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通向峨眉山半山腰的路不僅長,而且崎嶇的可怕。
沉香擦了一把滿臉的汗水,坐在了地上。
爬山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和他的父親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從華山走到峨眉山山腳,如果想要爬到他們要去的地方,還需要再耗上幾天。
這十多年前的時候,他還沒聽說過什麼天條,什麼神仙,什麼華山下被鎮壓着的母親。那時的他還是個常常走山路的村裡小子。
現在就好像只是回到了他小的時候。
可是他已經體會過了擁有法力的滋味,他拜了孫悟空為師,拿到了開天神斧,干出了種種凡人想破腦袋也想像不出的大事,再走回到山路上,才發現走山路,竟然是這樣的苦。
剛從劉家村動身的那幾日,他常常夢見南天門外的那一幕。
夢裏他站在南天門外,身旁是數不清的天兵天將。他想要將他們驅趕開,卻發現開天神斧突然變得很沉,令他腳步不穩,一下摔倒在地。
天兵天將開始大笑。那笑聲或遠或近,浪濤一般卷向他,好像要將他溺死在這笑聲里。
楊戩也在笑。那黑袍銀甲的男人立在他眼前,輕蔑而憐憫地看着他。
“沉香,你實在是太蠢了。”
那聲音宛如詛咒,使他一次次從噩夢中驚醒。
一個會使法力的人,一個曾闖過靈霄寶殿,立志要救出母親的年輕英雄,若他終生將不會再有半點法力,永遠被困在凡間,碌碌無為度過一生,那他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每當他從噩夢中醒來時,他都恨不得自己那一日死在了南天門外,死在老君的煉丹爐里。
但當他走了三個月的路以後,他那悲苦不忿的心情似乎已漸漸平息。
他已很少再做噩夢了。
“今天就在這裏歇下吧。“
夜已深了,山中升起了一叢火。
劉彥昌道:“等到明日,我們便能趕到聖佛洞了。”
沉香點了點頭。
劉彥昌望向他,道:“你在想什麼?”
沉香道:“我在想,我們一路走來,是不是有些太平靜了。”
劉彥昌道:“你已散盡了法力,不再是什麼威脅,很少會有人願花精力難為一個普通人。”
沉香的目光凝在火堆上,道:“可是哮天犬的傷也已治好,若是他們有心想要找到我,一定很容易。”
劉彥昌道:“你是說二郎神?”
沉香道:“是。”
劉彥昌勸慰他道:“太上老君雖偷偷放了你,你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投進了煉丹爐。那二郎神一向狂妄自大,他絕不會猜到的。”
沉香道:“但他在天庭一手遮天,想要瞞過他絕非這樣容易。”
劉彥昌皺起眉道:“沉香,你想說什麼?”
沉香的目光垂落下去,道:“我中了楊戩毒計才散盡法力。倘若給我能殺了他的機會,我絕不會有半點猶豫。直到這幾日,我才突然想起,他也曾在積雷山被我們打下了凡。他在凡間藏了一個月,想必心裏只會比我更苦。可當他回去之後,他明明可以殺我,卻沒有真的下手。”
劉彥昌道:“無論如何,你也是他的外甥。沒有人會想落一個六親不認的罵名。何況他畢竟還是讓太上老君將你送進了煉丹爐里。”
沉香道:“可是太上老君卻放我走了!”
劉彥昌沉聲道:“你想說,二郎神沒有想要的命,是他故意放了你?你忘記了你母親?忘記了你的那些朋友?忘記了四公主?忘記了我們一家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沉香道:“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他垂下頭,甚至不敢抬頭看向他的父親。
劉彥昌在嘆息:“沉香,我知道你一向有情有義。但有些人並不值得你去這樣想。你還太小,也太天真,而二郎神已活了幾千年,論陰謀詭計你鬥不過他,沒必要的善心只會害了你。”
沉香沒有說話,頭垂得更低。
他很快就發現他的父親實在說得太對。
那時他正背着他重傷的師父從天牢中闖出來,而那罪魁禍首眼神輕蔑地攔在了他們身前,冷冷出手。
那柄三尖兩刃刀依然那樣急,那樣快。
冰冷的刀鋒劃破血肉。鮮血從傷口中溢了出來,他甚至已感覺不到疼痛。
他怒吼道:“楊戩!”
為什麼他竟會誤以為這個心狠手辣的神仙也有顆人心?
他實在太天真,天真到可笑。
真君神殿的內殿門上掛着一面帘子。
哮天犬與三首蛟便站在這帘子外。楊戩在工作時一向不喜被人打擾。他們在凡間耽擱了一月有餘,待到回來后,便有數不清的宗卷堆疊在那裏。
楊戩已在內殿中待了三日,一步也沒有走出過門。他也不許任何人進來。
哮天犬隔着帘子道:“主人,沉香與那猴子已經照您的意思放走了。我跟着去看了一眼,他們果然去了凈壇廟。”
楊戩道:“凈壇使者呢?”
哮天犬道:“他正在廟裏。我還想聽聽他們有什麼打算,卻被那凈壇使者發現了,只好逃了出來。”
楊戩道:“你做的已很好。”他的聲音一停,又道:“老六的傷怎麼樣了?”
哮天犬道:“好多了,性命並無大礙。只是他的胳膊恐怕——”
他語聲忽已停住,沒有再向下說。
簾內的聲音也沉默下去,久久不曾有人說話。
哮天犬沉默着站了一會,終於又深吸了口氣,道:“還有,老二說,他也想回灌江口了。”
楊戩道:“讓他走。”
哮天犬道:“是。”
楊戩沉吟着,又道:“待他臨走時,讓他把老六帶走。”
哮天犬道:“老二也想勸他走,但是老六死活不肯走。”
楊戩道:“他不肯走?”
哮天犬道:“是。”
楊戩道:“我知道了。”
他的聲音仍然是那樣冰冷而平靜,縱使已在這桌邊不眠不休的工作了幾日,絲毫聽不出半點疲憊。
簾外,三首蛟的聲音又已響起:“李尋歡已平安出了興雲庄,馬車一路向南去了。我跟了那車一日,確認並沒有凡人跟蹤他們。”
楊戩道:“嗯。”
三首蛟又道:“但我臨走前,看到一個女人上了那架車。”
他說得小心翼翼,剛說出口,又後悔,於是頭也忍不住垂得很低。
楊戩道:“嗯。”
他的語氣非但沒有半點波動,就連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也不曾停過。
楊戩又道:“李尋歡那裏,你不必再跟了。”
三首蛟暗中吐了口氣,道:“是。”
楊戩道:“若沒有其他事,你們就下去吧。”
兩道腳步聲漸漸的遠去了,楊戩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卷宗上。
但他手中的筆卻忽然停頓。
自他回返真君神殿的這三個月,他的事情一天比一天更多。不僅是因為他這凡間耽擱的那許多日子,也是因為留下的人越來越少,這偌大的真君神殿,已漸漸只剩下寥寥幾人,許多事情都需要他親身去做。
也許他心中也曾有過衝動,希望他閉眼沉睡時,這世間便永恆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任憑山巒崩塌,洪水滔天,天地日月支離崩碎,使他永恆作一場酣然大夢。
夢裏的他是否便能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回到一家團聚的時候。而倘若到那時,有朝一日,他還能遇見李尋歡,一切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可他是無法回頭的。
他知道他不必再去擔心李尋歡。這世上有許多人會愛着他,他一定會過得很好。
只要他能過得很好,就已足夠。
停下的筆,又一字一字朝下寫去。
這才是他要去做的事,這才是他為自己選的路。
楊戩埋頭在凡間諸般事上,沒有再將閑暇留給自己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