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天上一瞬，地上又已過去許多日子。正是因為如此，凡間的變化總是比天上要來得快很多。
現在官道上的馬車，已經由一架變作了兩架。
跟在後面的那架馬車，看起來要比前面的寬敞華麗得多了。
孫小紅正坐在裏面，與她同行的老人靠在窗邊，閉着眼睛抽着旱煙。
老人道：“等到下個鎮子，咱們就該走了。”
孫小紅沒有回答。她拿手指繞着自己那長長的辮子，道：“爺爺，咱們這一次南下，只是為了吃周伯伯三子的喜酒么？”
老人點了點頭，道：“不錯。”
孫小紅道：“要是這樣……”
她似乎在等那老人來問，但她很快就等不及了，道：“周伯伯請的是您，想招待的也是您。我……我不想去了。”
老人像是早已料到她要說什麼，嘆息了一聲，道：“爺爺本來應該答應你，只是……”
孫小紅道：“只是什麼？”
老人道：“只是你這一路若要跟着李探花，我卻不能答應。”
孫小紅咬着嘴唇道：“為什麼？”
老人道：“李探花將我們載上車之後，寧願多趕十幾里的路也要繞路去鎮子裏添了這輛馬車，你知不知道是為什麼？”
孫小紅垂着頭道：“因為……因為一架車要坐三個人實在是太窄了，很是不舒服。”
老人嘆道：“他不願和咱們同乘一輛車，是因為不想給你機會。像他這樣的男人，心裏往往裝着一個人。”
孫小紅抬起頭，圓溜溜的眼睛睜得更圓了，道：“什麼人？林詩音么？可是林詩音已經嫁人了，他們永遠也沒辦法在一起的。若不是林詩音，那又會是誰？”
老人道：“無論是不是林詩音，我們叨擾了李探花這麼許多日子，也已經夠了。”
他說的仍很委婉，也很溫和。因為這世上沒有幾個爺爺會捨得對他心疼的孫女說上什麼重話。而他也相信他聰慧的孫女一定能知道他的意思。
孫小紅道：“我，只是想要知道……”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竟然沉默了下去。過了半晌才低聲道：“爺爺，你說得對。”
她的眼圈兒已紅了。
老人拍了拍她的肩頭，又抽了一口旱煙，柔聲道：“紅兒，等到下個鎮子，咱們就走了。”
孫小紅沉默了很久，才遲緩地應了一聲。
“嗯。”
刀柄正握在手裏，輕薄的刀刃一下一下，削在一塊木頭上。
馬車駛過官道的聲音雖大，但與李尋歡同行了這樣多年，鐵傳甲已能分清這刻木頭的沙沙聲。
他雖知道李尋歡在刻一尊木像，卻不知道眼下他在刻着誰。或許就連李尋歡自己也不甚清楚。
這正是他最憂慮的事。
每一次在佛龕外燒香時，他都暗中祈禱李尋歡這癔症可以快些過去，快點找些事分掉他的心思。
他忽然開口道：“少爺，那爺孫倆已經跟了我們幾十日，也不知道要跟到什麼時候。”
李尋歡的聲音自馬車內傳來，輕笑道：“既然想跟，便讓他們跟着吧。能有天機老人一路同行，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事。”
鐵傳甲道：“依我看來，恐怕是他們有事求你。”
李尋歡道：“哦？求我什麼事？”
這虯髯大漢含笑道：“我雖不知道天機老人有沒有事要求你，卻知道他的孫女恐怕是為了少爺你來的。那小姑娘看着你時，眼睛幾乎被釘子釘在了你身上。”
李尋歡哭笑不得道：“你怎麼也這樣不正經了起來？何況我的年紀，幾乎可以當她的父親。”
虯髯大漢笑道：“自古美人愛英雄，又何必在意年紀？”
李尋歡嘆道：“你忘了我這一路是為了什麼而來的嗎？”
那虯髯大漢沉默了一會，道：“少爺，恕我放肆。我知道那團金光或許真的出現過，我也信除了那團光里的人，這世上其他人也進不了少爺你的眼裏。但若咱們花了幾年的時間，仍然一無所獲，那時又要到哪裏去呢？何況怪力亂神畢竟只是怪力亂神，總歸是——”
李尋歡截斷了他的話，聲音已沉下，道：“我意已決，你不必再提。”
鐵傳甲垂下頭，黯然道：“是。”
那沙沙的削木頭聲復又響了起來。
馬車內，李尋歡面上的神情比鐵傳甲還要黯淡。他心頭的那一絲悸動不僅沒有在這幾十日裏隨着時間變得稀薄，反而像火一樣焦灼着他的心。
那個人究竟是誰？
除了這件事，他幾乎什麼也無法去想。
黃昏已過，月明。
水亭閣的一間雅座里擺起了一桌酒。
這桌酒是天機老人請的客。鐵傳甲本想搶先一步付銀子，卻被婉拒了。
夥計們將菜端上來的時候，天機老人已笑着舉杯道：“李探花，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怔了怔，道：“前輩為何要敬我？”
天機老人道：“敬你除了上官金虹。”
他嘆了一聲，又道：“若你沒有殺了他。等到他有把握能殺我的那一日，他一定也要來殺我。不為別的，只為這一件事，我也要敬你。”
天機老人仰了仰頭，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李尋歡無法，只能將那杯酒喝下去，嘆道：“前輩過譽了。縱是上官金虹未找上我，也未必能在天機棒下討得什麼好處。”
孫小紅笑嘻嘻道：“爺爺雖不會輸給上官金虹，可是你卻贏了他。”
這時她已重新顯得精神奕奕。
像她這般年齡的年輕人，總是很容易受到打擊，卻也很容易重打精神的。
天機老人慈祥看了她一眼，又將目光移向李尋歡，道：“我雖未必會敗在他手中。但我已經老了，過些年還會變的更老。但你卻沒有。”
李尋歡苦笑道：“在年輕人眼中，我也已是個老人。”
孫小紅瞪大眼睛望着他道：“你是在罵人不成？你的樣子看上去若要說是老人，這世上簡直沒有幾個人是年輕人了！”
李尋歡沉默着。
天機老人笑罵道：“你這丫頭，胡說些什麼。”
他望着李尋歡，又道：“不曾目睹你與上官金虹那一戰，實是平生一大憾事。說來我還不曾問起過，你為何會與上官金虹一戰。我想你並不喜好奪人性命，莫非是上官金虹在華山找到了你？”
李尋歡笑了笑，道：“那是——”
兩個字吐出口，他忽然沉默。
——為何會與上官金虹一戰？
他猛然發覺自己竟然從來也不曾想過這件事。
他究竟是因為什麼？究竟為了什麼才會孤身一人闖進金錢幫，向上官金虹邀戰？
李尋歡忽然一個激靈，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這一路在追尋的答案，又是什麼？
迷霧中的輪廓已漸漸浮出水面，而他卻始終看不清楚。
倘若他這一次不曾想起，恐怕在也不會有下一次機會。
那急切感使他全身忍不住開始微微顫抖。
他手中尚握着一隻酒杯。那酒面上本映出了天邊一彎新月，卻因手的顫動而碎成了一片片銀色的光斑。
他的目光凝在杯里，心頭仍在竭力思索。正在他懷中，忽然有個東西滑出，咚一聲掉在了地上。
李尋歡一怔，正欲彎腰撿起。
孫小紅說話快，動作也快。這女孩子一低頭就替他拾了起來。
“咦，是個木人？”
她手裏捉着那木人，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又笑道：“這是你么？”
李尋歡表情發怔，道：“什麼？”
孫小紅道：“不是么？這木人長得很像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她看見李尋歡的臉色在一瞬衰敗下去，宛如寒冬的枯草。
她聽見李尋歡喃喃道：“錯了，一切都錯了。”
他的聲音不僅痛苦，而且顯得失魂落魄。
孫小紅不安道：“你……你怎麼了？”
李尋歡的目光依然凝在酒杯中。
他道：“我自以為已將這明月攬在杯里。可是明月依然是明月，我依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