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雙眼睛後來被複制到林林臉上時,已是小了許多,沒有了那人見人驚的風采。
但小小的他仍讓大人們人人驚心,因為他能哭。家裏來了客人,自然先要上前,把撅着嘴躺在媽媽懷裏的他撫弄一番,而他,只要現誰在看他,他就哭。人家不敢看了,坐到角落,他就轉着小腦袋偷偷瞅,一旦現人家看他,就又哭。
他不但能哭,還能尿。林林爸用鋼筋焊了個碩大的架子,專門架在蜂窩煤爐子上烤尿布,一到晚上,一屋子奶味尿味。
那年月晚上經常停電,半夜起來沖奶把尿,得在桌上栽根蠟燭擺弄他,不點不行,房子黑他不尿。
每當爸爸媽媽疲憊不堪瞌睡難擋時,他的哭聲就嘹亮地響起,前半夜他不哭。
有幾回後半夜,爸爸媽媽沉沉睡去,沖完奶的熱水瓶還沒有蓋上,點完的蠟燭引燃了桌上的紙張雜物,他倒不哭了,眨巴着小眼睛,悄無聲息地看着。
林林爸就經常感嘆:這養個人咋就這麼艱難呢?
嘆完,就批評林林媽:你看看村裏的女人,手拉一個懷抱一個,背上還背一個,還做飯還養豬,豬還養的壯,你咋就沒人家一半的戰鬥力呢?
林林媽說:你看看村裏的男人,種地種菜栽果樹,整天忙個不停,我叫你搭個小煤棚,從去年到今年,連半塊磚都沒見着,你咋就沒人家一半勤快呢?
一般說到這,林林爸又是一聲長嘆,出門四處轉悠着找磚去了。
其實太陽就是一塊沒人要的紅磚,可惜夠不着。林林爸抬頭看看天色,就到電線杆下蹲棋攤去了。
林林媽做好晚飯,出門一看,煤棚和人都沒蹤影,倒是堆在窗檯下的蜂窩煤似乎又少了幾塊。
暗恨一聲,抱着孩子出門尋夫。
漸漸的,就不再親自去找了。林林爸蹲在棋攤前,一手高舉棋子,一手探到對方的帥上摸了摸:恩,已經冰涼了。手裏的馬就準備重重拍下。
一個將字還未出口,忽覺衣襟一緊。手中的棋子停在空中,急掃一遍觀棋的眾人,似沒人與他對眼,不由心中驚惶:難道這一步不妥?
忙又算計一番:沒錯呀?重抬手準備將下,又覺衣襟一緊。回頭一看,林林正拉着他的衣角:“爸爸!飯飯。”
爸爸忙說:“乖乖獃著,馬上就回。”
這一馬上就是半晌。林林就乖乖獃著,手一直揪着爸爸衣角,等每盤棋結束,在眾人震耳的笑罵聲中小聲說一句:“爸爸,飯飯!”然後就歪着腦袋四處瞅,路對面,鎮上誰家的一隻大公雞正蜷着一隻腳,傲然瞧着他。它先用左眼瞅瞅,又用右眼一核對,心說一句:小屁孩。走了。
又過來一條狗。它毛色雜亂,它心情煩悶,它沖林林一呲牙:靠!沒見過獅子呀?它猛地汪了一聲,林林嚇的一抖,然後哇的哭了。
爸爸終於轉過身來,林林低着頭,哭得小肩膀一聳一聳,腦袋上細軟的頭黃凌亂,剛才來的路上不知撿什麼玩了,這一哭抹的滿臉黑印子。
這棋就下不成了。眾高手遂作鳥獸散,飄然隱入自家廚房。隨着幾聲主婦的怒罵,隨着一陣碗筷的亂響,黃土高原上響起一片吧唧嘴的聲音。
爸爸就背着林林回家。夕陽下街道很短,影子很長,能從這高原上的陝北,一直鋪到山東。
回到建在鎮上的宿舍區,把一天紅雲關到門外,開始吃飯。
媽媽開始熱飯菜,板着個臉在廚房瞪鍋;爸爸開始找他那常玩失蹤的酒瓶,懷疑地看着牆角的鼠洞;林林則凝神靜氣,肅立媽媽身旁,突然一蹦:咬住了媽媽手中鍋鏟沿上吊著的一根豆芽。
爸爸媽媽坐在桌邊吃飯。林林坐在一隻方凳邊也吃飯。爸爸就着幾隻指甲蓋大的碟子,吃菜喝酒。
他的酒瓶失蹤了二十四個小時,自昨晚喝過後就蹤影全無。他聳着鼻子聞來聞去卻沒有線索。突然現:如果從他站立的點,向妻子掃來的目光做一條垂直線,就指向一個神秘的角落,那兒放着裝米的瓦瓮,大米里插着酒瓶。
他很得意。小酒盅咂得吱吱響。
媽媽丟給爸爸一個碩大的白眼,幽幽地說:“當初,某人說他只愛做飯。”
爸爸說:“你聽錯了,我說的是只愛吃飯。”
“當初,某人說他不愛喝酒。”
“你又聽錯了,我說的是:不,愛喝酒。”
媽媽嘆了口氣,不言語了。
天漸漸黑了。無數皮影戲般的影子在天地間舞着,漸漸地,腳看不見了,房看不見了,天也看不見了。
房子裏,一盞十五瓦的燈泡亮着。昏黃的光暈下,媽媽開始收拾碗筷。
爸爸開始找他那也玩失蹤的煙。
燈泡開始懷念愛迪生。
林林坐在方凳邊,一手攥着勺子,一手攥着麵條,靜靜看着他們倆。
他多麼喜歡這兩個人呀!可他們都不知道!他悄悄地想。
想着想着,就想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