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暴露 (上）
第十八章暴露（上）
“啊——”無論信與不信，在場所有人，都瞬間倒吸一口冷氣。
想那豐臣秀吉，能把群雄並立的日本，重新捏合成一塊兒，並且揮師三個月內橫掃朝鮮，肯定算得上是一代梟雄。可這位梟雄身邊，居然一個可靠的心腹都沒有！
負責談判的小西行長在跟沈惟敬狼狽為奸，聯手欺騙他。負責坐鎮外地的諸侯島津義弘、毛利輝元等人，見利忘義，甘願坐享其成。他最信任的頭號軍師，隨時準備給他下藥，然後做曹操和王莽。他最信任的頭號名將，要麼是真心跟他的頭號軍師勾結，要麼準備利用他的軍師之手除掉他，然後取而代之！
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那沈惟敬和顧誠的兩頭行騙計劃，還的確有很大的可能成功。並且從長遠來看，大明雖然遭受了一時屈辱，未來卻可以十倍，甚至百倍從日本身上再把場子找回來！
只是，這種所謂的長遠，卻讓人怎麼琢磨都感覺彆扭。就想好有人忽然在你耳邊信誓旦旦地說，吃屎可以益壽延年，哪怕他的話可能性再大，也沒有哪個正常人願意接受！
“某家是個江湖人，管不到那麼長遠！”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李彤強迫自己不按照顧誠的說法去考慮和議的利害得失。
對方的嘴巴功夫他厲害了，遠勝過弓箭和鳥銃。只要自己繼續聽此人說話，無論過後是反駁還是相信，都容易着了道。“某家今天來找你，只求一個真相。先前你招供的那些，某家已經命人及時記錄了下來。只要你在上面簽字畫押，咱們今晚就放你一條活路！來人，把記錄給他，讓他按手印兒！”
最後那句話，卻是對着李盛所喊。後者答應一聲，迅速捧着五六張寫滿字跡的白紙走了上前，將毛筆朝顧誠手裏重重一塞，大聲逼迫：“姓顧的，別耽誤功夫！否則，砸斷你的狗腿！”
“畫供！”顧君恩登時充當起了衙役，在一旁跺着腳，連聲催促。
“我畫，我畫！”那顧誠打定了主意不吃眼前虧，立刻揮動毛筆，在每一頁最下方，都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隨即，又主動拿手指沾了自己的一點兒鼻血，在簽字旁按上了指頭印兒！
走到到這個地步，大夥今晚的行動，就算成功了九成！然而，包括李彤和張維善在內，所有人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喜悅。騙局太離奇了，背後涉及到的各方勢力也太強大，太複雜。他們即便成功將騙局揭開，恐怕也無法令真正的主謀為他們的罪行付出相應的代價。更不會改變大明朝廷目前暮氣沉沉的狀態。
一時間，大夥竟然都無話可說，反倒是外面傳來的濤聲，忽然高了起來。一輪接着一輪，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幾個彈指之後，李彤深呼吸一口氣，扭頭看向張維善，輕輕點了點頭。後者立刻明白，是時候離開了。
迅速端起寶劍，他就準備給顧誠一個痛快。免得大夥前腳離開，後腳此人就去找大村喜前“報案”，進而給大夥引來滅頂之災。
誰料，那顧誠彷彿後腦勺生着眼睛一般。沒等張維善將寶劍刺出，就扯開嗓子大聲喊道：“饒命，李兄，張兄，饒命啊！顧某與你們都是朝廷命官，你們兩個無旨擅殺同僚，等同於謀逆！為了殺顧某一個人，你們把自己和麾下弟兄卻全都搭上，實在不值！”
“啊！”剎那間，張維善宛若遭到了雷擊，明明只要將寶劍向前輕輕一送，就能給姓顧的來個透心涼，握劍的手遲遲無法移動分毫
“我已經招供了，已經招供了。你們拿着供狀回去，自然就能取信於皇上和有司！”那顧誠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搶在李彤和張維善兩人的心神沒回復之前，繼續大聲補充，“如果皇上和閣老們，想要追究顧某欺君，一道聖旨下來，就能讓顧某人頭落地。如果皇上和閣老們覺得，顧某的謀划切實有利於大明，你們也算盡了力，既無愧於皇上的知遇之恩，也無愧於戰死沙場的東征弟兄。唯獨殺了顧某，只是殺了一個副使而已，非但阻止不了和談，反而搭上了你們和你們麾下所有弟兄。張兄，李兄，三思，三思啊！”
“你放屁，殺你哪需要我家公子動手？！”不敢讓他再嚷嚷下去，擾亂人心。張樹果斷上前，揪着此人的脖領子就往外拖，“各位弟兄。此事乃是張某一時激憤之下，擅自所為。我家公子和李僉事，今晚拿到口供之後就走了，麻煩各位做個見證！”
“多謝李僉事，讓崔某有機會做回爺們兒！”崔永和忽然雙手抱拳，向李彤做了個長揖。隨即快步追上張樹，大笑着說道：“你別激憤，老子才應該是那個一時激憤的人。老子是浙將，三千浙兵慘死的血債，總得有人替他們討個公道出來！”
“我來！”
“激憤的是我！”
“我沒媳婦，也沒孩子，光棍一個！”
……
顧君恩、李盛、老何等人紛紛跟上，持刀的持刀，提劍的提劍，誰都不肯做旁觀者，誰都不想把擅自殺害朝廷五品命官的大罪，讓給別人。
“都住手！”一股熱氣，直衝李彤頂門。嘴裏發出一聲低吼，他紅着眼睛喝止，“你們幾個，都是響噹噹的英雄豪傑。犯不着用他的臟血，污了各自的名頭！”
說罷，又快速追了幾步，看着顧君恩的眼睛，大聲威脅：“姓顧的，你想活命，就跟着咱們走！否則，不用勞煩別人，老子親手將你大卸八塊！”
“我走，我走！”顧誠早就嚇得又尿了褲子，猛然聽到自己不用立刻就死，如何能不喜出望外？連忙答應着自己站了起來，高聲表態：“我跟你們一起回大明，指證沈惟敬和顧養謙！他無罪誅殺三千浙江兄弟，罪該萬死！顧某早就想要彈劾他了……。”
“你閉嘴！”李彤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腳，大聲命令。
“是，是，您讓我指證誰，我就指證誰。如果做不到，情願天打雷劈！”顧誠忍住劇痛，一揖到地。
“少廢話，跟老子走！”李彤的心情，又煩又亂。圓睜雙眼，大聲命令。隨即，迅速朝所有弟兄揮動手臂，“走，帶他回船上，咱們連夜出海！”
“是！”大夥答應一聲，拉着魂不守舍的張維善，快步撤離顧誠夜這的宅院。如露珠般，迅速消失在長崎港內的巷子裏。
那顧誠也是聰明，知道此刻如果自己露出半點不配合的姿態，肯定會被當場幹掉。所以，竟默默跟着大夥一起撤離，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繼續逼迫。沿途好幾次與巡夜的日本兵卒“擦肩而過”，也堅決不發出任何聲音求救。
直到碼頭遙遙在望，顧誠才悄悄鬆了一口氣。壯起膽子，幽幽地說道：“李兄，張兄，其實你們真的不必如此。顧某和沈惟敬所做之事，的確實在兩頭使詐。可那豐臣秀吉乃是敵酋，顧某不騙他又該騙誰？！”
“閉嘴，哪個在乎你欺騙豐臣秀吉？我家將軍只是恨你欺騙皇上，欺騙大明百官和大明將士！恨你們內外勾結，無辜殺死三千戚家軍老兵！”顧君恩一直在盯着顧誠，毫不客氣地豎起刀身，將此人抽了一個趔趄。
“啊！”顧誠低聲呼痛，隨即，又連連擺手，“莫打，莫打，顧某幾曾欺君？皇上如果不肯接受倭寇的議和請求，天下誰能強迫得了他？至於文武百官和東征將士，更不是顧某區區一個五品郎中所能欺騙。能把這麼多人全都蒙在鼓裏，沒有閣老支持，沒有六部尚書任認可，如何能行得通？！”
“閉嘴！你即便說破了天，將軍也不會放你走！”顧君恩沒有能力反駁此人，只好將鋼刀在半空中比比劃划。
其餘眾人，也盡量扭過頭，誰也不接顧誠的茬兒。然而，大夥心中卻都明白，此人的話，絕非簡單的強詞奪理。
能把一個涉及到大明和日本兩國，數十名重臣的幾十萬將士的騙局維持三年多時間，還不停地往騙局中加碼，甭說顧誠和沈惟敬兩人做不到，兵部尚書星和薊遼經略顧養謙兩個，也一樣擔不起來。這背後，必然有成百上千的人在互相配合，嚴密分工，力求做到天衣無縫！並且花費的錢財，也數以十萬貫計，遠遠超過了顧誠和沈惟敬兩人的全部身家！
可大夥越不想聽，那顧誠卻越是來了勁兒。一邊偷偷將腳步放慢，一邊小聲補充，“兩位兄台請想，除了表面讓大明遭受了些許屈辱之外，這份和約即便簽了，又能給大明造成什麼損失？兩位當年親身領軍東征，應該都知道，那朝鮮國王及其麾下是一群什麼貨色？除了幾句好聽的話之外，他們可給大明任何回報？祖承訓第一次兵臨平壤，朝鮮國王答應的五路大軍在哪？是誰在他身後放了冷箭？碧蹄館李如松提督被困，又是因為誰給他提供的假軍情？而當年碧蹄館戰後，那些朝鮮官員，又是如何窺探我軍虛實？如何準備反戈相向？我軍將倭寇盡數趕下大海，過後可否得朝鮮寸土？而與日本平分朝鮮，卻能為大明開疆數百里，卻不費一兵一卒，諸君又何樂而不為？”
這些話，字字如箭，戳在李彤、張維善等人心窩子上，讓大夥疼得幾乎當場吐血。大明付出那麼大代價，卻救了一群白眼狼，值么？朝鮮百姓，又有幾人真正願意做李氏的子民？與倭寇平分朝鮮，對大明來說，到底有什麼壞處？朝鮮國王不肯出一文錢，出一粒米糧，憑什麼要求大明子弟為他的江山去犧牲？
這些問題，大夥不會宣之於口，卻未必不會去想。而每次想起來，心中都如針扎般難受。
“你不要再說什麼花言巧語，老子不聽！”強忍着心頭的刺痛，張維善大聲呵斥，“即便到底該不該幫朝鮮打日本，還需要另議。也改變不了，你等夥同沈惟敬欺君的事實，？”
“剛才，咳咳，在下已說過了。”顧誠求的就是有人接茬兒，立刻激動得劇烈咳嗽，隨即，又頗不接待辯解道，“顧某並未欺君！陛下，乃是千古明君，誰也騙不了他。顧某作為做為臣子，第一要務，就是用陛下能夠接受的方式，說出他想聽的話。咳咳，咳咳，再說幾個諸位不願意聽，卻如假包換的事實！l兩頭騙，乃是禮部的慣例！皇上早就知道，閣老與尚書們，也心照不宣。不信你們回頭去看，歷朝歷代，跟外藩所簽之約，十份之中，至少有三、四份是兩頭騙。外藩的文字是一套，中華文字寫的則是另外一套，根本對不上號。甚至許多番邦使臣，都是假的。有人從海外隨便抓些野人來，教他幾句中原話，拿一些衣服給他套上，送到北京糊弄皇上高興罷了！否則，以當前大明船隻所能抵達的範圍，哪裏來的那麼多萬邦來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