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

尋常

“長煙——”肖衍三步並兩步衝到她面前,伸了伸手,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柳長煙微微笑了笑,抬手搭在他腕上,輕輕拍了拍,“我沒事,送我回昭影司……”

她神色過於鎮定,反而讓他心慌。他愣愣看着鮮血不斷從她指縫間湧出,指尖麻痹,蔓延全身,整個人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肖衍,”她握着長劍的手顫了一下,驟然鬆開,栽倒在他胸前,“送我回昭影司,快點。”

他小心翼翼將她抱了起來,手中卻輕輕飄飄沒有重量,“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送你回去,很快,你忍一忍。”

她靠在他臂彎里緩緩點了點頭,氣聲道,“永安已是是非之地,你要時刻小心。”

“嗯。”他胡亂點着頭,“對不起,都是我大意,是我連累你……”

她意義不明地搖了搖頭,“提前祝你新婚快樂,這次一定要白頭偕老。”

“為什麼要提前啊,你不是一直說,會到場恭賀的么,白紙黑字,你不能食言……”

她淺淺笑着,“我能做到的都已經儘力了,有些事實在沒辦法,你就別計較了。”

“不行,你答應過我的。”

“憑什麼,你答應過我的……我都不計較了……”

懷中人突然沉了沉,沒了動靜。肖衍一口氣卡在喉嚨里,幾欲窒息。

沒事的,沒事的。

他深吸一口氣,甩開所有思緒,拔腿狂奔,一路跌跌撞撞衝進了昭影司的院子,正遇上趙瑾送柳映書出來。

不等肖衍開口,趙瑾便一把從他手裏接過柳長煙,半跪在地,送了她一掌真氣,柔聲喚道,“長煙,醒醒,到家了。”

柳長煙咳出一口血,幽幽轉醒,“瑾哥,按住傷口,我腰間有銀針,百會穴。”

趙瑾依言按住了她的傷口,找到銀針,毫不猶豫地一針扎了下去,柳長煙眉頭皺了皺,眼中朦朧退卻大半,她看了趙瑾一眼,趙瑾瞭然地抱起她,徑直往她屋裏去了。進門將她放在床上,轉身將肖衍擋在了門外,“世子留步。”說著拴上了門。

肖衍抬手想敲門,被身後的柳映書攔了下來。

“兄長……”

柳映書將他拉到了院子裏,“你進去能做什麼?”

“我……”

“安安靜靜等着吧。”

屋內,趙瑾將葯架上所有的東西都拿到了床邊,一手按着柳長煙的傷口,一手解開她腰帶,將衣服撕開,“長煙,你說。”

“藍色瓶子裏的金創葯全部倒上去。”

整瓶藥粉倒上去,很快滲入傷口中,血流的速度略有減緩,卻依舊不停往外涌,趙瑾微微搖了搖頭,柳長煙咬了咬牙,“爐灰。”

一聲隱忍的悲鳴。

屋外,肖衍站得筆直,他半身衣服沾染着血跡,腥甜的味道在鼻尖縈繞不去,牙關緊咬,手上青筋畢露,骨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死死盯着門窗緊閉的屋子,剋制着自己時刻想闖進去的衝動。

為什麼又是這樣?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永遠是什麼都做不了的那一個?只能看着火越燒越旺,血越流越多……

柳映書拍了拍他肩膀,喚了聲,“肖衍。”聲調平淡,卻令人心安。

肖衍扭頭,哀傷地看了他一眼,“兄長,命運當不至於如此待我吧?”

“不會。”柳映書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葡萄架下的石凳,“大概還要等上一會兒,不如坐下和我說說你的……命運。”

肖衍輕嘆了口氣,“這會兒兄長就饒了我吧,若是想聽,今晚宿在我那裏,我慢慢交代。”

……

血終於止住,柳長煙一張臉白如紙色,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半晌才勉強開口道,“瑾哥……給我……聞一下血的味道……”

傷口灼痛已經超出了忍受的範圍,只覺得冷一陣熱一陣,鎮定不下來,毒素在蔓延,大腦漸趨麻痹,更加聞不出血中異常。柳長煙深吸了口氣,“瑾哥,再給一針。”

頭痛欲裂,在清醒和混沌的掙扎中,終於抓住了一點理智,“紫色瓶兩顆,青色瓶三顆,長頸白瓶送服。”

葯喂下去,趙瑾一言不發地輕輕摸着她的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光影不斷移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她唇色青烏略有緩和,他長舒了口氣,拔掉了她頭頂的銀針,“沒事了,睡會兒吧。”

柳長煙淡淡笑了笑,“還沒有呢,用酒衝掉爐灰,小瓦罐里的藥膏能上多少就上多少,包紮好。”

酒澆上去,依舊疼得令人心顫,但她已經沒了叫出聲的力氣,只剩額上冷汗一顆顆往外冒。

趙瑾依言處理好傷口,柳長煙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眼神里是一如往常的嬌俏,“瑾哥,再幫我換身衣服吧,我不想裹在血里。”

“死丫頭,你好歹也把瑾哥當個男人行么,真嫁不出去瑾哥可不養你。”

柳長煙撅了撅嘴,“瑾哥你知道的,我是不會讓別人給我換衣服的。”

趙瑾看了她半晌,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將她挪到榻上,先將被子全部換了,然後找了身長袍蓋在她身上,在長袍下一層一層慢慢將她的衣服褪下來又換上,最後再抱回床上。

“瑾哥……”

“還要我陪你睡不成?”

“你想得美。拿支筆記下來,我開張方子,你去思哥屋裏按方子抓藥。”報完需要的藥材和用量,柳長煙頓了一下,“算了,這葯太難煎,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還是等思哥回來吧,應該熬得住……”

趙瑾也不勉強,放下筆開始收拾一地狼藉,等到收拾完,柳長煙已經睡著了。他俯身理了理她凌亂的頭髮,輕輕彈了下她額頭,“差點嚇死瑾哥。”

門打開,肖衍一個激靈沖了過來,“長煙還好么?”

“睡著了。”趙瑾側了側身,給肖衍讓出了位置,“世子不要吵醒她。”

肖衍點點頭,放輕腳步進了屋子。

趙瑾看了眼還站在院子裏的柳映書,信步走過去,“柳大人還沒走呢?”

柳映書彎腰行了個大禮,“柳姑娘三番兩次救下舍弟,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日後但有用得上映書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回報就不必了,我家長煙開心就行,但是,”趙瑾眸光驟然冷下來,“如果她再為此受一星半點的傷,那我也只好做這個惡人,讓世子離她遠一些了。”

柳映書又鞠了一躬,“明白。”

趙瑾上下打量了柳映書一眼,瞬間恢復原樣,嬉皮笑臉地湊近來,“柳大人貴庚?”

“二十四。”

“可有家室?”

“尚無。”

趙瑾眼睛亮了亮,“柳大人稍等,我讓人上茶。”

他出去了一小會兒便回來了,片刻之後,邵知雲端着托盤進了院子,在葡萄架下支起了茶爐。

“柳大人坐,雲兒,你也坐吧。”

邵知雲瞥了趙瑾一眼,他如常笑着,微微眯着眼,看不出在想什麼,她也懶得深究,依言坐了,繼續按部就班地煮茶。

趙瑾:“柳大人平日閑時都做些什麼?”

柳映書:“寫寫畫畫,沒什麼特別的。”

趙瑾:“喝酒么?”

柳映書:“偶爾。”

趙瑾:“青樓呢?”

柳映書看了看趙瑾,餘光掃了邵知雲一眼,低頭笑了笑,“應酬難免。”

趙瑾:“柳大人有喜歡的姑娘么?”

柳映書:“事業未成,無有此心。”

趙瑾:“總有喜歡的類型吧。”

柳映書:“遇上方知。”

趙瑾:“那你覺得……”

一杯茶堵到趙瑾嘴邊,邵知雲嫣然一笑,“司丞,喝茶。”

“雲兒,有客人在呢,應該先奉給柳大人吧。”

“我又不是什麼賢良淑德的大小姐,一向不懂規矩的,司丞大人不知道么?如果覺得不合適,何必要我來奉茶。”

趙瑾毫不在意地提壺為柳映書添了茶,柳映書略嘗了嘗,放下杯子,“茶是好茶,可惜映書公務纏身,已經耽誤了這些時辰,該回去了,若有機會,請司丞賞光寒舍,屆時再一起細品。”

趙瑾也不強留,“那我送送大人吧。”

將柳映書送上車,轉頭便看見邵知雲倚在廊下,幽幽看着他,趙瑾不慌不忙地靠近,“怎樣?”

“趙瑾,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怕雲兒你在我身邊待得太久,忘了真正的青年才俊是什麼模樣,柳映書這種,才是好姑娘應該喜歡的男人。”

“我是不是好姑娘你不知道么?”

“是你不知道。雲兒,你又不欠我的,何必把時間浪費在一個浪蕩子身上,世間良人那麼多,個個比我值得。”

邵知雲盯着趙瑾看了半晌,“你這是要趕我走了么?”

“說什麼傻話,你能離開的唯一方式是明白自己是個好姑娘,然後風光大嫁。”趙瑾伸手拔下她歪掉的發簪重新插了回去,“我親自送你出門。”

他悠哉悠哉地從她身邊晃了過去,她回身朝他背影喊了句,“好姑娘就不能喜歡你么?”

“不能。”

她低聲自語道,“那我為什麼要做個好姑娘。”

日頭西斜,屋內一片昏暗,安睡的人呼吸輕微而急促,肖衍一動不動地半跪在床邊,就這麼看了幾個時辰。

她突然將手伸出了被子,寬袍大袖露出半截玉臂,手腕上剛剛結痂的疤痕刺眼。

這麼多傷,不疼么?

他想將她的手放回被子裏,卻不自制地輕輕握住了她手腕,如此纖細孱弱,劍怎能舞得那樣好?蔥根一般的手指末端,格格不入的粒粒老繭印證着答案。他摩挲着她的傷疤,指腹下能感覺到脈搏有節奏的跳動,心間柔軟如春風拂綠水。

其實自己一直都明白,這樣堅韌的姑娘,怎麼會是他柔弱愛撒嬌的公主殿下呢?那是他想一生護衛的人,而眼前卻是個屢次救他性命的女俠。

她指尖動了動,他迅速將她的手送回了被子裏。

柳長煙緩緩睜開眼,有一瞬間的茫然,然後很快被腰腹的疼痛拉回現實,她長嘆了口氣,“這次真是……”一偏頭看見肖衍正無聲無息地看着她,忍不住笑了笑,“幹什麼呢你,嚇人呢。”

“對不起。”

“你不回家么?”

“一會兒就走。”

屋內陷入沉寂。半晌,柳長煙輕嘆了句,“好黑啊。”

肖衍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根穿雲箭攔腰截斷,點燃,“咻——”一聲,粉色的光芒懸停在一人高的地方,照亮了整間屋子,溫柔而耀眼。

“這什麼呀……”

“煙花。等你好了,我賠你一場真的。”

“為什麼?”

“答應過你的我會一一兌現的。”

柳長煙別開視線看向了別處,“我信里說的是我想看永安的元宵煙花會。”

“元宵太遠了,何必等,我保證給你一場一模一樣的。”

她輕輕笑了一聲,“算了,世子不如賠我點錢,我還欠着債呢。”

肖衍將錢袋解下來放在了她枕邊,“你想和誰一起看都可以,煙花我會準備好的。”

穿雲箭的光芒暗了下來,柳長煙看了眼窗外,“天要黑了,回去吧。”

“好。”他起身走了兩步,又停住,“長煙,以後,我就這麼叫你了,大家都這麼叫你,你就尋常待我吧。”

門關上了,柳長煙捂着自己的傷口,慢慢蜷縮起來,低聲自語道,“尋常待你,你要我尋常待你……從今後,我也確實只能尋常待你了……”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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