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四）

他走出這樁民居，面前是一條三人寬的石板路，對面一戶人家半開着門，隱隱綽綽地能看見裏面有人影晃動。

宋然的目光在門邊晃了一圈，找到了門牌號，條柳村03-34。

日記中有寫到秦晴給在外打工的父親寫信，小姑娘把自己家的門牌號也寫進了日記里，是06-13。宋然沿着這條路走過去，發現這條路上都是03,06應該在另一條路上。

幸好條柳村的確不大，只花了十幾分鐘，宋然就找到了秦晴家。

同樣也是一個前廳后廚的二層樓，屋子裏光照很差，空氣中除了潮濕的水氣味，還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淡淡臭味。

宋然吸了吸鼻子，微微皺起眉，這味道有點腥，又有點像老年人身上常有的衰老的氣味，大概是秦晴的奶奶。

他先在一樓轉了一圈，廳堂、廚房和兩個小房間都沒有人，後院很小，有一個雞圈和一小塊菜地，雞圈裏散落着大量帶血的羽毛，但沒有看見雞。說起來，這一路走來，宋然遇到過不少看不見他的村民，但卻沒看到任何動物。有的人家門口還放着喂貓喂狗的飯碗，但那些碗裏只有飯菜留下的污跡。

宋然回到前廳，樓梯夾在前廳和廚房之間，跟宋然進去的第一間民居一樣，霧娘的佛龕就立在樓梯拐角，秦晴家沒有電子蠟燭，佛龕就隱沒在灰暗的陰影中，只能看出一個大概的輪廓。

宋然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抬腳向樓上走去。經過樓梯拐角時，他幾乎是連跳帶蹦小跑過去的，既想快些遠離那個神龕，又唯恐自己發出太大的動靜。

等他上到二樓，他輕輕鬆了口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神龕依舊靜悄悄地立在那兒，裏頭模糊的人形彷彿在注視着他，這也許並不是錯覺，那個女孩曾經說過，霧娘能看見他們。

但宋然在自己的探測球里沒有看到過除他之外的標記，這說明就算這些神像有監視的功能，很大可能也沒有別的能力，它們的能量不夠。

宋然儘力忽視那種被注視的感覺，他觀望了一下，二樓有三個房間，門都關着。他聽見其中一個房間裏，隱約傳出老人咳嗽和嘆息的聲音，那應該就是秦晴的奶奶。

他先打開沒有人的那兩個房間，從佈置就能看出，一間屬於秦晴的父親，一間是秦晴的。他先走進男主人的卧室，只需要幾分鐘，宋然就明白這裏大概沒什麼可找的，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櫃而已，床頭掛着秦晴父母的結婚照，但女方的面孔模糊不清，與旁邊的父親形成鮮明的對比。

宋然盯着照片看了一會，就離開這間房，進入秦晴的卧室。小姑娘的房間整齊乾淨，書桌上放着幾本參考書和一張與爸爸、奶奶的合照，宋然拿起照片，不禁“咦”了一聲，照片上的女孩兒跟把日記交給他的小姑娘長得一模一樣。這跟他猜想的不一樣。

將這個疑問暫時放下，他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好像也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正當他要出去時，隔壁奶奶的房門忽然開了，一個老人一邊咳嗽一邊往外走。

宋然趕緊後退幾步，目送老人扶着樓梯慢慢走下去。他走出來，望向老太太的卧室，只剩這一間房沒看過了。

奶奶的房間比較大，窗前放着一個竹竿做的晾衣架，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大衣櫃靠牆擺放，有踏腳的老式木床則在進門的位置。

與前兩個房間一樣，傢具不多，佈置在進門的時候就盡收眼底，一眼看去也沒什麼異常的地方。

不對。

宋然站在床邊，伸手摸了摸床單，上面的褶皺和溫度表明不久之前老太太的確躺在床上休息，但為什麼床上卻沒有被子？

雖然現在是夏天，但老人家身體較弱，也不像年輕人那樣隨便，不至於連被子都不蓋吧。

他懷着疑慮在房間裏找了一圈兒，除了左邊那個上鎖的衣櫃之外，別的地方都沒有找到被子的蹤影。最後，他只能站在那個衣櫃前，琢磨該如何打開它。

衣柜上掛着的是常見的小鎖，但宋然只不過是個三流大學畢業的文科生，並且向來遵紀守法，撬鎖這種高深的知識他一竅不通。他無頭蒼蠅似的在幾個房間裏轉了兩圈，都沒找到鑰匙的蹤跡。

最後還是秦晴的日記提醒了他。

日記里提到，奶奶不會用銀行卡，所以把錢藏在家裏。爸爸偶爾勸她這樣不安全時，奶奶總是說霧娘會保佑她，不會有事的。

宋然站在樓梯口，目光落在下方隱隱綽綽的神龕上，假如這是他以前玩過的那些恐怖解密遊戲的話，日記上的這段話就是在暗示他，鑰匙藏在神龕里。

宋然深吸一口氣，下樓來到拐角處，光線昏暗，他只能隱約看清褐色衣裙的霧娘側身坐在佛龕里，她的造型與之前那家裏供奉的差不多，但臉卻完全轉向里側。

宋然也不敢碰神像，先在前面供奉的水果餅乾里翻了一下，沒有。他又查看了一下佛龕上下左右，好像也沒有隱藏的抽屜機關之類的。

“難道真的藏在神像里吧，這樣不會太不敬嗎？”宋然小聲嘀咕着。他並沒有自言自語的毛病，但是現在太緊張，周圍又安靜得讓他心生不詳，不得不自己說點什麼好放鬆一點。

深吸一口氣，宋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神像轉過來，當霧娘慈祥溫柔的面容出現在他眼前時，他聽見佛龕里傳來輕微的彈出聲，宋然伸手進去一摸，發現在對着霧娘後腦勺的位置，有一個很小的木片彈了出來，鑰匙就卡在木片淺淺的凹槽里。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個霧娘要面朝里，由於神像姿態的問題，如果不這麼放，霧娘的頭就沒辦法堵住這個木片。

“奶奶就是奶奶，藏得好隱蔽啊。”宋然在心裏感嘆着轉過身，準備上樓。

就在這時他在視線邊緣看見一個佝僂的身影。

是秦晴的奶奶。在樓梯下方的角落，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宋然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他咽了咽口水，輕輕往旁邊挪了一步。但這好像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頭髮花白的老人猛得跑上樓梯，向他衝來。

這會兒宋然也顧不上思考為什麼這位奶奶忽然能看見自己了，他攥着鑰匙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二樓，直接衝進秦晴奶奶的房間，接着回身把門狠狠合上。

在關門的前一瞬，他看見面無表情的老人伸出一隻乾瘦的手，似乎想阻止他，門一關上，她的手狠狠撞在門板上，“咚”的一聲，把宋然嚇得差點被自己的一口氣噎住。

只是跑了幾步路的功夫，他額頭上已經密密地冒出一層汗來，心跳也十分劇烈，他一邊深呼吸使自己平靜下來，一邊仔細聽着外面的動靜。

外頭並沒什麼聲響，但他確定老人家肯定還站在門口，他能看見老人的影子從門縫下透出來，形成怪異扭曲的一團陰影。而這扇門的質量一眼就能看出不怎麼樣，他撥弄着生鏽的門鎖，想辦法將它鎖上后就趕緊去開衣櫃。

好像意識到他在做什麼一樣，門外傳來重重的捶門聲，剛開始是“咚……咚……咚”，等宋然捏住鑰匙對準鎖眼時，就立即變成“砰砰砰砰砰”。

門板都快被捶裂了，宋然這時候反而鎮定下來，他一邊開鎖一邊想，這情節流程跟恐怖解密遊戲倒的確很像，只要在這BOSS闖進來之前解開謎題，他應該就能成功進入下一關。

他當然也不敢想要是不能該怎麼辦。

小巧的鐵鎖被取下，宋然一把拉開衣櫃門，他還沒看清裏面是什麼，就被一股惡臭熏得倒退了好幾步，而正在這時候，那扇門砰然倒地，那位不知道還是不是人的奶奶“嗬嗬”喘着氣走了進來。

但祂很快停下，祂和宋然的目光都落在從衣櫃裏掉出來的東西上。

那是一條捲起來的被子，米色的被面被洗得發黃，上面零落的一簇簇血色已經發黑，卻格外刺眼，被卷鬆開了一些，露出一隻慘白的滿是褶皺的手和幾縷花白的頭髮。

宋然屏住呼吸，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場景，終於明白停在兩天前的日記後面發生了什麼。

他恍惚間聽見祂嘆息了一聲，等他反應過來看過去時，祂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小姑娘。

“秦晴？”宋然喃喃。

“原來是這樣。”秦晴望着那捲被子，她臉上仍然沒有表情，但卻有濃重的痛苦和哀傷從某個更深的地方悄無聲息地湧出。

“這是我自己也無法掩蓋的傷口，”秦晴說，“現在我知道了這裏的真相，這一層大概很快就要崩塌，你趕緊走吧。”

宋然感覺到地面開始微微晃動起來，他知道時間不多，趕緊問道：“那兩個人在下一層的哪個位置？”

秦晴搖搖頭：“我雖然借霧娘的眼睛看到過他們，但他們太危險了，我不敢靠近，而那條線索是他們自己找到的，所以很遺憾，我無法確定他們的位置。”

“不過我能告訴你，這一層崩塌之後，下一層會完全由她把控，她現在還很混亂，只憑本能行動，你要儘快找到他們。”

宋然還想再問點什麼，但只是幾句話的功夫，樓房的晃動已經到他站不穩的地步了，他順着秦晴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個放過秦晴奶奶屍體的衣櫃好像黏在一大塊膠水裏似的，在劇烈的搖晃中紋絲不動，顯然，這就是通往下一層的入口。

宋然儘力維持自己的平衡，連滾帶爬地衝進了衣櫃，在他進入衣櫃的一瞬間，衣櫃門砰然合攏。宋然陷入一片黑暗當中，他屏息凝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猶豫着湊到衣櫃門縫上，張望了一眼。

門縫外好像站着一個人，上邊穿着暗紅色的衣物，下邊則是黑色的，也許是對方位置的問題，宋然沒有看到他的頭，而他的探測球里也沒有顯示，說明這個人不是紀煜城他們，也許就是個普通人。

他不敢開門，上一層的秦晴提醒過他，這裏會變得很混亂，就算門口站着的只是個普通村民，給他來個開門殺也不是不可能。

宋然準備在衣櫃裏躲到那人離開。他盯着門縫，全神貫注地祈禱：“快走吧快走吧……”。過了片刻，他驚喜地發現，那個人移動起來，他好像在轉身。

他轉身的速度非常慢，宋然盯着縫隙，逐漸睜大了眼，無聲道：“不會吧，這麼離譜？”

宋然看見了一個頭顱，一個被捧在手裏，貼着門縫與他對視的頭顱。

他渾身僵硬，感覺自己心跳都快停了，他看着門縫裏那隻渾濁眼珠，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要是在遊戲裏，他就是直接被怪堵門，除了回檔重來，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啊。

宋然一邊用胡思亂想緩解自己的緊張，一邊挪動了一下身體，他想看看這個都沒長在脖子上的頭還有沒有正常的生理功能，又或者自己在上一層的BUG身份還有沒有效。

事實證明，不管是什麼原理，起碼祂的視力還可以。他眼瞅着那顆眼珠也隨着他的動作微微轉了一下，嚇得他立即老實下來。

眼珠子也隨即不動了。宋然心裏發苦，看來掛是欠費了，他這麼一個普通人，可怎麼在這一層混啊。

但沒讓他苦惱太久，外面很快發生了新的變化。他聽見門開的聲音，似乎有人正拖着腳慢慢靠近他這裏。

與此同時，窺視着門裏的眼珠也發覺了什麼，它的主人捧着頭顱旋轉身體，似乎是去看那個進來的“人”了。

下一刻，一聲嘶啞的慘叫響起，外面傳來劇烈打鬥的聲響，宋然心頭一跳，這個進來的跟眼珠子似乎關係不行，趁這個機會，他得趕緊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