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年節將至,府上喜樂融融,外面卻已經翻了天。
文八爺當街縱馬將繕國公的幼孫馬柟踩成了重傷,不過三天馬柟就夭折了。繕國公夫婦進宮向皇帝請求伸冤,卻被文妃先一步讓侍衛將他們攔在午門外;御史台聞此消息,在朝堂上參奏了文尚書一本,文尚書家教無方,女兒以後宮妃嬪之身擅自干政,孫子當街縱馬傷人。
林如海雖是翰林院的官員,但朝堂風起雲湧,也牽連得上下官員都不得安生。
一眾太太奶奶議論起來,都說文尚書也是晚節不保,卻是被兒孫連累了。陛下龍顏大怒,令大理寺查理此案,大將軍馮秋協助大理寺查處。
因外面事多,大年初二去榮國府走親回來,往常與張、江兩家的往來也省了。
“姐,如今看來這般情形,應是要柳暗花明了?”黛玉如故坐在棋案后與嫣玉對弈,屋外寒風蕭瑟,雪打窗欄。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這螳螂和蟬卻調換了角色。”嫣玉盯着棋局沉思道。
本以為文氏至少還能再撐一段時日,卻未想比甄家還不如。
落下一子,嫣玉才想起,起身到書案后取來一幅捲起的畫交給黛玉:“你的美人圖,我給你畫好了!”
嫣玉答應過要給黛玉畫一幅畫,只是夏去冬來就耽擱了。
後來黛玉想起,就纏着嫣玉要她畫美人圖:“史書都說那漢時李夫人是傾城佳人,卻不知該是如何的絕代傾城。”
如今畫成美人圖,黛玉緩慢展開,嘆道:“北方有佳人,傾國又傾城。可惜李夫人早亡,只是不知這傾城佳人若未早亡,又會是如何結局?”
甄貴妃年少時也被稱為傾城佳人,可她卻終究不是深得帝心的李夫人。
可便是李夫人深得帝心,也庇護不住她的兄弟兒子,李氏宗族被兩次族誅,唯一的兒子昌邑王也早早夭亡。
只怕甄家還不如李家,畢竟甄貴妃之於當今聖上,可不如李夫人之於武帝。
“甄家如何,也是以後的事了。”嫣玉只說。
文家和甄家,趙王和晉王,這相互糾纏爭鬥了這些年,恐怕都不過是被皇帝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棋子。如今不是趙王和晉王的儲位之爭,而是皇帝與皇子的爭鬥,還有無數黃雀在虎視眈眈。
黛玉仍道:“若甄貴妃是李夫人,可誰又是昭帝呢?真論起來,未來的天子只怕都還尚未出生。”
與妹妹以史論今,嫣玉也是喜歡的,就說起:“霍光當真是周公,可惜昭帝卻並非成王(註釋1)。昭帝是誰並不重要,霍光是誰才是最要緊的。”
只是如今並非漢家天下,當今聖上並非武帝,朝中之臣更無霍光。
忠靖侯恐怕也察覺到朝中形勢的不尋常,對於史瑾和黛玉的親事只請了庄史氏代為操持,而忠靖侯夫人文氏稱病未出。
文氏便已坐不住了,眼看着娘家突然出事,她的算計卻是一樁未成,愈發著急。
文二太太故伎重施地給她出主意,用銀錢收買了道婆,說文氏這一病蹊蹺,需得沖喜才能病癒。
文氏才惺惺作態地抹着眼淚:“興許這便是命中注定的。林太太捨不得玉姐兒早嫁,我這身子偏生是不爭氣的,累得瑾哥兒。”
文二太太正欲開口,就被庄史氏打斷了:“我卻是不明白,嫂子這話說來,又與瑾哥兒何干?我去為瑾哥兒問過生辰八字,瑾哥兒可不宜早婚。若嫂子的病要衝喜才能好,不如讓我張羅着為三哥哥納一房良妾,府上擺幾桌酒宴請親友來相見,也算是喜事了。”
文氏被氣得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文二太太更是臉色鐵青:“姑太太這說的是什麼話!”
“嫂子若是不願意,我倒還有一主意。”庄史氏冷笑一身道,“或者為珩哥兒娶個姑娘做童養媳,待他們夫婦一同長大感情更為深厚了。況且珩哥兒可是嫂子的親生骨肉,珩哥兒娶了媳婦才是嫂子最大的喜。”
珩哥兒還是孩提幼子,那給人家當童養媳的姑娘都是家裏窮苦沒辦法的,稍有聲望的人家豈能願意讓自家姑娘去做童養媳的!
庄史氏句句錐心,氣得文氏癱在榻上,卻是再不敢提沖喜一事了。
到上春三月,便是薛洛出閣的好日子;她遠嫁金陵,送嫁的隊伍需提前出發,方才日夜兼程趕到金陵。
昔日與薛家交好的太太來為薛洛添妝,只是因這趙王受文家的牽連而被陛下遷怒之故,如今來為薛洛添妝的官家太太遠不及納采定親的盛況。
薛洛的胞姐趙王妃也未來為她送嫁,只有薛家的族老族奶引着薛洛在薛大將軍和文安長公主的牌位前磕過頭,薛梃從清平寺回來送姑姑出閣。
只在見到薛梃時,薛洛才落了淚;想來她在京城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個侄子。
林家姊妹跟着賈敏來薛家觀禮,在薛家又見到了理國公府柳家一行。
柳二奶奶面若冰霜地跟在理國公夫人身邊,已是身懷六甲的文晴遠也跟着婆母嫂子過來,只是面色青灰的模樣與從前判若兩人;柳二奶奶偶爾斜目望見文晴遠,目光也變得不屑和厭惡,好似生怕離她太近要沾上什麼髒東西一樣。
柳二奶奶齊氏的娘家和繕國公府有親,那個被文八爺縱馬踩死的孩子依着輩分還要喚柳二奶奶一聲表姑母的。
本來齊氏與文晴遠妯娌關係很好;可如今發生了這般命案,兩家勢同水火,齊氏更是深以曾同文晴遠交好為恥。
薛洛梳妝打扮整齊,卻讓喜娘退下,只留了嫣玉在屋裏同她說話。
“如今我將遠嫁離京,你便當真再無何話與我說?”薛洛望着嫣玉問。
“願洛姐姐與李家公子夫妻恩愛,白頭偕老,兒孫滿堂。”嫣玉猶豫半刻還是這樣說。
“你曉得我想聽的不是這些。”薛洛搖頭,貝齒輕咬下唇,“清平寺后《折楊柳》,你遇見的那個奇人究竟是誰?”
嫣玉垂眸:“洛姐姐也太較真了!”只是對上薛洛灼灼目光,才低聲道,“我不知他從何處來,也不知他到何處去,所以才說他是奇人。”
薛洛便不再追問於此,轉身從妝奩盒裏取出一個荷包,荷包卻是被針線細細縫起來,用青栴綉法綉了一朵荷花。
“洛姐姐的綉法果然是出神入化。”嫣玉由衷感慨。
“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薛洛語氣不顯,彷彿只是在輕描淡寫着與她毫無干係的事,“若你再遇見他,請幫我將這個荷包交給他。若再見不到他,那也就算了。”
嫣玉不知薛洛這究竟是何意,就接過了荷包應下:“洛姐姐放心。”
薛洛仍是慢悠悠地說著:“既是奇人,也是我們未能強求的。”然後若有所思地提起道,“聽說玉妹妹與史家公子定了親,只怕我在金陵回不來京城,這青荷荷包就當做是我給玉妹妹的禮物。”
嫣玉這才詫異地撫着荷包上的青荷刺繡,不知道這還能和黛玉有何干係。
“只是史家的事!”薛洛莞爾,就在妝枱前坐下,銅鏡映出昏昏面容。
喜娘進來給薛洛重新梳妝凈面,嫣玉才離開喜屋過去前堂吃喜席。
然而薛洛的喜轎剛啟程出門,大街上已是被官兵圍控起來,薛府外也來了一隊官兵堵在門外正同薛家族老交涉。
來為薛洛添妝的都是官家太太奶奶,一看這樣的架勢都聚在院裏相說著。
江娘子的嫂嫂江太太拉着賈敏在廊下說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恐怕外邊出事了。”
張太太也應和着:“看着這情形也不對,還得出去問問。”
只是如今薛洛出閣了,薛家也沒個能當家做主的,突然外邊出了事也沒個主意。
文晴遠撫着高隆起的小腹,面色痛苦地靠在丫鬟身上,冷汗滲滲。
“夫人,我們奶奶破水了,怎麼辦?”文晴遠的奶嬤嬤着急地去尋國公夫人求救,國公夫人聞訊也急亂了;薛族奶連忙讓丫鬟扶文晴遠去偏房坐下,又讓婆子出府去尋接生婆婆,說理國公府的三奶奶恐怕要生了。
帶隊的官兵聽說柳三奶奶,一拍腦袋就想起來:“這柳三奶奶可就是文家姑娘!若讓文家姑娘跟外面傳了消息,我們回頭也沒法交代。”
院裏的太太聽外面說到了文家,便思量着只怕是文家出事了,都揣揣不安着。
只是文晴遠也耽誤不得,還是薛族奶身邊一個婆子會點本事,從前給薛族奶的兒媳婦接生過,薛族奶只得先讓婆子進去看着文晴遠的情況。
姑娘們在前堂里說話,聽到外面動靜也出來探看,都在傳說著文家如何,一片膽顫。
嫣玉攥着青荷荷包藏在袖裏,跟着影萍一起出到屋外,心中已是翻湧萬千。
“姐,聽說是和文家有關。”黛玉低聲跟嫣玉說。
“看來就要開始了。”嫣玉在擠擠攘攘中往外探看,無數思緒掠過心頭。
註釋1:漢武帝冊立幼子弗陵為太子,賜霍光《周公輔成王》圖,令霍光似周公般輔佐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