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東方 第十章 亂世里逃難的人
近日,即墨城裏出了一個榜文,榜文由即墨知縣薛慎親自提筆,內容是召集即墨及附近所有的能工巧匠近百名,由官府發起,薛家、鍾家以及高家出資,督造大型海船用於海上捕漁。
薛家和鍾家,自然是因為薛子墨和鍾思淼的原因。高家,則是因為高家乃即墨有名的鏢師,據說祖上曾出過武將,但宋朝重文輕武,加上當時官府腐敗,奸臣當道,高家祖上不願同流合污,無奈之下棄官改做鏢師討生活。高家世代習武,到了高嵬這一代,高家自覺武藝再高,也難有大作為,思量着高嵬這一輩能夠出個文人。
高嵬也不負所望,從小確實精讀詩書,在即墨小有聰穎名望。自同鍾思淼上濟南府求學之後,一路上見識了太多漢人在金人統治下所受的屈辱和苦難,恨不能拿起武器立即將金人趕出山東,恢復中原。一年後,便獨自一人告別鍾思淼離開了濟南府,然後去了南方,現今不知身在何方。
此次沂州水災,引發數以萬計的難民,為了即墨即將可能到來的難民,薛家、鍾家率先想出了可行的計策,鍾思淼念在高嵬是多年來的好友,鍾家與高家也常有來往,便將此前的計策和盤托出,高家家主高項南聽后,兩人一拍即合,高家願意出資,一同謀划此事。
田家與薛家向來不對付,薛慎曉之以理,也未能說服田威,雖然田家不予支持,但也未有公開阻撓,只是作壁上觀而已。自此,薛家、鍾家和高家聯手,開始了前期的籌備工作。
即墨城裏,各處佈告欄前,皆有幾名官差在榜文前解說:“今日薛知縣發榜招人,無論是本縣還是外地,只要你會木工活計,或是有一手打鐵手藝,都可以來世恩坊前報名。普通匠人,每天報酬為十個銅錢,每日管兩頓飯。若是有一技之長,或者你是造船工匠,則按實情另加報酬……”
“官爺,這佈告上說的招木匠,說的是真的嗎?管飯?”一個路人聽到官差的喊話,壯着膽子問道。
這個官差看了一下對方,道:“這是薛知縣薛老爺親自發佈的榜文,自然不會有假,薛老爺在咱即墨的聲譽,難道你還信不過嗎?”
“薛知縣說的,我們自然信。”
“對,薛知縣這些年來,為咱即墨百姓造福,做了多少善事,咱都承着他的恩情呢。”
“是啊是啊,誰說不是呢!薛知縣說的,一定是確有其事。”
……
眾人一聽是薛慎親自寫下的榜文,頓時就議論開了,紛紛為薛知縣正名。一些外地來即墨的商賈,也都紛紛駐足旁觀,時而向旁邊的人詢問一二。
其中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年郎,在聽懂大夥所說的事情后,頓時兩眼冒起了精光,彷彿想起了什麼緊要的事情,一溜煙往來時的地方去了。
此時在縣衙前面的榜文前,正有着許許多多的人露出了類似的神情,他們紛紛奔走相告,一時間,整個即墨城的人都知道了薛知縣發榜招集能人巧匠的事情。
前汀巷的一戶小院子裏,之前那個少年郎呼哧呼哧地跑進了屋子,嘴裏還不停地喊着“爺爺~”。小屋雖破舊,卻是一個不小的院子,算上正屋,足有三間房屋。
少年郎輕車熟路地跑進屋子,見着裏面的老人,就喊道:“爺爺,你猜我今天在街上遇見啥了?”
“遇見啥了,讓爺爺猜猜,小九是不是遇見隔壁家的小翠丫頭了。”老人慈祥地撫摸着少年郎的頭說道。
“才不是。”被叫小九的少年郎名叫盛舟九,此時聽爺爺說起小翠,頓時有些忸怩起來,“爺爺,我其實是在街上聽到知縣老爺發佈的榜文了,聽那裏的官爺說,只要會木工,就可以每天領十個銅錢,還有飯吃。爺爺,你不是說你是造船的嗎,你也會木工的活,我們去了,就有飯吃,不用再餓肚子了……”
“爺爺,你平時不是老跟我講,我們家以前就是專門造船的么,家裏擺着的那些小木船,真的可以建成大船嗎?”
盛舟九從記事起,就是跟着爺爺過日子,家裏只有祖孫倆,爺爺是個木匠,平日裏,是給城裏的農戶做些木匠活,維持生計。
一旦空閑下來,老人就會帶着盛舟九在一個雜物間裏鼓搗,給盛舟九講述一些木匠的手藝。老人常對盛舟九說的一句話就是,“爺爺老了,只剩下了這一身手藝,舟九你努力多學點,將爺爺這一身本事好好傳下去,莫讓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蒙了塵……”
老人不是普通的木匠手藝,而是船匠手藝,他一生造船,祖上也是替人造船的,到了老人這一輩,船業發展迅猛,積累下了一定的家底。然而金人南下徹底打碎了老人一家的希望,金人將老人的獨子擄去,說是要給金人造船,但自此一去不復返,老人也知道,此去怕是凶多吉少。後來幾年,中原幾經戰亂不休,老人也帶着唯一的孫子四處逃難,跟着一隻逃難的隊伍來到了密州,之後聽說即墨的知縣為官清廉,治下的百姓少了許多被金人的壓迫和屈辱,便帶着孫子在即墨安頓了下來。
然而從此之後,老人就再也沒有展示過自己造船的手藝,他每每想到了自己被金人擄去造船的兒子,都暗自憂傷不已,併發誓此生不會再為金人造一艘船。
“小九,爺爺老了,就不參和那些事了,爺爺做點小木工,也能養活咱爺倆,你出去后,不要跟其他人說起爺爺會造船的事,知道嗎!”老人還以為這次造船,又是給金人幹活。平日裏薛慎的為人做派,自然看在老人的眼裏,也暗暗欽佩薛慎的人品,只是一聽到是造船,不免讓老人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本能地想要迴避。
盛舟九見老人沒有想要去的意思,心中有些悶悶不樂,他本以為,這次爺爺若是去做工,一定能夠賺大錢,這樣自己就有錢給小翠買好吃的了,她父親的病也就有錢買葯了。但他很聽老人的話,答應了一聲,便又出門去了。
…………
世恩坊,臨近中午,薛子墨被鍾思淼拉着來到這邊。報名登記的活,自然是有人負責的,還輪不到需要薛子墨這些晚輩來做。鍾思淼單純是有些過度操心事情的進展了,為了最近難民的事,他都推遲了去濟南府的日子。
“話說你推遲時間去上任,真的沒問題嗎?”
鍾思淼給了薛子墨一個放心的眼神,道:“無礙,原本在三個月內去上任就行,況且這邊出了這檔子事,若是能夠在這邊着手參與處理,也算是積累了經驗。”
“你看這些天,城外多了好些的外地人,這些人有些托家帶口,有些獨自一人,但無一例外,都是面色枯槁,一看就是受了好些天的飢餓,想來就是從沂州逃難過來的難民了。哎,不知道這次會餓死多少人,希望你的辦法,能夠儘快取得效果,這樣也好少死些人。”
“官府不是已經開始開倉放糧賑災了么,怎麼也能撐一段時間吧?”薛子墨不是很清楚即墨到底有多少存糧,疑惑道。
“官府不會很多,你不知道,就算你父親,頂着頭頂烏紗帽不要的風險,將官府全部的存糧拿出來救濟難民,也難以支撐到秋收。我知道的情況,就是最多只能堅持到秋收之前,也就最多三個月,這還是大家每天一晚稀粥的量,只能維持人不餓死的狀態。官府的糧食,大多都已經被金人徵收,像即墨這樣能有一些餘糧,已經很不錯了,而能將這些不多的官糧放出來救濟百姓,更是少之又少。”
“若是這次過來即墨的難民更多些,怕是連三個月都堅持不到,能撐上個月余,也算不錯了。只是若是我們的辦法不奏效,那之後這些難民,就只能自生自滅了。”
薛子墨聽得呆了呆,他從穿越到即墨至現在,就從未真正去了解過即墨的糧食存量情況,一開始家裏飯菜確實清苦,那是因為剛入春,這個時代沒有大棚種植技術,沒有反季節蔬菜,也是正常。薛子墨對於亂世中的糧食缺乏沒有一個實際的概念,只覺得不多。父親薛慎也從未將這些事告知過薛子墨,可能是不想讓他太早操心這些事吧。此時聽到鍾思淼的分析,心中不由有些危機感,他是知道歷史上的很多暴力事件,都是由災荒引起的,人民吃不飽飯,為了活命,填飽肚子,就會豁出性命去干一些違法暴力事件,俗稱造反,好聽一些就叫起義。
第一天,來報名的人不多。雖然報酬高,還管飯,但是人們還是會持有本能的懷疑態度。前來的大多數人都是來觀望情況的,負責登記報名的,也會按照薛子墨計劃書中的一些勞動標準進行解說,例如要考核手藝和做工效率,若是突出者,會有嘉獎,而不合格者,會酌情降低報酬,若是怠工者,直接趕人。同意薛子墨制定的條款的人,將會簽一份勞動合約,將會有官府印章,保證工匠的勞動合法性。
這一切,都是薛子墨絞盡腦汁回憶後世的一些知識做的計劃書。薛子墨的想法,就是想要通過薛、鍾、高三家聯手出資做股東,做成類似後世的三家合資漁業公司,按照薛子墨的計劃書,最終薛家占股五十一,鍾家占股三十,高家占股二十。當然在這裏,薛子墨取了個名叫墨漁坊。
若是單獨依靠百姓單獨發展漁業,恐怕很難做大做強,於是薛子墨就想着參照後世的商業模式,來集中力量辦大事。當時這個計劃書呈交給薛慎的時候,起初對於其中的商業性質,非常的反對,自古以來,士農工商,一直以士農為重,輕視工商為賤業,薛慎是為官之人,反對自己的兒子行商,自然都在情理之中。
鍾家為詩書世家,也多有威嚴,讀書之人,如今卻入了充滿銅臭的商賈之道,自然頗多不滿,唯有高家,家中產業就是鏢局,自無多少反感。
薛子墨曾預想過這時候人的觀念差異,未曾想當時的阻力如此之大,後來還是在薛子墨的一番據理力爭,依據當時的難民形式條條分析,指出了如此做的目的以及產生的效益,對造福百姓的功德之大,並保證將其作為為百姓謀福祉的事業,才最終獲得了薛、鍾兩家長輩的同意。
他們雖然礙於當時禮法的約束,對商賈多有微詞,但卻心繫難民,對難民多有惻隱之心,在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的情況下,也認同了薛子墨的計劃書。一旦同意后,兩家長輩也都彷彿放開了心懷,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對於薛子墨給出的計劃書進行一番完善後,便吩咐家中的管事開始有條不紊的執行下去。
對於他們的做法,薛子墨除了一開始給出自己的想法,和一些粗略的規劃,之後的事情便一概不管不問。他自己知道,自己相對於這些人,處理一些事情,還是要稚嫩不少。前世自己也就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仔,在這裏,自己也就佔了多知道一些先進知識理念的優勢,絕不會自大地認為自己從後世穿越過來,就能夠憑藉後世的知識在這個時代通吃,那就是異想天開了。
“子墨,你覺得這墨漁坊真的能順利做起來嗎?我對你的計劃書中描述的前景有些難以置信。你要造能載四五百人的大船,這可不是輕鬆就能夠造出來的。我雖不懂如何造船,但我也知道此事絕不輕鬆,如今的大船,大多載人在百人左右,再往上的大船,難度將急劇上升,單憑我們即墨,就是木料也找不到合適的吧。”鍾思淼有些難以置信,一度覺得薛子墨在異想天開。
“不都在計劃書中寫清楚了嗎,那只是我們今後的一個目標而已,並非是現下的首要計劃。我們如今要做的,只是造出五十多號人的大船,用於海上捕漁便足矣。當我們通過不斷造船積累技術,我們就能夠不斷造出更大的海船,終有一天,造出能載幾千上萬人的巨船,也並非天方夜譚。至於木料,今後只要有條件,從其他地方運來就是,還用擔心木料問題嗎?”薛子墨道,他還沒有說自己想要造鋼鐵巨艦的事,就是怕嚇着了這些人。當然以現下的冶鐵技術,怕是在發展十幾年,也難有足夠的標準鋼材用於建造鋼鐵巨艦。
鍾思淼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薛子墨的看法,道:“你說的天方夜譚是什麼,有什麼典故嗎?”
薛子墨看了看他,有些頭疼地撒謊道:“我從一本西域的故事書上看的一個故事,其中就有一個故事叫天方夜譚,講的就是虛誕、離奇的故事。”
一旁的桃子突然說道:“公子你怎麼從來沒有和我講過這個故事,是不是和白雪公主是同一本故事書中的故事。”
“不是,那是另一本童話故事書。天方夜譚是收集的民間故事。”
“童話故事?公子,你把我當小孩子呢,哼。”
“哈哈,你才十四歲,在我眼裏就是個小孩子。”薛子墨打趣道。
“公子下次給我講講這個叫天方夜譚的故事吧,我不想聽什麼童話故事了,我都十四歲了,不想聽什麼童話故事了。唔,好嗎?”
“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再給你講其他故事。”
薛子墨的話,換來桃子不滿的嘟嘴,鍾思淼看了,也打趣了一番:“桃子姑娘能跟着子墨伺候,真是其他人羨慕不來的福氣啊,哈哈~”
幾人在世恩坊了解了一下情形,便在城中逛了起來。這幾天,在各處坊市街道口,都設了施粥點,走在街道上的薛子墨等人也都看在眼裏。那些徒步而來的難民,個個都是面如土色,形容枯槁,比後世在大街上看到的要飯人還要不堪直視。這樣的情形,薛子墨還是忍不住會生出一些惻隱之心,桃子看到一個在婦人懷裏虛弱地呻吟的孩子,那個婦人將剛剛取得的一碗稀粥,小心翼翼地都灌到孩子的嘴裏,自己卻只是添了添最後的碗壁,她頓時覺得公子剛剛買給自己的烙餅不香了,將剛吃了幾口的烙餅,小心翼翼地遞到婦人的面前。
“大娘,這個餅我剛吃了兩口,還熱乎,不嫌棄的話,給你吃吧。”
婦人顫抖着雙手接過桃子的烙餅,沒有一絲的厭棄,嘴中不停地道:“謝謝,謝謝姑娘,謝謝女菩薩~”
桃子哪裏受得了,趕忙想要離去,薛子墨卻神色威脅地盯着周圍幾個蠢蠢欲動的難民,是幾個男人,見婦人得了貴人所贈的烙餅,紛紛起了爭奪的心思。
薛子墨拉住桃子,並沒有立即離去,而是對周圍的人道:“誰也不要有什麼其他心思,我家婢女既然將烙餅給了這位婦人,那就是她應得的,你們若敢動什麼歪心思,那就要小心你們能不能過得了今天。我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你們的苦難我也看在眼裏,這個世道如此,天災降臨你們的頭上,我也很同情你們,但是我同情你們,不代表我會縱容你們搶奪他人的東西來滿足自己。你們沒有這個權力,我也不會讓你們有這個權力。看你們也都是正值壯年的男子,本公子可以給你們指一條活命之路,就看你們怕不怕苦了,不怕苦就能活命。命是你們自己的,你們受了難,別人可以同情你們,可以幫助你們,但你們沒有權利和資格去要求他們幫助你,更沒有權利和資格去搶奪他人的財富。但你們可以自己掙命,會幹活,就有飯吃,城南南門裏大街上的世恩坊,正在招工,你只要去報名,只要幹活勤快,缺不了你一口飯……”
鍾思淼悄悄對薛子墨豎起了大拇指,這還是從薛子墨這裏學來的。薛子墨說的一番話,連鍾思淼這個從小接受四書五經儒沐的書生,也不禁讚嘆不已,其中的一些道理,令他深思。
周圍的人安靜地聽完薛子墨的講話,難民群中人人交頭接耳一番,其中一個人像是他們中的代表,站起來道:“這位公子,不知你說的話是否真的,我們這些人,都是餓了好些天的,根本沒啥力氣幹活,他們會要?而且,我們也不是什麼木工,不會做什麼木匠的活。”
“我不會騙你們,大家可以打聽打聽,我父親乃即墨知縣,我想,以這個身份,也沒必要誆騙你們什麼了吧。”薛子墨本不想大張旗鼓地說出自己父親是知縣的身份,但是當下確實是最好的信譽。
眾人聽到是薛知縣的公子,都紛紛消減了心中的疑慮,如此大庭廣眾之下說自己是縣令之子,怕也不可能是假的了。
薛子墨見婦人已經差不多吃完,期間桃子還去粥鋪前要了小半碗粥湯給婦人,在婦人的千恩萬謝下,幾人已經離去。薛子墨讓跟隨的小五,去跟世恩坊的書記官說一聲,如果有難民想要來報名做工,也要予以收取,但只管飯,暫無其他報酬,若是在工作一段時間后,表現良好可以給予工錢嘉獎。此是小事一樁,具體緣由,自然會跟父親親自說明,他只讓書記官那邊先照做就是。
“媽媽,那位大哥哥和那位漂亮姐姐是好人吧。”躺在婦人懷裏虛弱不堪的孩子,此時只有四五歲的樣子,一臉純真地道。
“是的,他們是好人,你看,他把他們的吃的,都給了我們,有了他們的烙餅,我們才能夠活下來……”婦人疼惜地抱着孩子道。
亂世里,如婦人和孩子這樣的一幕,在各處上演,有的悲慘,有的受到了救助,他們的命運在這個世道面前,如同一朵被海水拍在沙灘上的浪花,毫不起眼,轉瞬即逝。他們的命運,若無外力幫助,憑他們自己,難以左右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