昱一人。忍不住問前面一個熟識的書僮:“今日只有陳博士一人授課么?”

“應該還有沈助教。”他說著,望了望,“他……那不是來了。”

我順着往門口望去,只見春風日暖,一人邁步踏入堂中,衣袂微擺,似帶起一陣氤氳的光塵。

沈沖一身國子學的素凈官袍,紗冠下,眉目清俊,一如既往。

我不禁露出笑意。

*****

對於我而言,若問陪公子來上學,有什麼事能讓我孜孜不倦從不厭煩,那就是看沈沖。

沈沖,字逸之,是沈太后的侄孫,淮陰侯府的世子。他長公子兩歲,今年二十。若論關係,他是公子的表兄。

和公子一樣,沈沖亦是名士。

沈氏是皇帝和大長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母家,自袁太后倒台之後,皇帝將生母封為太后,沈氏亦跟着加官進爵,享盡榮華。淮陰侯三代單傳,到了沈延這裏,雖姬妾無數,奈何天資欠缺,努力多年卻只有沈沖一個兒子。於是,不僅淮陰侯府,就連宮中的沈太后,也對沈沖視若珍寶,就算是出入皇宮,沈沖也不必像別人那樣諸多忌諱。

這樣的家境裏出身的子弟,十個有九個是聲名狼藉的紈絝。然而十分幸運,沈沖並不是。

他天資聰穎,熟讀經史,十二歲進了國子學,因學識淵博,十八歲就入仕,當上了國子學的助教。這在太學是破天荒第一回,且從來無人說他倚仗家世蔭庇。若無意外,他還會當上太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博士。

我仍然記得我第一次見到沈沖時的情形。

當年,公子病癒之後,沈沖是第一個來探視他的外人。

我一個新入府的小婢,什麼規矩也不懂,總受人捉弄。那日,我在房中偷懶睡了一會午覺,醒來之後,卻發現不見了鞋。正逢得大長公主使人來,喚我去問公子起居之事,我只好穿着襪出去找,轉了好一會,才發現被人掛在了一棵桃樹上。那桃樹樹榦細幼,攀登不得,我跳了幾下,也未能夠着。就在我四處尋找物什,想扔上去把鞋子打下來的時候,一隻手忽然伸來,將那隻鞋子取下。

待我回頭,只覺心被撞了一下。

那是一個英俊的少年,眉目浸染陽光,看着我的時候,似乎也帶着陽光的溫熱。

“你的?”他微笑,把鞋子遞給我。

我應一聲,不知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好聽,還是太陽太曬,面頰和耳根皆一齊發燙。

我接過那鞋子,怔怔地看着他離去,連道謝都忘了。

直到我回到公子的院子,再度見到他,才從別的仆婢口中知道他的名字。

而後,我知道了他的名聲。

祖父曾說,君子之本,首要乃是博學,腹有千卷,方可胸懷廣博,氣韻自華。

我甚為贊同。從那以後,我每天都盼着能再見到沈沖。

雖然桓氏和沈氏是親戚,兩家時有來往,但不會總帶著兒女天天串門。公子病癒之後,重回國子學,我聞知沈沖也是國子學的學生,雖不是書僮,也自告奮勇地要跟隨公子侍奉。

幸而大長公主十分寶貝這個兒子,唯恐在桓府外再遭遇橫禍一命嗚呼,准許了我這不情之請。

說來,作為公子的貼身侍婢,不少人對我頗為妒忌。

沈沖院子裏的惠風曾一臉花痴地對我說:“若我能與你換一換,讓我做十世奴婢我也願意。”

我笑笑,說:“好啊,來換。”

惠風嗔怒地打我一下:“霓生,你取笑我。”

我着實冤枉,我說的是實話。

公子確實有才貌傾世,不過,那是對於外人而言。

至於我……我自是承認公子迷人,但常言遠香近臭,每日大魚大肉吃多了總要膩。公子雖人前不食煙火,但他終究是人。在私底下,他跟別家的那些紈絝沒什麼兩樣,任性又自戀。何況,我還曾經有那麼一兩個月,整日關在屋子裏,只能看公子病得面目死灰瘦骨嶙峋的臉,還要時不時便要為他清理污穢……這事的後果,便是無論公子多麼出眾,我也能做到心如止水。並且我以為,公子的那些擁躉,若與我有一樣的經歷,也並不會比我好到哪裏去。

相比之下,沈沖真是無論何時都這般讓人順眼。

這並非是我不明就裏胡加猜想。桓府和淮陰侯府來往密切,僕人奴婢也互相熟識,主人們的任何一點小八卦,都逃不出一雙雙眼睛。但對於沈沖,仆婢們向來只有稱讚。

他溫文識禮,品性通達,從不打罵僕人……且難得的,他還生得十分好看。

唯一可惜的,是雖同為名士,但沈沖並不像公子那樣受人追捧。

究其原因,大約有兩個,一是沈沖向來不愛交遊,名流的雅會甚少見到他的身影;二是公子出名早且名聲響,光環實在太大,任何人與他比較,皆黯然失色。

但這讓我十分滿意。最好誰也看不上沈沖,留我一人獨自欣賞。

世人喜好精緻之物,多追崇公子那般無瑕美玉般的相貌,而對我而言,沈沖則更勝一籌。他帶些稜角,笑起來卻和煦如春風,就像我小時候在祖父藏室里看的那些君子的畫像一樣。更讓人着迷的,是他的聲音,低而醇厚,在耳畔震響,每每與他交談,總令人心神蕩漾。

沈沖喜好治園,他在院子裏精心種滿了各式花卉和樹木,四季皆景緻如畫。

惠風常抱怨說,她家公子好是好,就是每每得了新苗回來,她們都須得跟着他在園中親自勞作。

而我覺得她實在是不識寶玉。在祖父眼裏,一個連勞作都不肯的男子必定與廢物無異,可經營一方田地者,方可經營一家。

我常想,如果我是沈沖的侍婢,定然每日都鼓勵他種植花木,哪裏也不去,以成全我那獨霸……哦不,服侍主人的拳拳之心……

我還痴心妄想着,等我拿回祖父田宅的時候,淮陰侯府要是能倒個大霉就好了。不必像袁氏倒得那麼厲害,只需要讓沈沖身份盡失,流落街頭。那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地把沈沖接到我那田宅里。祖父生前的心愿就是讓我繼承田產,再找一個體面的郎君入贅家中,從此過上逍遙自在的日子。他雖不在了,但以他的品位,沈沖這般才俊,他一定喜歡……

*****

國子學課業冗長,巳時入學,直到申時才完畢。

太陽已經偏西,我和青玄收拾了書本和紙筆,跟隨公子離開。

國子學的學生都是未入仕的年輕貴族子弟,總是備受矚目。特別是公子這樣名聲在外的人,每每放學,總是會有些仰慕者在門外等候,只求看他一眼。

所以為免麻煩,我們會繞道,從後門出去。

當然,這是我的主意。

因為學堂後面,是國子祭酒、博士及助教的治學之所,往這裏路過,很可能會遇到沈沖。

可惜今日,此處安靜得很,似乎無望。

我心中正失落,路過迴廊下的一處岔口時,忽而瞥見一個人影朝這裏走來,幾乎撞上。

“霓生?”他止步,將我扶住。

心中大慰。我尤其喜歡聽他喚我的名字,心底總是一陣蕩漾,泛着甜。

“表公子。”我行禮道。

公子也看到了他,停住步子。

“你去何處?”沈沖問。

公子道:“回府。”

沈沖看看天色,道:“我亦回府,不若同行。”

公子笑了笑。

日光和煦,雖傍晚風涼,但甚是舒服。我跟在公子後面,看着沈沖的背影,心滿意足。

年紀相仿的人之中,公子看得上的人不多,沈沖是其中之一。且二人是表親,比別人熟識,說起話來從不拘於小節。

托公子的福,沈沖也認識我,知道我的名字。

從前他還是學生的時候,我時常趁着課間閑暇到他那邊的院子去,與他偶然遇見。

我假裝出神地賞花或者觀鳥,或者捧着一本書在廊下看。他經過時,總能認出我。

我抓緊時機,問他這是什麼花木,或者談起書中某句經典的釋義,沈沖總是耐心地解答,似乎在對待一個勤奮的學生。

一次在桓氏和沈氏兩家的聚宴上,我聽沈沖向大長公主說,想不到公子身旁的侍婢也這般愛好學問,實乃桓府幸事。

公子聞言,露出詫異之色,而我則一臉平靜,心裏美滋滋的。

可惜兩年前他當上助教之後,身邊總有陳昱這樣一臉嚴肅的老叟,我就算再強行與他見面,也說不上話,甚是無趣。

如桓瓖一般,沈沖也問起了公子與謝浚會面的事。

如我所料,公子對謝浚稱讚不已。

而沈沖聽罷,一笑。

“聽聞謝公子父親身體不好,他此番回京,當是要逗留許久。不過秦王那邊如今也閑了下來,他離去無妨。”

公子聞言,露出訝色:“閑下來?秦王不是正在平叛?”

沈沖亦露出訝色:“你不知么?”

“知道什麼?”

“陛下要將秦王調往羌部,河西的戰事,恐怕要交給秣陵侯荀尚。”

公子聞言,目光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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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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