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尾聲(一)
一堵石壁相隔的門后,是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世界。
雖然同樣黑暗,卻毫無靜謐氛圍可言。
通道兩端,各自站着一個黑影,一高一矮,一強壯一消瘦。
強壯的那個自然就是化作人形的窮奇。
消瘦的那個自然也就是對比男子算得上嬌小的周怡。
窮奇身上的銀色的花紋早已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不見,相對的,銀色花紋帶來的禁制力量,也早已失了效用。
按理說,被她擺了一道的窮奇,本應該就此對她發起進攻,她也早就應該死於它掌下魂魄消散。
她不應該好好的站在這裏,與窮奇對視還安然無恙,甚至還過了三日之久。
而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是因為在將要殺死她的危機關頭,她完成了天命者的最後覺醒。
體內流淌的血液已經成為了殺死它們的剋星,因此,它不得不用費力一隻手臂的代價,換取自身活命。
當然,周怡在此劫過後也不是毫髮無損。
至少,她窒息受損的肺部,損耗的血液,都在與窮奇的對峙中,無法用丹藥治癒自身,而傷重了傷勢。
一人一妖,一斷臂,一內傷。
沒有誰能比誰好到哪裏去。
雖然這個結果並不是她想要的,但能活着,沒有人會真的不開心。
她一開始以自身之力將窮奇關閉在最後一道封印之內,便懷抱着以自己的犧牲,換取天下太平的想法。
她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
但現在這個結果,也很好。
預言中的亂世遲早會開啟,窮奇也遲早會從這封印之地離去。
但她現時並不擔心這一點,畢竟,她還在這裏不是嗎?
窮奇到時若是能出去,她屆時也能從這裏出去。
總歸,一人一妖都暫且綁到了一塊兒,‘陪伴’着對方,在這黑暗之地度日。
......
時間再度流轉過五日,江東嘉陽谷。
是夜,烏雲蓋月風雨欲來。
在這狂風呼嚎,樹影聳動之時,一方被泥土掩蓋卻依舊些有凹陷的土坑處,在一聲金光雷閃之後,突然!爬出了一隻青色的巨大手掌。
如磚瓦石塊般堅硬的指甲,緊緊扣進了泥地之中。
如樹根般雜亂的粗大青筋,在使力的動作中驟然凸起,佔據了巨大的手背。
隨着用力扎進土裏足有數丈深的巨手出現的,是一個比之巨手還要更為巨大的頭顱。
膚色同樣是可怖的青色,形狀是有毒蛇類的兇惡倒三角,兩側有一雙瞳仁倒豎的血紅眼睛。
在灰暗詭異的深夜裏,溢出令人生寒的冷光。
巨大的頭顱緩緩高升至深空之中,龐大的身軀兩足緊接着顯現,眼看着這巨獸便要踏足於世間了。
倏然!
一抹青色的身影在半空中浮現。
“轟隆!”
雷光炸響。
一道劍光瞬間從青色身影的手中飛出,瞬間斬向那隻深扎入土的大手。
嘭!
一聲巨響,那隻大手直接被斬斷,化為兩半,而青天的身影也在此時化為一道流光,瞬間消失。
青色身影見此,卻未有緩和下凝重的神情,而是轉而喚來一隻顏色絢爛的鳥兒,低聲同它道:“混沌現世,火速前往溪康郡。”
話落,將鳥兒放飛於深空,他的身影也在此時驟然消散在空中。
......
江南地區,天武書院,陽定峰。
屋檐下躺椅上,谷安正躺着觀夜雨沉思。
倏然!
一隻熟悉的鳥兒穿過雨幕來到身前,他連忙坐起身來,雙手成捧狀接過鳥兒。
沉穩的男子聲音從鳥兒口中吐出。
“混沌現世,火速前往溪康郡。”
話落,鳥兒在他手中如煙散去,谷安悠然神情,也變換成一派凝重神色。
直起身來,將陪伴他多年,不屬於書院的東西整理好,谷安提筆寫下了一封信,用鎮子壓在了屋中書案上。
推開房門隨風遠去時,風攜細雨,吹拂開半掩的房門,房中書案上的墨跡還未乾的內容顯現。
“約定時間已到,谷安就此拜別。”
......
江北地區,徐州郡。
驥王軍主帳處。
戰事已然進入了尾聲,北昌郡節節敗退,晉楚沂絲毫沒有回防之意,晏雙也謹遵着周怡叮囑,毫無急切之感,穩紮穩打的推進吞噬殘餘敵軍。
今夜,一場難得的雷暴大雨,讓被北昌郡王推出來送死的士兵,根本未有機會接近他方城池下,便被藉助雷暴之力的遠程術師一箭封喉。
收尾之前的小打小鬧,晏雙並不打算放在心上,早早叮囑好了守城士兵,便自己回了主帳之中沉思休歇。
便是在此時,一隻顏色絢麗的鳥兒穿過雨幕落在窗戶之上,晏雙轉眼對上這鳥兒烏黑的眼睛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
連忙坐直身子將鳥兒接過手中,一經觸碰,鳥兒吐露人言。
“嘉陽谷混沌現世,注意饕餮動向。”
與此前傳話給谷安的那隻鳥兒一樣,話落,栩栩如生的鳥兒驀地消散在他手心。
晏雙舒緩的面上,也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塗欽世家處的封印,加固失敗了?那,周怡呢?”
他低聲呢喃道。
他清楚,混沌現世第一時間,便是趕往其他封印之地,解救它的同伴。
與江東相近的,自然是南北兩面,換言之,便是他與他師兄谷安,所守之地。
他都自身難保,還需要堅守封印到最後一刻,如何能分出心思去擔憂周怡。
但便是四百餘年的使命鞭策着他不要多想,他卻依舊掩不下對周怡處境的擔憂。
作為聖者之一的他,雖然對這在四大家中最為神秘的塗欽世家了解也不多,但比起一無所知的外人來說,他還算是知曉內情之人了。
至少,他清楚,塗欽世家堅守的封印之地,是四處封印中,最為神秘堅固的一處。
周怡若是未有找的塗欽世家封印所在,在這混沌現世的第一時間,她便一定會出現,絕不可能像現在一樣了無音訊。
其實,他與谷安,早在與周怡相識不久之時,便知曉了她就是新一任天命者。
這是屬於聖者專屬的感應。
他其實也不敢說,他衷情於周怡,沒有受到一點這感應的影響。
谷安也不敢說,他這般關照周怡,將她真真切切視為自己的關門弟子,也沒有受到一點感應的影響。
不告訴周怡她的身份,只是因為天命者的命途與覺醒,需要自己感悟,外人,甚至包括他們有同一使命的聖者也不能幹澀。
便是知曉了她是天命者,他才放心讓她一人處理這些與四大妖有關的事。
與四大妖感應淵源最深的,應該是天命者。
如今,天命者沒有出現,也就間接點明了,她深陷泥潭無法離開。
而他晏雙,便是以往為她做出過無數犧牲,如今到了此事上,也是真的不能離開,不能放棄自己的使命轉而去找尋她。
人皆有自己堅守的東西,這份堅守從不因世事改變。
......
江西地區,塗欽世家舊址。
如今距離周怡封閉在石門內一事,已過了足足八天。
這八天,兩人一妖不眠不休不言不語,直愣愣望着石門足足八天。
奇迹最終還是沒有出現,滿懷希望的人,也開始漸漸像本就沒有懷揣希望的那人一樣,心間一片寂寥。
活得像一尊木偶,失了靈魂,也沒了開口的興緻。
本想一走了之,卻斬不斷心底那絲優柔,不想留周怡一人在此地,無論她是死是活,是屍骨還是連屍骨都不存了。
黑暗中,分不清白日黑夜。
“簌——”九鎣驟然起身,翎羽摩擦的聲音在整個靜謐的地底迴響。
暮烏卻已不在意外界的動向了,根本沒有回頭的跡象。
只有晉楚瀚還抱有一絲希望,抓頭看向與方才一樣的黑暗中。
“怎麼了?”他輕聲問道。
九鎣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側耳靜聽遠方許久,不可置信的低聲道:“混沌出世了。”
妖獸耳力通天,它清楚的知曉,這地殼從東方傳來的有規律運動,定然只能是混沌。
晉楚瀚聞言愣了一瞬,也猛地起身,“混沌!”
他呢喃重複。
驀地又轉眼看向前方黑暗,“那,周怡!”
九鎣明白他的意思,混沌都現世了,遲早會來解救窮奇,他們不如就此打開石門,先把周怡解救出來。
九鎣卻驀地沉默了,晉楚瀚也在它的沉默中漸漸冷靜下來。
他們都知曉,現時就算打開石門,周怡存活的幾率也微乎其微。
窮奇存活的概率卻是百分之百,打開石門不一定都救出周怡,但一定能放出窮奇。
一人一妖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反倒是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暮烏,在此時開了口。
“遲早窮奇都要現世,現時打開石門周怡有可能還活着,若是等到混沌來解決窮奇之時,周怡便必然沒了生的希望,這——你們也不願賭一回?”
他語氣有些抑鬱的冷然,不知是在譏諷他們膽小,還是為周怡一貫的犧牲做派感到不值。
“......”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最終,還是九鎣率先忍不住開了口,應和暮烏道:“便賭一回吧,窮奇遲早要現世,早一點周怡活着的概率也大一些。”
說著跨步走到石門旁,喚出一道光亮懸於頂上,照亮黑暗。
它側身看着兩人沒有開口,在靜等兩人做出選擇。
晉楚瀚垂首不言少頃,抬眼面色已是一片堅定的做出了選擇,方要走上前去,卻被與九鎣相近的暮烏搶先一步。
他倏然從倚靠的大石上起身,一躍到九鎣身旁,與它頷首示意。
九鎣見此,便與他手掌相合,一起飛身到了石門穹頂之上,將手放在了開啟的機關上。
“轟——”
關閉了八日的石門緩緩打開,內里陰冷森然的氣息撲入鼻尖。
與窮奇對峙八日不敢有片刻分神的周怡,聽聞此聲音,抑制不住的驚訝回首。
緩緩打開的門縫處,一抹昏黃的光亮碾壓成線照射進來,將黑暗的通道內,照出了一條供人行走的小路。
並且,這條光明的小路,還在隨着石門的緩緩開啟而變得越發寬闊。
她也看到了那滿臉凝重肅立在門前的兩人一妖。
恍惚間對視一眼,還未有看清對方眼底神色,便聞一道嘯聲出現。
周怡驚駭回神,便見一抹黑影穿過漸漸打開的石門,消失在遠方。
原先窮奇所在之地,已是一片空白。
她見此,心底感想不知是惆悵擔憂多一些,還是解脫鬆懈多一些。
總之,硬生生頂着傷勢熬了八日,與窮奇對峙半分不敢鬆懈的精神,在此崩了盤。
眼前一陣眩暈,她便手足無力的跌落一旁。
被察覺的九鎣眨眼間躍到此處接過。
“周怡,你怎麼樣?還好嗎?傷到何處了?”
九鎣連聲問着。
周怡卻沒有力氣去回,卻也知不說話更會讓他們擔憂,只得撐着最後一口氣,說了一句話。
“回返溪康郡或是徐州郡兩地,窮奇與混沌絕對會往這處去,我們要追上他們......”
“嗯嗯,我知道,你怎麼樣呢?”
“我沒事,讓我休息一下就好——”
話尾再沒有力氣去堅持說完,便頭一歪手垂下,在九鎣懷裏陷入了沉睡之中。
九鎣見此,與身旁暮烏對視一眼,暮烏便伸出雙手從它懷中接過周怡,小心翼翼的嵌入懷中。
“走吧,九鎣前輩。”暮烏似怕驚醒周怡一般,小聲說道。
九鎣會意,身形變換大了些,待幾人行到背上后,便驀地動作飛出了這通道之中。
......
江南地區,溪康郡。
經過檮杌短暫現世一事,溪康郡已經成了一片廢土。
距離周怡重新封印檮杌至今也不過半月左右,隨處還在戰亂的東雄國,並沒與精力還幫助溪康郡回復到原先模樣。
此地,只有晉楚垣和着幾個千機衛,一步一頓一點點清理着偌大的廢墟。
又是一個被愁思折磨得難以休眠的夜晚,閣樓上,晉楚垣倚靠在窗邊,看着連日來的夜雨陷入沉思。
倏然!
東城區一片青色的光亮乍起,他猛地回神,眼眸不敢置信的大睜。
“檮杌難不成又現世了?”他呢喃自問道。
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他只能拿起油紙傘撐開快步走進雨中,往城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