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同
涼亭里一片幽暗，星光倒映水中，蜉蝣往來銀河。一盞孤燈慢慢靠近，停在了桌上，幾碟小菜依次擺開。
“子知。”
“還不睡，小必一會兒該哭着找你了。”
“已經哄他睡下了。吃點東西吧，我看你都沒吃什麼。”
孟子知笑了笑，“我們府上的宴席大概是城南最難吃的了吧，難為這些大人們了。”
孟子天嘆了口氣，“你何必惹爹爹生氣，你若真對這婚事不滿意，說就是了。”
“滿意，有什麼不滿意，又沒讓我娶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說守寡就守寡。”
“子知！”孟子天微微低着頭，神色隱忍，“尋郎待我不薄，蘇家也一直對我很好，別再說這種話了。”
“待你不薄，不過是讓你傷心得更久。”孟子知隨手抓了一把花生米，一顆一顆往水裏丟着，“阿姊，你不累么？”
“有王媽和萍兒幫我照顧小必，我有什麼累的，爹爹就是心疼我，才讓我住在家裏的，不然哪有嫁出門的女兒帶着孩子一直待在娘家的。”
“算了吧，蘇家是缺老媽子和丫鬟么，誰還能委屈了你。”
“終歸是自己家裏自在些。”
“阿姊開心就好，但如果覺得累，還是回蘇家吧，他們一定很想你和小必。”
“不就隔着兩條街么，常來常往的，說得好像我兩年沒回去了一樣。你就這麼不希望我待在家裏么？”
“嗯。”
孟子天看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你別總惹爹爹生氣了。”
“我怎麼惹他生氣了，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這樣還不滿意？”
“你是真心的么？”
“人生都給他了，真心也不能留一點么，丞相大人未免太苛刻了吧。”
“子知，爹爹也是為了孟家，孟家好我們才能好，你看兄長現在不是很好么？你總有一天會明白，他並沒有做錯。”
孟子知眉梢動了動，“阿姊，他要你進宮幹什麼？”
孟子天稍稍別開了目光，“帶小必去看看太后啊。”
“阿姊……”
“哎呀，菜都要涼了，別只說話，這可是我親手為你做的，你好歹嘗嘗……”
孟子知手一松，盤子落入水中，濺起一片水花，他淡淡笑着，“恭喜長姐，你終於和尚書大人一樣，變成一個合格的孟家人了。”
“子知……”
“長姐早些歇息，子知告退。”孟子知頷首行了個禮，慢慢退出涼亭，轉身離去，任她無力地喚了好幾聲，頭也不回。
孟子天頹然坐下，看着桌上未動的飯菜，緩緩拾起了筷子。
嗯，還不錯，沒人願意陪着就自己吃吧。她小口小口扒着米飯，一滴淚掉進碗中，又被送進嘴裏。
周府。
“老爺，你回來了。”
“嗯，去準備點吃的送到小姐屋裏。”
“哎。”
周青緣看了周牧一眼，溫溫柔柔喚了聲，“爹爹……”
“應酬難免，該忍的必須忍着。”
“青緣知道。”
“三公子跟你說什麼了？”
周青緣抿了抿唇，“沒什麼，打個招呼而已。”
“雖然婚約已經定下了，但出閣之前，還是盡量少接觸，免得落人話柄。”
“爹爹……我覺得……我們是不是高攀了……”
周牧輕輕嘆了口氣，“爹爹還能讓你下嫁不成？孟家人是多了些，可你一向聰慧，應該能處理得很好，三公子家世才學都不俗，定會有所作為，只要他待你好，你的日子就有盼頭。”
“他若待我不好呢？”
“那你就告訴我，大不了我接你回來。”
周青緣鼓起勇氣緊跟了兩步，離周牧近了些，“爹爹，既然這樣，那我能不能……不嫁……”
周牧一腳站定，周青緣也立刻停住，一時靜默。
“青緣。”
“爹爹……”
“你可以不嫁給孟子知。”
“真的？”
“但是，你這輩子都別想進肖家的門！”
“爹——”
“周青緣！我們周家也是名門，女兒家更是向來強過男子，出過貴妃，出過誥命夫人，哪個女孩兒不是百家爭求，我都不要你顧及家族了，你愛惜着點兒自己吧！你是覺得自己還有機會么？你當真以為世子是迫於太皇太后的壓力別無選擇？不是！在你和那個靈位之間，他選了那個靈位，明白么？你還不知道死心么？”
“那個靈位我比不過，別的人我還不能比么？他既已得償所願，還有什麼借口拒絕我？嫁進侯府哪裏跌周家的面子了？就算當個妾室也是光耀門楣了吧。”
“你……”周牧指着她，只覺得氣悶，轉頭叫了個小丫鬟，“你去跟夫人說，明天就給小姐做嫁衣，我現在就去跟孟丞相商量，把婚期提到這個月！”
“爹爹！”
“把小姐帶回屋去。”
聞聲趕來的周夫人揮手屏退了所有人，一邊給周牧順氣一邊勸道，“別生氣了，心平才能氣和，氣和才能無病。”
“你說她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她不是一直這樣么？你啊，看着嚴厲實則寵溺無度，她呢，看着恭敬實則嬌縱任性。”
“是，都是我的錯……”
“你真的要把婚期提前？不是說最近局勢動蕩么？”
“你家女兒都要去做別人的妾室了，還管得上什麼局勢啊。”周牧仰頭長嘆了口氣，“再怎麼動蕩，孟家總歸差不到哪裏去，有我在，他們不會虧待青緣的。”
“行，我明天就請綉娘來。不早了，洗洗睡吧。”
一棟樓花紅柳綠，視線慢慢推進，飄蕩的紗幔後面，女子席地而坐，雲鬢半偏，衣衫不整。
“你終於來了？”
誰？
“你終於來贖我了？”
到底是誰？
“你怎麼又不說話，這次，還是打算拋下我么？”女子緩緩回頭看了他一眼，長眉入鬢，丹唇似血，“我的肖衍哥哥。”
靈怡！
驟然睜開眼，月色清冷。
肖衍捂着臉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出了門。
一路走出昭影司，正對面巡防營的守衛看見他彷彿看見了救星，迫不及待地近前來，“世子，你來得正好，乙組巡邏的時候抓了個人，不知如何處理。”
“宵禁后無故外出，杖二十，按律處理就是了。”
“嗯……你還是先去看看吧。”
肖衍剛一踏進前廳，坐在椅子上的人便眸光一亮，眼中笑意難掩，卻又匆匆低下了頭，“世子。”
“周小姐？”周青緣一身丫鬟的裝扮，肖衍打量了她一眼，什麼也沒問，“很晚了，我讓人送你回去吧。”
“世子！”周青緣絞着手帕，猶猶豫豫道，“世子你忙么？可否……可否送我去見個人？”
“周小姐要去哪？”
周青緣深吸了口氣，抬頭看了看肖衍，“孟府。”
肖衍神色微微詫異，旋即輕輕笑了笑，“恐怕不方便，周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叫子知過來一趟吧，我手下的人，向來不多話，周小姐可以放心。”
周青緣無奈一笑，“還是世子考慮的周到，有勞。”
肖衍在巡防營門口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等到孟子知，對方稍稍點了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三更半夜叫我來幹什麼？我犯了什麼事么？”
“裏面請吧。”
肖衍將孟子知引到偏廳便準備離開——“世子”“肖衍”——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叫住了他，孟子知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隨意道，“你待在這兒比較合適吧。”
三人各坐一方，一時靜默，氣氛弔詭。
孟子知看了周青緣一眼，幽幽道，“周小姐別來無恙？”
周青緣胸口明顯起伏了一下，面上依舊謙恭，“三公子說笑了。深夜攪擾，是有事情想跟三公子商量。”
“婚事？”
“爹爹希望這個月就能完婚，明天一早，他就會去找丞相了。”
“所以呢？”
“三公子對青緣有意么？”
“不討厭。”
“那就是無意。”周青緣不卑不亢道，“青緣也一樣。青緣不知道三公子怎麼想，與我而言，嫁娶皆應為情，如果不能和喜歡的人永結同心，不如斬斷塵緣落髮出家。請三公子諒解，我不想嫁給你。”
話雖是對孟子知說的，但視線卻悄悄看着肖衍，孟子知低眸笑了笑，順着周青緣的視線看過去，肖衍明顯心不在此，已經放空很久了。
“周小姐，你不想嫁給我，我可以諒解，你們周家退婚就是了，但如果你是希望我來做這件事，抱歉，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長姐才剛剛囑咐我要聽丞相大人的話，我不想惹她生氣。至於你今晚叫我來是否還有別的用意，那我就更顧不了了。”
周青緣咬了咬唇，孟子知替她叫了聲，“肖衍。”
肖衍猛然回過神來，“嗯？怎麼說？要安排人送你們回去么？”
“你讓人送周小姐回去吧，我就不用了。”
“好。”肖衍朝門外喊了聲，“景照，備車。”
周青緣神色哀怨，瞬也不瞬地盯着肖衍，孟子知卻在肖衍注意到之前踱到了她面前，“周小姐，請吧。”
馬車噠噠噠遠去，孟子知看了肖衍一眼，搖頭嘆道，“無情啊……”
“對彼此都好。”
孟子知微微挑了挑眉，“我還以為你真沒聽到呢，世子大人果然厲害。”
肖衍神色漠然，“她只是不了解我，所以才有期待，想明白就好了，你不必在意。”
“我不在意啊。”
“那慢走，不送。”
“肖衍……”
“要我送你？”
“我又不是小姑娘，要你送我幹什麼。”
“擋狗擋貓之類。”
“哈，孫府那條老狗早就不在了。”孟子知慢慢收斂了笑意，“最近……小心點吧。”
他神色認真，卻又不多言，肖衍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
“走了。”
程景照看着孟子知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懷道，“好久不見世子和三公子站在一塊說話了。”
肖衍長嘆了口氣，“往後……恐怕更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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