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就這樣死去
暮色四合的時候,劉成急慌慌走在村巷裏。
劉成的女人病了,看樣子要疼死,劉成急着去喊大夫。
劉成本來在修水庫,他是滿子營的突擊隊員,滿子營每次參加大會戰,劉成都積極報名。水庫上沒糧了,劉成回來拿糧,沒想一進院,就聽見女人呱喊,進屋一看,女人倒撅尻子趴炕上,手抱着肚子,疼得齜牙咧嘴。
咋的了?劉成有些慌。
快去喊大夫。女人咬牙說。
劉成跑出家,朝大隊部跑。路上碰到滿五。滿五問,劉成你做啥去?劉成沒理滿五,劉成哪有工夫理滿五。劉成的女人快疼死了,劉成想幸虧我回來得及時,要不女人疼死了都不知道。滿五擋住劉成,滿五這挨炮的,他竟擋住了劉成,人家劉成都要急死了,他還擋住劉成。挨炮的滿五看上去像個好人,他擋住劉成說,劉成我有話哩,這話很要緊。劉成撇開滿五,繼續跑。滿五攆上來,抓住劉成,劉成我真有話哩,你得聽我說。
劉成停下,等滿五說。劉成只能停下,聽滿五說。不停下滿五一直會纏着他。滿五撓撓頭,望住劉成,半天了不說。劉成心裏急,滿五你個挨炮的,有屁快放,我女人病重哩。滿五放開劉成,算咧劉成,這話還是不說,你遲早能聽見。劉成罵了句滿五,又跑,滿五在身後喊,劉成你可別怪我沒提醒,我跟你提醒你不理,你挨炮的後悔在後頭哩。
跑到大隊部,天已黑了下來。衛生所沒亮燈,一個黑影兒在門口,劉成跑過去說,我女人病了,疼得滿炕呱喊哩。黑影兒沒理他,劉成又說了遍,黑影兒還是沒理他。劉成惱火了,劉成很少惱火的,人把尿水潑他臉上他都不惱火,這下他惱火了。
劉成惱完火才發現,黑影兒不是大夫滿子九,是他最不想見的接骨匠滿子六。滿子六也抱着肚子,他沖劉成說,快找滿子九。
劉成掉轉頭,又跑。滿子九的屋不在這個莊子,滿子九的屋在溝里。這個時候往溝里跑顯然來不及,女人會疼死。劉成邊跑邊想,這可咋辦哩?
劉成跑出莊子,跟一個黑影一頭撞上了。撞上的正好是滿子九,他剛給隊長的女人打完針,隊長滿生留他喝酒,他心裏急,說不上來的急,誰知真讓他急准了。
劉成的女人打了針,暫時安靜了。不過臉色很難看,蠟黃蠟黃的,頭上冒虛汗,滿子九說這病重着哩,得操心。劉成跟滿子九去拿葯,才發現滿子六也打了針,看樣兒像是不疼了,不過頭上也冒虛汗。
劉成的女人緩了三天,不呱喊了。滿子六也緩了三天,不呱喊了。
劉成在巷裏走,他家的豬不吃食了,他去找滿福。碰上滿福女人,滿福女人說滿福不在,去溝里了。劉成很掃興。滿福女人見劉成陰着臉,主動湊上來勸,劉成你想開點,這號事遇上了得想開,可千萬別做傻事。劉成說沒事,不就一頭豬么。滿福女人說,劉成我說的不是豬,我說的是你。劉成說我也沒事。滿福女人鬆了口氣,沒事就好,我還怕你想不開哩。滿福女人又說,這號事男人遇上了是想不開,不過想不開又能咋,還是得想開,你說是不是劉成?
劉成不明白滿福女人說啥,這兩天人們說的話都稀奇古怪,他一句也不明白。劉成是個老實人,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拐彎抹角的話他也聽不懂。這兩天他腦子亂,女人病剛松,豬又不吃食了,豬可是養下過年的,要是豬死了,劉成的年就沒法過。劉成想着豬,心裏很急。滿福這挨炮的,早不去晚不去,單等他的豬病了去,劉成很生滿福的氣。滿福身子懶,自留地或是家裏的活從不自己做,每回都是劉成幫他做,挨上劉成求他了,他卻去了溝里。劉成找不見滿福,滿子營又沒第二個獸醫,劉成想自己的豬怕是沒救了。滿福女人看他六神無主,心裏很同情,望着劉成走遠,滿福女人悲傷地嘆了口氣。
走到自家門口,劉成沒進屋,踅轉身子,朝隊長家走。他想問問隊長,修水庫他不去成不成。本來修水庫是他爭着去的,沒想一回來家裏就出事,他想跟隊長說說,要不換滿五去,他把滿五的活幹上,等家裏太平了他再去。路過麥場時碰上滿子六的女人,滿子六的女人披着頭,大白天的敞着胸,一定是挨了打。滿子六的女人老挨打,為這事劉成還勸過滿子六,挨炮的滿子六,你猜他咋說,老子的女人愛打就打愛睡就睡,關你個屁事。
劉成想躲開,滿子六的女人擋住他。滿子六的女人擋住劉成,不說話,她哭。滿子六的女人最愛哭,經常把劉成哭煩。劉成顧不上她,他急着找隊長。晌午他跟滿五私下商量,滿五居然說,閑的劉成,換回來也是閑的,事情都這樣了,你就睜隻眼閉隻眼。劉成聽不懂,罵,滿五你放啥屁,事情哪樣了,換不換你放個屁,不換我找隊長去。滿五笑着走了,神情好得意,邊走邊說,劉成我說你後悔哩,你還不信,你當換回來就能看住,把你個傻子。
挨炮的滿五,以前你換時我說過啥,又不是跟你換死,十天也是換,半月也是換,虧你還把我當哥哩。
劉成罵著滿五,扔下滿子六的女人,到了隊長家。隊長女人剛下炕,披着衣裳看太陽。太陽有啥好看的,定是屋裏悶久了,悶出病了。劉成笑笑,隊長哩,我找隊長。
隊長女人見是劉成,一下興奮了,劉成呵,你可來了,你要再不來,我就得上你屋去。劉成不解,問啥事。隊長女人四下瞅瞅,院裏很安靜,娃們出去玩了,幾隻母雞牆根下覓食,大公雞伺機而動,撲騰躍上母雞,撲着翅膀踩蛋。隊長女人看公雞一眼,問劉成,你看它像誰?
劉成看了看,公雞很威風,冠子高傲着,就說像隊長。隊長女人罵,放屁哩劉成,人家跟你說正事,你倒沒個正經。隊長女人罵完,又說,劉成你得回來,水庫不去了,再去出事哩。劉成興奮了,還愁咋個開口哩,人家早替他想了。
隊長這時走進來,披着黃軍褂子,戴頂黃軍帽,像個軍人。隊長抖抖肩,裝出威風的樣子,望住劉成,不說話。劉成有點緊張,他很少求隊長,隊長讓他做啥他做啥,這是劉成的習慣。人要改變習慣是很難的,遇上劉成這種人就更難。劉成都有點不想說了,隊長女人替他解圍。隊長女人說完,見隊長不表態,氣就來了。我說你拿把啥哩,不來你念叨,來了你又拿把,有本事拿把別人去,把個劉成拿把啥哩。
隊長女人這樣說讓劉成很感動,劉成附和道,就是,把個我拿把啥哩。
隊長嘿嘿兩聲,挨炮的劉成,你還有理了,想去就去,想來就來,當是你家書房炕,那可是全公社的大會戰。劉成說我知道,我這不有事么,沒事我敢亂提要求?
隊長滿生其實早就想好了,他要把劉成換回來,讓滿五去。修水庫不缺劉成一個,劉成家的事劉成卻很重要。隊長滿生故意賣了會關子,才跟劉成說,行咧,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劉成揣着一腔子感激回來了,沒想隊長答應得這麼痛快。
這事定下不久,大約是滿五走的第二天,滿子營有了閑話。
滿子營的閑話一向很猛,誰讓閑話砸中了,可真叫倒霉。因為滿子營的人不說別的閑話,一說就說男女關係。滿子營的男女關係本來並不複雜,滿子營大多半是滿家,像劉成這樣的外姓人,只有零零星星幾家。滿家人說滿家人閑話,就有點被窩裏的貓咬被窩裏的肉之嫌。不過自打滿子六搞了滿五的女人,閑話就擋不住了。按說滿子六還是滿五的遠房叔叔,雖是遠房,輩分卻沒亂,所以滿子六搞滿五的女人,實在不應該,他搞隊長的女人也行,至少是平輩,不會讓人覺得他是畜生。但滿子六搞了滿五的女人,搞得還很猛,搞得滿五的女人很願意,氣得滿五一頓捶把女人捶進河裏,淹死了。這事以後,滿子營人不管了,啥姓滿不姓滿,逮着閑話就說。從滿子六說到隊長滿生,再從隊長滿生說到滿子六。當然,更多的還是說滿子六。
滿子六是個接骨匠。接骨匠在別處興許沒用,滿子營一帶卻很時興。這兩年老是搞運動,三天小會戰,兩天大會戰,紅旗插得滿天飛,人們忙得團團轉,出個把事故在所難免。斷胳膊少腿的多了起來,滿子六一下吃香了。他被人們請來請去,比公社的醫生還吃香。吃香的滿子六跟過去不像了,過去他老實,比劉成還老實,要不也不會說一個比自個大五歲的女人。吃香后的滿子六最大的變化就是不老實,他搞女人,不光搞滿五的女人,滿福的女人他也想搞,可惜沒搞成。滿子六搞女人從不負責,連三尺條絨也捨不得扯給女人。被他搞過的女人都罵他,都說他閑話,滿五的女人例外,所以滿五的女人跳河死了。
滿子營這次的閑話不說別人,說劉成。
都怪滿福。滿福從溝里回來,喝醉了。喝醉的滿福走進劉成家,手裏提個大針管,劉成在豬圈裏等他。滿福搖搖晃晃說,豬不吃食了?劉成說豬不吃食了,給它黑面都不吃。滿福說給它黑面都不吃?劉成說它本來吃的,不知咋個就不吃了。滿福沒再重複劉成,他覺得再重複沒意思,不如趁着酒醉把話說了。挨炮的滿福,他真不應該說,不說劉成就不會知道,劉成的豬也不會死。可他偏偏就給說了。
滿福跳進豬圈,豬圈裏一股臭氣熏得他差點吐出來,他忍住了。挨炮的滿福,吐他能忍住,閑話他忍不住。滿福看了眼豬,踢了一腳豬屁股,豬沒動,豬一天了沒動,要是動劉成也不哭着臉蹲豬圈裏不出了。
劉成期待着滿福,滿福一進來他就覺有望了。滿福是滿子營有名的獸醫,不少要死的豬都讓他救活了,劉成覺得自家的豬也能救活。見滿福不動手,劉成急了,滿福你動手呀,愣着做啥?滿福沒理劉成,他丟開豬,開始望劉成,望了半天說劉成我有話哩。劉成說有話就說,是不是要給豬打針,我抓住你打。滿福說不是豬的事,跟豬沒關係。劉成說我喚你來就是為了豬,咋能跟豬沒關係。滿福說劉成你信不信我的話,不信我不說。劉成說滿福你喝醉了,我啥時不信你了。滿福說信就好,劉成你應該信我,我不會亂說,我說的是實話。
滿福這挨炮的就說了。
滿福還沒說完,就挨了劉成的拳頭。滿福挨劉成的拳頭,這在滿子營是不可思議的事。
滿福你放屁。
劉成我沒放屁。
滿福我日你媽,你嘴裏有實話沒。
劉成我日你媽,我好心說給你,你倒罵人。
滿福你個挨炮的,我打死你。
劉成就把滿福放倒了,放倒在豬身上。這時劉成已顧不上豬了,他只想打死滿福。
如果不是隊長滿生,說不定滿福就讓劉成打死了。你想豬圈那麼小,滿福又喝醉了,根本沒法反抗。劉成的拳頭又密又毒,滿福根本沒法躲。
隊長滿生進來時,劉成的女人站在豬圈外,她看上去很急,隊長滿生認為她是怕暴露。隊長滿生跳進豬圈,用身體護住滿福。
劉成你做啥,啥話不能好好說?
他說滿子六搞了我女人,這話不能好好說。劉成聲音很大,大得巷道里的滿福女人都聽見了。
搞沒搞你女人清楚,你打滿福做啥哩?
這句話猛地提醒劉成,劉成抬眼找女人。其實女人就在眼前,儘管病還沒好,但女人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劉成瞪住女人,眼睛裏充滿了問號。
女人啥也沒說,女人掉頭進了屋。
隊長滿生說算了,你們打捶不要緊,你看把豬打死了。劉成低頭一看,豬果然打死了。劉成跳起來,撲向滿福,要滿福賠豬。滿福在隊長的保護下跳出豬圈,滿福氣息奄奄,滿福啥也不能說了。劉成轉向隊長,要隊長賠豬,隊長滿生說劉成你瘋了,你的豬死關我屁事。劉成一想真不關隊長的事,還是找滿福。劉成再次撲向滿福時,遇到了反抗。
滿福女人當然不能眼睜着男人挨打,她一把推翻劉成,劉成你個豬,有沒有腦子?滿福女人並不怪劉成,這從話里能聽出來。滿福女人推翻劉成,又把劉成扶起來,滿福女人望住劉成,欲言又止的樣子。
劉成這時冷靜了,滿福女人的目光讓他冷靜。
在滿子營,只有滿福女人的目光能讓劉成冷靜。
太陽這時下了山,院裏灑滿陰涼。滿福枕着陰涼睡著了。滿福女人憂傷地嘆了口氣,也不管滿福,離開了劉成家。
隊長滿生聽見女人在巷道里喚他,也走了出來。劉成一下不知咋辦了。
滿子營人傳出閑話的同時,知道劉成遇上了難題。如果換上別人,比如說滿五,滿子營人是不用操心的,他有的是辦法收拾女人。可這次是劉成,劉成能不能對付得了女人,滿子營人心裏一點沒底。
第二天一大早,人們看見劉成挑水,就都走過去,擋住劉成。
想開些吧劉成,這號事說穿了也沒啥丟人的,該咋活你還咋活,娃們還小,等娃們大些了,再想辦法。
惹不過呀劉成,你想想她娘家啥人,多少年都受過來了,就再忍忍吧。
也有說反話的,劉成你怕個啥,有我們做主哩,你怕個啥。離婚的人一大層,瞧瞧人家滿五,打死她照樣活。
跟后就有人反對,放你媽的賊屁,有你這麼說話的么?打死娃你拉,飯你做,衣裳你縫?
那人漲紅臉說,喲嗬,偷人還有理了,誰見過她做飯了,她會做么?羞死她先人,不是人家劉成,有五個也餓死了。
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唯有滿福女人遠遠站着,眼裏一片子惆悵。誰也不知道,昨兒黑滿福回到家,讓女人修理了一頓,最後睡在了草棚里。
劉成擠開眾人,挑着水,娃們還等他做飯哩。劉成走出人群時,看到了滿福女人的目光。
那目光黏黏的,怪怪的,劉成心裏一片子濕。
的確,劉成是不敢打女人的,連問都不敢問。昨兒黑人走後,劉成是很想問問女人的,到底有沒有?有過幾次?啥時開始的?咋就偏偏跟滿子六?女人冷着臉,滿福還在院裏時女人就開始冷臉。劉成知道不能問,他做了飯,給娃們先後吃了,想想又給女人盛了一碗。女人沒吃,女人連頭都不轉一下。
夜裏,劉成睡不着,劉成當然睡不着。劉成把所有的事聯想到一起,心裏清楚了,很清楚。滿子營人沒騙他,滿子營人說的是實話。這事怕不是一天兩天,或許很久了,只是他劉成不知道,滿子營人早就跟他提醒,他太粗心了。記得滿福女人有次跟他說,劉成呀,別光顧着幫人,一天到晚給人家幹活,自家的地荒了就遲了。這話啥意思,不是明擺着么,還要人家咋說。還有一次隊長女人說,劉成呀,光爭個先進頂屁用,啥事兒都少不了你,關鍵的事兒偏偏少了你。你聽聽,這不全說明了么。再往細想,想起了滿五,想起了滿福,滿子營的人幾乎全想起了,看來人家早知道了,就他蒙鼓裏。
想清楚能咋?能把她吃了,颳了?劉成真是沒辦法。怪只怪當初,當初就不該娶她,不該不聽勸。誰都說不配,人家啥人,大隊書記的女兒,你劉成啥人,窮得叮噹響,不就在大會戰中讓公社表揚過,不就能吃苦,讓公社樹了典型。這東西能頂啥用?當初覺得了不起,人前露了臉,揚了名,現在呢?能比過人家滿子六的自行車,能比過人家滿子六的手錶。這些都不說,就說人家滿子六對付女人的花言巧語,你會說一句?
沒辦法。的的確確沒辦法。
劉成只有死受。
劉成現在頂着滿五,給村裡喂牛。滿五自打死了女人,一蹶不振。隊長滿生照顧他,給他份不出力的差事。沒想劉成現在挨上了,劉成想自己跟滿五簡直就是親兄弟,滿五遇上的他都遇上了,滿五沒遇上的他怕是也要遇上。
比如滿子六,當年睡了滿五女人,滿五揚言要殺他,滿子六嘴上硬,可心裏怕,不怕他咋避到外村去了,一避就是半年。說得好聽,外村有人接骨哩,哄鬼去,外村的人胳膊都折了?外村的人腿都瘸了?明明是怕,嘴上不承認。挨炮的滿子六,天生嘴硬,沒辦法。這回不一樣,滿子六不怕劉成,壓根沒把劉成放眼裏。
劉成喂完牛,心想該做飯了,背着背篼往家走,還沒走到門口,就碰見滿福女人。滿福女人直給劉成擠眼,示意劉成別進去。劉成站巷道里,猶豫了會,他在猶豫跟不跟滿福女人說話。劉成一直想跟滿福女人說話,滿福女人能把話說到心裏頭,能把劉成的心說出淚,然後再說出笑。以前劉成給她家幫忙,免不了跟她說話,那話說出來就是中聽,沒辦法,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樣,別看黑里脫了都一樣,都是肉,其實差得遠哩。那時候劉成想,要是摟着滿福女人睡上一覺該是咋樣?
現在劉成知道了,外人的女人不是胡睡的,那是往爛里睡心,往絕里睡路。劉成猶豫了會,沒理滿福女人,進去了。
劉成很快又走出來,日他媽,挨炮的滿子六,斷子絕孫的滿子六,你猜怎麼著,他竟跟劉成女人一屋裏說話哩,邊說邊笑,吃糖那麼甜。這是騎在頭上屙屎哩,這是不把劉成當人哩。
劉成站巷道里,很孤單。滿福女人走了,巷道冷冷清清的,頭頂上一朵雲壓着,遮住了太陽,劉成站在陰雲下,心裏一片黑。
眼裏滾出兩滴淚的時候,劉成站到了場上。莊稼還在地里,場顯得空曠,場顯得無用,場像是專門讓劉成難過的。劉成站在場上,想起了一個人,他果然就看見了那個人。滿子六女人也一眼望見劉成,她像是一直站場上,一直等劉成。現在等來了劉成,滿子六女人說話了。
我不想活了。她說著就抽泣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很傷心。
劉成走過去,撫住滿子六女人,你不能死,還有娃們哩。
我不想活了。滿子六女人哭得更凶了。
劉成又撫住她另一個肩,死了便宜他們了。這句話太意外,不像劉成自己說的。劉成讓這話嚇了一跳,他看到滿子六女人也讓這話嚇了一跳。劉成就把兩條胳膊放到滿子六女人脖子裏,這個動作滿子六女人很喜歡,她一下不哭了,還把臉抬起來,讓劉成看她的眼睛。滿子六女人的眼睛沒啥特別,小,裏面茫茫的,看不清有啥內容。劉成把胳膊取下來,他意識到面前是滿子六的女人,要是滿福女人,說不定他就不取了。
這個後晌劉成沒做飯,他一直陪滿子六的女人站着。滿子六的女人很激動,一忽兒哭,一忽兒笑,劉成居然沒有煩,這是他頭一次不煩滿子六的女人。
滿子六騎着自行車,馱着劉成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出了村。
這個鏡頭隊長看見了,獸醫滿福看見了,滿福女人跟隊長女人一起拔草,不小心也給看見了。
太欺人了。滿福女人說。
真不要臉。隊長女人說。
得意個啥,小心摔死。滿福說。
嘿嘿,嘿嘿,算你狠,驢日的,算你狠。隊長說。
滿福女人扔下草,騰騰騰到了飼養院,你還喂牛哩,你還有心喂牛哩,人騎到你頭上屙屎哩。
劉成抬了抬頭,又垂下了。其實他們還沒出門劉成就看見了,劉成真想撲上去,真想沖滿子六臉上吐口唾沫,真想把他的自行車砸了。最後劉成跌倒在草垛上,衝著天空發愣。滿福女人跳了幾跳,見劉成沒反應,氣憤地掉轉身子,走了。
緊跟着隊長來了。隊長滿生扔給劉成一根煙,劉成你挨炮的,真就沒辦法?劉成不說話,傻傻地盯住隊長,盯得隊長脊背發麻。你盯我做啥哩,又不是我睡了你女人,你個挨炮的,看你那眼神,吃人哩,喝血哩。
劉成還是不說話,他盯了很久,終於不盯了。隊長鬆口氣,劉成呀,要不你還到水庫上去吧,眼不見為凈,你說哩?
劉成就這樣到了水庫上。滿五回來說,劉成這挨炮賊,不像了,一天到晚騾子樣,往死里幹活哩。滿五又說,劉成要殺人哩,狗日的劉成要殺人哩,不信你瞧着,遲早的事。
這話滿福聽見了,說給了女人,女人半天不吭聲,滿福說,殺了好,該殺,啥人么,會接骨有啥了不起,想睡誰就睡誰,當自個是隊長了。滿福說完就睡了,夢裏夢見劉成真殺了人,不過不是滿子六,是隊長滿生。滿福覺得日怪,真日怪。女人卻睡不着,大睜着眼,眼裏一片黑,腦子裏反覆就那句話,劉成要殺人哩,劉成要殺人哩,天殺的劉成,你真要殺人么?
這話隊長也聽見了。他先找了滿子六。滿子六眼裏沒隊長,滿子六恨隊長,當年要不是隊長,他也不至於娶個老女人。滿子六本來看上的是劉成女人,那時劉成女人還是個鐵姑娘,大會戰中最能玩命,玩得書記都不高興了,不想讓她當鐵姑娘了,就找了滿子六,說你要是能蓋下一院房子,老子把姑娘許給你。滿子六那時還不是接骨匠,後來他拜了師傅,學接骨。師傅說學了這手藝別說一院房子,娶一院女人都有可能。
滿子六學了手藝,再回來,女人就成了劉成的,隊長從中做的媒,隊長跟書記誇海口,滿子營還有比劉成更能幹的么,沒有。滿子六一氣之下,娶了老女人。
隊長抽着滿子六的煙,好話跟他說,殺人不殺人不敢說,但劉成那性子,惹急了真不好說。滿子六啐口痰,怕他?
隊長嘿嘿笑笑,不說了,不說了,我走了,走了。臨出門時隊長又說,要鬥私批修哩,鬥私批修懂不?嘿嘿,就是割尾巴。
第二天滿子六就不見了,沒人知道他走了哪裏,反正不見了。隊長滿生這才走進劉成院裏,剛進院就喊,劉成呀,牛喂好了沒?劉成女人走出來,隊長呀,劉成不是到水庫去了么?
隊長滿生嘿嘿笑笑,瞧我這腦子,豬腦子,石灰腦子,咋就給忘了哩。說著進了屋,徑直坐到炕沿上。
水庫一直修到秋末,莊稼黃了,該收割打場了。劉成回到了村裡。
女人還是冷着臉,更冷。劉成不介意,劉成已學會不介意。介意頂屁用,日子還得過,娃得照拉,對,拉娃,劉成心裏只有娃,女人在他心裏已不重要了,或者說不那麼重要了。挨炮的女人,愛跟誰跟誰,管不住不管,看你能野到哪,你還能野出滿子營?這是劉成的勝利,劉成覺得錯就錯在太把女人當回事,還是隊長說的好,你把她當回事,她就不把你當回事,你不當她回事,說不定她就當你回事。這話說得絕,怪不得隊長女人太把隊長當回事,一黑里不回去就滿莊子找,找得到找不到都找。
劉成拿着鐮刀,跟村裡人一同下地。狗日的莊稼,長得齊腰高,麥子金黃金黃的,見了人就笑,真讓人捨不得割。隊長在遠處吆喝,吆喝牲口一樣,隊長這時候真像個隊長,他不幹活,只吆喝,你耍奸耍猾他一眼就望着。望着了沒好處,輕者日你娘,罵你個驢死鞍子爛,重者扣工分,扣工分誰不怕,年底吃不飽肚子,女人跟你沒完,弄不好再讓滿子六插一腿,你就成劉成了。挨炮的滿子六,人不見魂不散,還讓劉成忘不掉。
滿福女人在劉成邊上,滿福女人總愛站劉成邊上,邊割麥邊說,劉成呀,麥割了你還到水庫上去么?不去了,水庫不修了,公社說明年再修。那就好,好。說著割下一把麥,擰個系子,打劉成手裏接過麥,一併捆了。捆子遮住了隊長視線,隊長看不見劉成,隊長能看見劉成女人,劉成女人跟隊長女人挨着,也不知為啥,隊長女人突然不跟滿福女人搭伴,跟劉成女人搭伴,這讓人們搞不懂,隊長女人不是恨劉成女人么?
割麥哩你擰尻子做啥,擰給麥子看呀。隊長女人笑着說。劉成女人臉紅了下,我哪擰呀,看你說的。
喲,我說錯了,沒擰,你沒擰,我尻子疼,想擰也擰不了。隊長女人說著割下一把麥,也擰了個系子,不過她沒捆,她說話,你看這系子像啥?劉成女人看不出,不知咋答,只是笑了笑。她不能不笑,人家是隊長女人,她是誰,誰也不是,大隊書記,羞,哪年的事了,早讓人家頂了,爹想不過,整天喝得爛醉,她勸過,哪能勸進去。爹讓她夾着嘴活人,爹讓她再別擺書記女兒的架子,她敢擺么,不擺人家都往死里埋汰哩,擺了還不知說啥。
看不出呀?隊長女人扭了扭腰說,你看像不像騾子的,長倒是挺長,就是軟,不頂用。隊長女人說得好放肆,一點不在乎。劉成女人臉又紅了下,這次紅到了脖根里。她抹把汗,虛汗,她已感覺隊長女人要說啥了,心跳得飛快,真怕她說出來。可真就說了出來。
挨誰的也別挨騾子的,實在受不了就自己捅。隊長女人不說了,故意留下個空白,讓劉成女人自己想。用得着想么?誰都知道隊長女人最愛罵隊長騾子,她這是話裏有話,再傻的人也能聽出來。
劉成女人夾了嘴,勾住頭割麥,再也不敢接隊長女人的茬了。
隊長站在遠處,一動不動望住地里的女人。
麥割完,該打場了。滿子六還不回來。隊長發話了,把自行車推來。躲了就勢大了,躲了就不批了?運動才開始,公社專門點了名的,尤其自行車,全滿子營就他有,憑啥,不就是投機倒把,不就是搞剝削。滿五很利索,話沒落地就推來了。問隊長,放哪?隊長看眼滿五,挨炮的滿五,放個球,騎破不就成了,他騎你女人,你騎他車,一報還一報。滿五果然騎上了,很威風。滿五繞場想轉個圈,誰知車不像女人,車摔人。滿五摔了個大跟斗,牙磕掉一顆,惹得眾人哈哈笑,都說滿五挨炮的,天生吃球的命,給個機會報復,反讓人家報復了。滿五不服氣,騎不住我不會打,女人能打到河裏,不信一輛破車打不死。
眾人耍笑的時候,劉成不說話。一個人在場上畫圖,畫了又擦,擦了又畫,滿福女人很好奇,想看他畫啥,劉成突地擦掉不畫了。隱隱約約滿福女人看見劉成畫的好像是女人。
畫誰哩?滿福女人想了一黑,沒想明白。反把正事給耽擱了,正事就是炕上的事,滿福要做,女人不答應,說她不舒服。氣得滿福直想把自己的割掉,沒用還長着做啥哩。
場還沒打完,隊長找到劉成,事實上這些日子隊長老找劉成,隊長就一個理由,不讓劉成殺人,殺人是要犯法的,是要吃槍子的,划不來,不就一個滿子六么,你收拾不了我收拾,他驢日有多大本事,能鑽到女人尻子裏?運動這不開始了么,還愁沒機會?不過,隊長這次用了“不過”,以前隊長從不用,這次他看了眼劉成,用了“不過”。隊長接著說,不過你得迴避下,不能讓人說閑話,懂我的意思么?
劉成點了下頭,其實他沒懂,但他點了下頭。
好。懂就好。隊長很高興,他的話終於能說完整了。你到窯上去,看窯,一天記兩個工,你避開事情就好辦了,由不得他娃子,看我不整死他。
劉成就這樣到了窯上。窯很遠,窯在山裏,劉成走了一整天,才走到窯上,窯很破,四周寂寂的,長滿草,長滿樹,風一刮,四周都動,唯有窯不動。劉成收拾好屋子,屋子很破了,破得還比不上村裏的牛圈,裏面散發著撲鼻的臭氣,都是窯客們走時屙的屎尿,還有破褲子爛襪子。劉成收拾完,星星出來了,坐山坡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劉成眼裏就有了淚。
頭天黑劉成沒捨得睡,山裏的星星太好了,亮晶晶的,山裏的風太好了,濕撲撲的,總之山裡就是好,好得他直後悔,咋就早不知來山裡哩,一天記兩個工,多劃算,還不用見那些不想見的,聽那些不想聽的。山裡多靜呀,山裡多美呀,花還沒謝完,草還沒枯黃,樹還綠綠的,天又那麼高,天為啥那麼高,天是怕人把它的心思看透么?
二天就不一樣。才坐了屁大個工夫,劉成就不想看了,草有啥看的,樹有啥看的,風有啥好的,星星有啥稀奇的。
三天就煩了,真正的煩。煩得劉成連門也不想出,只想捂住頭睡,可是能睡着么?一腳蹬了被子,又撿起來。被子是女人縫的,褥子也是女人縫的,女人一針一線縫的時候,他就坐在燈下。女人真是漂亮,眼睛圓圓的,鼻子挺挺的,怪不得人們把她當花哩,怪不得人們說鮮花插到牛糞上哩。想着女人,劉成更是睡不着,女人跟滿子六有了,挨炮的女人,挨炮的滿子六。
再往後,劉成就習慣了,劉成只能習慣,不習慣會要掉命。深山老林的,他要住到過年,不習慣咋成。實在睡不着,劉成就亂想,啥也想,誰也想,包括滿福女人,包括滿子六女人。再睡不着就想隊長女人,隊長女人真是難看,咋就娶了那麼難看的女人哩?
滿子六女人走上山的那天,劉成正在劈柴。天好冷,山裏的冬天比山下冷得多,劉成抹了煤塊,劉成又劈柴,劉成是想生火了。
滿子六女人為啥要走上山?這個問題很重要,這個問題到最後都沒有答案。
望見溝里一個影兒,劉成停下來,劉成在想,影兒是啥哩?狐子?狼?劉成提着斧子,作好了準備,影兒到他跟前,沖他一笑,軟軟地一笑,劉成看清了,是滿子六的女人。她背得太重了,被子,褥子,過冬的棉衣棉褲,還有幾個大鍋塊。東西壘起來比她還高,壓得她直喘氣。所以她笑了一下不笑了,她累倒在地上。
劉成扶起她,劉成有點不相信,她怎麼就給來了呢?女人歇緩片刻,女人有了話,女人頭句話是,滿子六讓抓起來了。女人像是專門跑來報信的,見劉成瞪着眼,女人又補了句,他在外村搞女人,讓人家捆了起來。女人說完這句,臉色一下好看了。
女人開始收拾,劉成的被子早就髒了,褥子更臟,動一下就發出一股霉味。女人捂住鼻子,見劉成望她,忙又鬆開。女人想告訴劉成,不是她嫌棄,她怎能嫌棄哩,是被褥實在太髒了。女人拆完,想洗,四下找水,找不到水,才想起是山裡,水要從溝里很遠處去挑。女人收回念頭,把新被新褥鋪上,抬眼望劉成,劉成竟到了屋外。女人看見他望天,山裏的天就是比山下有望頭,女人也想望,可哪有時間,一屋的活還等着她哩。
女人忙了一後晌,劉成再次進屋時,屋子不像了,徹底不像了。該明處明着,該亮處亮着,生氣灑滿屋子,一下覺得像個家了。炊煙冒起時,天慢慢黑了下來,這時候劉成想到一個問題,黑里咋辦?女人會不會睡他的炕?
飯很香,都說滿子六的女人茶飯香,劉成一直沒嘗過,現在嘗了,感到就是不一樣。劉成吃了三大碗,還想吃,女人接過碗,幸福地瞥他一眼。女人臉上有朵紅雲,不知是熱氣蒸的還是羞的。
吃過飯,話就多了起來。女人先是不緊不慢地說村子裏的事,隊長讓公社批評了,沒把尾巴割好。村東滿七的豬死了,滿福也是喝醉了,給豬打錯了針,滿七讓滿福賠哩,滿福說賠個球。兩家打了三天,還在打。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滿子六身上,女人嘆口氣,抓了好,抓了他就不害人了。
那錢哩,抓了是要罰錢的。劉成問。劉成問的本來不是這句,不知怎麼就問成了這句。
誰見過?女人抬起眼,一眼的茫然,都說他掙錢,錢哩?誰見過?女人頓了頓又說,興許他有辦法,他不是能得很么?
劉成同意女人的說法,滿子六不是能得很么,怎麼給抓了。抓了好,抓了看你還偷人。抓了看你還坐他的自行車。后一個你顯然說的是自家女人。劉成覺得一下子輕鬆了。
外面下起了雪,劉成出去撒尿,回來說下雪了。女人驚訝地抬起臉,是么?女人問話的樣子好奇怪,睫毛還俏皮地挑了挑,正好讓劉成看見了。劉成心裏一陣子酥。
話說了整整半晚上,劉成想不到女人這樣會說,想不到竟跟女人能說得這樣投機。後來他想,女人為啥要跟他說這麼多呢?自個為啥要聽她這麼多呢?這個想法困惑了劉成,直到上了炕,直到鑽進被窩,劉成還是困惑得想不出所以然。但是劉成摟住了女人,劉成不能不摟住女人。女人剛挨住他身子,他就決定要摟住女人了。
劉成的這個決定大大激勵了女人。如果女人原先還有啥猶豫的話,劉成的這個決定讓她一下子打消了所有的猶豫,女人決定好好抱住劉成。
徹骨的寒意從門縫裏擠進來,屋子冷得人直哆嗦。提早趕來的雪改變了一切,儘管生了火,可柴是濕的,煤塊也是濕的,除了一股嗆人的煙外,屋子裏是添不出多少暖意的。可是這沒關係,只要兩個人抱住,熱意足夠了。劉成一時有些恍惚,弄不清抱住的是誰,女人綿綿的身子在懷裏上下扭動時,劉成聽見自己骨頭縫裏發出的聲音。搞她,睡她。
劉成興奮了。他壓上去。他以無比兇猛的姿勢壓上去。女人**成一片。劉成瞬間又想起了滿子六,他不能不想滿子六,挨炮的滿子六,狗日的滿子六。緊跟着劉成又想到隊長,他同樣不能不想到隊長,他把自個想成了隊長,他越發興奮了,興奮得他想大叫,女人抽出舌頭說,叫吧,劉成大叫了一聲,屋子震得咯吧響。女人一下歡騰了,嗷嗷地叫喚着,叫喚得劉成想死。劉成再也不認為壓住的是滿子六女人,她是滿福女人,她是隊長女人,她甚至是自家女人。
而他也早不是他自己,他是隊長滿生,他是接骨匠滿子六,他是獸醫滿福,他甚至是打死自家女人的滿五。
地上的煤火騰起一股濃煙,刺鼻的濃煙,嚴嚴地裹住屋子。劉成顧不上,女人更是顧不上,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們必須把天做亮。劉成一連做了好幾次,直把自己做成了自己,直把女人做成了滿子六女人。現在,滿子營的老實人大好人劉成正壓着滿子六的老女人,他們認清了對方,他們更加兇猛地抱住了對方。他們要對方徹底地做自己,他們要對方一生一世地做自己。做呀做呀你個劉成,你個挨炮的,做死我算了,我三年沒做了,我早就想讓你做死了。
雪一場連着一場,滿子營的冬天就這樣,雪比什麼都多,多得讓人心煩,多得讓人沒辦法。
隊長滿生氣急敗壞地走在村巷裏。挨炮的沒一個勤快的,雪掃了不往遠處倒,全倒到村巷裏,擋得人沒法走路。剛有了些太陽,村巷就泥得過不去了。新新的一雙鞋,還沒走多遠全濕了,全泥了。日他媽,穿新鞋做啥哩,糊塗了,真他媽糊塗了。
隊長滿生一路咆哮着,見誰罵誰,碰到豬也罵,他不能不罵,挨炮的劉成,叫你看窯哩,你倒睡起了女人,這下好,睡死了,沒見過你這號沒出息的,睡女人還能睡死,老子睡了一輩子,屁個事沒,你倒好,睡個老女人竟能睡死。你讓我咋個說,讓我咋個跟滿子六交代。
弄來弄去,人家沒睡你女人么,睡了倒好說,人家沒睡么。
隊長又罵滿福,挨炮的滿福,說好了到窯上,現在還磨蹭在屋裏。啥,女人哭哩,喊哩,喊個頭,人都死了,喊頂球用,早做啥哩。罵完滿福,又罵滿五,走呀,還磨個啥,人家劉成哪點虧你了,你個挨炮的,收屍有啥怕的,還有女人看哩。
隊長一路罵到劉成家,劉成女人正在掃雪,狗日的女人,沒劉成連雪都掃不掉,早知道我就住下不走了,我給你掃。女人當然還不知道,不能跟她說,說了壞事哩,先拉下來再說。隊長滿生站院裏望着女人,女人真是好看,比黑里脫光了還好看,真他媽的,這麼好的女人,讓劉成糟蹋了。隊長滿生腦子裏有些恍惚,這麼好的女人他真睡過么?
算球了,不想了,睡不睡都一樣,反正沒人再搶了。他跟女人笑了笑,女人也沖他笑了笑。隊長滿生滿意地轉過身子,站在了茫茫白雪中。
過了好大一會,他才猛然想起,還得叫上木匠,要給劉成做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