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章 牢獄深深•夢似幻
那是一張她沒有見過的臉——年過不惑,狹長的眼尾微微上翹,帶着傲慢;緊抿的兩瓣薄唇,透出冷漠。燭光打在他前襟的的松梅圖樣之上,一身便服穿得並不寒酸,亦不富貴。
那個男人身後跟進兩個獄卒,進進出出地將一張三尺長短案和一把黑漆木椅擺進了本就不寬敞的牢房之中,還沒忘記在案上擺好筆墨紙硯並一隻香爐。那些獄卒似乎並不擔心這被鐐銬銬住的小姑娘會對他們的大人不利,將一應物件擺放妥當之後,便退了出去。男子徐步繞到桌后,在漆椅上落座,與趙佑僅一案之隔。
香爐上騰起一縷縷的青煙,伽南香的氣味,有寧神靜心之效。
“你們是甚麼人?”
她不過是隨口一問,卻意外地得到了男人的回答。
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清晨山谷間的一聲吟唱,溫潤中,透着空靈。
“戶曹,主民籍農桑,查偷越滯留。”他頓了頓,“這位姑娘,若我接到的消息不錯,你乃宋國人,且並無我方度牒。”
她不由腹誹:是又如何,私入境者,多暫拘大獄,不日遣送回國。這般大費周章,還不肯打開天窗說亮話嗎?
“如此說來,”她揚起嘴角,不置可否:“戶曹每抓一個人,都要出動數十精兵,果然是人才濟濟、政清獄簡……”
驀然間,女子的目光變得迷茫,靈動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朦朧間,回歸慵懶與懵懂。
桌案后的男人微微勾唇,露出一絲陰鷙的笑容。案上的爐熏仍無聲地燃着,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淡淡穿過縹緲的輕煙,似在撥弄着。手指微彈,將煙縷掃開,正揚在女子的面上。
女子只是獃滯地坐着,面無表情。
“趙攸憐。”男人開口道:“令尊的名諱是?”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嘴唇輕動,不假思索地回答:“趙普。”
“官居何職?”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右僕射兼門下侍郎、昭文館大學士。”
“令堂貴姓?”
“母家和姓。”
“和氏是你的生母?”
“不是。”
“你的生母是誰?”
“師父。”
“姓名?”
“楚羅。”
男子微微皺眉,繼續問道:“她的身份?”
女子眼神空洞,答道:“師父。”
“她娘家還有何人?”
女子恍若未聞。
“你可知楚羅的家世?”
“不知。”
“楚羅是何時與趙普相識的?”
女子不答。
男子眉間的紋絡陷得更深了。他默了默,抬手將椒煙拂向前方,換了口吻:“你是六年前到汴梁的?”
“是。”
“誰讓你去的?”
“師父。”
“她要你去尋趙普?”
“是。”
“她為何命你認父?”
似乎有那麼片刻的猶豫:“因為她死了,沒辦法再照顧我。”
“怎麼死的?”
“師父離開了十日,再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血。”眼神渙散、語氣平淡,可觸及這一段回憶,她的身子開始不住地輕顫起來,像是不知何為恐懼、為何恐懼,“她讓我去汴梁找一個叫趙普的男人,我不肯答應。師父氣急,拋下了我,一個人跳下千仞懸崖,死了。”
“放輕鬆。”男子的嗓音似乎具有某種魔力,她聽了,果然很快平靜了下來。
“在此之前,”他又問道,“你一直同楚羅住在一起?”
“是。”
“你的武功,是楚羅教的?”
“是。”
“楚羅會甚麼武功?”
“雁過無痕。”
“輕功?”又問道:“還有?”
女子默然。
“她只教了你輕功?”
“是。”
“兵器,她慣用甚麼兵器?”
“匕首。”
“還有?”
她從未見過楚羅與人相搏,匕首,亦是拿來削枝切段的。可最後,她卻是死在了別人的刀下。
趙佑目光無神,嘴唇輕動:“泣籮。”
“是甚麼樣的兵刃?”
“雁翎刀。”
那掛在牆上十年未曾取下的雁翎刀,那在黑暗中勾勒出一道道妖治曲線的雁翎刀。
男子的眸中透出一絲亮色,“現在何處?”
“埋在豊縣翠玄山的衣冠冢中。”
“誰埋的?”
“我。”
眉毛微挑,男人的面上露出一抹詭譎的微笑……
入目是東苑的園子。她的雙腿隱隱發麻,在掛白的枝丫間跌跌撞撞地跑着。
東苑,她怎麼到東苑來了?碰見人就有的麻煩了。快回去。
她這般想着,愈發加快了腳步,卻怎麼也跑不出這一處雪景如畫的園子。
她心下納罕,正着急着,一道清朗的嗓音闖入她的耳畔——
“只是此詩末兩句寫得更妙,‘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趙兄覺得呢?”
是他?她扭頭望去,只見樹叢外、寒梅旁,林卿硯負手而立,而他的身邊,正站着露出淡笑側顏的二哥。
“不錯!若朔風解意,自當網開一面。”二哥拊掌道,“只是李唐並非寒梅,宋國亦非朔風。如今兩國交好,四海昇平,再無凜冬!”
“趙兄說的是!”林卿硯笑嘆道,“今日與趙兄共賞寒梅雪景,方知何為一面如舊。”
“這話可就差了。你我相見,已足有三面了。”趙承煦拱手揖了揖:“如此說來,承煦尚未及謝過賢弟的救命之恩。”
“趙兄客氣了!我與令妹有約在先,自當護你二人周全。”
“如此說來,賢弟是因受攸憐之託,故而拔刀相助?”
“正是!”
二哥募地放聲大笑,好不暢意。
“趙兄緣何發笑?”
趙承煦止住了笑,拍拍男子的肩膀,爽朗道:“賢弟救命之恩,愚兄無以為報。既然此事乃舍妹相托,也合該由她拿個交代。濁眼看來,阿憐與你倒是極般配的一對兒!若賢弟不棄,愚兄便向家嚴請意,將舍妹許了你,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賢弟以為如何?”
她忽然感覺到胸口的心跳如有鼓擂,不由得定定地望向男子的背影。
但見那背影微微一晃,男子側過身來,顯出稜角分明的半邊面頰。
她只覺得心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似的,雙手撫着胸口,連呼吸也忘記了。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男子緩緩地勾起嘴角,半邊眉眼間揚起了笑意:“硯,求之不得。”
她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緊接着又如密密麻麻的鼓點一般狂跳了起來,整張臉燒得紅彤彤地燙。
“哈哈哈!好!好!”趙承煦朗聲大笑。
“只是——不知攸憐是否願意?”
“她么?”趙承煦隨意地轉過臉來,直直地衝著她藏身的樹叢,“若是她不願,早在我開口的時候,便嚷嚷着衝出來了,又豈會像一個躲在屏風後面的大家閨秀,安安分分地藏到這時候?”
二哥!她在心底暗罵著……
“阿憐,怎麼,還不肯出來見見你未來的相公?”
被他逼得沒法子,她只得捧着兩隻通紅的臉蛋,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
“怎麼樣?”二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右胳膊,對林卿硯道,“舍妹這樣貌,還配得上賢弟罷?”
右手被拍得有些麻,她低着頭,不敢看他,只聽見耳邊傳來:
“趙兄說笑了,小弟何德何能……”
“欸!你叫我甚麼?”
頓了頓:“二哥。”
“這便是了!哈哈哈!”趙承煦開懷笑了幾聲,忽地斂了笑意,正色道:
“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快些回去罷,該吃飯了。”
……
“吃飯了。”
“吃飯了!”
“喂?醒醒!”
“喂!裝睡是不是?趕快起來,吃飯了!”
粗暴的叫嚷聲將那溫馨朦朧的一切揮散開來。趙佑迷濛地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牢頂,身下是硬實的土炕和發潮的被褥。她猛地記起,南昌府、城牆內、日旦、官兵、迷粉……
“睡得這麼死!”站在一旁的獄卒嘟囔着罵了一句,指着土炕邊上擺着一碗東西,“吃飯了!”
說完,獄卒便背過身,走了出去,鎖上牢門。即便在這間牢房耽擱了好些工夫,獄卒也沒有把最難聽的髒話罵出來——且不說這娘們長得姿色不俗,他終歸有些捨不得,就憑這是戶曹參軍下令要好生看管、不得虐待的要犯,他也不敢啊!
趙佑護着右臂,緩緩地坐起身。她彷彿睡了很久,土炕又硬又寒,她渾身上下散架了一般,腦子裏“嗡嗡”地低鳴,暈乎乎的。
發白的陽光從高窗上投進,憑藉光束傾斜的角度,她判定現下已是卯時——只是,是哪一日的卯時,卻不可知了。
她昏過去多久了?那些是甚麼人?為何要將她抓來此處?她的身份泄露了?可會因此牽連趙家……
她覺着,自己好像忘記了甚麼事,可——究竟是甚麼事?
“咕——”肚子抗議地叫了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探身拿過床尾的碗,裏面擺着兩個乾巴巴的粗面窩頭。她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咽喉里幹得像是要冒出火來。抓起了一個,送到唇邊——就是再噎、再臟、再難吃,她也必須咽下去,她要離開這裏,就必須保證自己有命在,或許很快就能恢復功力。
正當她伸長脖子,混着喉間的血腥味,努力地咽下滿口的面渣之時,餘光瞥見牆邊的地下有一隻牛皮水袋,干黃的顏色混在稻草中,很是不起眼。她放下窩頭,掀開被子,緩緩地爬下床,腳步發虛地走近。水袋錶面光潔,並未落塵。裏面裝着茶湯,她淺嘗了一口,很新鮮。而且這茶湯的味道,竟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她顧不得那許多,仰頭大口大口地喝下。便如乾裂的土地張開懷抱迎接一場甘霖,她貪婪地吞咽着,感覺身體一點點充盈起來。連着喝了大半,她才想起,該留着些有備無患。她將這不知何處來的水袋藏在床褥底下,吧咂着嘴,回味茶的醇香。重新將窩頭送入口中的那一剎,她猛地記起來——這茶湯的味道,像極了醉霄樓的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