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
“煙煙。”張嬸敲了敲門，探進頭來，“京兆衙門的人來了，沈少還沒起呢，你去看看吧。”
“好。”
“有要洗的衣服么？”
“有，我放在凳子上了。”
張嬸進了屋，一邊收拾衣服一邊打量着柳長煙，她換了件外衣，利落地綁好護手，草草將頭髮捋到頭頂，拿起根髮帶就要綁上，張嬸忍不住嘆了口氣“煙煙吶……”
“嗯？”
“你過來，嬸給你梳。”
柳長煙嘻嘻一笑，躥到張嬸身邊坐下，將梳子和髮帶遞了過去，“謝謝張嬸。”
“你一個丫頭，怎麼連頭都不會梳，將來如何侍奉夫君啊？”
“就不能是夫君侍奉我么？”
張嬸笑了起來，“能，你喜歡什麼樣的，嬸兒給你找一個。”
“嗯……義氣凌雲的少俠吧，溫柔體貼，自在瀟洒，往來不敗，還能日日為我描眉盤發，梳洗畢，我便替他綁手遞劍，送他縱橫江湖。”
“你這是說我們司丞呢？”
柳長煙不禁莞爾，“只要瑾哥答應一心一意待我，我願意的。不過他這輩子大概是不敢了，惹人動心，也是罪過，他的報應總是來得太快了。”
衙門的小捕快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裏，局促不安地跺着腳，正是各府衙一天最忙碌的時候，可偌大的昭影司寂寂無聲，一個人影也見不着，他既不敢隨意走動又不敢四下張望，只能不斷摳着自己手上的刀。
那個說著“等等”的大嬸去哪了？要等多久？等誰？評書里的刀疤壯漢、冷血殺手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裏過了一輪，小捕快不禁打了個顫。衙門裏那麼多大人物為什麼偏偏選我？明知道人家只尊皇命，還派我這麼個小角色來求援，找茬么？
胡思亂想中，有人影出現在廊下，小捕快理了理衣服，恭恭敬敬地準備行禮，抬頭，卻瞬間愣在原地——評書里說的江湖絕色，原來也是真的。
“昭影司七影，暫為接待，捕頭貴姓？”
“啊……啊，我……我叫何小游，姑娘貴姓？”
柳長煙微微笑了笑，“何捕頭以七影代稱就好。”
她一笑他便情不自禁跟着笑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慌亂地撓了撓頭，“啊，啊，那個，對不起，我不懂規矩，我不是有意打探，對不起，對不起……”
“何捕頭此番是為何事而來？”
提到正題，他稍稍鎮定了些，“是這樣，有個案子。這幾年，城裏城外，時不時就會有大姑娘小婦人失蹤個三五天，被糟蹋一番又送回來，這其中大部分人顧及聲名都不會報官，甚至官府找上門也不承認，偶爾有告到衙門的，也是說一直被矇著眼睛，什麼都不知道，無處下手就一直這麼擱着。世子接管巡防營之後，城裏便消停了，他還特意抽調了人手協助東郡巡邏了一陣子，這事兒也就過去了。但最近不知怎的東郡突然又事態頻發起來，幾乎到了隔三差五的地步，鬧的人心惶惶。郡守向京兆衙門求援，京兆衙門派人蹲守了幾天，發現對方是個輕功奇絕的高手，來無影去無蹤，功夫又好，我們傷了好幾個連人家臉都沒看着，所以……”
“怎麼不找巡防營呢？”
“巡防營職在護衛永安城，輕易動不得……”何小游看了柳長煙一眼，也沒了粉飾的心思，“一旦調動就會傳得滿城風雨，衙門裏的大人們免不得挨訓。況且世子婚期將近，也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去攪擾他。”
“明白了”柳長煙又問了些細節，略略思索了一下，“我想去案發地看看，何捕頭有空么，方便的話麻煩引個路。”
“有空！”何小游覺察到自己表現得有些過頭，立馬又收斂了些，“我今天就是為此案而來，自然全憑七影調遣。多謝七影願意相助。”
往返東郡再回到昭影司已經是午時將過，柳長煙一進門就看見沈臨坐在正廳廊下看書，全神貫注的模樣，她笑了笑，輕手輕腳地靠近。
“去哪了？”
“哼，都看見我了還裝什麼認真。”她在他身側坐了下來，探頭打量了下他手裏的書——《千金方》。
沈臨放下書，又問了一遍，“你去哪了？”
“京兆衙門有個案子需要協助，我去打探了下地形。”
“誰允許你一個人去了？”
“我不是一個人，有衙門的捕快呢。”
“他要對付得了，還找我們幹什麼？”
柳長煙幽幽一笑，“你這會兒又想起來立規矩了？”
“我只是不想趙瑾找我麻煩。”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真是君子。可是，二哥幫錢哥處理事情還沒回來，道長和思哥義診去了，難道代司丞你要親自陪我么？”
沈臨沒有答話，視線又挪回了書上，“情況如何？”
柳長煙也不糾纏，簡明扼要地說了說案子的來龍去脈，“最近這幾天已經沒有女人敢出門了，這個採花賊必定是急着尋找獵物，我看了幾處不錯的地方，可以釣釣魚。”
“這當口去釣魚意圖也太明顯了吧。”
“我又沒說要騙過他，只要餌食夠香，就算明知是鉤子魚兒也會咬的。”
沈臨瞥了她一眼，輕笑了一聲。
柳長煙抬眸瞪了回去，“我是說這種人大多自負，唾手可得不如火中取栗，將釣魚的人拉下水不是更有意思么？你覺得呢？”
沈臨點了點頭，“可行。”
柳長煙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嘴角微微上揚，“漁翁總要有點漁翁的樣子吧。”
“餌食才該有點餌食的樣子。”
她眯着眼睛笑得甜美，“我自然是要換身裝扮的，你呢，老九？”
小樓春雨，深巷桃花。
柳長煙靠在廊柱上，盯着這八個字，聽着屋中窸窸窣窣的聲響，偶有鳥叫蟲鳴，時光突然變得緩慢。
門開了。
她應聲回頭，沈臨一身趙瑾的舊服，長發高高束在頭頂，溫柔眉目平添瀟洒，全似另一個人，即使神色一如既往的漠然，卻也有了別的意味。
柳長煙抿唇輕笑，走近，接過他手上的綁帶，熟練地替他綁着護手，沒有緣由地越笑越深。
“笑什麼？”
她仰頭看着他，薄施粉黛的一張臉愈顯嬌艷，唇上胭脂烈烈欲燃，有了些許妖冶的味道，她將劍掛在他腰側，綿綿道，“沈少俠，今天，得你保護我了。”
“你用得着么？”
“你做得到我就用得着。”
沈臨默了一瞬，微微垂下眼帘，“這胭脂不適合你，換了吧。”
“我只有這一盒，沒得選。”
“我……”嘴張了張，只不過發出一點氣聲，又戛然而止，倒是她自然而然接了句，“你陪我去買吧。”
“嗯。”
“好了，給我另一隻手。”
一片楠竹山，根根楠竹直插雲天，竹梢枝葉茂密，幾乎遮擋了所有光線。此刻夜已深，月滿中天，身在山中卻是伸手不見五指。兩個人拾級而上，走到半山腰才尋到一處枝葉稍疏可以看清彼此臉的地方。
沈臨四下掃視了一圈，“你確定他發現得了？”
“幽會當然是在燈火幽微的地方了……”在沈臨長久的注視下，柳長煙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白天來的時候，日光斑駁，竹海沙沙，真的是個不錯的地方，而且何捕頭跟我說，第一個失蹤的姑娘就是在這裏遭毒手的。”
“晚上？”
“白天……”
沈臨暗暗嘆了口氣，“笛子帶了么？”
“笛曲我可只會《宮商》……和半曲《徵羽》……”
“給我。”
笛聲起。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空山寂寂，樂音裊裊。
一直靜靜聽着的柳長煙突然一個轉身將頭抵在了沈臨胸前，沈臨愣了一下，單手將她攬進懷中，低頭湊近，蜻蜓點水地吻了吻她鬢邊發，另一隻手收了笛子，搭在了腰間的劍上。
“哈哈哈……”林間響起一陣大笑，餘音迴響，一時不辯來處，“我說兩位，你們演得也太敷衍了吧。”
“你來了就行了。”柳長煙暗暗在沈臨胸前畫著方位，沈臨揚着眉梢盯着右前方，“你是自己現身呢，還是……”劍鞘頂開，露出一點寒光。
黑暗中一柄長劍破空而來，沈臨只來得及推開柳長煙，劍便已經到了眼前，冰涼的劍刃劃過脖頸，停在了一擊斃命的邊緣。
“劍都出不了鞘，這點道行也敢叫囂？”
沈臨笑了笑，“誰說我的劍沒有出鞘了？”
低眸，他的劍鞘確實已經空了，但劍並不在他手上，採花賊心頭一驚，手上用力才突然覺得一陣劇痛，血剎那間肆意涌了出來，下一刻，小腿被一劍刺穿，隨着劍慢慢拔出，跪倒在地。
“對手是誰都看不清，這點道行也敢採花？”
採花賊仰頭看着柳長煙，“帶刺的花，還真捨不得拱手送人啊……”一把毒粉猝不及防地撒了出來，撲了柳長煙一臉，連帶着嗆得一旁的沈臨都咳嗽起來。柳長煙往後退了兩步，採花賊趁機滾了開，躲過了自己撒的毒，聲聲笑着，“這一枝，我就自己折了吧！”
“唉……”煙霧背後一聲長嘆，採花賊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長煙不慌不忙剃開一個藥瓶往自己嘴裏倒了兩顆，然後丟給了沈臨，她慢慢靠近，蹲在了他面前，“採花賊我也見多了，幫別人採的倒是頭一回，怎麼？自己有心無力，以此聊做慰藉？”
採花賊眼中驚詫漸漸褪去，神色反倒曖昧起來，“你試試就知道了。”
“那也得有機會，你若是交待不出什麼，下半輩子可就都在牢裏了，我沒那個癖好……”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殷紅的血從眼角抹到她下顎，“我遂了你心愿，你便能遂了我的么？”
她挑着眼角笑了笑，“我要求很高的……”
話未說完，胳膊一緊，被沈臨拽了起來，他冷着臉幫她擦着臉上血跡，“跟他廢話什麼，進了昭……”
柳長煙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沈郎吃醋了？人家就是說說嘛，誰比得過沈郎你啊。”
沈臨睜大眼睛看着她，她勾住他脖子，踮腳湊近他耳邊，輕聲道，“他是要交給京兆衙門的，我們只是幫個忙，這案子昭影司不插手。”
撲撲簌簌的熱氣攪得人頭皮發麻，他手臂下意識繞過她腰肢，往懷裏摟了摟，偏過頭背對着採花賊，“那你也沒必要吧，又不是什麼寧死不屈的，還怕他不招？”
“不試探一下你怎麼知道不是硬骨頭呢？”
“啪啪啪”的鼓掌聲響起，“我覺得你們這回演得好多了。”
柳長煙鬆開了手，沈臨冷冷看了採花賊一眼，解下腰后預備好的繩子將他兩手捆好，用力一勒，正好硌在傷口上，疼得他一聲哀嚎，還沒緩過來，腿上又是同樣一道，“啊——”
柳長煙眨了眨眼睛，挪開了視線，“這麼大聲，倒是省的我叫人了……”
不一會兒，何小游的身影便隱約可見了，看見柳長煙，不禁加快腳步跑了上來，“七影你沒事吧？人抓到了？”
“嗯。”
他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便回過頭來，認真打量了她一遍，視線停留在她臉上，關切道，“你受傷了么？”
“啊？”
何小游指了指她臉上未擦凈的血。
“這不是我的。”
他掏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那擦一擦吧。”
“謝謝。”
柳長煙擦了一會兒，抬眸看他，他搖了搖頭，又擦了一會兒，他還是搖了搖頭，略帶羞赧地笑了笑，“那個……不介意的話……”
話才說了一半，突然有人擋在了眼前，伸手替柳長煙擦乾淨了。
沈臨回頭瞥了他一眼，“人帶走吧，他背後有人指使，好好審。”
何小游點了點頭，繞過沈臨上了兩級台階，到了柳長煙身邊，“七影辛苦，審訊中可能還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可以再麻煩你么？”
“找我就好。”
何小游和柳長煙齊刷刷看了沈臨一眼，沈臨將柳長煙往後推了推，再次擋在了她身前，“還有事么，我們要回去了。”
“啊……也沒什麼……改日有空，七影……”
“她沒空。”
“那……再見。”
沈臨頭也沒回地從柳長煙手裏拿過那條帕子塞回了他手上，“京兆衙門該擔的職責還是自己擔起來吧，最好別再見了。”
說完他便拉着她下山去了，何小游愣愣注視着兩人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才稍稍回過神來，“他是誰啊？”
一旁的採花賊笑得開心，“看不出來還聞不出來么？”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