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情
“世子,世子,世子?”
屋內燈還亮着,但沒有應答。程景照試着推了推門,沒鎖,猶豫了一下,還是推了開,紅燭已經燃了一半,肖衍穿着件單衣坐在桌前,盯着合巹酒出神,長發未乾,濕濕嗒嗒披散着。
“世子……”
肖衍緩緩回頭看了他一眼,渙散的眼神慢慢凜冽,“有結果了?”
“是,華蔚亭找到了。”
“在哪?”
“東山陰面山坳里的一個小村子。”
“東山?他不是要回去侍奉寡母么?”
“是帶着他母親呢,村裡攏共也就十來戶人家,都知道他是個孝子。”
“他是寧城人,華氏在寧城也算是大戶人家,他祖宅和宗祠都在那裏,既辭了官,為什麼不回去?無論如何都比這小山村更適合安養母親吧。”
“是很奇怪,他改了名字,也不行醫了,我打探了很久才確認是他。”
“沒驚動他吧?”
“沒有,都是暗中觀察走訪的。還有個意外的發現,他和昭影司的三影好像認識,前兩天三影去村裡義診,中午就歇在他家,還一起上山采了葯。”
“昭影司……”肖衍偏了偏頭,站起身來,找了件家常便服披上,“走吧,去問問。”
“現在?已經子時了。”
肖衍也不知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他提起酒壺出了門,程景照只得跟上。
昭影司大門虛掩着,肖衍剛敲了一聲,門就從裏面拉開了一條縫,張嬸滿臉笑容,“喲,世子怎麼來了?”
“三影在么?有事找他。”
“在,進來吧。”
張嬸又看了看他身後的程景照,肖衍也順着回頭看了一眼,“景照,你先回去吧。”
程景照有些猶豫,見張嬸朝他點了點頭,才思索着答了,“是。”
“你沿着湖邊走,阿思的院子在後頭,有樟樹的那個,門上掛着字呢,你自個找找,我包子還沒做完。”
肖衍挨個院子打量,玉,沈,瑾,七……他停下腳步,仰頭看了看院牆,伸手夠到了頂,愣神的功夫,便已經翻過牆落在了院子裏,落腳的地方是一樹藤蘿,花開繁盛,瀑布般傾瀉而下,直落心間。桃花落了,藤蘿開了,一年四季,都是花期。
他在屋門前靜靜站了一會兒,抬手敲了敲門。
屋裏燈亮了起來,含糊不清的聲音從門內傳出,“誰啊?”
“長煙,我可以進來么?”
“門沒鎖。”裹着被子一臉睡意朦朧的柳長煙哈欠打了一半,戛然而止,她獃獃看着肖衍,一時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肖衍自顧自地走近,背對着她在床邊坐下了。
“肖衍?”
“嗯。”
“你……有事?”
“我不是來找你的。”
“啊?”
“幫我引見一下三影吧。”
“很急么?思哥作息規律,最好別打擾,如果是要出診,我去吧。”
“不是,也沒有那麼急,他平時什麼時候起?”
“寅時一過就起了。”
“好。”
“那……”
“你還沒喝我喜酒呢。”
他突然倒了杯酒遞給她,她一臉懵懂地接了過來,在他誠摯的注視下喝了下去,他拿回杯子,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飲而盡,然後低頭笑了笑。
柳長煙看着他濕漉漉的頭髮嘆了口氣,下床找了塊乾的洗臉巾站在他身前給他擦頭髮。
她身上的甜香在他鼻尖繞啊繞,胸前的衣襟隨着手肘的動作晃啊晃,過於安靜的房間內回蕩着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彷彿做錯事一般偷偷抬眸打量着她,頎長的脖頸,稍尖的下巴,桃粉的嘴唇……綿綿熱熱……綺夢盤桓,喉頭哽動……
她察覺到他的視線,眼角微微上挑瞥了他一眼,“怎麼了?”
他低頭扇了扇風,呼了口氣,“天……有點熱了……”
“熱?”她摸了摸他額頭,隱隱有汗,再挪到臉頰上,滾燙,“你是不是病了?手給我。”
“沒有!”
她掌心觸感分外撓心,他慌亂地往後縮了縮,反倒引得她懷疑,非要為他把脈不可,她抓住他手臂的瞬間他情急中就勢將她攬進了懷裏,她的手也剛好搭在了他脈上,耳根慢慢燒起來。
他反倒鬆了口氣,站起身來,抿了下嘴唇,直勾勾看着她,她掙了掙,他扣得更緊了些,眼神中有了些許耍賴的意思。
“肖衍!你……你要幹什麼啊……”
“你喝了我的合巹酒……”
“你放開我。”羞憤之下,軟綿的音色里那幾分色厲內荏聽起來彷彿撒嬌,“我……我動手了!”
他幽幽看着她,絲毫沒有要鬆手的意思,甚至露出幾分委屈的神色來,“洞房花燭,你難道要我孤枕以眠么?”
她瞬間泄了氣,聲音低下來,“肖衍,你是不是又喝多了?你說過不會再認錯我了,你放開我吧……”
“我沒醉。”
他低頭吻了上去。
“肖……衍……”
“別說話。”
她不安地掙扎着,他手上卻越箍越緊,聽着她急促的呼吸,只想寸寸毫毫都不放過地汲取她的溫度和味道。
“煙煙。”
張嬸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柳長煙求饒地看了肖衍一眼,肖衍卻趁機將她推到了床上,她咬着牙不敢發出聲音,縱容着他得寸進尺。
“煙煙啊。”張嬸敲了敲門,“你醒了么?去看看沈少吧……”
柳長煙眸光閃動了一下,下意識躲開了唇上一吻,肖衍皺了皺眉頭,忍着幾乎叫人發瘋的怒火,掰正她的臉,重新吻了上去。
“他好像不太好……”
她想推開他,卻被他更加用力地按住,她毫不猶豫地一掌切在他腰側,他動作一滯,手上稍松,轉眼便被她逃了出去。
柳長煙匆匆裹了件外衣,胡亂抓了抓頭髮,往臉上撲了點水,輕聲道了句,“對不起,肖衍哥哥……”然後拉開門消失不見了。
肖衍捂着腰,仰面躺在床上,手臂壓着眼睛,聲聲冷笑起來,“沈臨……”
“老九怎麼了?”
張嬸搖了搖頭,“我只聽見他院裏有動靜,他是不讓人隨便進屋的,我哪敢管,也只有你能去看看了。”
“我知道了,張嬸你歇着去吧,我自己過去就好。”
“哎,行。”
屋裏還亮着一點微弱的光,窗紙上人影幢幢,柳長煙三步並兩步衝到門邊,一腳踹開門闖了進去。
披頭散髮站在床邊的沈臨回頭看了她一眼,將脫了一半的衣服又穿了回去,“出什麼事了?”
“你沒事么?”
“我有什麼事?”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視線停在了他披散的頭髮上,“這是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準備睡了。”他就手撿了根發簪將頭髮重新綰了起來,“這問題問你自己比較合適吧。”
柳長煙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形容凌亂,她裹緊衣服,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你真的沒事?”
“沒事。”
“那我……走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可腳下卻沒有動步的意思,她磨磨蹭蹭地在原地跺着腳。沈臨微微嘆了口氣,“喝茶么?”
柳長煙乖巧地點了下頭,“嗯。”
一杯熱茶喝出了一身汗,汗珠慢慢冷卻,捲走所有熱度,留下一陣寒涼。心間空落落的,不悲不憤,不歡不喜,只覺得虛妄。柳長煙緩緩呼了口氣,抬頭,坐在對面的沈臨不知何時拿了本書在翻,已經看了大半。
“你在看什麼?”
“《誌異》。”
柳長煙眉梢動了動,目測了一下書的厚度,暗暗數着篇章——《青丘》、《靈狐》、《水魅》、《人魚》、《秋棠》……《桃夭》:
村中有古宅,傳有妖祟,常聞喧嘩,近則匿,久之,無人敢居也。王氏書生,宅之主家也,遠遊久矣,歸得此訊,素瀆鬼神,疑之。夜往,見一紅衣女,自詡桃仙,蓋院中老樹有靈,為報灌水之恩,待君十年矣。是夜共赴巫山。臨別,書生不舍,女曰:君莫傷懷,妾生於滿月,美玉可代之,折枝置於枕側,日灌精血三滴,必可再會。從之,逾半月,果至。后則日夜相會,雲雨不盡……
沈臨“啪”一聲合上了書。
“怎麼不看了?”
“無趣。”
他徑直將書丟進了惜字箱,換了本看起來更乏味的編年史。
柳長煙忍不住笑了笑,揚起的嘴角慢慢回落,“老九,無論花狐精鬼,男女之間,報恩還情,手段就只有自薦枕席了么?”
沈臨定神看着書,隨口應道,“並非。但一本不入流的情愛故事,能看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情愛本身有多少入流的呢……”
“天地有陰陽生萬物,情隨愛起自可貪歡,並非不堪,但終究是世間真心值得書之一看,故事只落於歡情,自然不入流了。”
“可是,不管有沒有真心,既稱之為歡情,總該是件開心的事情對不對?”
沈臨突然回過神來,覺得話題似乎有些走偏了。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正盯着他,一臉琢磨。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了解么?”
沈臨眉頭抽動了一下,“你跟我聊這個合適么?”
“那你說跟誰聊合適?”
“跟誰都不合適吧。”
柳長煙賭氣似的追問道,“不是並非不堪么?有什麼不能聊的?”
沈臨有些莫名地低了低眸,“那你就問趙瑾,只有浪蕩子才知道沒有真心的一時歡情到底有何意趣。”
“真心就必得如此么?”
屋內一時靜得出奇。
沈臨慢慢合上書,認真看着她,“你怎麼了?”
柳長煙輕輕搖了搖頭,手指不自覺地扣着自己鎖骨下方的位置,“想起一些……事情……而已。”她不願多說,轉而問道,“你最近睡得好么?”
“還好。”
“讓我診一下吧。”
沈臨默了一瞬,猶豫着伸出了手。漫長的診脈,她微微皺着眉頭,極其認真,眼珠轉來轉去,不自覺地開始咬唇。他看着她苦思不得的模樣,淡淡笑了笑。
她試探着瞟了他一眼,發現他在看她,旋即故作輕鬆地放了手,“老九,你現在是我的病人,如果覺得不舒服記得來找我,別自己扛着,不然……我會生氣的。”
“嗯。”他難得乖巧地點了點頭,卻又剛好讓人看不到表情。
再要開口,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