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嫁衣

柳長煙驚詫之下沒來得及出聲,孫大娘便已經將門打開了,“世子,夫人有些事,離開這兒了。”

肖衍疑惑地皺了皺眉頭,“那長煙姑娘呢?”

“在呢。姑娘,是世子。”

肖衍隨着孫大娘的話音兒進了門,四目相對,一時寂靜。廣袖之下,柳長煙的手慢慢攥緊,指甲嵌進掌心,陣陣刺痛。

孫大娘不知何時離開的。

肖衍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表情,抬手捂住了半張臉。

柳長煙深吸了口氣,慢慢鬆開手,笑得隨意,“孫大娘一定要我沾沾世子喜氣,盛情難卻,便試了,不至於讓世子失望至此吧?有這麼不合適么?”

肖衍搖了搖頭,剋制再三,還是沒能壓住聲音中的顫抖,“只是不敢想姑娘來日會嫁與何人,這個人又到底是修了幾世的福分。”

“世子謬讚了。孫大娘去哪了,我得找她幫我把這身衣服換下來。”柳長煙邊說邊走,腳下迅疾,及到擦肩,卻被肖衍一把拉住。

他微微低着頭,緩緩鬆開捂着臉的手,眼眶紅熱,神色決絕,“見諒。”

腕上猛的用力,將她擁入懷中。

他衣服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是侯府慣用的熏香的味道,花香之下,是更為綿長而熟悉、卻又該稱之為陌生的他自己的味道,柳長煙空空蕩蕩的腦海里反覆迴響的問題是——這麼多年了,他都從一個少年長大成人了,怎麼可能還是當初的味道呢?別傻了,靈怡。

懷中人不聲不響,散發著絲絲縷縷的甜香,彷彿一塊兒玲瓏剔透的蜜糖。閉上眼,夢中一直看不清的那張臉驟然清晰起來,她脖頸上的筋脈一下一下跳動着,不斷迸發生機,反覆告訴他,懷裏這個人,活着。他頭埋進她頸窩,汲取着她身上並不炙熱的溫度。

“靈怡……別這樣對我……你到底要我怎樣呢……”

“肖衍哥哥,好看么?”

“嗯,九天無兩,萬世無雙。”

“這樣騙人的話你又是從哪學來的?”

“自己編的。我現在就娶你,能不能別離開我?”

她軟軟綿綿地笑着,低垂着的一雙手慢慢抬起來,圈過他腰際,一點一點合攏……

“柳長煙!”

一聲斷喝如雷轟頂,她驟然縮回手,推開了肖衍,沈臨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身後跟着一臉不知所措的程景照。

“世……世子,九影說有急事,屬下……屬下沒攔住……”

肖衍還沒回過神來,淚痕尤濕,木然盯着柳長煙,“靈怡,為什麼要推開我?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吧,我真的知道錯了……”

柳長煙惶然無措地看了沈臨一眼,眼中哀求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甩開程景照,三步並兩步走到跟前,擋在了兩人之間。

“世子自重。”

他死死盯着他,神色凜然,眸光冰冷,生生將他從幻夢中拉了出來。

“沈臨?”

沈臨勾動嘴角笑了笑,“看來世子還沒瘋。”

肖衍的目光依舊不自制地搜尋着柳長煙,奈何被沈臨擋了個嚴嚴實實。沈臨瞥了眼門邊的程景照,“世子癔症犯了,你就這麼站在那兒么,侯府養你做什麼的?”

“啊?是。”

程景照進門的同時,沈臨拉着柳長煙絕塵而去,肖衍朝着她一閃而過的背影伸了伸手,卻被程景照按住,“世子,世子,你怎麼了,你看看我……”

……

大紅嫁衣鮮艷奪目,引得路人頻頻回頭,只有沈臨目不斜視,只管拉着她往前走。

“老九,你放開我。我自己會走。你放開我!”

她不斷掙扎着,沈臨咬了咬牙,轉身將她抱了起來,走得更快了。

“老九……沈臨,你放我下來,沈臨,你聽到沒有,放開我!沈臨!你別碰我!”

“啪——”一聲脆響。

柳長煙舉着手愣了愣,沈臨卻是腳下未停,甚至沒看她一眼,“你要是希望他知道,就明明白白告訴他,你要是不希望他知道,就安靜點。我從侯府後門出來的,沒人看見,你若還想挽回局面,就別喊了!”

柳長煙喉頭哽動了一下,聲音弱下來,“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會走。”

他冷笑了一聲,“現在讓我別碰你,你不覺得有些晚了么?”

“老九……”

“反正除了他,這世上別的男人對你來說都只是個人形,沒什麼可在意的。”

“老九……”她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小聲哭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在幫我,我知道……可是老九,我……我只是想抱他一下……那時候我正在跟他鬧彆扭,也沒機會告別……老九,老九,他要成親了……”

沈臨腳下頓了頓,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

他放了她下來,她一身錦繡華服,蹲在荒草叢生的斷壁殘垣之間,頭抵着青苔歷歷的牆角,漸漸哭得大聲。

牆後有桃花開着,沈臨抬頭看着嬌艷欲滴的花瓣,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真是薄情。

……

殘陽似血,映照得人滿臉喜色。

腳邊的那隻螞蟻在轉了百十來個圈之後終於找到了巢穴,抖動着米粒一般的尾巴鑽進土裏了。柳長煙微微偏了偏頭,盯着沈臨的腳看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向上移動視線,正對着自己的側臉掌印鮮紅,令人驚嘆,她又緩緩低下了頭。

“能回去了么?”

柳長煙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沈臨轉身邁步,才剛抬起一隻腳,身後“啊”一聲,緊接着有重物倒地,“咚”一下。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縮着腳躺在地上,揉着腦袋,聲音沙啞道,“腳麻了。”

他又把頭轉了回去,留了個冷冰冰的背影給她。她安安靜靜躺着,不敢說話。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柳長煙掙扎着站起來了,“走吧。”

沈臨健步如飛,頭也不回,柳長煙低着頭小跑着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他突然停下了,猝不及防,她差點一頭撞上去,千鈞一髮之際提了口氣展身往後躍了一步。抬頭,是一家布莊。她剛想開口問些什麼,餘光瞥到自己的一身嫁衣,又把嘴閉上了。

“喲,公子想……”招攬客人的夥計在看清兩個人的形容之後一時愣住,不知所言。

沈臨神色自若地逡巡了一眼,指了指架上陳列的樣衣,“就那件,這兒有內室可以換衣服吧。”

“啊,啊!有有有,二位這邊請。”

柳長煙換好衣服出來,沈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走近,伸手,輕輕拆着她頭上繁複的金釵玉釧,就手一扔,玉碎金折的聲音不絕於耳,很快便是一地狼藉。旁邊候着的夥計丫頭們眼睛瞪得瞳孔都要擴散了。頭髮一縷一縷散落下來,他用最後留在手裏的那支步搖重新挽綰起來。退後一步,再看一遍,淡淡笑了笑。

“好了。”

他掏出張銀票遞給夥計,夥計認認真真確認了兩遍,為難道,“公子,小本生意,這……實在找不開……”

“不用找了。把換下來的衣服和這一地東西收拾一下。”

“哎,快,快收拾。”

丫頭手腳麻利地將東西攏到一個托盤裏陳了上來,沈臨又掏出一張等值的銀票壓在了托盤上,“連同它一起送到雲綉坊去,若不夠,拿着這張銀票路邊隨便找家天元錢莊,愛兌多少兌多少!”

“夠了夠了。公子的吩咐我們一定辦妥。公子慢走,小姐慢走。”

回到昭影司天已經黑透了,柳長煙跟着沈臨到了他院子門口,沈臨轉身將她堵在了門外,“不至於找不到回屋的路吧?”

“老九……”

“說。”

“你這個沈家不會是暮城沈家吧?”

“是。”

柳長煙艱難地咽了口氣,“暮城天元錢莊的……那個沈家?”

沈臨微微點了下頭,“慢走不送。”

院門“哐”一聲關上了,柳長煙長嘆了口氣,咬牙切齒咒罵道,“趙瑾你個瘋子!天元錢莊的少東家也敢拐!”

燈亮起來,肖衍畏光地眯了眯眼。柳之瑤放下燭台,在他對面坐下了。

“衍兒……”

“母親不覺得自己過分么?”

“對誰?”

“母親既是母親,無論怎麼對我,都是應當,可長煙姑娘是衍兒的救命恩人,母親這樣戲弄她,太失禮了吧。”

“你還知失禮?她叫什麼?哪裏人?親眷幾何?有無所愛?你清楚么?”

“我……”

“柳長煙,灞橋別柳,長煙一空。洛城人士。上有兄長。今日將她從這裏帶走的是她常伴左右之人。明白沒有?”

“我知道。”

“知道。好一個知道。肖衍,你並非登徒浪子,母親不想責怪你,可你今天實在讓母親失望,長煙姑娘不是靈怡的替身,你若確定自己喜歡的是她這個活生生的人,就老老實實按規矩與她相處,若不是,趁早死心,別辱沒人家清白、作賤人家自尊。”

肖衍手指蜷縮,肩頭顫抖起來。

“還有,我提醒你,你什麼身份你時刻記着,做不到的事情不要妄想,免得白白耽誤別人……”

一滴熱淚滾下來。

柳之瑤終究於心不忍,放緩了語氣,“衍兒,爹和娘對你沒有什麼期許,就算有一天你說你不想做這個世子了,我們也不會攔着。但你的路得你自己好好走下去,不要天真無知,隨心所欲,傷人傷己。枯坐無益,早些睡吧。”

門打開又關上。肖衍提線木偶般躺倒在床,眼前畫面一遍遍回放,模糊了現實和夢境的界限。她那時候說的那幾句話,是妄想么?

靈怡,饒了我吧,你要我如何分得清楚、選得明白?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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