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宋老實和方旭
凌晨四點左右,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間段。
夾山峪,村子算不得大,有大大小小三四百院子,但有部分空置,分佈在夾山與跑馬嶺形成的小小山谷內。
村子中央,村長家的院子裏站着十一個人。
十個身穿黑色鑲紅邊短打的漢子舉着火把,把院子照的亮如白晝。白須白髮的村長穿着一身黑色鑲紅邊的長衫,額頭上繫着一指寬的紅色綢帶。
老村長打量着舉着火把的十個人,九個中年,一個不比自己年輕的老傢伙,而且,高矮胖瘦啥樣的都有。衣服雖然同樣的樣式,但新舊不一。
老村長暗暗嘆氣,夾山峪,敗落到連身形近似年齡差距不大的十個領路人都湊不出來了?
更要命的是,這些人滿臉麻木,顯然,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並沒有報太大希望。
老村長咳嗽一聲,道:“都打起精神來,別一個個哭喪着臉,今年咱們村好歹有黑子和小二兩個開了下丹田,一定能搶到一兩個名額。”
十個人看着老村長,不言不語,目光沒什麼波瀾。
老村長再次嘆氣,舉起巨大的鼓槌,朝着旁邊的大鑼猛力揮動。
破了了了了了……
破了了了了了……
鑼……是壞的,敲擊時發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老村長更絕望了,一旁十人士氣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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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鑼的響聲驚醒了靜謐的山村,不一時,人們紛紛起身,小村子裏燃起了點點火光。
每個人都知道,今天有一件很特別的事情要做,得提前兩個小時吃飯。
一座普通的小院子裏,老人端着簸箕,推開屋門走出,不時彎腰咳嗽幾聲。
老人嘴裏發出啵啵啵啵啵啵的聲音,幾隻雞鴨鵝聽見動靜,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咯咯咯嘎嘎嘎鵝鵝鵝的叫着,圍到老人身邊。
老人從簸箕里抓出一些癟谷,撒下去,雞鴨鵝瘋狂地爭搶起來。
老頭叫宋老實,矮墩墩的身材,腰背有點佝僂,不高,但很壯實,手大腳大。臉上有種大病初癒的蒼白,皺紋很深,這使得不到六十的他,看起來七十歲都不止。
從他那身補丁摞着補丁的衣服可以看出,他家境算不得好。
喂完了家禽,宋老實端着簸箕轉回房間,再出來時,手中提着白色打着幾個黑色補丁的布袋。
他慢悠悠來到位於院子左邊的牲口棚中,把布袋裏的黑豆倒到食槽里。
嘩啦啦!
牲口棚里,躺在草堆里睡覺的老騾子聽見動靜,耳朵動了幾下,一骨碌爬了起來。
騾子是一頭馬騾,老得毛都發白了,瘦不拉幾的,沒有一點點馬騾該有的威猛壯碩。
老騾迅速來到食槽旁,低頭看看食槽,抬頭看看宋老實,又低頭看食槽,抬頭看宋老實,然後又看食槽,再看宋老實……
打了個響鼻,高昂着頭顱,轉身,屁股衝著宋老實,不吃!
宋老實翻個白眼兒,轉身又進了屋。
老騾身子沒動,腦袋卻向後看了看。
宋老實出來時,手中提着個葫蘆,老騾看見了,立馬轉過身來,甩頭打着響鼻,蹄子不停刨着地面,兩隻大眼睛中充滿了渴望。
葫蘆上有着斑駁的痕迹,厚厚的包漿,顯然也是個老物件兒了。
砰,宋老實拔開葫蘆塞子,一股濃烈的酒香傳出,老騾伸長了脖子,嘟着嘴唇湊向酒葫蘆,噦呵噦叫着,顯得更為急切。
宋老實道:“就一口啊,就一口,這可是好酒,你不能多喝。”
說著,把酒葫蘆嘴湊到老騾嘴邊,微微抬高酒葫蘆肚子。
老騾嗅嗅酒香,目光中閃現出一絲絲迷醉之色,突然張大了嘴巴,嘎嘣,一口大黃牙咬住酒葫蘆,猛然仰起頭來!
只見那微微泛黃的酒漿嘩啦啦流向老騾碩大的嘴巴,連個艮都不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長鯨吸水,又見長鯨吸水!
“行了行了,你給我留點兒!”宋老實急眼了,跳着腳把葫蘆奪了過來。
老騾伸長了脖子,絕望地看着酒葫蘆離它越來越遠,噦呵噦嘶叫連連。
宋老實掂量着酒葫蘆,一臉肉疼的樣子
老騾見酒是喝不到了,不由拉長了臉,不爽地打個響鼻,嘴巴抿起兩粒黑豆,有一下沒一下的嚼着。
宋老實拿袖子擦擦酒葫蘆,心疼的臉色發白,道:“你這孽障,這可是臭小子給老夫買的仙人醉,三十年陳釀的,我都捨不得喝,你一口就給我乾沒了一大半,你可真狠啊!”
老騾拿眼珠子瞥了他一眼,打個響鼻,狀似不屑。
宋老實不由悶哼一聲,不理會這個大牲口。
然後,他看看酒葫蘆,聞着酒香,眼神中流露出濃烈的渴望,喉頭滾動,直覺口齒生津。
想了想,他嘆一口氣,把酒葫蘆系在腰帶上,如今不比從前了,從前沒人管,現在有人管了。
可是,嘴裏總覺得缺點什麼,老頭不由得又摸摸酒葫蘆。
然後,他如同做賊一般微微縮着脖子,扭頭看看房間方向,弓着腰躡手躡腳來到屋門處,輕輕打開門,閃身進去。
不一時,宋老實老臉笑成菊花,弓着腰顛顛兒的跑了出來,手掌拿着一根足有兩尺長,鍋子如小茶碗般巨大的大號煙袋。
隨後,他一溜煙鑽進廚房,迫不及待的裝了滿滿一鍋子煙絲,從懷裏掏出火摺子點燃了煙。
深深地吸一口,眯着眼睛,把煙氣憋在肺里好半天,才緩緩張開嘴,吐出一連串煙圈。
老頭面帶笑容,看着一個個煙圈緩緩消散,顯得很滿足。
突然,嘎吱一聲輕響傳來,在宋老實耳中,卻不亞於晴天霹靂。
“呃……噗……咳咳咳……”
正屋,略顯清瘦的青年推開門,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如夢遊般走出來,下台階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這時候,劇烈的咳嗽聲傳來,頓時把他最後一點睡意衝散,他循着聲音大步向廚房走去。
推開門,咳嗽的不成樣子的老頭兒的身形映入眼帘,聞着濃烈的煙味,即便忽略掉被老頭兒藏在背後卻並沒有藏嚴實的煙袋鍋子,方旭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無語的搖搖頭,方旭扶着老頭兒,為他拍背順氣。
“我說……你就不能再忍兩天嗎?病還沒好,你過兩天再抽行不行?”
好容易,老頭兒喘勻了氣,他訕訕地看着方旭,賠笑道:“嘿嘿,我就抽了一口,嘿嘿嘿。”
方旭點點頭,面無表情,那眼神分明是,你覺得我會信?
也不廢話,他伸手強行把煙袋從老頭兒手中奪過來,轉身就走。
眼見得煙袋離自己越來越遠,宋老實只覺心臟抽痛,他一手攀着門框,一手撫胸,臉色煞白,紅着眼圈,張嘴發出了一聲痛苦地呻吟。
老頭子很委屈,我明明就抽了一口啊,你咋能不信我呢?他表示自己生氣了,哄不好的那種。
飯都吃了一半了,他一句話都沒跟方旭說,不論方旭怎麼逗他。
方旭嘿嘿一笑,心說我還治不了你?
“咳咳……”假咳兩聲,方旭道:“司徒姑娘……”
老頭兒頓時來了精神,道:“怎麼樣怎麼樣?菀菀怎麼樣?我告訴你啊,司徒宇那個小鬼不地道,當年他爹是我手下小弟,他見了我叔叔叔叔的叫得可歡實了,可現在呢?你看看他那個態度,愛答不理的,我暗示了好幾次,他竟然裝着不明白,簡直氣死老夫了!我跟你說,你爭點氣,把菀菀拿下,氣死那個兔崽子!”
方旭聳肩,道:“你想啥呢?人家司徒姑娘又看不上我。”
老頭頓時氣結,“那麼漂亮的姑娘,你怎麼就看不上呢?啊?這半年我給你介紹了多少姑娘了,你怎麼就都看不上呢?這麼大的人了,你想單到什麼時候?你怎麼那麼不省心啊你!你想氣死我不成?”
方旭差點被他連珠炮般的口水給噴懵了,忙道:“你聽仔細了,是她看不上我!”
“我tui,我還不知道你?每次相親,你都說人姑娘瞧不上你,哪次我打聽打聽,不是你瞧不上人家?你蒙誰呢你?”
“我……這次真是司徒姑娘瞧不上我,人家說了,讓我不要糾纏她,人家說了,嫁人最次也要嫁給二十三家的!”
“你覺得我會信嗎?啊?那麼好的姑娘,人聰明,有靈性,而且品性端良,很有賢妻良母的潛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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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山峪村子前打穀場上,老村長帶着十個打着火把的領路人,等待着人們集合。
當天色開始泛白時,打穀場上站滿了人,不再有人趕來。
此時,村長與領路人在中央,他們面前站着一群黑衣短打的青少年,村裏的老老少少圍繞着他們站成一個大圈。
看了眼天色,老村長掃視眾人一周,又打量站在他面前的青年,數了數,只有十六個,不由皺眉,又掃視一眼,道:“方旭和老宋呢?”
眾人在人群中尋找,沒有發現,一個大胖子高聲道:“村長,沒見到!”
老村長頓時生氣了,道:“這個老宋,什麼時候能靠譜點?黑子,你去叫一叫!”
着黑衣短打的高壯青年點點頭,轉身絕塵而去。
不一時,宋老實與方旭跟黑大個一同趕到。
老村長瞪了眼宋老實,見方旭穿着一身白色長衣,頓時皺眉,道:“方旭,你衣服呢?”
方旭道:“村長,衣服忘在孤憫院了。再說了,我又不是主力,就是坐冷板凳的,今天都不需要露面,以後需不需要也難說,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