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小葉還在那裏傲嬌呢~
貨輪在十六鋪碼頭靠岸時,葉永嘉是單腿蹦下船去的。
他那小腿上的皮肉傷不可謂不嚴重,然而興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緣故,他在那昏暗船艙里趴了若干天,和丁曼菱吵了無數架,幾次三番的翻臉賭氣,然而傷勢竟是一路好轉,等下船時,皮肉看着已經是收了口,金雞獨立的站在地上,他扶着丁曼菱,一路能蹦出老遠。
衛長明極力的想要和沈明玉一刀兩斷,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舉目無親,身上也不剩了幾個錢,所以還是依着那夜沈明玉對他的耳語,攔下三輛洋車,將個陌生的地址告訴了洋車夫。
那陌生的地址,是這兩年來,沈明玉在上海的住處。
這並不是一座豪華的宅邸,只不過是一處半新不舊的的石庫門房子,院門上了鎖頭,這自然是攔不住衛長明。
相當自然的,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捅開了門鎖,然後領着那兩個人,走了進去。
院內鋪了一層落葉,兩邊有門窗緊閉的廂房,前方則是一幢二層的洋房。他徑直向前走,將那洋房的門鎖也撬了開。
這時正是個晴朗的上午時分,這房子大門大窗,陽光將房內照了個通亮。空氣寒冷,有淺淡的一點霉味,除此之外,一切什物都是各歸其位。
瘋子是個愛乾淨的,只在殺人放火的時候,不怕血與塵。
他在客廳里轉了一圈,又沿着走廊繼續走,在走廊盡頭,找到了一間浴室。浴室門一開,從裏面撲出一股子濃郁的茉莉花香。
身後響起了丁曼菱的聲音:“大哥,我們今天就住這兒嗎?”
“對。”
“那,以後呢?”
“等會兒我出去一趟,想辦法弄點錢,我們儘快搬家。”
“啊?為什麼急着搬家啊?”
“我怕他會忽然回來。”
然後他轉身面對了丁曼菱:“最好不要讓他再找到我們,否則的話,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丁曼菱沒有再問,在和沈明玉相處了兩夜一日之後,她知道衛長明所言非虛。對着衛長明沉默了片刻,她忽然低聲說道:“你對我們太好了,我們跟你在一起,什麼忙都幫不上,就只會做你的累贅。”
“你們兩個確實是我的累贅,可是你想一想,如果沒有你們這兩個累贅,我今天獨自一個住進這空房子裏來,心裏會是什麼滋味?”
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我寧願帶着你們這兩個累贅。因為要忙着養活你們、照顧你們,我就沒工夫胡思亂想,也不可以流浪漂泊。我總得好好的活着,要不然,你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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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連累着他,他們也拯救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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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玉的房子,雖然是可住,但因為沾了個“沈”字,所以衛長明不願久留,還是想要儘快另找個住處,然而葉永嘉一路上生龍活虎,如今興許是知道天下太平了,他忽然又嬌弱起來,不但傷口疼痛,人也發了燒。等他好轉過來時,已經是過了小半個月。
葉永嘉的傷病,雖是離不得人,但終究是不嚴重,嚇不着丁曼菱和衛長明,只是衛長明又被這個病人纏了住,錢和房子全沒法找。
這小半個月,三人過得全都有些恍惚。他們先前一直盼着能有這樣與世無爭的日子,久盼不至,心底深處已經不大相信自己還能夢想成真。及至這小半個月過去了,他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彷彿一點一點回過神了似的,他們緩緩的清醒了過來。
原來夢想成真的那一刻,並沒有巨大的興奮、強烈的喜悅,也沒有盛宴美酒、鮮花煙火。
丁曼菱早上提着籃子去菜場買菜,菜場嘈雜污穢,她提着滿籃子的肉和菜走出來,走到半路,累得手酸,就把籃子放下去,停在路邊揉了揉手。低頭審視着籃子裏的內容,她挺滿意。路上有兩個人閑聊着經過,都是京城口音,這讓她也想起了北方的那些人和事——在京城家裏,做那並不真闊的闊小姐,身邊有老媽子伺候着,讀女子中學,被父親賣給了葉家,又被父親賣給了馮家,哭,鬧,想逃,想死……
想到最後,她拎起了菜籃子繼續上路,籃子沉甸甸的墜着她,往事如煙如夢,風吹便散,真正實在的是手裏這一籃子肉和菜,是腳下的這一條路。
彷彿是第一次看清了周遭的世界,她一邊走,一邊細細的四處觀察,記住了這路,記住了路旁的每一棵樹,要把這世界盡收眼底、瞭然於胸。
一路走回了家裏,她一進門,就見葉永嘉正在院子裏散步。葉永嘉穿了一件灰呢子大衣,是衛長明從沈明玉的大立櫃裏找出來的,正好他和沈明玉都是大個子,身量相仿。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他向著她一抬頭,笑了:“什麼呀?”
她放下了籃子:“還是這些。”
他走過來低頭看了看:“沒意思,天天吃這些。”
“這就不錯啦,你知道現在肉是什麼價?天天炒肉給你吃,你還挑三揀四。”她見他的大衣嶄新潔凈,就用乾淨的手背推他:“別站着了,站久了又要腿疼。”
“沒事了。”他輕輕的跺腳給她看:“筋骨都是好好的,疼也是肉疼。老衛剛才看了,也說沒事。”
“你呀,就不能叫人家一聲大哥嗎?”
“我就不叫。”
“你不叫,我就掐你。”
“你敢掐我,我就告訴老衛去。他說了,不許咱倆天天吵架,我沒惹你,你卻來掐我,看他說不說你。”
丁曼菱對他一皺鼻子,不理他了,提起籃子往裏走。他留在院子裏,仰起頭看了看太陽。
他喜歡白天,喜歡陽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是經常會猛的一陣心悸,猛的湧出滿腔悲苦,讓他恨不得立時死去。幸而身邊還有丁曼菱,他會緊緊的摟住她,或者把自己的臉埋進她的懷裏去。對着她,他不講面子,不講尊嚴,什麼都不講。
他還是想爸爸,還是懷念着往昔的好日子。這許多的苦痛與坎坷,終於讓他在二十四歲這一年長大成人,然而偏他這時又已是一無所有。
連前途也沒有了。
前途無量的時候,他不想前途,只知道玩,現在他可以盡情的混吃等死了,卻又羞恥起來。他不想讓丁曼菱從衛長明手裏要錢花,他想憑着自己的本事,賺些屬於自己的錢,再交給丁曼菱。
可是他實在是沒有任何的本領,他生下來時,父親就已經是師長了,他從小到大,只會享福、花錢、當大少爺。
“唉!”他重重的嘆了口氣,不過因為陽光明媚,所以他憂傷得倒是有限。身後傳來了唰啦唰啦的響聲,是衛長明在掃院子,一路掃到了他的腳下。他故意的不肯躲:“喂!”
衛長明聽了他這無禮的一嗓子,拄着大笤帚抬了頭:“嗯?”
挑戰似的,他昂首斜睨,問道:“你是要養我一輩子嗎?”
衛長明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以為呢?”
“你為什麼願意養我、還有曼菱?”
“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問你呢!”
“怎麼想起問這個了?”
“你少廢話,讓你回答你就回答!”
衛長明扔了笤帚:“你就是這麼對大哥說話的?”隨即他一把抓住了葉永嘉的后衣領,大步流星的把他拎進了樓下客廳。將他往沙發上一推,衛長明對着門外大聲的問:“曼菱,什麼時候開早飯?”
門外傳來丁曼菱的回答:“早着呢!大哥你快過來給我生火,這爐子總冒煙呀!”
衛長明答應一聲,又對着葉永嘉那額頭搡了一下:“問的都是什麼廢話!我看你是餓昏了頭了!”
然後他快步走出去,進廚房給丁曼菱生起爐子,然後回了客廳,順手給葉永嘉帶了一筒餅乾。把餅乾往茶几上一放,他告訴葉永嘉:“吃吧,我和曼菱做飯去。”
“我干吃嗎?不怕我噎死?”
衛長明轉身又走了,片刻之後,端來一杯溫水。然後他沒有立刻往廚房去,而是在葉永嘉斜前方的沙發椅上坐下了。
望着葉永嘉,他問道:“你是不是還在恨我?”
葉永嘉沒想到他會擺出長談的架勢,立刻心虛起來,以為自己當真惹惱了他。一翻眼皮瞄了他一眼,他低下頭,不言語。
“要說你恨我,可是那夜在軍營,你敢捨命救我;要說你不恨我,自從到了上海,你又隔三差五的對我發脾氣。你是有心事、不痛快?還是想和曼菱過二人世界、希望我走?你說出來,只要是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他扭頭盯着沙發墊子上的繡花:“沒說讓你走。”
“那就是有心事了?”
他這回點了點頭。
“你說一說。”
“我不想讓你養着,可我又不會賺錢。”
“還有嗎?”
“沒了。”
“就這?”
“就這。”
衛長明笑了:“那我再問問你,在你心裏,我是不是你大哥?”
葉永嘉垂着頭,“嗯”了一聲。
“長兄如父,你吃我一口也是應該的。你不想花我的錢,想要自立,說明你有志氣。不過自立也不必忙在這一時。等到年後,你的身體徹底好了,再出去找事做,如果一時找不到,我幫你找。不會做沒關係,從小事做起,學着學着就會了。”
他站起來,臨走之前還拍了拍葉永嘉的肩膀:“你能有這個心,是好事。”
葉永嘉受了他的一拍,心裏有點古怪的滋味,沒想到自己無理取鬧一場,還鬧成了個有志青年。
“也許我這個人是真不錯?”他又琢磨:“難道是我小看了自己?”
他吃着餅乾,思來想去。與此同時,衛長明蹲在後頭廚房裏,一邊給爐子生火,一邊小聲告訴丁曼菱:“剛才又鬧脾氣了。”
“因為什麼呀?”
“不因為什麼,就是想鬧。我哄了他幾句,又好了。”
“你就該叫我去,讓我罵他一頓。”
“你總罵他幹什麼。”
“你還護着他——你老護着他。”
衛長明聚精會神的盯着爐子:“這就叫‘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你懂事,我就不管你,他不省心,我就得受他的氣,還得哄他高興。
“要是這麼說,等吃完了飯,我也鬧一鬧。”
“你倆一起鬧,那可就要把大哥累死了。”
說完這話,火苗子躥了起來,他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丁曼菱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抱膝坐着,就感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想起來了,那時候在洛陽,他們也曾經在一間小廚房裏忙碌過,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愛上了英雄似的衛大哥,一見了衛大哥就歡喜。
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愛的男子,是當時那個和她成天拌嘴的葉永嘉。
而她直到現在,見了衛大哥也還是要歡喜,因為他關懷着她,愛護着她,又是哥哥,又是父親。
眼看衛長明要去端那裝着青菜的小盆,她連忙起身奪了過來:“不用你,我會炒菜。”
“昨天那菜都沒炒熟。”
“我得學嘛。”
“等房子找好了,我再雇個廚子。”
丁曼菱連連搖頭:“用不着,等你發財了再說吧。你別覺着讓我下廚房,就是委屈了我。我敢說近一年來,我頂數這幾天最快樂。我也不要做闊小姐,我也不要做闊太太,只要總能過上今天這樣的日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然後她去推了衛長明:“你出去,這裏不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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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長明離了廚房,悄悄的走到客廳門口望了望,見葉永嘉正抱着餅乾筒子大嚼。
他也是有點怕了葉永嘉的小性子,所以徑直出門,先把院子掃完,又去門口站了一會兒,買了兩份報紙。
在報紙上,他很意外的看到了沈明玉的名字。沈明玉不但死而復生,還迅速的召集舊部,又拉起了一支隊伍。
報上也提到了沈明石,沈明石受了炸彈的襲擊,早已入了醫院,能否活着出來,還是兩說。
衛長明讀完報紙,將報紙折了折,扔到了旁邊樹下的臟土堆上。
他就知道沈明玉不會甘心養老,之前的兩年蟄居,乃是他那瘋狂人生中的短暫休眠,那幾場大爆炸刺激了他的神經,讓他徹底蘇醒過來。
蘇醒了的沈明玉,又要大殺四方了。
幸好,他們之間此刻隔着千里的距離,他已經和沈明玉一刀兩斷。
“得趕緊找房搬家。”他想:“吃完飯就去找。”喜歡情義譜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情義譜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