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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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府。

“世子回來了么?”

“回夫人話,世子已經在書房裏待了大半天了,您……去看看吧。”

半下午,正是一天最暖和的時候,陽光透過窗照進書房,四面通透,滿室明亮。

門響了響,“衍兒,娘進來了。”

肖衍背對着門坐在椅子上,盯着牆上的字幅一動不動,柳之瑤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承元九年三月廿一,靈宣。

“衍兒,看什麼呢?”

“當時只覺得他敷衍,十二歲生辰,一幅字就打發了我,卻不知是時成帝已在彌留之際,江山社稷之責眼看着就要壓在他肩上了,他是要我幫他。這世上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兩件東西,他都交給了我,何其所幸;但我卻一件都沒保護好,豈不悲哀。”

“你不是一直在替他護衛江山么?”

“這江山已經不是他的江山了。”

柳之瑤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衍兒,不要胡說。”

“母親不必擔心,只是……無心之言。”

敵我未明,不可深究。

柳之瑤微微嘆了口氣,“青緣許給子知了,你知道么?”

“子知?”肖衍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母親,坊間傳聞,成帝為太子時,最開始大家看好的太子妃人選並不是玥姨,是么?”

“成帝年十六加封太子,入主東宮,按例應該會儘快成婚,彼時你玥姨尚未及笄,自然不是首選。”

肖衍輕輕笑了笑,“可他還不是堅持等到了玥姨成年。”

“突然問這個幹什麼?”

“當年大家最看好的……是孟氏長女、如今的太后吧?”

柳之瑤幽幽看着他的背影,“是又如何?”

肖衍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覺得和眼前情景有幾分相似罷了,傳聞甚囂塵上,成帝卻遲遲未婚,所幸是太后尋得了先帝這樣的佳婿,不然……成帝必定會覺得歉疚吧。”

柳之瑤稍稍放鬆了些,“你就別擔心了,子知哪兒不好過你,青緣這樣的孩子想嫁個如意郎君還不容易,是你不知珍惜。”

“是,子知自然是哪兒都好過我。”

“你今日不忙么?”

准太子妃,王妃,皇后,太后,兜兜轉轉,終究還是母儀天下。

肖衍轉過身來,面無異常,“替母親去了趟昭影司,回來已經錯過點卯的時辰了,所以乾脆告了假。母親你今天聽的什麼戲?”

“新戲,虞美人。”

肖衍神色微動,“怎麼樣?”

“是出好戲。”

“都說是好戲,看來我也應該去聽聽,江山易主,該如何報仇雪恨呢?”

小樓園。

台上緊鑼密鼓,台下喝彩不斷,台後忙忙碌碌,只有一個人悠閑地翹着腳坐在箱子上,他搖了搖手邊的茶壺,拉長聲音喊了句,“班主啊,沒茶了……”

“啊,先生你稍等等,稍等等……”

他搖頭嘆了口氣,“卸磨殺驢啊,一出好戲寫出來,就沒有利用價值啰……”

“先生說的哪裏話,我們全指着先生的戲呢,我這就是去給你添茶。”

看着班主火急火燎地走遠,他忍不住笑了笑,笑意還沒來得及到達眼底,突然心頭一驚,手剛摸到藏在躺椅邊緣的劍,便脖頸一涼,來者站在他身後,低聲道,“果然是你。”

貼在脖頸上的只是劍鞘,他擦了擦額上冷汗,嗤笑一聲,“你一個名門正派的大俠,怎麼行事越來越像個殺手了?”

柳無夜收了劍,繞到了他面前,“你怎麼到永安來了?”

“信偷到了也交給該給的人了,事情都辦完了,還不能四處逛逛了么?再說,我們首領在這裏,我來看看他不行么?”

“見到了?”

“沒有。”

柳無夜掏出封信扔給他,“見到子木,幫我給他。”

蘇禾睜大了眼睛,“你不見他?”

“我馬上回洛城了。”

戲台上濃密的鼓點突然停了下來,只余念白——兩手血,一身傷,枉得個英雄名諱,卻歸不了故鄉。

“少俠,這詞寫得怎麼樣?”

他冷笑了一聲,靠近他耳邊不輕不重道,“胡編亂造也有個限度,我沒你們首領那麼好脾氣。”

“都編的這麼離譜了,你怎麼猜到是我的,難道……”

“別高看自己,實在是一如既往的……濫俗。”

話落人去。

“先生,茶來了。”班主生怕蘇禾等得不耐煩,遠遠便拉開嗓子喊了起來,卻沒有得到回應,隔着來往的幢幢人影只看見他低頭捂着胸口一動不動,他加快腳步小跑過來,“先生,熱水都用完了,我……”及到眼前才看清,他指間鮮血涌動,一滴一滴落在箱子上,吧嗒作響,“先生……”

“噓——去,給我換酒來。”

“哎,哎哎,我……我這就……這就去。”

蘇禾哧哧笑着,出劍可真快,穩,准,狠,你比那個適合做殺手多了。

嘉余殿。

靈啟看着案上的腰牌搖了搖頭,對一旁的李玉道,“你們司丞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怎麼了?”

靈啟晃了晃腰牌,“撂挑子了。”

“掌門大壽,他只是回去賀壽而已,很快會回來的。”

“朕知道,他給朕留了口信,說是司丞之責,交由他師弟暫代……”

李玉指尖微微動了動。

“可這一天都還沒過完,便又說師弟也要回去,直接把腰牌交到朕這裏了。回去便回去,腰牌很沉么?一副不會回來了的樣子……”

“皇上,我能暫時離開一下么?”

“嗯?”

“一個時辰內就回來。”

靈啟看了李玉一眼,沒有多問,只是淡淡笑了笑,“一影平日裏也辛苦,就休息一下吧,今天不用回來了。”

“多謝皇上。”

昭影司。

“喲,小玉啊,你怎麼回來了,真是有口福,快來嘗嘗嬸剛腌好的菜。”

李玉心頭急切,卻還是耐着性子嘗了一口。

“怎麼樣?”

“嗯,好吃。”

“那你再嘗嘗這個……”

“張嬸,等會兒吧,我今晚睡在司里,晚飯的時候再慢慢嘗。”

看着李玉風一樣一閃而過,張嬸將鹹菜塞進自己嘴裏,嘟囔道,“這孩子,這麼著急幹什麼去呢,上茅房?”

站在岔路口,李玉想了想,還是先去了柳長煙的院子,沒有人,旋即又折回了自己院裏,一進院門便見屋門開着,不禁笑起來,加快腳步衝進了屋。

四目相對,一時寂靜。

“首領,好久不見。”

李玉毫不掩飾地嘆了口氣。

“玉子木,你也不用把失望寫在臉上吧,怎麼說,也是我們認識的比較久。我最近可是很辛苦的。”

“是你自己要去的,我倒覺得派楊絮去更省心。”

“冷淡……”蘇禾指間翻飛,戲法一般變出封信來,卻在李玉伸手的時候閃了開,“你猜……”

下一秒,李玉逼近他面前,眼中殺氣彌散,劍柄精準地捅在他秘而未宣的傷口上,“我下手可不會這麼輕。”

蘇禾捂着傷口退了一步,咳出兩口血,卻兀自笑得開心,“真是嚇死我了,看你一臉人畜無害,我還以為江湖排名第一的冷血殺手真地從良了呢……”

李玉收斂了氣息,拆開信,迅速過了一遍,然後就手點燃,丟在了地上。

“你去趟潤城吧。”

“遵命,首領。”

擦肩而過,李玉給了他一瓶金創葯,他接過來,淺淺一笑,“他還沒走呢,被孫思叫住了,在他院裏,應該是有事。”

腳邊火光閃動了一下,屋裏轉瞬便只剩他自己,蘇禾看着自己一手血一手葯,忍不住挑了挑眉,“都有病。”

……

柳無夜站在孫思身後,看他不發一言地磨了半個時辰的葯,眼見着日薄西山,再不啟程就連城都出不了,終於還是先開了口,“思哥,你有話要跟我說么?”

孫思手上一頓,“醫者遍嘗百草為何?”

“懸壺濟世,治病救人。”

“千金谷戒律第一條是什麼?”

“禁止門下弟子以毒傷人。”

“長煙雖然沒有正式拜師,也一向任性,但從未逾越過門規。你告訴我,這世界上有誰能讓她放棄底線?”

“我。”

孫思起身給了柳無夜一巴掌,“我警告你,不管你在做什麼,別把她牽連進去,哪怕是她自己想這樣,你也只能攔着。”

柳無夜結結實實挨了這一巴掌,咬了咬牙,眼眶半紅,“思哥,你也太偏心了吧。”

“你應該比我更偏心,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孫思極其輕微地嘆了口氣,“你為她哭得還不夠多麼,還想再試一次?”

眼淚從眼眶滑落,柳無夜迅速擦了,“我知道。”

孫思看了他一會兒,有些歉疚地移開了視線,“路上小心,代我問候掌門。”

“思哥你不回去么?”

孫思搖了搖頭,“阿袖的傷需要人照看。”

柳無夜看了他一眼,“思哥,太難了。”

孫思淺淺笑了笑,“沒關係。”

醫者自愛,思所當思,為所當為,惜身節慾,長清長凈,懸壺濟世,別無他求。

別無他求。

千尋山。

走到山腳下,天剛好黑下來,柳無夜仰頭看了眼半山腰亮着燈的靜安寺,自言自語道,“借宿一晚吧。”

拾級而上,越走越黑,沒有月亮,很快就伸手不見五指。他摸出一根火摺子,點燃,山野寂寂,前路無人。他又走了兩步,突然一個回身,火光邊緣,那人也停下了腳步。

“你一直跟着我?”

“嗯。”

柳無夜不滿地皺了皺眉,吹滅了火摺子,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他凝神感知着,卻察覺不到任何活人的氣息。

“無夜。”

聲音近在耳邊,他一劍掃空,毫不猶豫地飛身遁走,徑直往山上去了,幾個起落,停在了靜安寺門口,燈火通明,令人心安。他一腳跨進寺門,淡漠道,“見也見了,回去吧,佛門凈地,你還是離得遠些比較好,會被超度的。”

李玉輕輕飄飄落在了他身後。

半晌無言。

柳無夜輕嘆了口氣,轉過身,任他打量了一會兒,“走了。”然後乾脆利落地消失在影壁后。

影壁一左一右寫着——“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李玉自嘲一笑,後退兩步準備離開。

“這位小俠要進來坐坐么?”一個老和尚顫顫巍巍地走到門口,朝他招了招手,“陪我下盤棋吧。”

李玉眨了眨眼睛,“我不會下棋……”

老和尚摸着鬍子笑得開心,“很快就會啦,你一定能下得很好。”

飯堂。

張嬸視線來回逡巡了一圈,“小玉呢?”

齊雪:“玉哥當然是在宮裏啊,怎麼了張嬸?”

“他回來了啊,說是吃飯的時候再來嘗嘗這些鹹菜,還說晚上會睡在司里呢。”

齊雪笑了笑,“張嬸,你是想玉哥了吧,確實也有些日子沒見了,我明兒幫你把鹹菜送到宮裏去。”

“你們呢,沒見到小玉么?”

孫思和張凌袖齊刷刷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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