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還是魚眼
建設,也在拆除,建出來的,陰晃晃地矗在地上,像豐碑;拆掉的,影綽綽地空出一個洞,不知何時能填充。
人體解剖老師教他的學生用想像和眼神來解剖屍體,他最得意的弟子卻用想像在眾人面前剝去心愛姑娘的衣裳,用眼神惡狠狠地侵入。
姜嵐冷冷地看着那個快樂到戰慄的姑娘。
世界也冷冷地看着她。
申城夏暮,日漸西斜,卻灼熱依舊,陽光即使被鍍膜的厚玻璃檔了一下,打在脖頸上,依然火辣辣針扎般痛。寫字樓格子間臨窗而坐的人,此時如火刑架上的囚徒,苦不堪言。
XJ諮詢鴨舍般擠得密密麻麻的辦公室內,孟曉峪縮在角落逼仄陰暗的座位上,雖躲過烈日灼身之苦,卻依然焦灼不安。架在他一雙通紅兔眼上的無框眼鏡,被顯示器炫目的光線,鍍上了一層妖艷紛亂的色彩,像深夜影着霓虹的櫥窗。屏幕上那份PPT,已經改了四個版本,十二稿,從市場分析、模型建立、數據採集分析、結論達成、後期執行,到行文規範、表現形式,甚至背景顏色,字體選擇,種種種種,改的得面目全非,快連他自己都不認識了。
更悲催的是,他不知道,這如西西弗推巨石般無休無止無休無止的折磨,何時才到頭。
周一到周四,孟曉峪加起來睡了不到十個小時,此時,顯示器像個黑洞,已經吸走了他所有的思路、精力甚至自尊。孟曉峪有些崩潰了。
事實上,四天前,當孟曉峪的那位處女座女上司把被她紅筆批改得面目全非的方案,連着滿滿兩頁紙的硃批意見丟到他面前時,素來驕傲的他就差點崩潰了。
可那只是開始,這四天,孟曉峪陷入了修改方案,被駁回;再修改,再駁回;重新寫一份再送,再駁的死循環。
學生時代,孟曉峪一直被一個噩夢困擾,夢裏的他,循環往複的參加着一個註定不能及格的考試,直至精疲力盡,倒在了考場上。
噩夢竟然在這應驗了!
孟曉峪翻了翻筆記本,這份不到八十頁的諮詢案,竟被他那位女上司,前前後後找到大大小小246個錯誤。這四天,他從忐忑到猶疑再到自疑自責,然後憤怒,最後麻木。
最要命的是,改到現在,他反而更搞不清楚那位女上司到底要什麼?她從不肯陰陰白白說出她的想法,各種要求曖昧模糊,甚至有時前後矛盾。
女人心海底針,女上司的心,是深海中的游魚,細小而飄忽。
孟曉峪有些破罐破摔了,他想:“這份東西,要是再被上司找到4處錯誤,就能湊滿250了。一個方案,能被找出250個錯誤,應該創吉尼斯紀錄了吧?”
秘書小翟跑過來,催道:“姜總問方案改好了沒?讓你趕快mail過去,然後馬上去她辦公室。”
孟曉峪熬得有些枯槁的國字臉上頓時閃出一絲惶然,看得小秘書心一軟,壓低嗓門安慰道:“每個新人第一次寫方案都會被姜總教訓一下的,這叫殺威棒。她要是覺得你的方案真不行,早就不讓你寫了,你放心吧。”
孟曉峪的心稍微定了定,他再仔細看了遍修改過的地方,存盤“新湖建工諮詢案20130823—12”。然後,把文件放到郵件附件里,眼一閉,心一橫,按了發送鍵,發了出去。
然後,孟曉峪摘掉眼鏡,靜坐閉眼,手划十字,口誦《心經》,在臆想中的中外神佛的加持下,鼓起勇氣,朝姜總的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