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燈佛堂
蘇管家從別院出來,沿着石板迴廊又前庭後院溜達了好一圈,這才換了身乾淨衣服去觀雲亭。
觀雲觀雲,坐觀風雲。
蘇府里繞水的亭子不大,但在東都卻還算有名,全因早些年老爺在位時,沒少在觀雲亭里板著臉罵人。
外人都說老爺這“觀雲”倆字寫得筆走龍蛇,就蘇四知道,這他娘不過是老爺醉了酒用掃帚隨手給糊上的,抹完還問自己,“這字認啥來着?”
近年老爺腿腳不便,也就偶爾來觀雲亭坐坐,撈幾條魚清蒸,今日,怕是也不會來了。
蘇管家照例點了三炷香,又滿了三碗酒,而後,對着供桌上的無名牌位好一陣失神。
蘇四本不姓蘇,是老爺當年的書童賜了姓,年輕時給老爺牽馬,歲數大了便幫着府上打理俗物雜事,蘇家上上下下敬畏他,管稱一聲“四爺”,卻很少有人問為什麼是“四”。
蘇管家忙完,又拎着酒壺選了塊石頭在水邊坐下,喝一口,往水裏灑一口,嘴裏還念念叨叨:“酒管夠!蘇家安好!”一臉的悵然。
“堂弟!快快快,今日你可得救我一命!”
蘇四聞聲瞥去,大小姐蘇離正風風火火拖着人路過,後頭那人披頭散髮,腰帶被人拽着,正一臉驚悚地望向自己。
蘇四趕緊轉過身去,緊閉雙目繼續念着:“酒管夠,蘇家……蘇家你們就別瞎操心了!”
……
被人拽着出了別院,又在蘇府里一通穿行,蘇錦隱約想起,這必定是大伯蘇伯安的獨女、自家堂姐蘇離了,只是這一言難盡的性子,又與尋常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大大不同。
二人停在西廂房前,蘇錦有心寒暄並暗示自己沐浴更衣才到一半,堂姐卻一把捏着自己臉頰示意收聲,她挽裙踮腳上前輕扣了幾下門環,回頭沖自己吐了吐舌,便聽房裏有人不悅道:“昨夜又去了哪裏?”
堂姐聞聲,陡然變得乖巧,柔聲答話,“娘親說啥,昨夜我不就在府上,還約了五郡主前來賞新菊,娘是不出門,都不知道雅園裏的花開得有多艷。”
“還有閑情賞花?也不看看自己,黃花都是快成了白鬢,又滿嘴誑語不怕佛主怪罪,將來是要進那拔舌獄的,呸呸呸……都說聖人畏因、凡人畏果,你卻是無知無畏。”
蘇離稍有慌亂,眨眼又道:“忘了忘了,賞花那是前日,昨日宮裏為賀公主出嫁,特意辦了秋獵,娘是不知道,好大的排場,光是車馬數百便排成了線……”
她雖說得盡興,卻聽屋裏不再搭話,興奮的聲音越來越小,大約到了最後,連自己都說得不信了。
屋裏好一陣沉默,才有話說:“你要真能受得住那禮節繁冗去秋獵也好,至少,比去聽風樓強,萬一有人家瞎了眼相中,管你應是不應,我都再去求娘娘賜婚……就不曾聽過有哪家女子不好女紅,偏喜歡扮成男兒相跑去喝花酒的,作孽了不是。”
這堂姐,果真是跳脫。
蘇離長自己三歲,生得劍眉星目也並不難看,還比平常女子多了份英氣,只怕是作風乖張了些才愁嫁。
見蘇錦古怪看着自己,蘇離咧嘴一笑,急忙又道:“娘!旁的且先不說,你猜,今日我帶了誰來?”
“哦,帶了誰來便請去前院好生款待,娘這裏太過清靜,莫壞了人家興緻才好。”
“娘還是見了再說!”
堂姐一腳踢在自己屁股上,房門撞開,滿屋裏的香火氣再關不住,撲面而來,萬千細針般扎入了人口鼻。
蘇錦愣在門口,迎面便看見一尊足足高了兩丈、雙手施印的旃檀佛像,佛像鎏金,佛前供大案擺了瓜果,又燃着三碗蓮花燈,意味前、今、來三生,如蓮的盤裏青油盈滿,燈火如豆,被風一吹,撲騰兩下便又筆直重燃。
“侄兒蘇錦見過大母!”蘇少爺見堂姐又欲抬腳,趕緊一跪到底,識趣得很。
老舊蒲團上跪坐着的婦人穿了身粗布麻衣,手裏拿着桐木犍稚,卻未見去敲身前木魚,她回頭來看,像煙氣里太濁,又像閉目太久暈了光,只迷茫看着,聽蘇離又說,“娘!你猜這人是誰?”
那婦人卻只白了一眼未多理睬她,從旁新拿了張蒲團放在身後左側,拍拍煙塵說:“錦兒先去佛前上香再來與我敘話,起初老管家來說,我還不信,又怕你路上顛簸勞累,轉念想想,便要多念幾日《地藏經》才打算去喚你。”
“是!”
蘇錦匆忙束髮正了衣冠,取來香燭,先在蓮燈上慢慢點燃,再匐在地上拜了三拜插入案中香鼎,這才肅穆跪在大母身後的蒲團上乖乖聽話。
白葛大衫扎得不緊,露出后腰發涼,他偷偷去摸,卻是身後堂姐在扯着擺角擠眉弄眼,蘇錦會意,恭聲說道:“大母見諒,侄兒本該一早來拜,只是不知大母會不會怪罪,又惶恐生了疑慮,要不是堂姐諄諄教誨又當頭棒喝,侄兒……侄兒不孝!”
自家女兒何曾這般心細過,大母奇怪看了兩人一眼,真是一家子人、作一模子怪,也不說破,她道:“還算省事,那你也來跪着吧!”
這次蘇離不敢多嘴,自己取了蒲團也跟在身後跪下,還討巧先用手梳完大母的衣皺,又輕輕幫人敲着脊背,模樣溫順得反常。
“錦兒這話,莫非要將大母羞死?”
“侄兒不敢!”
大母拉過自己的手去,生繭的拇指揉在自己手背上,“你大伯去了之後,我便在佛前跪了下來,這十幾年,你大母只恨到了家破人亡才知道收斂跋扈,也時時在想,當年不行那些好勝之事該有多好,你大伯不死,二叔他也不離家……只是到了今日,才懂一家人和氣平安才最好!”
大母語氣平靜得出奇,說著話,不覺兩行淚水已順着臉頰牽成了線,又串串濺在乾枯的蒲團上,止也止不住。
“大母!爹的話我太小記不住,娘臨終前卻有說過,生是蘇家人,死是蘇家魂。不僅她是蘇家兒媳,要侄兒哪怕死,也要重回蘇家門認祖歸宗以了心愿,又說,她欠了您一句‘嫂嫂’,旁的,都不準侄兒再提。”
“不提不提!你娘教得好,教得好呀!”
娘親交代得不詳實,陳年舊怨蘇錦也只知道個大概,過往如何不究,眼前的大母哭哭又笑笑,情真意切作不得假的。
她把腕上的一串佛珠撥得飛快,又念了段晦澀難懂的經文,這才平復,“大母高興,觀錦兒身姿濯濯又面目神采,佛語說相由心生,只一看,便讓人想起二叔當年儒雅,我家錦兒定然也是差不離的。”
說起二叔,大母又道:“離丫頭!你要記住,你父跟二叔當年,那是真真正正的骨肉手足,一口餅到了嘴邊也會掰扯成兩半……”
“娘放心,我省得!”
“還有,入秋轉了涼,看看錦兒那邊衣物日用可還有缺,太公那裏我管不了,但誰要是暗地裏虧了我家錦兒,你便來與我說,看我不打斷他狗腿!”
這話聽得蘇離脖子一縮,只知道府上老人都怕娘親怕得要死,可奇怪得很,明明記事以來娘就只知道窩在佛堂里念經禮佛,看着也慈眉善目……但方才橫眉一瞬,又真真嚇人。
“娘放心就是,便是蘇弘毅那小子膽敢放肆,我也能揍得他幾月卧床不起。”
看蘇離繃臉捏着拳頭,果真隨了他爹女生男相,大母破涕一笑,又嘆自己竟不知不覺犯了嗔戒,說:“弘毅本性純良也不是不識禮數,只是缺了人管教而已……聽說,北邊那風沙呀,大得很,錦兒這些年肯定受了苦,錦兒?錦兒……”
再看時,那蘇錦連日勞累,又洗浴放鬆過後,竟然偎着蒲團靠在一旁睡著了,半敞的胸膛筆墨新寫着“笑傲江湖”四個大字。
痴兒!
母女兩相視而笑,覆上輕披,見他髮帶散落,大母用手輕輕從頂而下次次撫着,目光遊離盯着蘇錦腰間的半枚玉佩。
博山侯當年從龍,屢屢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功莫大焉,太祖感念賜了蛟龍佩,又一分為二,將龍首傳於長子一脈,龍尾給了二叔蘇仲瑾,說好功祿代代傳,今日,龍尾這半枚總算得了見。
大母繼續敘話說:“蘇府二子呈龍,離丫頭你是不知道,當年在這東都城你爹和二叔他……囂張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