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果
最終,月靈犀沒有等回她溫柔的母親,太史侯也沒盼回他心愛的妻子。
“禮執令,請問您的愛妻何時能歸?”小小的月靈犀穿着粉嫩的錦裳,正襟危坐在書桌前,握着一本《詩經》看了一眼站在窗邊不住眺望外面的太史侯,故作嚴肅地問道。
每次父親板着一張臉的時候,母親就總愛這麼規規矩矩地稱一聲“禮執令”,讓父親再也綳不住那一張嚴肅的俊容。
而靈巧聰慧的月靈犀怎麼會不知道父母之間的恩愛呢?自從母親離開后,父親天天憂愁滿面,神色也更加嚴峻,連那些學子們都不敢在他面前隨意晃悠了。
今日更是一大早就成了“望妻石”,把她從溫暖的被窩中扒拉了出來,又是穿衣服又是梳辮子,就是一直心不在焉,幾次扯痛了她的頭髮。
太史侯心情不佳,沒心思和女兒拌嘴,緊皺着眉頭望着窗前的一盆蘭花。
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昨晚一晚上沒睡着,應該說,從憐照影離開學海后,他就沒睡着哪怕一夜。
見太史侯不理自己,月靈犀眨了眨眼睛,爬下了書桌,噔噔噔幾步跑到他跟前,扯了扯他的衣袖,軟糯糯地問道:“爹親,娘親什麼時候能回來啊?”撒嬌她手到擒來,而且她也想娘親了,娘親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靈犀想娘親了?”太史侯抱起膝前的女兒,問了一句廢話,隨即嘆了一口氣,“應該快了吧……”
這時,一名輔官倉惶地奔進小院,看向太史侯與月靈犀的目光慌張而躲閃:“禮、禮執令,七秀坊,七秀坊……”
昔日層樓疊榭的七秀坊成為了一片火海,屍橫遍野的坊內沒有一絲人息,斷裂的刀劍,蒙塵的明珠,還有乾涸的血跡,一切都刺痛了太史侯的雙眼。
一向威嚴高大的身影帶着顫抖,奔向綺秀樓的步伐慌張而踉蹌,太史侯的臉色在看到綺秀樓前的身影時一瞬煞白,再不見一絲血色。
雲紅以劍駐地,一道致命的劍痕割裂了她的咽喉,低垂着頭單膝跪在地上,雙手牢牢地攥緊長劍,身上的血跡染紅了長裙,逶迤在身後,彷彿是一件最華麗決絕的戎裝。
而躺在她身前的身影無聲無息,至死保持着守護的姿勢,手中雙劍盡斷,身上的劍痕深淺不一,身下匯聚了一灘暗色的痕迹,全身的鮮血將這片土地浸潤。
上前幾步,太史侯跪坐在倒落塵埃的身影前,顫抖着手捋開她凌亂的髮絲,沾染了血跡的臉龐還是那麼的熟悉,只是沒有了往日的活力與笑顏,只餘一片慘白。
“啊!”
一夜之間,七秀坊盡滅,無一生還。
姬雲霓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笑容滿面的保守派耆老,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雖然內心有一股大仇得報的痛快,但更多的卻是對保守派手段狠辣的后怕,自己從前的動作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一瞬之間就做出了判斷,毫不猶豫地與保守派耆老打傷了還未得知七秀坊滅門消息的另外二人,姬雲霓火速逃離,她現在是不得不與保守派綁在一起了。
如此血案,天下震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北武林被看管的姬雲霓身上。
誰都不是傻子,能一夜之間剷除苦境相隔極遠的七座秀坊,甚至連駐地周邊的百姓都沒有察覺到絲毫晚上殺伐的異樣,顯然是早有預謀,所布大陣就不是普通勢力能夠提供得起的。
雖然這件絕戶兇案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但誰對七秀坊恨之入骨、又勢在必除?
姬雲霓、儒門舊派。
而如今姬雲霓失蹤,看管的耆老重傷兩名,一切都顯而易見了。
這些年七秀坊嫁人的女子、甚至待嫁的女子都有不少,她們的親朋好友對姬雲霓恨之入骨,若不是她將把柄遞出,七秀坊怎麼會慘遭滅門?
只是苦境剩餘還未消除魔染的百姓與勢力不幹了,雖然偌大的苦境只剩一點點區域未曾凈化,但少說也有數十萬人。
即使明知道是儒門舊派殺害了七秀坊,導致如今能救他們的只剩姬雲霓,但為了他們的身家性命着想,以大義脅迫那些打算尋仇的人放過姬雲霓,甚至為姬雲霓開脫罪責,為她的逃竄掩飾行蹤。
人啊,有時候就是這麼的自私。
坐在藏劍山莊廊下飲茶的葉滄瀾放下茶盞,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忽而笑了,然後就察覺到太史侯氣勢洶洶地砸門而來。
“姬雲霓呢?”看到悠閑自得的葉滄瀾,太史侯只覺得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當初還是他保下姬雲霓凈化魔氛,現在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還砸得家破人亡。
若是自己當初不曾為了儘快消除魔染而保下姬雲霓,姬雲霓就不會有機會說出七秀坊的黑歷史,保守派也不會做的這麼乾淨利落,將七秀坊滅了滿門。
現在唯一可以消除魔染的只剩姬雲霓,那些百姓苦苦哀求顧慮他們的性命,導致尋仇的人束手束腳,竟一時奈何不了罪魁禍首。
數十萬人,這不是一個小數字,而是活生生的人命,他們不得不顧忌。
可是誰又體諒他們這些失去親人的痛?
姬雲霓果真是個禍害,自己當初就不該求情放她和無轍跡離開。
太史侯憋屈不已,想到還在學海哭泣着要母親的月靈犀,心中刺痛、悔痛異常。
鳳眸涼薄地一瞥,葉滄瀾輕笑一聲:“這個汝不該問孤,汝不會異想天開地以為孤會藏匿她吧?”
“吾知道汝能尋得姬雲霓的下落。”太史侯認定了葉滄瀾肯定有辦法找到姬雲霓,既然那些百姓和儒門舊派鐵了心藏匿她,那就直接換個方法找人。
“不急。”淡然地倒了一杯茶,葉滄瀾甚至還有心情為太史侯也倒了一杯,“汝現在應該明白孤當時的心情了吧?”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句話,現在孤送給你們。”
太史侯臉色鐵青,但現在形勢比人強,自己又有求於人,不得不耐着性子坐了下來:“汝什麼時候去找姬雲霓?”葉滄瀾是肯定不會放過她的,要不是……
“嚯”的一聲猛然站起,太史侯驚怒非常地瞪着葉滄瀾,氣得臉色漲紅,怒指着葉滄瀾的手都在顫抖:“這一切都是汝故意的!”
故意看似順從他們的請求,似有顧慮般放過姬雲霓;故意等姬雲霓放出心魔,釀成大錯;故意任由魔染遍佈苦境,血流漂杵;甚至故意坐看七秀坊消逝,他們被百姓威逼不得找姬雲霓尋仇。
“汝,汝……”一切都順理成章,卻是令太史侯渾身冰冷,這等涼薄的手段讓他重新憶起當年的血流成河。
也是,葉滄瀾什麼時候好說話過了,現在的好說話不過是因為有在意的人而已。當年說不放過那些魔染的人就沒有落下一個,即使有辦法耗費時間精力救他們,卻全部送去見了閻王,使得自己血債滿身。
如今其實並非僅剩姬雲霓有消除魔染的方法,可他卻從始至終都不曾展現出一絲這種能力,讓人誤以為只有七秀坊與姬雲霓可以。
“那可是姬雲裳的七秀坊,汝竟然……”
“這一切是孤導致的嗎?”扯起一抹冷笑,葉滄瀾眼中的冰冷讓太史侯只覺得恐懼,“孤只是一時心軟,答應了你們第一個請求,這一切都是你們自己釀出的。”
“將你們的仁慈大義建立在孤的痛苦之上,如今孤不過是讓你們也嘗嘗這箇中滋味罷了。”
“汝瘋了……”
“瘋?在雲裳死的時候,在你們要求孤放過姬雲霓的時候,孤就已經瘋了。”飲下一杯茶,葉滄瀾好整以暇地瞥了一眼呆在一旁的太史侯,眼中深藏的瘋狂令人動容,“孤說過,孤不在意放出心魔,也是孤提醒你們,不可放過姬雲霓,可是你們聽了嗎?”
“所以,孤一直等着這麼一天,你們自食惡果的一天。”
“這份血債魔劫可算不到孤的身上,孤可是‘深明大義’地放過了姬雲霓呢。”葉滄瀾笑了笑,這九年他藏着自己所有的痛苦與瘋狂,只讓人覺得他已經放下這份仇恨,可他最擅長的就是遷怒啊。
“七秀坊確實可憐,她的結局孤也沒料到會這般慘烈。本來孤還想讓姬雲霓搞出其他的事情來引起眾怒,譬如苦境上開辦的女子學堂,或是直接拉學海無涯下水,這兩個都與她關係匪淺。”
看都不看一眼渾身僵硬的太史侯,葉滄瀾也算將話都挑明了,他就是報復,讓所有人都陪着他痛苦:“可惜,七秀坊成了最後的‘因’與‘果’。”
“吾當年,真的只想汝從這件事中脫身,重新、重新做回那個俠義滿譽的葉滄瀾……”神情苦澀,太史侯看向葉滄瀾,只覺得自己的解釋蒼白得可怕。
“孤明白,可孤需要嗎?”
“如今這些仇恨可怨不得孤,只會落在你們這些曾經庇護姬雲霓的人身上,昭兒也算無憂了。”
“這因果仇怨也真是有趣,原本是怪孤和雲裳導致姬雲霓心性偏差,做出偷盜鎖鑰之事,結果心魔禍害天下;如今卻是怨恨你們這些從前庇護她的人,因為你們的寬容導致如今災害血案一起接一起,沒完沒了,哪裏還能怨怪我們這些受害者呢?更何況,孤可是從一開始就主張搞死姬雲霓以除後患,可惜幾次你們都不聽。”
“那汝,那汝現在想幹什麼?”太史侯看着葉滄瀾,渾身的氣力都維持在了最後一口氣上。
“幹什麼?再等等唄,等這無法宣洩的怒火再醞釀一段時間。”涼薄的唇吐出了最後對這些還要包庇姬雲霓的人的判決,“該死的一個都不能少,百姓同樣。”
收到七秀坊被滅的消息,顏望舒臉色鐵青,本來已經從顏家祖宅搬出來打算分地別居,但現在不得不帶人重新回到族地。
剛進門就看到姬雲霓好整以暇地坐在大堂里,顏望舒氣得抬掌便攻,打算直接將她斃於掌下。
若不是她,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保守派不會被全數拉下水,天下百姓更不會在經歷了一場魔染后,又緊接着經歷一場戰亂,甚至七秀坊也不會被滅門,葉滄瀾又要有殺人借口了。
“望舒,汝在做什麼!”顏家族老阻攔住顏望舒的攻勢,擋下他的殺招,“姬雲霓還有用!”
“有用?有什麼用?用來滅顏家滿門嗎?”顏望舒憤恨地瞪着姬雲霓,然後直接怒吼長輩,“汝知道葉滄瀾會發瘋嗎?汝才是真瘋了!吾是顏家家主!”
“將姬雲霓交出去,她早已罪無可赦,平息眾怒才是她唯一的用處。”低吼一聲,顏望舒通紅着雙眼,強硬地要求面前的長輩聽他號令。
“舒兒,吾是看着汝長大的,看着汝從小吃苦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的地位。現在壓下新派在此一舉,甚至汝儒門領導者的身份也將鞏固,姬雲霓不能在此時交出去。”顏家族老牽扯到昨夜血戰的傷口,吸了一口涼氣,然後高傲地繼續說道,“況且,葉滄瀾不足為患,整個儒門的實力還壓不下他一人嗎?否則他也不會龜縮在藏劍山莊這麼多年了。”
深深地看了一眼族老,顏望舒緊抿着唇,不知道該怎麼勸服他:“罷了,吾會儘力保住你們的。”一拂衣袖,不再多言,帶着人直接住回了原來的院落。
聚力於此,希望可以抵擋下葉滄瀾的攻勢,畢竟當年被他所滅的激進派也有不少。
姬雲霓怎麼會看不到聽不到顏家對她的態度和利用?此時冷然一笑。
顏望舒也不過如此,連自己的手下也管不住,哪裏能和疏樓龍宿斗?當初要是早一點與自己合作也不用落到如今的下場,顏家都一分為二了。
不過自己也確實需要儒門保守派雄渾的勢力保住自己不被葉滄瀾所殺,不過各取所需罷了,等他們要拋棄自己的時候再回敬一番。
“汝且安心住下,利用汝那神奇的功法將我等傷勢盡數復原吧。”
等他們傷勢全部恢復,下一個滅門的就是儒門那些離經叛道的傢伙了。有姬雲霓這等神奇的功法手段為助力,再不用因為顧慮傷亡而繼續放任那些傢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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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姬雲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