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己
夜色濃黑,無星無月。
市集的喧鬧在身後漸漸隱去,公門已閉,長街寂寂,燈火幽微,只有腳下青石板的路面步步有聲,沈臨不緩不急地往昭影司走,及近司門,遠遠便見燈下站着一個人,仰頭盯着撲火的飛蛾,看得認真。
他驟然加快了腳步。
“老九,已經有六隻蛾子灼了翅膀掉下來了,你是不是走得太慢了些。”
“你在這兒幹什麼?”
“等你啊。”
“等我幹什麼?”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柳長煙踢了踢腳邊的酒罈,“喝酒么?迎豐樓十八年的女兒紅。”
“如果我說不喝呢?”
“那我就再想想還有什麼別的樂子。”
一場雨後,水面離橋更近,柳長煙不顧地面濕涼,盤腿坐了,沈臨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側。湖風卷着水氣不時拂過,沾濕了眉梢發末。
連開兩壇,醇香的酒氣四散開來,柳長煙一手遞給沈臨,一手自飲,仰頭,烈酒入喉,源源不斷。沈臨一口一口抿着,低眸看着她,不勸不問。
半壇酒下肚,柳長煙終於停了停,“老九,你定親了么?”
“我說過了。”
“你說的是你無意娶親,可你這樣的大少爺,娶不娶親由得了自己么?”
“己可由心,身便可由己。”
“己可由心……”她伸手拂了拂水面,打了個寒噤,“你聽過妖與捉妖人的故事么?捉妖人愛上了妖精,深知無望,卻不可自拔。第一世,他選了大道蒼生,親手殺了她,但並未體會到半分解救蒼生的欣喜,鬱鬱而終。第二世,他選了不負卿卿,伴她生靈塗炭,滿手血腥,佳人在側卻夜不成眠。第三世……沒有第三世了,他本是歷劫的仙人,這一劫,他渡不過,殺孽太重,魂飛魄散,倒是再無煩惱。你說,他該怎麼由心,進退皆是錯,還有什麼選擇?”
“為什麼捉妖人會愛上妖精,蓬萊仙子那麼多,難道比不過一個妖精么?”
柳長煙吃吃笑了好一會兒,灌完了剩下的半壇酒,抬手將酒罈扔了出去,撲通一聲,沉入湖底。她掐着嗓子念起了戲文,“她本是瑤池仙,神魔一戰墮人間,前塵杳杳無回返,怎敢再盼與君伴……”
“這不是同一齣戲。”
“你這人真是討厭。”
一片落葉不知從何處飄過來,柳長煙順手撈起,“老九,你會吹葉子么?”
沈臨默然不答,柳長煙微微挑了挑眉,“沒說要讓你吹,這個我會,你聽着。”
“你確定?”
“當然。”柳長煙將葉子舉到眼前,這才看清邊緣的鋸齒鋒利如刀,她用餘光瞥了沈臨一眼,對方一臉意料之中的淡漠,她手上一松,葉子又落回了水中,“算了。”
一支短笛遞過來,白玉質地,手掌大小。
“哇,和田白玉,老九,你就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家少爺吧。”
“沈家。”
“那能告訴我做什麼可以這麼賺錢么?”
“隨便什麼。”
“聽說你是家中獨子?”
“所以呢?”
“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以後,能找你借錢么?”
“你拿什麼還?”
“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怎麼保證能兌現?”
柳長煙笑了笑,“怎麼,下輩子還想遇見我么?”
“不要偷換概念。”
“不要避而不答。”
“你——”
柳長煙試着吹了兩個音,比普通的笛子調高一些,但音律還算完整,“你想聽什麼?”
“《宮商》。”
“這個音色比較適合《徵羽》吧。”雖這麼說著,但還是依他所言吹了,雄渾悲涼的曲調和着清脆的音色,有種奇詭之感。
一曲畢,沈臨輕輕嘆了口氣。
柳長煙不滿地看了看他,“是你要聽的啊。”
“你……”
欲言又止。
“怎麼了?”
一陣靜默。
“你要說什麼啊?”
話音未落,遠處一道光亮劃破夜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柳長煙瞬間將問話拋到了腦後,一躍而起,“老九,煙花!”
他靜靜看着她,腦中思緒萬千,不敢細想。君子當遍求天下事,以明其心,求知只為知之,若知其不當知,則三緘其口爛於心之。
身側一直默默無聲,柳長煙扭頭看了沈臨一眼,他慢條斯理地將酒罈舉到唇邊碰了碰又放下,她撇了撇嘴,伸了手,“像你這樣喝,怕是要喝上一年,拿來。”
“不早了,我回去了。”他將酒罈放在她手上,轉身往岸邊去了。柳長煙低頭看了眼手上的酒罈,已經空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笑了笑,“不顯山,不露水,不知其高,不明其深,當敬而畏之,畏而遠之。”
……
院門響了三聲,正在廊下收拾藥草的孫思站起身來,柔聲道,“沈少,門沒鎖。”
沈臨推門進來,揚了揚手上的《千金方》,“我來還書。你怎知是我。”
孫思淡淡一笑,“這司里只有你和阿袖會敲門,他習慣敲兩聲。怎麼這麼快就還我了,不會是看完了吧?”
“柳長煙說你習慣每天翻一翻,不便久借,就用她的換了你的。”
“其實沒關係的,這是入門必背的草藥書,都會背的。”
“那我是不是應該把她的那本還她才是,以備她不時之需。”
孫思輕輕搖了搖頭,“你別小看長煙,她雖然沒有拜師,啟蒙也晚,可單論葯術,我不敢說定能贏她。”
沈臨微微點了點頭,似是無心一問,“她不是在千金谷長大的么?為什麼沒按年紀啟蒙?”
“長煙來的時候就已經過了啟蒙的年紀了。”孫思認認真真看向沈臨,“你還想知道些什麼么?”
“嗯?”
“有關長煙。”
“沒有,我只是隨便聊聊。”
孫思低頭笑了笑,“沈少你從來不會‘隨便聊聊’的。”
沈臨頗有些驚詫地看了孫思一眼,他一如既往安安靜靜地擺弄着藥草,似一汪清澈見底的潭水,因為過於清澈,時常讓人忘其幽深。
院門又響了兩聲,像兩顆石子撲通撲通落入潭中,孫思“唰——”一下站直,看了看沈臨,“這麼晚了,阿袖來找我幹什麼?”
“你應該問他。道長,門沒鎖。”
張凌袖是跑進來的,驚魂未定,徑直躥到了孫思背後,“阿思,蜘蛛!”
“什麼樣的?”
“腿很長很細。”
“是幽靈蛛,吃蟲子,不咬人,膽子很小,應該已經藏起來了。”
“藏起來了?”張凌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更恐怖的畫面,整個人臉色都蒼白起來,孫思無知無覺地補了句,“嗯,等你睡著了會再出來的。”
看着張凌袖幾乎要昏厥過去的模樣,沈臨抿嘴笑了笑,罷了,恐怕是自己想太多,真的只是一汪清澈的潭水而已。
周府。
月枝端着洗臉水進屋來,便看見周青緣撐着頭靠在床邊,一臉怏怏。
“小姐後悔了?”
“後悔什麼?”
“沒說的更明白些,邀請世子一道來府上賞花。”
周青緣微微抬眸看了月枝一眼,“今日已經做得太不合規矩了,就不該聽你的。”
月枝悄悄做了個鬼臉,“聽門口的動靜,好像是世子來接侯爺夫人了。”
“真的?”周青緣起身便往外跑,月枝拉長聲音在後面喊了句,“小姐,該洗漱了……”
“等一會兒!”
轉過影壁便是前廳,可以看見府門外的情景,周青緣腳步輕快地小跑着,一個不留神,差點和對面的人撞上。
“跑什麼?”
周青緣甚至沒有看清人臉就往後退了兩步,低下頭,小聲喚了句,“爹爹。”
“大家閨秀,風風火火像什麼樣子,如此慌張是要去幹什麼?”
“我……我知道了,以後會注意。”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女兒家,當知保養。”
“這就去睡了。”
周牧掌前走,周青緣跟在他身後,落得稍遠。
“我在巷口看到武安侯府的車駕了,是來了我們這兒么?”
“是。”
周牧微微皺了皺眉頭,“為了何事?”
周青緣底氣不足地解釋道,“母親請侯爺夫人來賞花……”
“就你母親那幾盆花有什麼可看的。聽說世子冠禮那天,你獨自離席,久未歸去,沒做什麼於禮不和的事情吧?”
“女兒不敢。”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周牧回頭看了周青緣一眼,她一直低着頭,越走越慢,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隔了丈許,他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青緣,女兒家聲名大如命,自古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反其道而行之的,你可見過有好下場?”
周青緣也停了下來,怯怯地搖了搖頭。
“你知道我今日去哪裏赴宴了么?”
“不知道。”
“孟大人府上。”
周青緣聞言稍稍抬起頭看了看周牧,在他眼裏讀到了示意她說話的意思,便輕言細語道,“爹爹說過,孟家位高權重,但有私交,便似攀附,因此一向不赴孟府私宴的。”
“是啊,可女大當嫁,為父不能看你這麼耽擱下去了。”
周青緣一時未解其意,有些慌亂地走近,“爹爹……你……你要把青緣許給誰家?”
周牧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爹爹不是不懂你的心思,放心,沒誰比得過你。安心歇息去吧。”
周青緣終於明白過來,有些羞澀地低了低頭,婉婉一笑,“謝謝爹爹。”
“去吧。”
看着周青緣身姿雀躍地走遠,周牧長嘆了口氣,語焉不詳道,“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然雛鳳振翅,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豈能知之羽翼誰先折乎?”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