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風雨夜前塵落定
又相逢玉贈知音
那少年一聽,臉上閃過了一絲欣喜,在她袖口處輕輕一拉,道:“來,咱們坐下來說。”
這會兒,一名守衛發現這小廝打扮的人其實是自家小姐,而那個鄉下人正在拉她,趕緊走了過來,對那少年道:“你要幹什麼?!”
顧清妍連忙出言制止,道:“我同他說幾句話,不妨事。你快去守着罷。”
那守衛還有些不放心,卻被少年的目光一掃,不自覺就低下頭,退了回去。顧清妍便和那少年一起,在廟裏的柱子旁邊對坐了,彼此看了一會兒,顧清妍感覺到少年投過來的目光和先前不同了,變得十分溫暖而柔和,只聽他開口問道:“你想起來了么?”
顧清妍看着他的笑容,腦海中靈光一現,終於記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時候徐啟賢還在病着,顧清妍和徐氏幾乎天天都呆在祖宅里,而徐廉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照看父親,不時有人來尋他,向他請教學問,他若有時間,也偶爾會見上一見。
這一日快到黃昏時分,忽然有人來稟報徐廉道:“少爺,外面有個孩子,想要見您。”
說罷,又把這孩子的打扮相貌,對徐廉說了一遍。
徐廉並不是所有人都見,聽了僕人對這孩子的描述,卻馬上就對他道:“叫他進來罷。”
顧清妍當時就正在徐廉的書房裏,聽徐廉講一段佛經。那一陣子顧清妍不知為何對這些生生死死有有無無很感興趣,正讀到:“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看不明白,因此便來詢問徐廉。
徐廉向來把他外甥女當作一個關門弟子,偶爾見客人談論學問時,也不避她。這會他衝著顧清妍招了招手,讓顧清妍在自己身側坐了。
很快,那孩子已經被僕人領了進來,如今在徐清妍的回憶中,已經是看不清楚他穿的什麼衣服,只覺得他一對眸子極其明亮,一進來就負手而立,不像其餘人來到徐廉這裏,都先畢恭畢敬的拜見一番。
徐廉看見他的樣子,笑了一笑,對顧清妍使個眼色,顧清妍會意,起身問道:“客乃何人,從何處來?”
那孩子見徐廉自顧坐在那裏,不同他說話,只是讓個小童叩問他的來歷,也是一愣。待回過神來,他認真的地想了一想,道:“袍錦團花鳳、駿馬飛金鞚。”
顧清妍聽了,好像心裏有點明白了。原來這一句前面說的是“京城遊子……少年豪縱……”,可見他是個王公貴族,從京城順天府來的。
然而她轉念一想,既然如此,又怎麼稱得上是“遊子”呢,正想不明白,又見徐廉對她點了點頭,她便繼續問道:“客往何處去呢?”
那孩子側頭又想了一會兒,應道:“‘天雪雲滿湖,樓台明滅處’去。”
顧清妍聽罷又想,這說的是杭州了。可惜雖然知道他從順天府來,到杭州去,顧清妍還是猜不出他的身份。
徐廉聽了,方才抬起頭來,盯着那孩子看了看,也不問他的名字,只是道:“你來我這裏,有什麼事情?”
那孩子這回微微一躬身,道:“聽人說衢州府的徐先生很有學問,特來請教一番。”
徐廉道:“來我這裏,有求我傳道的,有求授業的,又有求我為其解惑的,你求什麼呢?”
這孩子道:“家中有些變故,背井離鄉來到這裏,前路茫茫,禍福難料,求先生解惑。”
顧清妍心想,這麼小一個孩子,即使有家中變故,他家裏就沒有一個大人做主了么?再看他昂然而立,又看不出一點困頓的樣子,愈發納悶了,於是便轉身看着她舅舅徐廉,卻見徐廉低頭沉吟了一晌,對自己道:“清妍,你就把你方才念的那一段經,送給這位小公子罷。”
顧清妍不知緣故,老老實實的把那幾句經文誦了一遍。她年紀小,聲音卻十分悅耳,讀的又是佛經,字字如玉珠般從她口中落下,彷彿是天籟之音一般,在徐廉的書房裏不斷回蕩着。
待顧清妍誦完,那少年原本有些沉鬱的面色漸漸舒展開來。他低聲緊跟着顧清妍的聲音重複道:“……如是觀察,漸離生死……”說罷,他釋然的深深鞠了一躬,也不道謝,便轉過身走了出去。
顧清妍連忙問徐廉道:“舅舅,他是誰?”
徐廉長長舒了口氣,道:“他?他可是有些來頭……”
然後,就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了。
徐家時不時的會來幾個奇人異士,什麼樣的人都有。很快,顧清妍就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
如今一見,兩人都長大了,尤其是這少年,當時不過十來歲,而如今若不是眉目間還帶着些蓬勃的朝氣,略略一瞧的話,單看他高大的身材和從容的神態,肯定會以為他已經是個青年人了。
顧清妍並不是以前那個足不出戶的小姐,見了這陌生的男子,既不慌亂,又不覺得多麼尷尬。她心中好奇,便開口問道:“你如今……還是住在那‘天雪滿湖,樓台明滅’的地方么?”
少年朗然一笑,道:“這你也都記起來了?”
顧清妍忍不住又問道:“你叫什麼?”
少年垂眸想了一會兒,道:“我姓鄒,名成。”
顧清妍心中一動,反問道:“鄒?”
少年拉過她的手來,一筆一畫的寫了個“鄒”字。
頭頂上雨聲“嘩嘩”作響,這一場夏日的夜雨,彷彿引起了天洪傾瀉,無窮無盡的潑灑下來。小小的寺廟好像成了一個獨立的所在,只有蠟燭偶爾發出的燭芯燃燒的嗶剝的爆裂聲,除此以外,是一片靜謐。
那少年忽然開口道:“你問完了?該我問你了。”
看顧清妍有點發愣,少年笑着抬手在她鼻尖一點,道:“看什麼?”
顧清妍剛才一直注視着少年的臉,彷彿要從中看出他真正的來歷,這一下子好像被他戳醒了似的,回過神來,有點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的鼻子,道:“你問罷。”
那少年微笑着道:“你不是徐先生家裏的書童么?怎麼又在這裏?”
顧清妍低頭一看,自己身上還套着家中小廝墨藍色的布衣,於是只好扯了個謊,道:“我……這次聽說老爺家裏有人去杭州府,也跟着出來見見世面。”
少年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道:“我原本是想去衢州府,再看一看徐先生和你,想不到被這些刁民攔住,在這裏和你碰上了。”
顧清妍奇道:“你……你是去找……嗯……你是去看徐先生的么?”
那少年道:“不錯,我又有些為難的事,想要讓他指點我幾句。”
說到這裏,他看一眼顧清妍,道:“不過……我想,我還是回杭州府,不去打擾徐先生了罷。”
顧清妍雖然一點也不明白,但想來這是這位“鄒公子”的私事,她也不好再問。因此,便點點頭,道:“其實求人不如求己,旁人再怎麼說,也不過是讓你愈發相信你心裏願意相信的罷了。”
少年歪着頭想了想,道:“你說的有道理。”
兩人相對一笑,顧清妍剛想再問問他,他家住在杭州城哪裏,卻瞥見在一旁歇着的顧清灼動了動。顧清妍怕堂兄醒來,看見自己和這不認識的少年說話,會難為他,於是便放低聲音,對他道:“雖然是在這麼糟糕的地方見面,但是,我聽……呃,徐先生說過一句話,叫做‘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如今咱們在這裏重逢,是極其難得的事。日後,希望還有再見的機會。”
少年幽深的眸色再次亮了起來,他伸出手,在腰間翻了翻,翻出一枚小小的白玉佩,是一隻小魚的形狀的飾物,琢磨精細,潔白潤澤,沒有一丁點兒的瑕疵。那少年拉起顧清妍的小手,把玉佩往她手中一放,對她道:“你拿着這個,等你到了杭州府,我去找你。”
顧清妍正想拒絕,卻聽見帘子後面徐氏慌張的喊道:“妍兒,妍兒哪兒去啦?!”
顧清妍一聽徐氏醒了,急忙忙應道:“在這兒。”
說罷,她最後回頭又看了那少年一眼,轉身進到簾後去了。
進去一瞧,徐氏捂着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顧清妍急忙上前安慰了她一番,道:“這裏有些悶,我到外面透一口氣。”
徐氏把她拉過來靠着自己躺下,道:“外面不知道怎麼樣了,你就和娘呆在一塊兒,不要亂跑。”
顧清妍順從地躺了下來,徐氏很快又睡了,而在她剛要睡着的時候,一直安安靜靜的寺廟門口,忽然響起了一陣由遠及近的說話聲和腳步聲。
在黑暗中,顧清妍心驚膽寒的聽着門外的動靜。終於說話聲聽清楚了,是顧士元在那裏提着嗓子道:“不必,不必費力了,在這裏歇一夜就好。”
她聽這話沒頭沒尾,不禁心中奇怪。卻又聽一個粗啞的聲音道:“咱們是一條路上走的人,這回是那幾個瞎婆子不懂事,衝撞了顧老爺,還望顧老爺千萬別和我們這些鄉里的莊稼漢計較才是!”喜歡貴女登科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貴女登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