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命運
“什麼事?”
路是沿山而建的盤山路。
路兩邊全都是延綿向遠方而去的高山。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風景。
魏青明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很是令人疑惑。
“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須得停下來。”
很快,就到了魏青明所說的那一處地點。
距離十幾米處是一處穿山而建的隧道,而直通入隧道的路,又因為地勢的原因,建成了一個接近九十度的急轉彎。
到了這裏,車速必須降到很低,慢慢的通過。
否則的話,一個不小心,就可能直衝而去。
而路旁的欄杆下邊,是幾十米的山崖,落下去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經常走這一段路的老司機,到了這裏更會提起一萬分的小心來。
老魏把車子停下之後,回頭跟車上的人先道了一聲歉意,然後,他對鍾景洲說:“大鐘,你跟我一起來吧。”
鍾景洲點了點頭。
夏沫突然想到了什麼,整個人都坐了起來。
她盯着老魏:“魏叔,我能一起去嗎?”
“你就是小夏天嗎?”魏青明突然問了一句無關緊要的問題。
“魏叔,我是。”
夏沫一聽就懂了,大概已經確定了是怎麼一回事,但現在人多,她只是捂住了嘴,整個人都變成了眉目低斂的樣子。
“你也一起來吧。”
魏青明說完,就下了車。
等到鍾景洲和夏天跟下來時,看見老魏打開了車子的後備箱,從裏邊拎了兩袋東西出來。
“魏叔?這是什麼?”鍾景洲趕緊過去幫忙。
拎在手上,分量不輕,他好像聞到了檀香和水果的味道。
魏青明聽見他問,又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看了鍾景洲一眼,而後長長的嘆了口氣,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說。
夏沫在一旁,亮晶晶的眼睛裏已全都是超市的淚水,在搖搖欲墜的打着轉。
她下意識的揪住了鍾景洲的衣角,走出幾米遠,才沙啞着聲音說:“這裏,好像是……廖醫生出車禍的地方。”
鍾景洲一開始還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原地站在那裏,許久許久,他的表情先是凍結,而後破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潰、崩塌。
他深吸利用一口氣,盯着老魏的背影問:“魏叔,她說的是真的嗎?”
老魏神情低落:“大鐘,過來給你爸媽燒些紙錢吧。這幾年,我總是會夢見他們,夢裏邊我總是追着他們道歉,我說都是我的錯啊,那天就應該跟着他們一起走,有我開車,肯定是不會出事故的,不出事故,他們就不用早早的離開世界;可是他們就只對我笑,連句話都不想說,我一着急,夢就醒了。後來,我拖人打聽又打聽,確定了事故發生的地點就是在這裏。從那以後,我每年都會來,有的老人說,人意外離世,魂兒可能會留在原地,不得解脫,我就怕廖醫生和老班長會是這樣子,所以我必須得來,年年來,有機會就來,一想到他們在山裏邊飄飄蕩蕩的,我心可疼。”
與其說是在跟鍾景洲念叨,不如說老魏是在自言自語。
那場意外,鍾景洲失去的雙親,老魏失去的他最重要的戰友、朋友。
這種遺憾,長長久久的停留在了一些人的心裏頭,哪怕時間流逝,許多事看似已沒有大礙,但其實在內心的深處,傷口在滴血,一直是血肉猙獰,不曾痊癒過。
老魏取了幾個盤子出來,認認真真的擺滿了祭品。
還有香爐、燒紙,以及紙做的衣物、電器等等,都是要焚化,送去另一個世界的。
大家在平時都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從不會去信神神叨叨的東西,若是有人在宣揚這些,怕是要立即露出嫌棄的表情,嘲笑到了現在的時代,竟然還有人去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
可此時此刻,對於傳承古老的儀式,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的在用心的幫忙準備。並且發自內心的祈願,能夠將思念傳遞給故去的人,讓他知道,時光未老,還有人在這人世間,深深地思念着他們。
鍾景洲的身體和他的表情一樣的僵硬,他的雙手抵着已經修補完畢的鐵欄杆,正下方就是一片蔥蔥鬱郁的樹木。
坡度很陡,若是從這個地方直衝下去,車子立時會處於一個完全失控的狀態,直接完成自由落地運動,跌落到了山底去。
此處與底部,直線距離最少有五十米。
這樣的一個距離,還是自上而下的跌落,可以想像,會發生怎樣慘烈的後果。
當年,他爸媽就是在這裏……
鍾景洲雖然沒有親身經歷,但腦子裏已經幻想出了那樣一副畫面,車輛衝破護欄,在半空之中短暫的“飛翔”,之後便迅速的墜落,翻滾。
車內的人,根本擺脫不掉這樣子的慣性,他們發出了慘叫聲,身體很快失去了意識。
後來,他在手術台上看到的廖醫生,已是血肉模糊,甚至連他都認不出那張臉,便是他最愛的親人。
他一度疑惑,得是多嚴重的車禍,會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區別於以往他所親自處理過的任何一位交通事故原因導致的病人。
而直到此刻,他親自來到了這裏,親眼從這個墜落的位置往下看去,鍾景洲恍然明白過來。
“為什麼。”他攥緊了拳,心裏邊好恨好惱,但又不知道該恨誰,惱誰。
事故的原因,早已調查的非常清楚,因為高速公路修路的原因,對於一些車輛分流限行,因此那個對路況不熟悉的司機,才會臨時選擇這條路。
一路上,車速都很高。
到了這個隧道口時,應該減速,他卻沒有減速,並且憑經驗判斷,能夠正常通過。
而廖醫生所乘坐的車子,恰好從隧道內駛出。
這個地方,雙向通行,也不過只有兩車道,沒有閃避的空間,若是不想發生迎面撞擊,就只有一輛車需要冒險岔開。
開車的司機,正是處於這樣子的判斷,才在車禍發生的一瞬間,做出了閃避的決斷。若路邊不是這樣子直通山底的斷崖式深溝,車子滑行一段時間后,的確是會停下來的。
偏偏這裏的地形,比較特殊。
“為什麼。”鍾景洲感覺到自己的頭頂的血管都在蹦蹦的跳。
他一遍遍的問這個單調的問題。
在過去的三年多時間裏,他也是同樣在這麼問。
為什麼發生這種事的是他的父母。
為什麼那兩個一輩子都在不計回報的治病、救人的令人尊敬的人,最後是用這樣子慘烈的方式離世。
為什麼在他們倒下之後,生命垂危的關頭,沒有人及時對他們施救。
為什麼命運如此的不公——
整個人都在恍恍惚惚的時候,似乎有個人,攥住了他的衣角。
夏沫滿是擔憂的問:“哥,你沒事吧?”
鍾景洲僵硬着身子,回過頭看她。
夏沫給了他一個擔心的表情:“一起去給廖媽媽和鍾叔燒香吧?咱們的車子,在這兒不能停留太久。”
鍾景洲的那個表情,就讓人擔心,他會崩潰掉。
下邊還是那麼深的山溝,萬一他要是跳下去,夏沫懷疑自己拉不住他。
但她還是很努力的牢牢抱緊了他的手臂,用力的把人往回拉扯,直到他遠離了欄杆,才能稍微的鬆了口氣。
白一峰等人在車上看到了車下的他們所做出的有些奇怪的舉動,還在小聲的議論。
說著說著,白一峰盯着那一堆燃燒起來的燒紙,他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跟妻子交代了一聲,讓她看好孩子,不要跟着下車,這才匆匆的下了車。
他一動,盧金也跟了出來:“怎麼回事?”
“廖老師是在義診回程出了車禍,當年義診的地點,好像就是在這附近……”
盧金的表情變的嚴肅起來:“咱們也下去,給廖老師說說話吧。”
“這是應該的。”
幾個人在路邊停留了一會,怕影響到交通問題,又迅速的回到了車子上。
氣氛突然變的有些哀傷,沒人再講話,幾個小朋友彷彿是感受到了大人們的情緒,乖乖的睡著了。
夏沫看著鐘景洲收斂了笑容,身上又一次出現了初見時的冷漠疏離時,她竟有點擔心,今天突然發生的這件事,鍾景洲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突然間來到他父母出事的地點,對他所造成的衝擊,可想而知。
正在她醞釀著要說些什麼話來緩解一下氣氛的時候,開車的老魏忽的幽幽開口:“大鐘啊,你父母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人,你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已經繼承起了他們的遺志,也開始為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們做一些事,這很好,非常好。他們在天有靈,也會為你而驕傲。”
“如果能選擇,我只想他們能好好的活着。”鍾景洲扭過頭,望向了車窗之外。
流動的風景,飛速的在眼前流過。
他鼻子上駕着的深色墨鏡,遮擋住了他全部的情緒。
“人這輩子,很多事是可以選擇的,但也有不少事並沒有選擇的這一項,比如生,比如死。既然已經是這樣子了,像你這樣子把悲傷難過,轉為力量,去做起他們喜歡卻沒有做完的事,這就很好。”
鍾景洲下意識的想說,他其實並不是出於這個原因,才來組醫療隊給村民看病。
一個柔軟的懷抱,忽的靠近了他。
毫不猶豫,把他的手臂給抱住了。
耳邊也響起了夏沫的聲音:“魏叔,你說的非常有道理,我哥,他就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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