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

兒子

放羊的張德死於一場沙塵暴。

羊是村裡巨六家的。沙灣村的人都養羊,巨六家養羊是用來給兒子說媳婦兒的,兒子巨小六十六歲跟人打架,傷了一隻眼睛,說媳婦兒就有點難。巨六兩口子並不灰心,他們養羊,養駱駝,啥值錢養啥,只要有錢,兒子巨小六就不會打光棍。

據巨六家的講,沙塵暴起時,放羊的張德在黃花崗一帶。那兒草多,雖是離村莊遠點,可草多,放羊的張德必須把羊趕到草多的地方去。這是他跟巨六家的約定,要不巨六家是不肯花每月一百塊的工錢雇他的。放羊的張德剛把羊趕到黃花崗,沙塵暴就來了。這事誰也沒辦法,你住在這破地方,就得習慣這破天氣。巨六家的這麼說。

怪就怪那隻羊,那隻叫大雄的公羊是羊群的家長,地位比巨六還高,也比巨六瀟洒。它統領着一百多隻羊,浩浩蕩蕩地進出在沙漠裏,讓巨六感覺到它才是兒子未來的希望。重要的是它還能為所欲為,羊裏面的一百隻母羊,都是它的嬪妃,喜歡哪個上哪個,巨六管不着,張德更是管不着。巨六家的更是巴不得它天天上,這樣繁殖的速度才能快一點,巨小六的媳婦兒也就來得快一點。偏是這些日子,羊裏面又多了只公羊,是張德撿來的,張德沒讓巨六家失望。他居然白撿了只羊,還是隻身強力壯能配種的公羊。

這隻羊叫小雄,張德給起的。

小雄看上了小花,追屁股後頭攆了好幾天,想上,小花也願意,它正在發情。大雄不樂意,大雄當然不樂意,張德撿小雄它就不樂意,抵了張德一角。張德疼了好幾天。看見小雄那個騷樣,它一角抵了過來,兩隻羊幹上了。

沙塵暴就是這時颳起的。

兩隻羊越干越猛,沙塵越刮越猛。張德想把羊趕到黑刺窩裏,相對安全點,羊群只顧了看熱鬧,不走,張德急了,拿棍子打大雄,張德捨不得打小雄,小雄是他撿的,等於他兒子,大雄是巨六家的,就如同巨小六,張德看不慣巨小六,更看不慣大雄。張德看不慣這些比他舒服好幾十倍的東西。

張德一棒子下去,禍亂就出來了。他打中了大雄的眼,風太大,迷了張德的眼,沙塵刮進眼睛裏,啥也看不見,張德憑的完全是一口氣,一份感覺。他沒想到,他打中了大雄的眼,一股血冒出來,噴在了張德臉上,很腥,很熱。張德知道惹禍了,丟了棒,愣在那兒。張德愣的工夫,沙塵暴越大了,風要把沙漠掀起來,不只是呼呼地響,排山倒海。張德沒見過這陣勢,他不是沙漠人,當然沒見過這陣勢。

張德愣着,大雄卻醒了,大雄看清攻擊它的不是小雄,是張德,頭甩了一下,又甩了一下,就把憤怒摔給了張德。

大雄對張德是有憤怒的,張德老打大雄,只要大雄跟母羊好,張德准打它。大雄放棄小雄,一頭朝張德撞過來,愣着的張德沒防範,重重地讓大雄撞倒在地上。這時候黑風起了,黑風是沙漠裏最駭人的風,一刮起來,昏天黑地,能把世界吞掉。張德爬起來,還想把羊群趕到黑刺窩去,大雄的報復就來了。

大雄不是一般的羊,這點巨六忘了跟張德交代,大雄要是發起狠來,巨六它也往死里抵。誰壞它的好事它就不讓誰活,這是大雄的邏輯。

大雄追着張德,滿崗子跑,沙塵暴幫了大雄,相比張德,大雄更習慣沙塵暴。張德一頭撞進枯井的時候,已是這天的中午。大雄追着它,跑了將近兩個時辰。

巨六家的手指亂舞,唾沫橫飛,站在院門口跟警察和村人這麼講。

警察是和福叫來的,和福家的非要和福這麼做,和福也沒辦法。按說,死了一個放羊的,用不着驚動警察,給人家點錢,說幾句好話,這事也就了了。況且張德六十了,六十的人還能活幾天,早死遲死一個死,反正是羊攆死的,又不是巨六家害的。叫了警察就不一般,警察一來,這事就複雜了。八爺就罵,挨炮的和福,沒球事幹了,叫哪門子警察?八爺自然要罵,警察一來,他就成了閑人,這檔子事又輪不上他說了,能不罵?八爺哪裏知曉,和福家的這樣做,有她的道理,這道理還是因了一隻羊,後來人們才知道,那隻叫小雄的公羊是和福家丟的。

你說得倒好聽,誰信?

巨六家的正講着,和福家的突然插話。

和福家的,話可要往好里說,你啥意思?

啥意思?刮沙塵那陣,你在哪?炕上吧?張德打大雄,你親眼見過?

巨六家的一下就啞了。和福家的說得沒錯,刮沙塵那陣兒,她果真是在炕上,挨炮的巨六,白日也不放過。

警察咳了一聲,警察怕和福家的跟巨六家的吵起來。警察是鄉里的警察,最怕處理女人們吵嘴的事。巨六家的,張德是哪裏人?他問。

山裡人。巨六家的咽了口唾沫,她說了半天,嘴早幹了。

哪個山裡?警察已經在辦案了,他還像模像樣地掏出一個本子。

巨六家的想了想,又咽口唾沫,山裡就山裡,有幾個山裡。

說不上了吧,我就知道你說不上。和福家的馬上給警察幫腔。

巨六家的真像是說不上,她白了和福家的一眼,有點扭捏地看警察。警察三十來歲,個兒高,人長得也受看。

我問你哩,說。警察看見巨六家的盯着他,臉紅了下,態度有點不友好。

山裡大着哩,說啊,到底哪個山裡?和福家的又插嘴。

和福家的你夾嘴,關你啥事,死的又不是你爹。巨六家的本來就心慌,一聽和福家的沒完沒了刁難她,氣就來了。

王蘭英,罵誰哩?!和福家的馬上較了勁,喊出巨六家的真名,而且還嘗試着要撕巨六家的嘴。

這場熱鬧很快叫警察給止住了,警察是個很負責的警察。放羊的張德死了,死在他的轄區里,他必須把事兒搞清楚。巨六家的還想罵,警察咔嚓一聲,拿手銬把巨六家的帶走了。

我父親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大年三十。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從遙遠的地方趕來,陪父親過一個團圓年。父親老了,有點寂寞,總是拿一些沒頭沒腦的故事給自己解悶。坐了一天的車,有點累,我說睡吧,還沒等父親答應,我就睡著了。

夜裏做夢,夢見了兒子。對了,我已有了兒子,一個很不錯的傢伙,揚言將來要做中國的福爾摩斯。

大年初一,兒子打來電話,老爸,爺爺是不是又給你講故事了?我嗯了一聲,兒子纏着要聽,我只好簡單複述一遍,可能我的複述有問題,兒子在那邊連打幾個哈欠,沒勁,他啪地掛了電話。

我正在幫父親收拾屋子,兒子突然又打電話問,那個放羊的張德,他來自哪裏?

放羊的張德到底來自哪裏,我對此一點沒興趣,父親卻興趣很大,他拉過我,接着又講。

這是個大問題,不只巨六一家說不清,包括八爺在內的沙灣人,也都模稜兩可。巨六家的交代,放羊的張德是她撿來的。有天早上,巨六家的讓尿憋醒了,跑出來撒尿,剛把褲子抹下去,有個黑影就在她眼前閃了一下。那還是年前的事,大冬天,巨六家的記得很清,漠風都把她的屁股凍疼了。巨六家的以為是賊,喊了一聲,巨六撲出來,一把撕住了黑影。後來一審問,他不是賊,他說他是張德。巨六家的話讓警察疑惑了好一陣子,後來沙灣人證實了這點。八爺說他也看見過黑影,躲在他家羊圈外的草棚里,不過他沒抓。可一問這個張德到底是哪裏人,誰也說不上。包括和福家的,警察一問也結舌。是啊,放羊的張德年前就來了,這都給巨六家放了半年的羊,都跟沙灣人混成一家子了,咋就沒人操心過他的來處呢?

父親這樣嘆了一聲,接著說,放羊的張德真就是山裡人。警察弄清這點已是好幾個月以後。這期間,巨德兩口子都像犯人一樣被警察關在拘留所里,他家的羊以每天一隻的速度被當做辦案經費。這還不算,有五十隻被一次性趕到了殯儀館,天太熱,警察絕不能讓沙漠的日頭把張德化掉,按照他們的辦法,張德被放進縣上殯儀館的冷凍櫃,費用暫時拿羊頂。

一個叫於化的警察帶着人走進山裡石秀家,石秀正在太陽下撕一堆破棉花,媳婦來渙子蹲牆角下,好像正為某件事苦悶着。叫於化的警察掃了一眼院子,問,你叫石秀?石秀說我叫石秀,啥事?

你男人叫張德?

我沒男人。

叫於化的警察讓石秀嗆住了,來之前,他已打聽清楚,石秀就是張德的女人,可石秀說自己沒男人。叫於化的警察馬上明白,山裏的石秀跟男人張德鬧過矛盾。這一點很快被證明,山裡人圍着叫於化的警察,七嘴八舌,就把張德的事情說清楚了。

張德是讓石秀氣走的,張德愛耍牌,山裡男人都愛耍牌,這沒啥大問題,不耍牌日子咋打發?山裏的日子又這麼難打發。可狗日的石秀,她不讓張德耍牌,張德耍牌遲了她把張德關門外頭。張德還睡過草房,大冷的天,她不讓張德進屋,不睡草房睡哪,難道睡媳婦屋裏啊?山裡人說到這兒,嘩一下笑開了,笑得很浪。

叫於化的警察再次走進院子,問石秀,你男人張德呢,啥時走的?

死了!

這女人,真不是東西。叫於化的警察心裏罵了一句,要出門,看來,張德的死不怪巨六家,應該通知山裏的警察把張德拉回來。一直蹲牆角的來渙子看見警察走,突然跑出來,一把抓住於化,我公公出啥事了,他是不是死了?

是啊,張德是不是死了?山裡人也都伸過脖子,很關心地問。

叫於化的警察想了想,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搖了搖頭。他覺得這趟山裡來得不值,應該聽上巨六家的話,直接讓石秀過去認屍就行了。

石秀她沒去認屍,石秀她當然不會去認屍,叫於化的警察後來才清楚,張德的死跟石秀有關係,關係很大。可當時他沒這麼想,他只急着讓石秀來認屍,或是讓山裏的警察把張德拉走。因為巨六家的羊不多了,為辦這件案,他們快要把巨六家的羊花光了。巨六的兒子巨小六很不高興,整天拿一隻眼睛狠狠瞪他們,花的可是他的媳婦兒啊。

石秀不來,叫於化的警察只好找張德的兒子。山裡人說,張德讓石秀逼出門后,他的兩個兒子找過,找了十來天,也去沙漠一帶打聽過,看是不是跑沙漠裏給人家放羊了。結果他們沒打聽到,他們又急着出門,就把這事給扔下了。

這不怪張德的兒子,兩個兒子都有自己的家,也都有自己的日子,不出門掙錢咋行?

我同意父親的觀點,誰都有自己的日子,有時候,有些事,也都是迫於無奈。比如父親,他要是樂意跟我們走,我是願意接他走的,可他不樂意,我也沒辦法。

警察在新疆找到張德的兩個兒子,一個叫大雄,一個叫小雄,跟兩隻公羊的名字一樣,這事有點意思。警察沒說張德死了,怕他們難過,只說張德出了點事,讓他們回去處理。大雄說,我工地上忙,請不上假。小雄說,我要是一走,幾個月的工錢就沒了,工頭狠着哩,半路上走了一分錢不會給,你說咋辦?

叫於化的警察說,不行,你們得回去。

大雄跟小雄說,要不你回去,反正也不會是大事,來去的車費算我的。

小雄氣呼呼地反問,你咋不回去,他不是你爹?

警察看他倆要吵起來,這才實話實說,張德死了。

死了?

叫於化的警察應該把兩個兒子直接帶到沙灣村,那樣事情就不會變複雜,可兩個人非要說先回去一下,這一回去,事情變了。

先來的是大雄,他在巨六家院子裏轉了一圈,前前後後看了一遍,發現沙鄉人就是沙鄉人,比山裡人富,富幾倍。巨六給他敬煙,他不抽,巨六家的給他倒水,他不喝。最後,他當著八爺的面,問,我爹是給你家放羊?

嗯。巨六趕忙敬煙,這段日子巨六見人就敬煙,害怕一不敬就又被關到派出所去。

大雄打開巨六的手,問,你知不知道我爹是來沙鄉做啥的?

做啥?巨六趕忙弓下身子,這事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張德快要凍死了,快要餓死了,張德說他三天沒吃一嘴五穀,從山裏到沙鄉,一百多里路,他是走來的。張德說快給我口飯吧,我在這村裡爬摸了幾天,愣是張不開嘴要一口飯。

真不知道?大雄又問了句,巨六說我真的不知道。

好,到了法庭上,你就知道了。大雄突然丟出一句話,把一屋子的沙灣人給嚇愣了。

有話好好說,這娃,有話好好說么,哪門子個法庭,看把話說的。八爺趕忙取活兒,生怕讓大雄一句話把事情給說死了。

這時候巨六家的羊叫了一聲。羊關圈裏好些日子,沒警察的話,不能隨便趕出去放,再說巨六家哪還有人放?巨小六掄起棍子,照頭給了羊一棍子,我讓你叫!

打羊做啥么,你個爹爹!巨六攆出去,巨小六扔下棒跑了。八爺又說了句,喝水,娃,先喝水。

接着來的是小雄,一進門就哭喊,我的爹爹呀,你讓我找得好苦——哭完了,忽然問巨六,錢呢,錢呢?

錢?沙灣人全都豎起了脖子。

等弄清大雄小雄的意思時,沙灣人跳了起來,包括和福家的,這次也站到了巨六家這邊。聽聽,這是人話么?你爹有錢?你爹有幾萬塊錢?不怕把你個山裡鬼羞死!呸!和福家的呸了一口,接着罵,把你兩個無義種,爹丟了這長時間不來找,這陣倒知道剋人了——

誰剋人,誰剋人?!大雄忽然跳起來,撲向和福家的,小雄趁沙灣人不注意,快快往衣服里塞了一包煙。

父親的故事講到這兒,我忽然有了興趣,這兩個做兒子的,他們安了怎樣的心?

按父親的說法,錢的事是個騙局,徹頭徹尾的騙局。你想想,張德要是有錢,能跑沙漠裏給人家放羊?我想也是,張德他怎麼會有錢呢,這不純粹一個笑話么。

可警察不能這麼想。叫於化的警察一看事情起了變化,忙把眾人支開,坐下談,有啥話坐下來談。說著,叫於化的警察掏出了本子,一想不對勁,又讓邊上的助手鋪開了筆錄紙。

這天巨六家又殺了一隻羊,用來招待大雄和小雄。殺羊的時候,巨六的兒子巨小六眼裏充着血,由於他一隻眼壞了,另一隻就讓人老覺得也不正常,誰也沒把這事當個事。

大雄和小雄這次沒客氣,既然話說了出來,就不能客氣,他們接連啃了好幾塊羊骨頭,又喝了兩碗羊肉湯,這才嘴一抹,跟巨六說,甭以為你殺了羊我們就不告你,如果事情處理不公平,我們還要告。

大雄和小雄提出的條件是,巨六家必須先把他爹身上的錢交出來,交出來才有得談。

多少?叫於化的警察又問了一遍,到這時,他還沒弄清放羊的張德來時身上到底有多少錢。

一萬二。大雄咬了下牙,說。

一萬三。小雄恨恨糾正道。

一萬二。

一萬三。

一萬二……就算是一萬二,那一千不要了,白送給你們。小雄最後說。

巨六家的一把撕住大雄,巨六家的看上去要瘋,巨六怯怯站邊上,他讓這個數字嚇懵了。

叫於化的警察先是採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他小心翼翼勸兄弟倆,話不能亂說,凡事得講證據,我去山裏調查過,好像你們的父親是……是因為沒人養活才給逼出來的。叫於化的警察一狠心,就把關鍵的一句話講了出來。

這下張德的兒子們不依了,大雄先跳起來,你說啥,你再說一遍!沒人養活,沒人養活我們是幹啥的?!

小雄惱得更厲害,他差點撕住於化的脖子,你放屁!他這麼罵了一句,接著說,我爹跟我過着哩,我媳婦兒天天侍候着他哩,你去山裏問一下,哪點虧待他了?

大雄趕忙說,功勞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逢年過節的,我哪次沒盡心?去年過年我還割過二斤肉哩。

一提肉,把小雄的不滿抖了出來,你提的那叫肉?吃下去差點沒把我媳婦兒拉死!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嚷了起來。叫於化的警察沒攔擋他們,點了煙,邊抽邊聽。這期間就聽見巨六家的羊又叫了一聲,是只母羊,好像很心疼地喚它的兒子。

張德的兩個兒子吵了一陣,忽覺跑了主題,再一看屋裏人的臉,猛地噤了聲。半天,大雄不甘心地說,反正得給錢,沒錢說啥也是閑的。

小雄剛要伸手拿桌子上的煙抽,巨六家的騰地搶了煙盒,打門裏扔了出去。

屋子裏的空氣有點僵。叫於化的警察終於抽完了煙,笑着說,你們的意思我都聽清了,你們無非就是說你爹拿了一萬多塊錢,來沙漠買羊,現在人沒了,錢也沒了,是這個意思吧?

是這個意思。兄弟倆趕忙點頭。

可這事你們說了不算,我得去山裏調查。叫於化的警察賣了一個關子。

調查就調查!大雄顯然心裏有底,說出的話底氣很足。小雄這次沒言喘,他的煙癮犯了,思謀着該不該把懷裏的煙掏出來抽。

叫於化的警察這才起身,那好,現在跟我去看你們的爹。

不去,事情說不明白,我哪也不去!大雄說。

有啥看的,人都死了,有啥看的。小雄憤憤難平。

按照程序,叫於化的警察又跑了一趟山裡。奇怪的是,山裡人全都改了口,再也不說張家兄弟的壞話了,問及買羊的事,都說不知道。興許他們家真有錢,真要買羊哩,這號事誰也說不準,張德的鄰居這樣說。

石秀還是那個樣子,不哭,不鬧,就一句話,死了就死了,早該死。來渙子一直躲在自個屋裏,一次也沒出來。叫於化的警察這次多了個心眼,將張德兩個兒子的家仔細看了一遍。大雄分開單過,四間房,一個小院子,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小雄跟張德夫婦合著過,但家裏擺了兩套做飯的家什,很明顯,住是一個院裏住着,吃卻是各吃各的。果然,做飯的時間到了,石秀自個點了火,來渙子那邊也點了火,炊煙裊裊中,沒人留着於化吃飯。

叫於化的警察村子裏走了一遭,就發現山裡這樣的人家很多。有氣力有錢的全都分開單過,沒氣力沒錢的暫時先委屈在一起,不過孫子全都是爺爺奶奶拉的。巷道里站着一夥小媳婦兒,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看見叫於化的警察,嘩一下散開了。

父親講到這兒,暈眩症突然犯了,我趕忙陪他到醫院,作了一番檢查。還好,父親是講得太激動,差點犯了**病。輸了一瓶液,好點了,醫生告訴我要小心,這種病最怕激動。這中間我接到妻子電話,催我回去。

轉眼到了初五,父親的故事還沒講完,因為惦着年後調整班子的事,我對放羊的張德突然沒了興趣,愛咋咋去,關我屁事。這天我正在收拾東西,父親進來了,無言地看我一會,忽然興奮地說,那個石秀,那個石秀你猜咋回事?

還能咋回事,沒感情唄。我順口敷衍了一句。

不對!父親突然恨恨的,一把拉過凳子,坐在了我對面。

照父親說,石秀對張德有感情,還很深。張德以前在隊裏當會計,念過書,有文化,生產隊那會,張德很吃得開,莊稼地里一點苦不受,整天只要提個算盤,拿個賬本,就有飯吃。紅白事兒更是少不了他,這樣的人在山裏叫人才。石秀跟着他,沒少享福,乾的活輕,掙的工分卻多,年底一分紅,別人家吃不飽,他家還有剩餘的。可惜了,一個包產到戶,把好日子給包沒了。張德幹不了活,石秀又怕幹活,日子很快垮下來,不過石秀沒怪張德,石秀愛張德,過苦日子她也愛。問題是兒子大了,要說媳婦兒,要蓋房,石秀不能再愛張德了,她逼着張德下田犁地,上山砍柴,閑時出門搞副業,給兒子掙媳婦兒。張德因為打工要不上工錢,差點凍死在路上,回來石秀沒說一句愛,差點沒把他罵個半死。瞅着別人家的兒子一個個說上媳婦兒,自己的兒子還打着光棍,石秀恨不得把張德賣了,拿去說媳婦兒。大雄的媳婦兒是張德賣血買來的,當然不全是,但至少有一部分彩禮,滲着張德的血。這事張德一直沒跟石秀說,後來有一次,忍不住說給了來渙子。

來渙子是張德拿六千塊錢從岷縣領來的。岷縣更窮,老早就有讓外地人拿錢領媳婦兒的規矩,合上給媒人的,一路的花費,總共花了一萬多。這時候張德快六十了,打不動工,犁不動地,按山裡人的說法,成了個廢人。

廢人張德開始吃不上飯,媳婦不讓他吃,石秀又沒飯給他吃。家裏的糧食都讓討債的拉走了,都是娶媳婦時欠下的債,還揚言要拆房子。媳婦罵他是窮鬼,瞎了眼才嫁進來,石秀罵他是吃屎長大的,咋就不知道手裏捏幾個錢,要是有錢,兒子媳婦能這樣?吃不上飯的張德開始耍牌,耍牌可以蹭上別人家的飯,手氣好時還能贏幾個小錢。當然,耍牌最大的好處是可以避開罵,媳婦的罵,兒子的罵,石秀的罵。張德被罵急了,張德被罵得不想活了。張德最終還是沒躲開,不但挨了更重的罵,還挨了打,哥哥喲,挨了打,媳婦跳起就扇了他一個耳刮子,兒子呢,兒子大雄躲在一邊暗中撐勁兒。

父親講得很激動,我怕父親的暈眩症發,爸,不要講了。

不,要講。

父親的故事讓我一陣難過,說實話,我心裏挺氣的。做兒女的咋能這樣!我真是想像不出,張德的媳婦扇張德的情景,不敢想的呀。那個大雄,那個大雄他居然暗中撐勁?

我的手機響了,老婆氣呼呼說,你咋還不回來,這個家你要不要了?!

我是初七回的家,不能再遲了,這麼些年,我都是三十來初一走,最多也就到初二。今年因為一個放羊的張德,居然留了這麼長日子。

初六我陪着父親,去看他一個同事,就是那個叫於化的警察,他現在已是沙鄉那個縣的公安局副局長。看到父親,他笑着迎上來,老領導,你還好么?

好,好,好得沒法說!

我一陣尷尬,不知道該怎麼理解父親這個好字。他們閑聊到中間,我拉過叫於化的警察,悄悄問,那個張德,最後怎麼處理了?

哪個張德?

放羊的張德啊。

嘿,你是說巨六家那檔子事啊。叫於化的警察告訴我,張德最後是來渙子拉走的,來渙子雇了車,不等大雄小雄知道,就把張德從殯儀館拉走了。張德還是化成了水,天太熱,路太遠,還沒拉進山裡,張德就化成了水。

也難怪,放了足足六個月呀,把一群羊都給放沒了。叫於化的警察嘆了一聲。

那……大雄跟小雄呢,要到錢沒?

你是說那兩個渾球?呸,錢,能給他錢,我於化成什麼了?把他們關了十五天,有的沒的全說了。無義種,這兩個無義種!叫於化的警察跟父親一樣生氣,氣還沒生完,很快又嘆了一聲,閑的,關一月也是閑的,放出來還是那樣,那個石秀,那個石秀也死了。

石秀是在第二年春上死的,說來真是難信,石秀居然跑到了沙灣村,居然跑到了巨六家,一進門,就給巨六家的跪下了,求求你們,收下我吧,我不要工錢,我給你們放羊,給口飯吃就行……

巨六家的眼淚嘩就下來了,她還哪有羊,那一群羊,除了頂殯儀館的費用,除了讓警察辦案子,還剩下幾隻?大雄跟小雄一放出來,就跑到他家,說買羊的錢不給就不給,放羊的錢總得給吧?說完,硬是拉走了幾隻。巨小六看不下去,巨小六早就看不下去,那可是他未來的媳婦兒啊,硬是讓一個放羊的張德給糟蹋了。巨小六提上棒,一通亂打,就把可憐的幾隻羊全給打死了。

石秀還跪着,瘋瘋癲癲的巨小六跑進來,一聽他是張德的女人,猛地給撲過去。你個喪門星,害得我家還不夠呀,說著一腳踢過去。張德的女人石秀呻喚了一聲,地上滾了兩個蛋蛋,腿一伸,沒氣了。

臨閉眼時,張德的女人石秀聽見一句話,自個罵張德的話,你去死啊,還活着做啥,你前腳死,我後腳跟來。

叫於化的警察還在講,他在講巨小六的事,父親卻斷喝一聲,講那些頂屁用,都說要生兒子,生下兒子有啥用!

生下兒子有啥用!一路上,我腦子裏響的都是父親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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