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報恩
耳邊瞬間想起鈍器刺入血肉的聲音,血肉飛濺,險些迷了她的眼睛。趙溧陽眼底寒芒碩碩,不避不讓,幾滴血“咻”的一聲便噴濺到了她的臉上。
是溫熱的。
她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沾染上了一絲血珠。
謝三身子拱起,眼睛不可思議的瞪着她,鮮血不斷從他的嘴裏和腹部涌了出來,他的血正快速放幹流失,像是爆漿的水一樣。
趙溧陽巋然不動,直直的站在那裏,她沒有害怕,沒有退意,沒有猶豫,她只是轉動手腕,一陣腸胃器官絞碎的悶響聲,像是推開了一扇沉重的門,又像是用勺子叉碎了豆腐腦,瞬間血水、臟器碎片全都流了一地。
謝三身子不動了。
手垂下,沒了生氣。
他只是瞪着如死魚般的眼睛,瞪着趙溧陽。
趙溧陽面無表情的扔了匕首,隨後慢條斯理的用毛巾將手上的血擦乾淨了,轉身看着巧雲。
她取下腰間事先準備好的銀兩遞了過去,“這裏面有五百兩銀票,應該足夠你過一生了。離開汴京,找個地方好好活着吧。”
巧雲呆愣愣的看着她。
趙溧陽便將銀票塞到她手裏。
巧雲似乎聽見對面那人輕輕的嘆息。
“好好活着,比什麼都強。只有活着,才有無數種可能。死了就成了一抔土,什麼都沒了。”
說罷兩人便要走。
巧雲似反應過來了什麼,當下上前一步抱住她的大腿,聲淚俱下道:“恩公,羅家曾經算是我的家,可羅公子和夫人都死了,我…已經沒地方可去了。”
趙溧陽嘆息道:“那就重新找個地方,買個鋪子,開個店——”
“小姐若是不嫌棄的話,巧雲願意當牛做馬的報答小姐!”
趙溧陽偏頭,恍惚間又想起了兩人第一次在茶館時候的見面。
她當時不方便帶巧雲進宮,便問羅千青,“你家裏缺丫頭嗎?”
羅千青是怎麼回答的?
哦,對了,他當時笑着說:“十分缺。”
趙溧陽恍然,原來她第一次見羅千青,就沒有理由的信任他,並將巧雲託付給了他照顧。
心底突然抽了一下,淺淡的疼痛瞬間蔓延開去。
“抱歉,我家裏不缺丫頭。你拿着錢,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趙溧陽話不多說,便要離開,巧雲卻哭着不肯撒手,“小姐……可我……可我真的沒有地方去啊——”
話音剛落,站在巧雲身後的覓秀一抬手,對着巧雲後頸便是一掌。
巧雲便暈了過去。
果然是覓秀,手起刀落,從不猶豫。
趙溧陽看了一眼昏迷的巧雲,對覓秀說道:“安排一輛馬車,送她出城吧。”
她最後看了一眼屋內已經沒氣兒的謝三,隨後冷漠的抽回了視線,跟着覓秀一起又離開了。
覓秀安排了一個信得過的車夫,將巧雲放在馬車裏面,隨後又囑咐了那車夫幾句,趙溧陽便看着馬車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說來真是奇怪,剛才她殺謝三的時候沒有什麼感覺,可如今對着一輛絕塵而去的馬車心底卻生出了無限的感慨。
買一間鋪子,開個小店,每天晚上和小桐躺在床上數錢,那曾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可是已經沒有以後了。
她很有可能這輩子都要爛在太平別院裏。
她的手上沾滿了鮮血,那些鮮血糊住了她去往未來的路,她便只能在這裏苟延殘喘。
而巧雲不同,她與羅千青和趙溧陽之間都有淵源。
巧雲要好好的活下去,這世上才會有人記得那個曾經冠絕汴京的絕世男子。
總不至於她死之後,便沒人再記得羅千青,也沒人給他日日上香說話。
她總怕……他死了孤獨。
畢竟羅千青是個話癆。
趙溧陽收回視線,斗笠下的聲音有些沙啞,“回去吧。”
這出去了一趟,趙溧陽的病倒是好了。
第二日覓秀便來報,說是車夫回來了,巧雲不見了。
趙溧陽心急火燎的一盤問才知道天不亮巧雲就醒了,車夫便將一切安排告訴了她。巧雲假意同意,隨後趁着車夫去解手的時候,一個人下了馬車,不知道去了哪裏。
巧雲的離開,彷彿比羅千青的死還要讓她難受。
巧雲的命運,全都是因為她而改變。
她三番兩次的救下巧雲,第一次送她去了羅府,本來以為這輩子會這麼平安順遂的過下去。偏偏羅千青死了,羅家的人死了,她又再次遇見了謝三。
命運兜兜轉轉最終回到了遠點。
趙溧陽陡然升起一種無論她怎麼做,都無法與命運抗衡的無力感。
她連巧雲都救不了,何談救自己?
覓秀突然道:“姑娘,她會不會做傻事?”
趙溧陽心裏“咯噔”一下,想起昨夜臨走前巧雲臉上絕望的淚水,她搖着頭,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真的如此想,“巧雲……不會的……不會的。”
話雖如此說著,可趙溧陽自己都騙不了自己,她只覺得心裏一陣一陣的發緊,滿腦子都是巧雲求着她一起走的樣子。
是啊,巧雲跟她一樣,已經是一無所有瀕臨絕境。
她都曾千遍萬遍的想過死,何況巧雲?
巧雲不能死,否則就算她死了也沒有臉面去見羅千青。羅家的人她護不住,難道一個小小的巧雲她也護不住?!
不要。
“覓秀,幫我找,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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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秀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巧雲。
這是一家小茶館,就開在離謝府不遠的長街上,人來人往,很是醒目。
覓秀在城裏四處尋找巧雲的身影,想着前幾日謝三死了,她去看看謝府有什麼動靜,誰知就在一處涼棚下看見正悠閑飲茶的巧雲。
不同於那日的嬌弱絕望我見猶憐,今日的巧雲看起來很是氣定神閑。
謝家正滿城的搜人,謝三之死,第一嫌疑人就是巧雲。
他們將所有家僕小廝都散了出去,滿城貼着告示,可是誰又知道,人就在謝家眼皮子底下。
可她好似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麼,手裏一杯茶,面前點了一份茶點,神態悠閑,似在等人。
覓秀走了過去,坐下,看着巧雲平靜道:“我那天沒看出來,你膽子很大。你難道不知道,謝家已經發下海捕文書,你的畫像張貼在汴京各處,任何人都有可能認出你?”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一無所有,便沒什麼可怕的。”巧雲微微一笑,久久的盯着覓秀,最後幽幽道,“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認出你,覓秀姑娘。”
覓秀微微一驚。
去年在茶館驚鴻一面,她料定巧雲認不出他們,才會大膽行事。
巧雲湊近了一些,笑眯眯道:“公主殿下……救了我兩次。”
覓秀英氣的眉梢一挑,眼底瞬間殺意凜凜,手在暗處覆上了劍鞘。
趙溧陽的事情非同小可,可巧雲卻憑藉覓秀的樣貌認出了公主。
此人留着,危險!
可巧雲彷彿根本察覺不到覓秀的殺意,只是看了看外面萬里晴空,語氣悵然道:“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每次求她帶我走……她都拒絕了我。”
覓秀也不掩藏,直接說道:“她身份非同小可。”
巧雲抽回視線,落在茶杯上起起伏伏的茶杯上,“托公主的福,我這半年在羅府過得很好,簡直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時候。羅公子和夫人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他們從來不因我在茶樓里賣過唱就輕視我,反而時常提醒着我做人不可自輕自賤,否則便沒了風骨。”
巧雲繼續說著,“他們都說,是羅公子不想娶公主,才在新婚之夜下毒殺了她。可我知道,羅公子和公主是很要好的朋友。”
說到這裏,她輕笑了一聲,眼底有融融暖意,“更何況羅公子那個人,連只雞都不敢殺,別說人了。他們想要栽贓陷害,也不找個好一點的人選。”
覓秀抿唇不語,只是看着巧雲,她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殺了眼前這個女人。
若殺了她,只怕公主又要恨上陛下。
不殺,可她太過聰明,只看一眼便什麼都猜透了。
覓秀飲了一口茶,方才輕輕道:“我看公主……好像過得不開心。她以前來茶館的時候,每次都趴在二樓睡覺,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可那晚,她殺人的樣子真叫人害怕。總覺得她不是之前那個人了。”
覓秀沉聲道:“為什麼回京城,你想給羅家翻案?”
巧雲搖了搖頭,唇角一扯,笑容苦澀,“如果我心狠一點,也許可以殺了謝三。可是無論如何,我替羅家都翻不了案。有些事情努力就能做到,有些事情就算是窮極一生也做不到。”
覓秀不解,“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要報恩。”
“報什麼恩。”
“報公主兩次救我性命之恩。”
覓秀沉默半晌,她不了解巧雲,可她的眼睛純碎無比,不像在說假話。
於是她道:“她不用你報恩。”
“她的處境……是不是很危險?”
覓秀微微一驚,暗嘆巧雲一顆七巧玲瓏心。
不愧是常年混跡各大茶樓的女子,其察言觀色推物斷理的本事無與倫比。
“她被很多高手保護着,談何危險?”覓秀冷着聲音道,“我勸你不要胡言亂語,小心惹禍上身。”
巧雲根本不理會她說了什麼,只是堅定道:“帶我去找她。無論做什麼,我想要陪在公主身邊。”
覓秀冷着臉,有些不耐煩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巧雲臉上綻開一抹輕輕的冷笑,像是羽毛,帶着一絲不屑和決絕。
她的聲音清脆而又平靜,“不就是怕我保守不了秘密嗎?只要我毒啞了自己,我不信公主殿下還有拒絕我的理由。”
說罷,那人眼底一抹決絕。
巧雲盯着她,隨後笑得別有深意。
察覺到她的古怪,覓秀心裏一緊,下一刻只見她從懷裏掏出了一粒藥丸,仰頭瞬間吞了進去,速度之快,讓覓秀來不及反應。
覓秀反應更快,“呲”的一聲拔劍出鞘,對準巧雲,戒備道:“你…幹什麼?!”
巧雲滿臉痛苦,漲得通紅,彷彿五官都扭曲在了一塊。隨後她“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裏面還混合著喉噥里的其他一些皮肉。
覓秀臉色微變,立刻伸手去掰開她緊咬的牙關,一股酸臭氣味混合著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不知她是吃了什麼東西,喉嚨被迅速灼燒,隱約可見一片漆黑的皮肉。
覓秀臉色終於有了變化,狠狠皺眉道:“你竟然將自己毒啞——”
巧雲笑着,血水從她齒間和嘴巴里流出來,她毫不在意,像是一個瘋子一般,嘴裏不斷發出“啊啊啊”的聲音,似乾枯的井,似老掉的鴉,咕嚕嚕的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覓秀嘆口氣,神色終於有了些許動容,“你這…又是……何必。”
巧雲站起身來,隨後“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沖她長施一禮,祈求的看着她。
覓秀想起去年茶館裏那個聲音如黃鸝,婉轉入雲霄,珠翠落玉盤。
她記得巧雲唱得一手好曲兒。
可惜從此以後,再也聽不到了。
她嘆息一聲,“跟我走吧,我只能試試,但不能給你任何保證。”
巧雲抬起衣袖擦乾了唇邊的血,隨後感激的沖她點了點頭。
她起身,默然的跟着覓秀的身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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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是春天了。
柳枝抽條,草長鶯飛,汴京城內春意盎然得毫無新意。
太平別院裏來了個小啞巴,不會說話,只會比劃。
偏偏人又勤快,芸姑娘面前瞬間便沒了石婉的位置。
太平別院的姑娘們都說,自打那小啞巴來了以後,貼身伺候着姑娘,她們這些人連去露個面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也好。
所有活兒都讓那小啞巴一個人幹了,她們落個輕鬆自在。
太平別院自動被分成了兩圈,外圈是這些丫頭和侍衛,里圈便只有姑娘和小啞巴。
不過芸姑娘看起來更陰沉了,成日裏話也不講一句,有時候坐在鞦韆上,發一整個下午的呆。
偏偏也只有那小啞巴耐得住性子。
主僕兩一個坐着,一個站着,兩個人就這麼獃獃的等着太陽升起,等着暮色四合,等着日月交替,像是兩座雕像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