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趙若歆獃滯在當場。
一陣風從窗棱的縫隙吹過,安神香縷縷地冒着幽細的白煙,火盆里的炭火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響。四周靜悄悄的,剛才那道冰冷的聲音彷彿只是幻聽。
良久,像是過了幾秒,又像是過了幾個世紀,趙若歆緩緩地放下懸在半空的左腿,而後腳下一拐,徑直朝床榻走去。
她打算就這麼若無其事地矇混過去。
然而過度驚嚇中,她忘記了她的身上,也就是煜王的腿上還半剌剌地套着那條流光溢彩的小粉。
粉粉嫩嫩的絨毛裘褲剛穿了一半,隨着動作滑落到兩條腿的腳踝處,成為正常行走的枷鎖。趙若歆被這麼一絆,不受控制地往前摔去。
慌亂中,她及時地調整角度。
隨着一聲暗沉的悶響,煜王的身體重重得磕到堅硬的烏鐵木床沿,狠狠地摔在床榻上。而他的雙腿,在撞擊的瞬間向後彎曲抬起,半點沒有受傷。
這一摔摔得不輕。
老半天,煜王才自己撐着雙手坐了起來。
作為雙腿的趙若歆,僵硬着身軀,筆直得一動也不敢動。
煜王倚着冰涼的欄杆坐着,緩緩掀開睡袍檢查了下。
順着煜王的視線,趙若歆看到他睡袍下勁瘦蒼白的小腹處,被凸出的烏鐵木床沿撞出大塊的青紫瘀血,看起來可疼了。
呼。趙若歆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幸好沒撞在腿上,否則得疼死她。
“你倒是機靈。”看着那大塊的淤青,楚韶曜嘲諷地說。
趙若歆有些心虛。
如果不是她及時調整角度,重重撞到床沿上的本應該是她。
下一秒,她又理直氣壯起來。
這雙腿難道不是煜王自己的么?反正都是受傷,腿受傷和腹部受傷有什麼區別?
“王爺?”動靜太大,欒肅走了進來,猶豫地低聲問道。
楚韶曜擺手:“無事,退下吧。”
不過是進了只耗子。
他盯着自己僵硬筆直的雙腿,墨染的眸子閃過一絲幽光。
早在兩個月前,楚韶曜便發覺自己的雙腿不對勁。
這雙腿從他幼兒起,就失去了知覺。它們感受不到熱,感受不到冷,更感受不到疼痛。無數次,他用利刃刺穿自己的雙腿,企圖喚醒它們的知覺。可任憑暗紅的鮮血迸濺到臉上,溫熱濕潤的觸感提示他這些血液的鮮活,可雙腿卻始終感受不到一丁點的疼痛,宛如一雙枯槁的死物。
十八年間,這雙腿看過了無數名醫,動用了無數天材地寶與葯浴,最終也只是恢復了些許神經,會因為冷熱交替和刺激而微微發抖。
可這,更加突顯了他楚韶曜的羸弱與不堪。
他需要花費更大的精力去遮擋這雙會發抖的雙腿。
真的是噁心。
只有行將就木的老人才會這般肢體震顫、時刻發抖。而他楚韶曜,還不如這些老人。畢竟那些老人,其實還是可以控制自己發抖肢體的,只是行動遲緩而已。這種靜止性震顫對他們來說,是神經退化,可對他楚韶曜而言,卻是荒唐的神經恢復。
噁心,太噁心了。
這副雙腿,連同這副羸弱的身軀,都是不該有的存在。
兩個月前,這雙腿開始反常。
直觀的表現就是嬌氣了許多。
天冷的時候,這雙腿是會發抖。可那也是在溫度冷到可以凍水成冰的時候,而不是稍微吹點兒冷風,就抖得跟篩糠一樣。發抖的幅度也應該是規律而整齊,而不是動輒就劇烈到要飛起來。還時常不經意地,一點點傾斜成朝向暖爐的姿勢。
如此嬌氣情緒化,就彷彿有了靈性似的。
換做是一般人發現自己身上出現如此異常,早就嚇死了。然而楚韶曜第一反應卻是,沒反應。
他根本就無所謂。
連欒肅和其他貼身伺候的小廝們都發現他的雙腿最近抖得劇烈異常,他楚韶曜自己怎麼可能沒有發現。
無非就是不在乎罷了。
抖得再厲害,他也感受不到這雙腿的存在。於他而言,這雙毫無知覺的雙腿甚至沒有身下的輪椅來得重要。
因而他對這雙反常的殘腿視而不見。
在他的漠視下,這雙腿越來越出格。
身為皇室中人,尤其是在戰場摸爬滾打過的人,楚韶曜的睡眠一向淺顯,稍微一點的風吹草動都可以將他驚醒。也為這個原因,他房裏每晚伺候的人數才一減再減。
他不反感窗外呼嘯的風聲與繁蕪的蟲鳴,卻格外厭惡嘈雜的人聲。
每到夜晚,寂靜的晚風將世間的一切都拉長放大。身邊僕人們的每一道呼吸都變得清晰可聞,配着他們貪婪慾念的心跳,紛紛雜雜地衝進他的耳中,讓他心頭暴戾、煩躁難眠。
府中無人不知煜王難以入睡、常年失眠。
除了,他自己的這雙廢腿。
在反常的瑟瑟發抖幾天後,見他沒有反應,這雙腿開始活動了。
那日雪夜,他如同往常一樣,閉目靜靜地躺在冰棺一樣酷寒堅硬的烏鐵木床上,感受着從窗外吹進來的凜冽寒風。
他最不反感的季節便是嚴冬。
狂嘯的北風滾滾地掃盡一切陳腐落葉,殘酷地掀翻破舊陳陋的屋頂,斬斷那些腐朽蒼老的樹木,裹挾着無邊無盡毀天滅地的寒冷。
這份凜冽的寒風吹在楚韶曜的臉上,讓他的內心感受到難得的平靜與安寧。
就在他閉眼享受這份殘酷的冰寒時,楚韶曜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立起來了。
那一瞬間,他狹長的鳳眸里閃過了磅礴浩蕩的殺意。
他按捺住殺意,不動聲色地觀察。
他發現自己笨拙地下了床,站了起來。
雖然過程艱難,雖然姿勢扭曲,但的的確確是站了起來。
並且還開始笨拙而緩慢地走動。
他還清醒着,並沒有入眠,這不可能是夢遊。夢遊不可能將他殘疾十八年的雙腿給治好,儘管他仍然感受不到這雙腿的知覺。
楚韶曜的腦子裏轉過千百般的念頭。
許是古籍中記載的一體雙魂?
楚韶曜按兵不動,繼續沉默地觀察着。
“他”顫顫巍巍地走到窗前,將身體倚靠着牆面保持平衡,而後艱難地抬起一隻腳,靈活地用腳趾頭將敞開透風的窗戶給關了起來。
楚韶曜:……
楚韶曜不動聲色地感受了下,他的五官,他的脖頸,他的雙手,他的整個上半身,都沒有任何異常的動作,全都在他的掌控之內。
所以“他”只能控制這雙廢腿?
楚韶曜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挨個關好窗戶,“他”靠着牆歇息了許久,而後朝最近的衣櫃走去。
“他”打開衣櫃,努力了很久,都沒能用腳夠到最上層的毛毯。
楚韶曜微微動了動手指,眸子暗沉。
這個高度的視角,是他未曾感受感受過的。他可以輕易地幫助“他”伸手取下那張毛毯。
然而,楚韶曜什麼都沒有做。
楚韶曜刻意舒緩了呼吸的節奏,嚴苛地控制着上半身不發出絲毫的動作,讓“他”以為自己陷入了熟睡。
“他”沒能夠到毛毯,也不氣餒。改勾了條羊毛秋褲,掛在右腳的腳背上,帶着秋褲左腳像兔子一樣單腿輕輕蹦回床鋪。
一回床鋪,“他”又凍得直哆嗦。
兩隻腿飛一樣地衝進被子,並不管身子還裸在外面。雙腿瘋了似的來回踢踏,好一會兒才緩和下來。
緩和下來后,“他”開始吭哧吭哧地套秋褲。
欒肅聽到動靜以為他楚韶曜醒了,出聲問他是否要去外面賞雪。
“他”嚇了一跳,雙腿肉眼可見地驚顫了下,而後僵硬着不敢動。
膽子挺小。楚韶曜評價。
一點都不像他。
欒肅不愧是先帝親自替他挑選的暗衛頭子,最大的優點便是知情識趣。見沒有得到回應,自覺地就退下了。
“他”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在欒肅跟前懶得偽裝了。
繼續笨拙又滑稽地套起了秋褲。
套好了秋褲,“他”腳下動作不停,夾着被子來回折騰,將整床薄被裏三層外三層牢牢地全部裹緊在這雙廢腿之上,一點都不管完全得裸1露在濕冷陰寒空氣里的雙手和上半身。
楚韶曜:……
就這樣到了天明。
儘管楚韶曜並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也時常會故意地去吹冷風,但這還是他頭一回在寒冷的冬天,什麼都不蓋地挨冷受凍一整夜。
後半夜,楚韶曜忍不住用雙手悄悄拉扯了下身上的綢緞睡袍,讓睡袍將腹部肚臍護得嚴實。
楚韶曜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天氣是有點、冷。
他都感覺自己有點受涼了。
清晨的第一聲雞鳴響起,“他”又行動了起來。
“他”動作迅速地就褪下了昨夜套上的羊毛秋褲,兩腳一蹬就將褲子藏在了被褥的尾端角落,同時雙腿將薄被舒展開來,製造這床被子昨晚覆蓋了全身的假象。
楚韶曜:……
沒聽說誰家的一體雙魄是這副德行的,微笑。
確定了,“他”不是只能控制這雙腿的雙生魂魄。
“他”就是這雙腿起了靈智。
真是個膽小的小自私鬼。
楚韶曜按下了心中波濤翻滾了一整夜的殺意。
實在沒必要和一雙膽小如鼠的廢腿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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