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兵退銅陵•醉言語
“你一直都知道?”趙攸憐蹙着眉。
“是。鴇母一直瞞着我,她以為我甚麼都不知道,我也沒有去揭這層窗戶紙。”雜歲苦笑了一下,“結果,今天終究還是露餡了。既然說了,索性說了清楚。我爹是個恩客,也是個武夫,我不知道他長的甚麼模樣,練的是甚麼武,或許是我骨子裏留的那一點卑微的血緣關係,讓我打小就想要學武,所以才死乞白賴地拜了師父。若師父覺得我習武之心不正,要逐我出師門,我也無話可說。”
“想學武就學,哪有這些彎彎繞繞。”林卿硯滿不在意地一擺手,“不怕告訴你,姜楠習武的目的就是斗勇耍帥,我不是還讓他入了門成了你的師弟嗎?”
姜楠一個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只可惜敢怒不敢言。
雜歲的嘴唇囁嚅着,道了句:“謝師父……”
趙攸憐回身掃了眾人一眼,安慰雜歲道:“你放心,若是你不想此事泄露出去,大家都會幫你瞞着的!”
“師娘不怪我瞞了大家這麼久嗎?”
“這本就是你家中的私事,不想說也是人之常情。”她轉過頭去,指着林卿硯道:“哎,你這個做師父帶頭髮個誓,保證絕不泄露今日聽到的事!”
趙攸憐和林卿硯這一唱一和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林卿硯當即乾脆利落地起了個誓,嘴皮子溜得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雜歲的白麵皮一紅,嘀咕着:“我方才說錯了,師父對師娘才是言聽計從。師姐啊……就快被姜楠收進囊中去了!”
這一回,照舊是林清瞳淡然如菊,姜楠握緊拳頭朝雜歲揮了揮,嘴上道:“得得得!你小子,這筆賬我們慢慢算!”
“要算賬,也先到了銅陵再算。”林卿硯一手攬過趙攸憐望亭外走去,“再不走,趕不上軍隊,午飯就得自掏腰包了……”
大夥如夢初醒,一個個連忙背上行李拔步追了上去。
曹彬安坐城外軍營之中,早知池州城人去城空,卻不急於包抄追擊。不戰而下一城,何樂而不為?至於那些逃走的數千殘兵,還不值得他放在眼裏。
於是,池州城守兵盡數退往銅陵,曹彬率部入城,撫民樹威,暫駐休整。
另一頭,銅陵忽然迎來這麼一支從前方退下的部隊,還有聲名赫赫的皇甫將軍,真是有喜有憂。憂的是,池州已破,不日宋國大軍便會壓境銅陵。喜的是,好在池州守軍並無折損,皇甫將軍名聲在外,前幾日更是大敗宋軍、一雪前恥。集兩城駐軍之力,或能多抵抗曹彬的虎狼之師一陣子,也未可知。
這麼一想,銅陵軍民便簞食壺漿以迎池州守軍,彷彿他們是凱旋歸來的英雄一般。
林卿硯等人混在池州軍中入了銅陵,本想隨軍住在營地中,可行李還沒放穩,就被皇甫繼勛請到了銅陵守將的府邸上,連帶姜楠等人也都沾了光,吃了頓正經的犒師宴。
不得不說,林卿硯對皇甫繼勛和銅陵守將這大敵當前、臨危不亂的氣概,還是頗有幾分敬佩的。
軍人喝起酒來向來是實打實的不摻半點水分,建陽來的這一幫人和池州、銅陵的大小官將擺在酒桌上一拼,高下立現。酒宴才進行到一半,武館的師兄弟們便接連被扛回了府邸中安排好的住處。最先倒下的,自然是酒量淺如酒蓋子的姜楠,林清瞳陪他回去之後,被送下酒桌人事不省的是一個接一個,顧孟、齊如風、易坤……
最後,這場筵席以林卿硯一頭靠在趙攸憐肩上開始說胡話告終——建陽武館慘敗。
筵席散盡,能走的走了回去,不能走的攙了回去,再不濟的直接派兩個人一左一右架空了扛回去,一時間熱鬧的大廳變得空空蕩蕩,彷彿一個王朝湮滅后的寂寥。
趙攸憐本想告個辭,送林卿硯回房休息,哪知皇甫繼勛讓她留一下,一面派了人送林卿硯回屋。奈何林卿硯一直拉着趙攸憐不肯放手,迷迷糊糊地說著胡話,對上來攙扶他的下人置若罔聞。皇甫繼勛只得擺了擺手遣退了眾人。
皇甫繼勛的將位擺在那裏,方才的酒宴沒有人敢逼他喝酒,是以眼下只是薄醉,銅色的麵皮上微微泛着紅。他眯了眯眼,瞧着眼前女子的面容,嘴角蓄着一抹笑意。
“攸憐啊,你和姑母長得真的是一模一樣。”
趙攸憐將肩上男子的腦袋摁到一邊,好不讓那撩人的鼻息總是拂在她的脖頸間,“是啊,娘也總說,我和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像。”
“年輕的時候?”皇甫繼勛面色微醺,“是了,姑母也有老的時候……只是我想像不出來,她那般風華的女子,老了又會變成甚麼模樣?”
“嗯?表哥方才說甚麼?”林卿硯的腦袋一直不安分地在她的肩頭摩來摩去,弄得她總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沒甚麼……攸憐你可知,雖然我與你娘差着輩分,說到底,她也就比我大個四五歲,就像我的姐姐一般。而你在我的眼中,就如同我自己的女兒。”
趙攸憐還在疑惑他為何要說這些的時候,便聽皇甫繼勛言道:“我還不知道你爹是一個甚麼樣的人?”
“我爹原是周國人,改朝換代后,在宋國當地方官。”
趙攸憐扯謊的功力不及林卿硯,正擔心他再問下去會出紕漏,幸而皇甫繼勛似乎意不在此。
“那你這門婚事,可是你爹做的主?”
“是啊……”
皇甫繼勛皺眉看向醉得稀里糊塗的林卿硯,指着一旁的座椅道:“你先扶林兄弟坐下。”
趙攸憐依言照做,走到了皇甫繼勛的跟前,“表哥。”
皇甫繼勛見林卿硯一頭埋在桌子上爛醉如泥,遂壓低聲音道:“攸憐,眼下你二人並未成婚,你可想過另擇佳婿?”
“啊?”
女子還沒反應過來,便聽他接着道:“林家或許曾經的確是聖眷正隆,但現在林仁肇暴斃,林卿硯又舍了爵位回鄉開甚麼武館……這往後,怕也是沒甚麼前途了。你是我的表妹,大可以皇甫家女兒的身份風風光光地嫁給皇親國戚,不必跟着他在建陽那個窮鄉僻壤受委屈。”
“表……表哥啊……”趙攸憐聽得冒了一層冷汗,她自然明白以林卿硯的酒量,那點酒根本醉不着他,這傢伙不過是裝醉躲酒罷了,方才皇甫繼勛說的話啊只怕一字不落地都進了他的耳朵里。
她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表哥啊,你有所不知。這樁婚事雖是我爹拍板做的主,但我和卿硯並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是和娘學了些武藝嗎,前些年獨自闖蕩江湖,因緣際會之下結識了林卿硯,再後來才論及婚嫁。說起來,還是我先喜歡的他……”
“哎——”皇甫繼勛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喜歡是一回事,跟着他受委屈就是另一回事了……”
趙攸憐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多謝表哥美意,榮華權位這些東西,有自然是好,沒有卻也不打緊。卿硯或許永遠也不可能出人頭地,但我跟着他很安心、很幸福。這是從我娘的身上學到的,兩個人彼此相愛共度餘生,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情。我很珍惜,也很滿足。”
“兩個人彼此相愛,共度餘生……”皇甫繼勛緩緩地念着這句話,似乎真的醉了。
“表哥,我聽方才那些將軍說,明早還要練兵。表哥早些歇息罷,我也扶卿硯回去了。”
趙攸憐回身扶起林卿硯,將他的胳膊攬在自己的肩膀上,朝門外走去。
“若是他真的愛你,就該在建陽好好當他的武行老闆,而不是將你帶到這刀劍無情的戰場上來。”
身後募地傳來男人的聲音,趙攸憐扶着林卿硯轉過身,淡雅的笑容足以令百花失色,“表哥莫不是喝醉了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城中的數千將士哪個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就說表哥您,不也是將妻小留在家中,為國出戰嗎?”
“回去罷……”皇甫繼勛扶着額頭,彷彿倦極了。
趙攸憐攙着林卿硯望門外走去,聽見他在背後似是自語般:“回去罷,女人本不屬於戰場。”
她急着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沒工夫去深究皇甫繼勛話里的意思,一時滑過了注意。
出了院子,林卿硯還是死死地賴在女子的身上不肯站直,被趙攸憐無情地往邊上一推,為了不摔一個狗啃泥,他只得老實地站好了。
“我都醉成這樣了,你還這麼對我,還有沒有一點同情心了!”
“行了行了別演了。你跟誰博同情不好,非跟我博同情……你這些伎倆,我見了也不止一次兩次了”趙攸憐一面活動着胳膊,一面大邁步向前走去。
林卿硯快步追了上去:“這麼說,你也知道你剛剛說的那些話都被我聽到了?”
“我趙攸憐行得正坐得直,還怕說甚麼讓你聽到?”
“你不是不怕嗎?走那麼快做甚麼?”
“天……天這麼晚了,哪有工夫慢慢走。”
“你走就走吧,你跑甚麼啊……”
林卿硯的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朝着那個落荒而逃的背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