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裂痕

李景琰已經放棄嘗試。

他枕着雙臂,躺在虛空,已經接受自己無法魂歸故體、無知無覺的事實。

他鳳眸半睜着,無神得注視着上空。

鴻矇混沌,漫漫黑暗無邊無際,目不能視,李景琰翹了翹腳尖,眼前依舊一片黑暗,周圍靜悄悄,空曠寂寥得讓人毛骨聳立。

如若心志不堅定之人,只怕此時已經瘋魔。

李景琰胸有大志,性格堅毅,他從小錦衣玉食,他的父親是欽定的太子,他是最受先皇寵愛的嫡長孫,他可以一直享受着金尊玉貴的生活,可他卻自小再軍營里摸爬滾打。

他8歲隨父親西征,10歲開始獨自上陣殺敵,13歲挂帥西征,他提着敵軍首領的首級策馬歸來。

那時,他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爽朗暢快的大笑聲回蕩在西域進京的官道上,歸來,迎接自己的也是如此的漫漫黑暗。

先皇,最寵愛自己的祖父駕崩了。

黑暗,不過爾耳,李景琰枕着自己的雙臂,架着雙腿,徜徉在黑暗中,姿態閑適,面上從容,似沐浴在日光春風下。

恰此時,他身上一重,身上似壓了一個人。

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撲鼻,他眉心一蹙,還未反應過來,手臂又被嬌軟溫熱的手抓住。

這分明是個女子。

李景琰波瀾不驚、淡然閑適的面容一時有些扭曲,如同平靜的水面投入一顆石子。

一石驚起千層浪。

李景琰愣了一瞬,緊接着,從平躺之位飛速得躍起,緊擰眉頭,眼尾挑得老高,飛快得甩出手臂,反覆猛甩:

“放肆!”

話音一出,他只覺眼前天旋地轉,周遭靜謐的黑暗在眼前旋轉成一個大大的漩渦,自遠及近,直直衝他而來。

“王、王爺,動了。”

磕磕巴巴的嬌柔之聲,清新雋永的梔子花香,在他耳畔響起,這聲音真真切切不似原先的空靈遙遠。

手背上仍貼着溫熱,不輕不重,卻讓李景琰汗毛倒立,如坐針氈。

坊間傳言他極厭女子,不是虛言。

他是真的,生理厭惡女子觸碰:避之如蛇蠍,觸之如針扎芒刺、噁心、反胃、幾欲狂走!

程魚兒扭頭,目光灼灼盯着李景琰的一舉一動,翦水秋瞳亮得驚人,伏在榻前語氣輕快道:

“眉頭蹙了,指尖也動了。”

太后本不信,她將信將疑湊上前看一眼,瞬間淚流滿臉,捂着唇扭頭吩咐道:

“快!快傳太醫。”

“祖母的聲音?”李景琰想開口,卻發現自己動了動不了。

一時間,整個卧房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程魚兒乖巧得站在太後身旁,目不轉睛得看着魏院首與另三位太醫,輪流為李景琰切脈,四人蹙在角落,碎碎耳語。

后,魏院首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朝太后躬身一拜,頭埋得很深,身子顫顫巍巍。

程魚兒見他此番動作,心不住得下沉,情不自禁捏住了身側的衣袖,攥在手心裏擰成一團。

太后瞥了程魚兒一眼,低頭看了看被她捏住的袖角。

董氏移步,張嘴要說什麼,太后抬眼制住了她。

董氏退下,站定之時,她朝程魚兒瞥了一眼,眸中飛快得劃過一抹不喜。

程魚兒絲毫不知,她緊張得貝齒在下唇咬了一個血印兒,心中惴惴,眼睛片刻不離魏院首的腦袋。

心不斷得下沉。

半響,果不其然聽魏院首囁嚅道:

“稟太后,臣等無能,錦王殿下之症……臣等無能。”

室內一時安靜,能聽到火盆中火苗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

“臣等無能。”魏院首並其他三個太醫撲通跪在了地上,以頭觸地,不敢抬眼。

半響,太后輕輕嘆了一聲,她脊背靠在椅背上,面上平靜如水,卻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她側目朝榻上望去,李景琰板正得躺在榻上,這會兒復又恢復了一動不動,進氣少,出氣少,面無血色,安靜得如同一個木頭人。

她闔眼靠在椅背上,良久,半抬手輕輕揮了揮,有氣無力道:“罷。”

“董氏,景琰的身後事提前準備着吧。”她右手撫着太陽穴,柳眉蹙起,語氣裏帶了些力不從心。

李景琰心裏一寒。

他拼盡全身力氣想抬手,竭盡全力,卻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一絲一毫。

塌上的李景琰眼皮輕顫,眉心猛得蹙起。

可惜殿內眾人皆未看到。

程魚兒猛得朝太后看過去,眨了眨因為瞪太久有些酸澀的眼睛,直愣愣看着太后。

宮裏來的嬤嬤見太后語氣不對,忙跨步,輕輕推開程魚兒,立在太後身后,抬手,兩隻手放在她太陽穴上,小心翼翼揉按着。

程魚兒踉蹌一步,她櫻唇微啟,烏溜溜、淺琥珀色的杏瞳怔愣。

她轉眼去看李景琰,李景琰面色慘白,可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均勻。

她環視一周,只見董氏佑安等人亦是面色平靜,似乎對此答案見怪不怪。

程魚兒不知,起先,李景琰剛剛昏迷時也曾時不時手指輕動、眼皮輕顫,太醫出來進去,眾多湯藥灌下,可,日復一日,李景琰反而愈發沒了生氣。

如此這般,次數多了,其實太后並錦王府眾人,早已沒了期待。

況魏院首是太醫院院首,世代從醫,家學淵源,前日切脈后垂頭喪氣道:錦王,不足三日矣。

今日,恰三日。

程魚兒不知這般淵源,可等了半響,眾人沒有救治李景琰的方案,反而太後有些累了,被兩位嬤嬤扶着回宮。

登時,她有些急了。

“太后。”程魚兒忙拎着裙角,小碎步攔在太後面前。

見太后目光疑惑得看她,程魚兒抿唇咽了咽唾沫,手心微微汗濕,屈膝,朝太后深深一拜,杏瞳凝睇着太后:

“祖母,魚兒想親自照料王爺。”

塌上,李景琰右手食指顫了一下,微不可查。

程魚兒咬了咬唇,瞥了一眼塌上無聲無息的李景琰,深吸一口氣,大着膽子道:

“魚兒是王爺的沖喜娘子,魚兒願意照料王爺,願以自身福運為王爺祈福,請祖母容孫媳試試。”

她聲音有些嘶啞,凝望太后的凝眸中水汽瀰漫,淚珠將落未落,淺琥珀色的杏仁瞳近乎透明。

李景琰指尖顫了一下,又一下,可惜無人注意。

程魚兒咬着唇,目光真摯,鄭重,眸中的火光晃得太后眼睛發澀。

“好孩子。”太后唇角笑開,憔悴的面上勉強掛着一分笑。

太后此時又細細端看程魚兒,只見她肌膚勝雪,眉如青黛,眸含秋水,端的美人坯子,此時眼中含淚,楚楚可憐之態只她一老婦見了心間也軟了三分。

她伸手,掌心在程魚兒的發頂輕輕撫摸,道了聲:“你有心了。”

“祖母!求求您。”程魚兒看出了太后的婉拒,她急聲道,聲若泣血,雙手不顧尊卑得扯住了太后的衣袖。

這一聲惹得董氏也朝她看過來,眸色幾閃。

“祖母,讓嫂嫂試試吧。”佑安突然出聲,幼稚清脆的聲色聽起來生機勃勃。

她放開一直牽着她的董氏的手,走到太後跟前,踮着腳尖小臉仰着,伸手牽着住太后的手,輕輕搖着:

“祖母,我們試試吧,萬一哥哥能醒。”

太后其實也是有私心的,李景琰是她最疼愛的嫡孫,她怎能不想試試。

萬一吶!不到最後一刻,她心裏總有個念想。

剛對程魚兒一時心軟,此時程魚兒的堅持又勾起了她心底殘存的一點希翼。

她看了一眼程魚兒,頷首道:“辛苦你了,好好照顧景琰。”

“嗯!不辛苦!”

程魚兒重重點頭,又重重搖頭,她杏瞳通紅通紅,豆大的淚珠卻簌簌而落,唇上卻綻開一抹大大的笑容。

整個人熠熠生輝,小臉被趁得愈發精緻,灼若芙蕖,明艷不可方物,讓人不敢直視。

太后說罷又揉了揉她的太陽穴,太陽穴突突得痛,董氏見她神色不佳,便與嬤嬤一同攙着她離了房內,眾人簇擁着相送。

房內一時只剩下程魚兒一人,她兀自站在原地,眉梢眼角帶着喜盈盈的笑意,淚珠卻如雨落,簌簌而下,她反覆擦,也擦不幹凈。

塌上,李景琰聽着房中暗自壓抑的啜泣聲,俊眉擰在了一起,手指不知何時攥在了一起。

他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原來,血脈親緣,最親的人都要將他放棄……

而這程魚兒,與他毫無瓜葛,卻為他堅持。

一時間,李景琰堅如銅牆鐵壁的心房似乎有了一絲裂痕。

原來這世上真的為有人在意他至此,願舍了一身福運?

他第一次想看了看這程魚兒長什麼樣,可是,他拼盡全力也無法發聲,無法動彈,他被禁錮在這殘破的身體之中,氣若遊絲。

不,絕不,世上絕無此人!謊言!

李景琰微挑的鳳眸迸濺出衝天的戾氣,他眉眼冷漠,勾唇斥道:

花言巧語,騙人而已!

*

魏巍高牆,黃色的琉璃瓦在夕陽的餘暉下熠熠生輝,洋溢着春日的溫暖。

殿中,魏院首卻如墜冰窟。

他雙膝跪地,以頭搶地,整個人弓着身子,脊背瑟瑟發抖:“臣,無能。”

半響,無人應聲。

他舔了舔乾燥的下唇,咽了咽唾沫,撐在地上的手心攥緊又鬆開,脊背搖搖晃晃,從背後暈開了一抹深色。

他兢兢戰戰,不着痕迹半抬眼,掀着眼皮朝上看,只看見一襲明黃描金盤龍服衣角。

突然一聲叮嚀聲,打破了室內的沉默。

魏院首一個哆嗦,忙垂下頭,將頭抵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李銘功慢條斯理磨了磨鈞瓷茶盞,輕吹一口氣,裊裊輕霧暈開,模糊了他冷峻的面容。

“聽說今日太后讓董氏為錦王安排後事。”

他一掃在太后仁壽宮的風趣溫和,面無表情,周身冷峻,抬眸,斜斜一瞥,便讓魏院首脊背的汗濕多了一層。

“是的。”魏院首不敢抬眸看李銘功的表情,他手心汗濕,脊背又升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李銘功指尖漫不經心在茶盞蓋上輕敲,一下一下,清脆的瓷器敲打聲在偌大的宮殿迴響。

聲聲入耳,魏院首頭一寸一寸埋得更深了,恨不得整個人都貼在地上。

“臣無能。”

李銘功不應,垂首望着茶盞。

茶葉在水中上上下下的翻滾,浮浮沉沉,慢慢舒展開來,在水中顫出纖綠明艷的芽苗。

茶湯澄澈透亮,雲霧繚繞,沁人心脾的茶香撲面而來。

李銘功眉頭一簇,抬手蓋上了茶盞,微微上挑的狐狸眸透着幾分冷色。

他站起身,不看地上匍匐在地的魏院首,抬步離開:

“用些心,太後上了年紀,又有頭痛之疾,莫讓太后再為小輩操勞了。”

“是。”冰滑的綢緞略過魏院首的手背,他咬着牙,忍住牙冠顫顫,輕聲應道。

他艱難得吞了口唾沫,不敢多說一句。

等里李銘功腳步聲見消,他終於顫顫巍巍坐起身,卻擰着眉頭,舔了舔嘴巴,扭頭看着漸行漸遠的明黃身影,小聲囁嚅道:這是何意?

聖心難測,伴君如伴虎,他不敢身在揣摩。

*

時光流轉,天色漸黑,一晃便是晚膳時間。

程魚兒陪着董氏與佑安食不知味用晚膳,等董氏撂下筷子,程魚兒忙將手中的筷子放下。

她又聽董氏問了幾句家常,實在心頭焦慮,便小聲道:“母妃,我去看看王爺。”

待董氏點頭后,程魚兒便福禮離開,離了膳廳,她便拎着裙角小跑起來。

程魚兒氣喘吁吁到了多福軒,恰趕着一個丫鬟拎着食盒進寢殿。

剛太後走后,府內忙忙碌碌,董氏遣了丫鬟嬤嬤將她的東西拾掇着搬進了李景琰的寢殿,又同她細細說了照料李景琰的種種細節。

程魚兒一一記下,刻在了心裏。

此時,便是李景琰用膳的時間。

她三步並作兩步,跨入寢殿,跟上前面的丫頭。

知春朝着程魚兒微微福禮:“王妃。”

“無妨,不用管我。”程魚兒輕聲道。

她對錦王府中一切不熟悉,便自覺站在拔步床一側,立直了身子,想好好學一學。

可當丫鬟掀開食盒,程魚兒望着食盒中的東西,瞪圓了眼揚聲道:

“這便是王爺的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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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殘疾親王沖喜甜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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