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殘霞篇 相隨
巴山夜雨,分外纏綿,他所住的屋子有些漏雨,滴答滴答的聲音攪擾的一夜未眠。這是一個破舊不堪的流放之所,對於自小錦衣玉食的人來說無異於一種身心的折磨,或許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落到如此境地,但是相比憤懣,更多的是一種平靜。是的,這麼多年,從未如此平靜過。雨滴一聲一聲打落在地,也同時打落在外面的翠竹之上,細細的龍吟聲,沙沙的風雨聲,越發襯得室內安靜如斯。
他點起一盞油燈,對着昏黃暗沉的光線,拿出了長安帶來的書籍。手有些冷,身上單薄的衣物不足以抵抗凄風苦雨的侵襲,他搓了搓手,翻開了書頁。
書中的人世浮沉,字裏行間的波瀾壯闊,悄悄偷走了時間。不知不覺間,外面天光微亮,晨曦破曉。熄滅了燈火,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合上了書。
這便是他來到巴州后的生活,夜晚讀書,晨起爬山,午時稍憩,下午種花。若不是隨時可能驟降的死亡,一切倒還說得過去,頗有五柳先生歸去來兮之感。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倒也不是他刻意顛倒晝夜,只是這個地方與長安不同,暮春多夜雨,房屋破舊,總是抵擋不了寒氣。濕冷之氣,讓渾身都疼痛不已。索性晚上不再睡覺,趁着午間的和暖之氣再補眠一會兒,方能受得了。
看守之人也覺得是份苦差事,總少不了抱怨。但是念及他是個廢太子,擔心有一日還會回到長安,倒也不是很造次。他們更多時候坐在外面喝喝小酒,賭上幾把,或者輪班去小鎮上採買些東西,回來一同分享。當然,帶回的有時候不僅是東西,還會有京城的消息。
聽說顯這個太子做的本分老實,不曾拂逆天後,但是他的太子妃韋氏卻並不是個安分之人,多次受到了天後的斥責。記得多年前,顯的第一個王妃趙氏便是被天後餓死在宮中的,那時暮貞被驚了很久,時常不安。皇族的男兒命途多舛,女子之悲慘更勝男子。聽說太平和駙馬薛紹感情甚好,駙馬為人溫厚有禮,倒也很對太平的性格,記憶中的太平還是個只會纏着自己“賢哥哥,賢哥哥”叫的小姑娘,如今連她都嫁為人婦,可見果然歲月如梭。六個兄弟姊妹中,安定夭折,弘早逝,自己被廢,如今長安城中只餘三人。他只期盼着再不要有人如他一般遭遇,能夠平安順遂,健康終老……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四摘抱蔓歸。”他將這首詩寫在了紙上,對看守之人說道,“將此書送至長安城,交給二聖。”他乃流放罪人,本不能隨意傳信,但是這封書信卻是交給二聖的,守衛不敢怠慢,快馬加鞭趕往長安。
他能夠猜到天後的臉色會有多難看,寄信時他便已經心存了死志,心中沒有顧慮便毫不畏懼死亡。只是希望看到書信的二聖能夠心懷不忍,保全剩下的弟妹,莫讓他們重蹈自己和弘的覆轍。
做好了死亡的決定,便每日更加平靜了,唯一覺得愧疚的人便是暮貞。不過若是自己死了,她也能少受些牽累,過好剩下的人生,這便是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她如今在長安可安好,深夜寂靜之時,會不會想起自己?相隔千里,唯有明月無言,可寄相思。
第二日,如常去爬天平山,身後的兩個人落在後面很遠,依稀聽到談笑的聲音:“你知不知道,這天平山中那座廢棄的尼姑庵中來了一個絕色的女尼?”
“是么?究竟有多絕色?這窮鄉僻壤里哪裏還有能入眼的娘子,嘖嘖……還是長安好,平康坊里的娘子……”
聽到他們話語裏的不堪,李賢加快了腳步。遠處的朝陽穿雲破曉,紅紅的一輪旭日掛在天際,似乎能帶來一切希望。
“自然是佳人,聽見過的人說,那女尼的瞳孔還是碧色的呢。以前聽人說,那位的王妃也生着碧色的眸子,十分美麗呢!”
“果然是碧色的么?咱們什麼時候去見見……”
正說到興頭,卻見李賢以站到身前。他生得高大挺拔,即使被廢流放,身上依然有着無限的威儀清貴之氣,驟然帶着滿臉的慍怒站到面前,守衛還是有幾分畏懼。
“你們說的尼寺在哪裏?”他橫眉怒問。
聽到是問這個,兩人皆鬆了口氣。不屑的指了指不遠處的山脊,道:“可不就在那邊,過了那個山脊便是了!”話音還未落地,便見李賢已疾步往那個方向而去了。他素來高雅,走路儀態甚佳,此時卻恨不得肋生雙翼,毫無形象地向著目的地奔去。
尼寺廢棄多年,大門都已斑斕破敗,門外青苔遍佈,他腳下一滑,幾欲跌倒。上前推門,門扉卻是向內鎖着的,怎麼也推不開。他顫抖地指輕輕叩響門扉,一聲聲,就像沉沉敲在了自己的心上,心跳狂悖,呼吸凌亂,等待着裏面的聲音。
“是誰?”這一聲彷彿仙樂一般,清清脆脆,擊打在心間。在熟悉不過的聲音,書齋中的低語,衾枕間的呢喃,花園中的笑聲,孤燈下的哀嘆。相處點滴一瞬間湧上心頭,做夢也沒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後時光中,還能再次聽到。
守衛怎麼也沒喲想到,一直清雅不染塵埃的廢太子,卻在尼寺前淚如雨下,哭泣的像個孩子。他引袖拭着淚水,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
門內的人懼怕外人騷擾,即使是白天也會將門扉鎖上,她怯怯向前走了幾步,還未到門前時,便聽到外面的聲音道:“貞兒,是我!”
她本就是來找他的,但是一直被阻攔,不能見他,卻不想他自己便來了。
素手打開門扉,隔着一扇門的距離,四目相對,李賢泣,暮貞亦潸然。下一刻,便再無任何猶疑地緊緊擁在了一起。恨不能嵌在對方的懷中,自此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