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林嗣遠憋着一肚子火回去的時候,在電梯口的廣告屏上面看了看時間,已經是1:49分了,比他預想的時間晚了半個多小時,那麼家裏面現在應該是安全了的。
他輸入門鎖密碼開了門,客廳的燈光一瞬間就透過玄關傳遞了過來。
林嗣遠心下一沉,放輕步子走過玄關,才到客廳,一眼就看到了那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沙發的壁燈光線已經調整到了最暗,因此並不刺眼,以至於如果是在樓下往上張望,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偌大的屋子裏有亮着燈。
林嗣遠走過去,輕聲問了一句,“叔叔你還不休息嗎?”
這是李毓的現任丈夫,他的后爸——楊諶釗。
林嗣遠心裏面確實感到有些意外,他就是因為知道這個男的今天會回來,不想和他打個照面,所以才特意在外面閑逛這麼久,並且還發生了一點讓他很不愉快的意外。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都這個點才回來了,這個人居然還沒有休息,還在大廳坐着。
楊諶釗抬頭看着他,“我聽你媽說你後天……”他眼角餘光瞄了瞄牆上的掛鐘,“你明天開學?”語氣已然是肯定的。
“是。”林嗣遠點了個頭,“我會自己去學校的,不用勞煩叔叔你費心。”
坦白來說,楊諶釗待他不薄,當年李毓帶着他一個已經記事的孩子嫁到楊家,不說親疏遠近,就論考慮到日後家裏面產業或者是贍養這些打算,楊諶釗有心和李毓再要一個孩子,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偏偏楊諶釗和李毓這麼些年,不生孩子也就罷了,楊諶釗在生活作風上對他更是縱容。
甚至於從某些方面來說,李毓比之他對待林嗣遠都要嚴苛很多。
如果說這是因為不是親生的不想管也就算了,但楊諶釗並不是這樣的。楊家生意攤子鋪得既廣又大,林嗣遠這個年紀本不該過多關注這些,但耳濡目染之下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關於楊家的事情。每次過節或者是新年聚會什麼的,林林總總一大堆人,提起他來,楊諶釗也會大方承認是自己的兒子。字裏行間,親切又厚愛。
儘管總有那些齟齬的聲音,但楊諶釗毫不在意,大人在一起談論起孩子還能是什麼?無外乎就是成績這些。楊諶釗從來都是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之詞,說他是個聽話懂事的好孩子,在學校裏面也不惹事,不會讓叫家長。
林嗣遠確實不惹事,楊諶釗要誇他,他就乖乖地站在一邊受着,扯出笑意看着那些探究、鄙夷、不解、譏嘲的眼神,一一回視過去。
如果並不是沒有那血緣紐帶的維繫,實話來說,楊諶釗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很好的長輩,或者很好的父親。
但可惜了,就是沒那所謂的血親關係,所以林嗣遠對待他,做不到像對待自己早已亡故的親生父親那般。
而且,林嗣遠一直都清楚,雖然他這個名義上的父親是個很優質很有教養的男人,但其實他不過是因為很喜歡自己的母親,所以順道愛屋及烏地對待他也很好。
不過同樣的,林嗣遠也可以因為李毓的關係,對他擺出和善的面孔。
事實上,林嗣遠的家庭氛圍遠比大多數重組家庭要來得幸運得多,新爸爸沒有和媽媽再生一個親生的小孩來分走對他的關懷,而且這個新爸爸家裏面有錢又有屋,對他和親生的沒有什麼差別,光是這一點,林嗣遠就沒有資格對着這人擺什麼臉色。
儘管,他其實並不是很喜歡這個名義上的父親。
“你上個學期的期末成績單我看了……”
林嗣遠立刻說道,“沒考好,我這學期會努力的。”就是要這樣,搶先把別人的話說了,讓別人無話可說。
楊諶釗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笑了笑,“沒說你考得不好,你這成績可比我讀書那會兒強多了。”
這樣?林嗣遠有點意外。
“叔叔你還不去休息嗎?”他又問了一遍,輕輕掀起眼帘。
這房子是複式結構,還是頂層,視野廣闊,從落地窗往外面看過去,天空漆黑如墨,見不到月亮,也沒有什麼星子,遠處的高架橋上有零星的熒光駛過,就像是在朝着盡頭的江河出口一般奔騰涌去。
楊諶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問,“你開學不讓你媽送你嗎?”言外之意是,你不讓我送,也不讓你媽去?
林嗣遠站着,背脊不算如何挺直,但那身形無端的就讓人聯想到新生的楊樹,既恣意又盎然,“媽她最近在出差,沒有時間,而且我也沒有什麼東西,我自己就可以去的。”
“再怎麼說,開學也算是大事,要是自己忙不過來,你媽沒時間,就給我打電話。”楊諶釗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時間不早了,早點去休息。”
林嗣遠點了個頭,看着楊諶釗將要踏上樓梯的步子,說道,“我今天回來得晚,可以不跟我媽說嗎?”
李毓對他態度稍顯嚴苛,雖然沒有明確的表示過門禁之類的情況,但確實也是不喜看到他這麼晚了還不歸家,在外面晃悠的。
楊諶釗回頭看他,看錶情似乎有些詫異為什麼林嗣遠會擔心這個問題,他答應着,“我不會給你媽說的。男孩子玩心大,很正常的事情。在外的時候,不要受欺負,不要欺負別人也就沒事了。”
林嗣遠,“嗯。”了一聲。
直到楊諶釗的身影完全消失,林嗣遠凝神聽着樓上傳來,“咔噠——”一聲,他知道,楊諶釗進房間了。林嗣遠這才邁着步子,後步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
林嗣遠站在窗前,盯着腳底下的萬戶煙火以及那煙火后承接的無邊夜色發獃。他現在一點也不困,但是也不想玩手機。
他房間裏面沒有開燈,黑懨懨的一片,像是被濃墨的霧氣席捲了一般。
林嗣遠走到床頭坐下,然後躬身拉開床頭櫃最底下的一格,從層層疊疊的紙張夾層裏面,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更遙遠、也更幼小時候的他穿着靴子正在踩着水坑,積水沒過腳面,濺起的水珠像盛放的花朵,旁邊一個男人打着傘,站在他的身後,笑得微微仰着頭。
那是他的父親——親生父親。
其實林嗣遠不太記得清這個照片是什麼時候照的了,因為這個時候的他太小了。
很多人都說林嗣遠的眉眼長得像母親,這個沒有問題,林嗣遠自己也承認。但是他的輪廓卻更像自己的父親。這個男人有着鋒利流暢的下頜線條,光是遮住眼睛也依舊覺察得出俊朗氣息的鼻樑和嘴唇。
真的挺像的。
他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是在什麼時候?
林嗣遠記得,那天下着大雨,明明是下午,蒼穹卻黑沉得像是午夜一般,水柱嘩嘩地沿着玻璃往下流,那畫面就這麼落在他的瞳孔里,窗外的雨幕就像是一道屏障一般,將他隔離開來,讓他無法接觸到嘈雜外界的一絲一毫。
他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看着那個男人換好西裝,穿上乾淨鋥亮的皮鞋,笑着給他揮手,對他交代着,“小遠乖乖在家待着,不要出去。”
林嗣遠在等着媽媽下班了一家人一起吃晚飯。
那時候的他不知道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當然,他現在也不知道,因為李毓從來沒有提過。
但不論是做什麼工作,父親總會準時出現在餐桌上。
林嗣遠從沙發上蹦起來,走到門口,給那個男人說,“爸爸你要早點回來哦。”
男人蹲在他的身前,揉他的頭,“好的,爸爸回來陪你吃晚飯。”
林嗣遠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說出這樣軟糯的話,甚至還帶上了這樣的語氣詞,儘管這一幕確實是殘存在他記憶深處,一直都沒有磨滅。
他點頭,答應着,然後看着男人打着黑傘一頭鑽進了那陰暗的雨幕之中。
那天,林嗣遠沒有等到那個男人回來吃晚飯。
除卻這些,林嗣遠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家人窩在沙發上看DVD的場景了。
儘管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看的那些電影,全都是槍版。
小時候,林嗣遠一直覺得男人和母親是很相愛的。雖然在那時,他也不懂這些的意思。不過每次吃完晚飯,男人從來不讓母親下廚房收拾,男人還會隔三差五地帶漂亮的花束回來給母親,母親穿上裙子的時候也會誇讚好看。
他偶爾能聽到李毓提起父親,談及他們是如何在一起的往事。
他能明白,男人和母親確實是很相愛的。
所以他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母親會改嫁,為什麼母親會領着那個男人來到他的面前,對他說,“這是你的父親,你應該叫他爸爸。”
應該嗎?
母親還年輕,也漂亮,男人的離去不應該成為束縛住她的枷鎖,她確實可以追求新的生活,林嗣遠一直都知道這個道理。
但是他應該叫那個姓楊的男人父親嗎?
林嗣遠找不到答案,他也一直沒有改口。
所幸的是,這一段關係算不上僵持,因為他的繼父,從來沒有勉強過他。甚至還貼心地對他說,“稱謂無所謂,我拿你當兒子對待就行,你拿這裏當你自己家就可以。”
是啊,這一切都很好啊。
可是林嗣遠就是不喜歡,他就是改不了口。
他就是常常午夜夢回,想着那個男人撐着黑傘站在家門口,收好傘,放在陽台下瀝水,接着推開門,在滿室氤氳的熱氣裏面,走到餐桌邊,一家人一起吃上一頓飯。
就這麼簡單而已。
“呼……”他長呼了一口氣,將那照片繼續放回原位,合上抽屜。
林嗣遠平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側臉輪廓在窗外輝映進來的萬家煙火中映照出一道極其冷凝的線條,少傾,他睜眼望着頭頂虛浮的空氣分子,輕聲道,“晚安。”
他翻了個身,重新閉上眼睛,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