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楊戩已醒來。
陽光自窗外灑落，照亮了這間屋子，也照亮了坐在窗旁的那個人。
李尋歡。
他仍然穿着一身淺黃的長袍，手中拿着一個木像，一把小刀，坐在陽光下。他手中的那柄小刀不知曾使武林中的多少人心驚膽戰，也不知曾痛飲過多少次仇敵的鮮血。但在這一刻，在這陽光的照耀下，這柄鋒銳凜冽的小刀，卻彷彿正賦予那雕像新的生機。
楊戩坐了起來，窗邊的人也停下。
李尋歡在微笑：“你醒了。”
楊戩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李尋歡道：“剛過正午。你若不餓，還可以多睡一會。”
楊戩搖頭道：“不必了……唔。”
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頭痛欲裂，手也不由扶在額前。
他一邊思索着，一邊緩緩道：“我只記得，我昨夜喝了幾杯酒，然後——”
李尋歡道：“你喝醉了。”
楊戩望向他，眼睛瞪大了。
李尋歡又道：“你醉倒后便睡著了，睡得很沉。”
楊戩彷彿稍稍鬆了口氣。
李尋歡仍然微笑地看着楊戩。他當然沒有說假話，卻也沒有說實話。
因為他已打算將昨夜的一切藏在心裏，永遠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李尋歡嘆道：“我不該讓他們灌你酒的。但我現在很好奇，你曾經陪我喝了那樣多的酒，其實都是用了法力才不會醉的么？”
楊戩眼睛瞟着他，道：“哼，我才該奇怪，你喝的那麼多酒都去了什麼地方。”
李尋歡笑道：“連你這神仙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桌邊的食盒已被打開，他伸手從中取出一隻小碗，道：“雖然我覺得你不會需要醒酒，還是讓鐵傳甲幫你煮了一碗醒酒湯。你要不要嘗嘗看？”
楊戩皺着眉從床上下來，走向了李尋歡，接過那隻碗，一仰頭便喝了下去。
他並不是需要醒酒，只是不想拂了李尋歡的好意。
那隻碗很快便空了。他將碗放下，目光盯在那雕像上，又問道：“你在刻什麼？”
李尋歡道：“當然是你。你認不出來么？”
他承認的簡直太爽快。爽快到楊戩也找不出話來回他，過了半晌才道：“橫豎不過是一個雕像，認不出來也不稀奇。”
李尋歡道：“可是我卻不這樣想。”
他的目光凝在楊戩的臉上，緩緩道：“只要是你，我永遠也不會認錯的。”
楊戩道：“真的？”
李尋歡輕笑道：“你不信？”
楊戩的眼神閃動不定，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忽然道：“你們昨日捉來的那個人，他醒了沒有？”
李尋歡道：“他已經醒了一陣了，你想要見他？”
楊戩的臉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容：“我要審他。”
鬼見愁坐在地上。
江湖裏的人叫他鬼見愁，不僅是因為他一手毒鞭使得神鬼莫測，也是因為他實在生的很醜。他的臉很長，鼻子也很長，瘦削的臉上就好像被人多剜去了兩塊肉，凸起的顴骨將他本就很小的眼睛擠成了一條線。倘若在深更半夜見到這張臉，就算是鬼也一定要被駭上一跳。
李尋歡不認得他，他卻認得李尋歡。
像他們這樣的人，是很少有人不知道小李飛刀的威名的，何況不久前，上官金虹的死訊傳的沸沸揚揚，所有人都知道，使他斃命的，正是一柄沒入脖子的飛刀。
但此刻，在他眼前的人並不是李尋歡。
李尋歡正坐在不遠處的一把躺椅上，自在喝着酒。而鬼見愁眼前端坐着的男人卻沒有這樣的好興緻。
他雖與李尋歡有着幾乎別無二致的好樣貌，聲音卻更加高貴，更加優雅，也更冰冷。
這男人正緩緩道：“你還不肯說實話？”
鬼見愁道：“是我將你們的消息賣給了上官金虹，又殺了老周。如今我被小李探花所擒，已經認栽了，你還要什麼實話？”
這男人道：“你並不只將消息賣給了上官金虹。”
鬼見愁沒有說話。
這男人又悠悠道：“而你也並不是被李尋歡所擒。你會來到這裏的原因，只是因為一件事。”
這句話實在說的古怪，鬼見愁忍不住問道：“因為什麼？”
這男人的臉忽然沉了下來，冷冷道：“因為你實在太蠢。魔禮青將這沉睡符給你，是想要你趁着近身的功夫，憑藉凡人陽氣，在對頭身上激出這符咒之力。而你卻當作暗器打出去，平白錯失了灌注陽氣的機會，更是反手被李尋歡使出了這一擊。你不僅蠢，而且沒有腦子。我若是魔禮青，知道你幹了這樣一件蠢事，一定會很後悔在這許多凡人中選了你。”
他的聲音雖然仍是優雅緩慢，卻更顯得刻薄。何況他還是個那樣好看的男人。
鬼見愁一生中最痛恨的，正是這些人臉上的驕傲神態。他生平也不知曾殺過多少個意氣風發的英俊男兒。他的臉漲得紅了，眼中露出如毒蛇般怨毒的光芒，道：“你既然已知道是誰派我去打的，還不趕緊將我放了！等神仙老爺怪罪下來，再想求饒就已經遲了！”
那男人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名叫作鬼見愁，怎麼反而會怕一個神仙。”
無論是誰都能聽得出他話中的冷漠高傲。
鬼見愁的臉色稍稍變了，凝視着他，問道：“敢問閣下是？”
那男人道：“你不認得我，卻答應了魔禮青來打聽我的下落？”
鬼見愁道：“全天下的人都要認得你么？”
那男人露齒而笑，道：“當然不是，但你很快就會認得我。”
他的話語悠揚，又道：“當我切掉你的耳朵，再撕掉你的鼻子之後，你一定會記得我，這一生也休想忘掉。”
李尋歡一直在靜靜聽着，這時忽然笑了起來，揚聲道：“好在你還留着他的兩隻眼睛和一隻嘴，這樣還看得見天下美酒。”
那男人也輕笑道：“那麼我再給他留下兩根手指。”
李尋歡奇道：“為什麼？”
那男人道：“為了拿起酒杯。”
他說著，又扭過頭看了鬼見愁一眼。
那眼神實在很冷，冷得使鬼見愁的心也涼的徹骨。
他知道，這個人絕不只是在恐嚇他。
兩人再回到楊戩屋中時，已是兩個時辰以後。
夜幕初深，燭台的火光已亮起。在這燈光明滅里，李尋歡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楊戩看，就好像頭一回認識他。
楊戩終於忍不住道：“你又有什麼毛病？”
李尋歡道：“那鬼見愁簡直要被你嚇死過去。我實在沒有想到，你竟然很擅長審人。”
楊戩揚起了眉。
李尋歡道：“你在天上時，好像從來也沒對犯人說過這樣多的話。”
楊戩道：“若是你也能殺他們有若殺一群螻蟻，也會懶得與他們廢話的。”
李尋歡道：“那麼我呢？”
楊戩沒有說話，只拿眼角瞟着他。
李尋歡長長嘆息了一聲，又輕笑道：“想要讓你多說幾句話，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我現在並不想被你嚇死，只想替你換藥。”
他已走上前了一步，很諳練地伸出手，助他褪下外袍。
長發被撩至身前，白布一圈一圈落在地上。
那背上的傷痕已結了痂，痂也有些鬆動了，邊角處隱隱露出一些新生的粉色肌膚。
李尋歡手中拿着傷葯又放下，道：“你的傷，應該不需要再上藥了。”
楊戩道：“嗯。”
李尋歡道：“鬼見愁說他已有好幾日不曾見到魔禮青他們，想來這會是個好機會。”
楊戩道：“不錯。”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楊戩道：“再等一日，等到夜裏。”
李尋歡道：“好。”
他很想要再說些話，可是他當下的心情，實在已經無話可說。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先去幫你收拾行裝——”
他正欲從床邊站起，卻感到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
楊戩正扭過頭，回頭望着他。
他的眼中帶着一股奇怪的神情，很緩慢地開口道：“在走以前，還有一些時間。”
他的肩頭仍然裸露在外，在燭火下白得就像是雪。
李尋歡凝視着他，一動也未動，輕聲道：“嗯，所以呢？”
楊戩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以為……”
他的臉上寫滿掙扎。
李尋歡又嘆了口氣。
他嘆道：“你以為我會想要留下來。我的確很想留下來，但我希望你是因為你喜歡，才會這樣說的。”
楊戩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也……並沒有說過討厭。”
他彷彿已被逼到極限。
李尋歡看着他，心中忽然已被柔情塞滿。
他回握住楊戩的手，道：“我雖然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樣想的。但不管怎麼樣，現在若還能拒絕你的人，一定是個天下頭一號的傻子。”
楊戩全身鬆弛了下來，眼中仍帶着那奇怪的神情，似笑非笑道：“難道不就是你？”
李尋歡微笑着，柔聲道：“我是不是，你很快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