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又是一天的黎明到了,興雲庄內,大廳的燈火還未熄滅,但牆角下始終是昏暗的。
李尋歡坐在最昏暗的一個牆角。
他的面前站了許多人。這當中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甚至有他的朋友。
那個朋友正是龍嘯雲。
倘若不是龍嘯雲抓住了他發出飛刀的手,他絕對不會坐在這個地方。因為這裏太暗了,而且沒有酒。
而此刻,他的七處大穴已被公孫摩雲封住,便是有人將酒碗端到他眼前,他也很難喝上一口。也幸好如此,畢竟與討厭的人一同喝酒,比沒有酒還要難受。
許多人都看着他。李尋歡不用抬頭,就知道每個人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帶了一股嫌惡之色。
除了龍嘯雲。
畢竟龍嘯雲是絕不肯相信,他最好的兄弟就是梅花盜的。
可是或不是,又有什麼重要呢。
現下小李飛刀已經不能出手了,他是不是梅花盜,便成了最不重要的事。
李尋歡知道,這裏在場的許多人都很想讓他快些死。但理由還是欠缺了一些,因此他還活着。
這便是心眉大師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了。
心眉大師剛趕來不久,這時走到他身前問道:“是你傷了秦重?”
李尋歡坐在地上,說道:“我沒有見過他。”
心眉大師又問道:“你就是梅花盜?”
李尋歡笑了笑,說道:“你們既然都認定了我是,為什麼還要問我。”
心眉大師皺眉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若當真不是你,少林寺必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唉,反正無論我說什麼,你們也不會信的。但我仍然要多謝你。”
心眉大師道:“為何要多謝老僧?”
李尋歡道:“多謝你,剛剛沒有傷了阿飛。”
心眉大師的目光閃動,雙掌合十。
趙正義厲聲道:“心眉大師自然慈悲為懷,何須你這個梅花盜來道謝了!”
田七笑道:“大師,不要與無恥之輩白費口舌。”
李尋歡嘆道:“你這話實在是沒錯的,很有自知之明。”
田七好像對李尋歡的諷刺毫不在意,微笑道:“我知道,我們這樣對你,你一定有許多不滿。但是小李飛刀天下無雙,我們只能夠出此下策。等到到了少林寺之後——”
李尋歡嘆了口氣,將他的話打斷,說道:“我沒有什麼不滿。我只是想起我還有好酒沒有喝過,有些可惜。”
他自己這樣說,在場的人卻沒有人會信的。
但李尋歡的確沒有什麼不滿。他已經很習慣這種事,習慣被人誤解,也習慣失望了。
所以他不覺得憤怒,只覺得疲憊。
那些人不再理會他,開始大聲商議起來。
趙正義道:“心眉大師,我先帶你去見一見秦孝儀父子。”
但緊接着,李尋歡又聽見有個人說:“楊公子,不是那邊。少爺他在這裏!”
說話的人不在大廳里,卻來自門外。聲音放的很大,幾乎將其他對話聲都蓋了過去。因此大廳內,已經有人立刻喝道:“是誰!”
那聲音聽上去很耳熟。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都停住了。
停住的不只有聲音,還有動作,就好像除了李尋歡之外,所有人都在同一刻變成了一張靜止的畫像一樣,停在了那裏。
大廳的門被推開,一個人緩緩地走了進來。
天已經亮了,初升的陽光跟在那個人的身後。然後那個人走到了李尋歡身前,於是光輝也跟着灑在了李尋歡身上。
李尋歡渾身一顫。他抬起了頭。
那個人的臉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他穿着的那身黑紗冷冰冰的,卻顯得比陽光還要溫暖。
今天的天氣,實在很不錯。
李尋歡心下想着,然後微笑起來,說道:“楊戩。”
這是他曾聽見自己說過的最動聽的兩個字。
楊戩道:“我來請你喝酒。但是你好像忙得很。”
李尋歡苦笑了起來。
楊戩又道:“你為什麼在這裏?”
李尋歡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向你解釋,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他們說話時,鐵傳甲已經跑了進來。那個虯髭大漢見了他,失聲道:“少爺!”
李尋歡沖他笑了笑,道:“你怎麼也來了?”
鐵傳甲道:“我在路上,遇到了楊公子。”
楊戩淡淡道:“我只找到了他,所以讓他帶我來找你。”
李尋歡知道這虯髭大漢走了又回來是多麼不容易。他雖然下定決心不去阻止鐵傳甲結清過去的仇怨,但能在這時因為這種事看到他平安無事,李尋歡仍然是高興的。他衝著楊戩笑道:“我本打算在桃花庵的桃林里與你痛飲一番。可惜我現在動彈不得,有些煞風景。”
楊戩沒有說話,鐵傳甲卻已跪在了李尋歡身前,道:“他們竟然封了你的穴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說道:“少爺,你過得這樣不好。”
李尋歡微笑道:“但是我現在見到了你與楊公子,豈不是就變得很好了。”
楊戩看了看他,道:“若是要去別的地方飲酒,現在去也不遲。”
他從看見李尋歡第一眼時便看出他被人點了穴道,卻並沒將這些凡人手段放在心上。
李尋歡嘆道:“我…很想跟你去。但是,我現在是不能走的。”
楊戩盯着他,那張好看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說道:“那麼,我在這裏請你喝一杯酒,就算是赴約了?”
李尋歡含笑看向他,說道:“自然。這件事本是因我而起,失約也是我的過錯。你還肯請我喝杯酒,我實在已經很開心了。”
鐵傳甲嘆了口氣。他不能讓楊戩去做什麼,也無法勸說李尋歡,只有沉默不語。
楊戩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不錯。但是我喝不了這樣多的酒,而且我不喜歡占凡人的便宜。”
他的摺扇揚起,在半空微微一點,有兩個銀色的罈子突然浮現在了三人眼前。接着摺扇收回手中,那兩個罈子又隨之消失了。
楊戩說道:“這兩壇酒,先留在我這裏。約,也下次來赴。”
李尋歡凝視着他,微笑道:“好。”
楊戩又看向鐵傳甲,說道:“我要解開他們的定身咒。你是打算離開,還是留在這裏?”
鐵傳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尋歡,道:“楊公子,我不能在這裏……我去客棧里等少爺。”
他說的很堅決,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李尋歡沖他點了點頭。
楊戩沒有說話。他的摺扇朝着鐵傳甲點去,那個虯髭大漢就突然消失了。
李尋歡道:“…我以為你想讓他自己出去。”
楊戩道:“這樣比較省事。”
李尋歡苦笑道:“他一定會嚇一跳。”
楊戩道:“應該不會,我們也是這樣來的。”
他這樣說,又走向了最近的一張椅子。阿飛與田七不久前在那附近交過手,因此那椅子上已留下了一些塵土與泥濘。楊戩看上去十分嫌惡。他伸出手掌在上方掃過,像是要隔空將那些污漬拂去。
李尋歡心下一動。他瞧着楊戩的動作,慢慢地說道:“你打算留在這裏?”
楊戩看了他一眼,道:“不錯。”
李尋歡嘆出了一口氣,柔聲道:“你實在不必……做到這種程度。”
楊戩淡淡道:“我只不過在這裏看戲,反正不會有人看得見我。你就算想要找死,我也不會攔你。你去做你的事,不必在意我。等你忙完了,若是還活着,我請你喝酒。”
他的聲音有些冷漠,李尋歡的心裏卻突然溫柔的說不出話。
這個人雖然是個神仙,又這樣清貴而高傲,卻仍然在盡量尊重他。
他實在沒想到他這一生中,還能認識到一個這樣的人。
儘管這世上,還有許多關係都比朋友親密的多。但至少,他現在已與這個人真的成了朋友。
人生在世,就是要知足,方才會覺得很快樂。
李尋歡笑了起來,說道:“好,那麼我一定盡量演的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