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里的池塘
那年堡子裏最大的事,是書記於的丫頭讓人搞大了肚子。
這事出得沒頭沒腦,很快就把堡子裏搞亂了。誰都知道,鳳是給公社書記的兒子留下的,打十五留到了現在。那娃子前些年當了兵,不久前又提干,在堡子裏,一提他,就等於提起了公社書記。
記得是在五月,民兵把堡子裏的年輕男人全都集中起來,關在一間叫做文化室的屋子裏審問。看到底誰吃了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根那年二十五歲。民兵按照書記於的意思拿槍把子挨個兒砸年輕男人的時候,根坐在山坡上。五月的太陽照得山坡一片暖融,南窪里那片菜子地放出金色的光芒。耀眼的油菜花穿過晴朗的天空,撲進根的眼睛,根有點應接不暇。他想對着一眼的金黃,哇哇兩聲。根沒敢。書記於正在火頭上哩,弄不好打發個民兵,將他也抓進去,那可是件很不好玩的事兒。
北窪里瘋長的是冰草和芨芨草。根掉轉目光,整個人就被那片油綠逼得透不過氣。是的,那年的芨芨草和冰草真是長瘋了,抓革命促生產已經好幾年,資本主義的苗全革了,社會主義的草到處都是。放羊的老六和放牛的麻生遠遠看見他,交頭接耳說,根這娃子,傻倒傻出福來了。他們說的福便是書記於沒讓民兵抓根,堡子裏的年輕男人,就剩根一個還坐在山坡上曬着太陽了。
民兵們毆打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來,媽媽老子的,響了好幾天。那是年輕男人們在槍把子下發出的痛叫,根聽了,也感到身上一陣陣緊。緊極了根便抖抖身子,望遠處。蒼茫無盡的祁連山,白雲盤伏在山頂上,極像一群一群吃草的羊,很抓人的目光。
羊怎麼能跑到天上呢?根想。
那是要讓天上的狼吃掉的呀。
那年的民兵最終一無所獲,堡子裏的年輕男人沒有誰承認是自己搞大了鳳的肚子,他們寧可讓民兵打掉門牙,打斷腿,也不敢輕易說出搞這個字。革命剛剛結束,批鬥的空氣還在堡子裏的天空瀰漫,年輕人沒有誰願意為個鳳搭上自己的一生。儘管在心裏,他們誰都願意搞一次鳳,不,搞一千次。書記於很敗興,在一個夕陽灑滿山窪的黃昏,書記於懊喪地擺擺手,年輕男人們一個個走出文化室,有腿瘸的,有胳膊斷的,有臉上開了花的,還有嘴裏淌着血說不出話的。根站在池塘邊,夕陽把他跟池塘染成了一色,看上去他成了池塘的一滴水,更像是池塘里跳出的一隻蛤蟆。男人們捂着臉,遠遠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根數着,一個,兩個,三個,數到第五個時,根看見了自己的弟弟藤。那年藤十九,作為堡子裏平日最愛看鳳的男人,藤挨的打最重。
根跳開步子,像個蛤蟆那樣,兩手舞着,嘴裏發出跟池塘一樣渾濁不清的聲音,朝藤跳過去。他終於又能看見弟弟了,他最親的弟弟,最離不開的弟弟。藤卻厭惡地避開他,捂着一張爛臉一瘸一拐進了屋。
根有點失神,傻傻地站在暮色下,不知所措。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年的根是不會有啥悲劇的,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人看到藤活着回來,失了一會神便又高興了。他拿起杆子,找個人們注意不到的角落,開始打撈。
回來吧,回來喲——
你回來喲,回來啊——
根的聲音一長一短,就像跪乳期的羊在叫奶。堡子裏立刻被他叫得抖了。
根要打撈的是娘的魂。
娘是在池塘里取水時犯病的,一犯就犯到現在。爹已把她送到了公社衛生院。根對公社衛生院沒一點信心,他相信娘是在取水時掉了魂,掉到了池塘里。麻三女人就是這樣,麻三也把她送到了公社衛生院,結果死掉了,麻三成了光棍。魂掉了就該撈魂,根這樣跟爹說。爹不聽,堡子裏的人沒幾個聽根這樣說,他們比根還固執,他們認定根是瘋掉了,傻掉了。根有點嘲笑他們。等着吧,等我撈上魂,叫你們看看。
根靜靜地坐在池塘邊,很專心,根一撈起魂來便什麼也不顧了,樣子比堡子裏那頭老牛還深刻。前來取水的人都被他的聲音嚇着了,他們猜想是不是野鬼附在了根身上。
那年的堡子裏合該要出事。都怪鳳這丫頭。怎麼能讓男人搞大肚子哩?她都成公社書記家的人了,還敢有這心跟堡子裏的男人搞?這號女人,是個禍哩。堡子裏的人開始啐鳳,唾沫啐得嘩嘩響。幸虧她是書記於的丫頭,要是換了別人,早讓人啐死了。
書記於受不了。書記於在堡子裏當了十幾年書記,把堡子裏當得都跟自己家一樣了,突然地讓人這麼啐,怎麼能受了?審完堡子裏的男人,書記於開始審鳳。兩個民兵把鳳吊起來,真吊,書記於掄着鞭子,問,你說不說,啊,是誰幹的,啊?!
書記於的聲音很響,穿過他家的夜空,很快飄到池塘里。根豎了豎耳朵,聽見了。
說啊,你個死丫頭,你想氣死老子么,啊?!
根的手動了動,撈魂的杆子握得不是那麼太穩。書記於真要給氣死了,根忽然這麼想。
你個死丫頭,不說是不?不說老子打死你!
根的手猛地一抖,杆子掉了下去,緊跟着,根啊啊叫了起來。
書記於甩起鞭子,甩空了,沒甩在丫頭鳳身上。丫頭鳳突然尖叫起來,你打啊,有本事你把我打死。
他會打死的。根這麼想。真會打死的,他是書記於,不是別人。根又想。根的思維完全讓叫聲扯住了,書記於一甩鞭子,鳳便叫,鳳用尖叫掩蓋着心慌,也發泄着不滿。鳳真是不滿死了,她都十七了。十七的鳳最討厭書記於跟她提公社書記的娃子。書記於跟公社書記在酒桌上互稱親家的那天起,鳳便打定主意,要搞大自個的肚子。
你打啊,咋不打?看着書記於一次次掄起鞭,一次次打不到自個身上,鳳有些得意,就跟搞大肚子一樣得意。她把聲音扯得比夜還高,整個堡子裏都讓她扯得懸起了心。
打啊,咋不打!根也這麼跟着叫了一聲,剛叫出來就把自己嚇壞了。根嚇的是另一樁事情,他在菜子地里看到的事情。要是把事兒說出來?天啊,根不敢想,根真的不敢想。他啐了一口,啐進了池塘里。
黃昏的池塘打了一個哆嗦。
書記於暴跳如雷。他快要氣死了,一連問了幾天,鳳這死丫頭嘴比石頭還硬,就是不說出那男人是誰。日他奶奶的,老子栽到自己丫頭手裏了。書記於歇斯底里,恨不得鑽進丫頭肚子裏,把那個男人的種掏出來。
給我打!書記於猛地丟下鞭子,把難題丟給了民兵。自個憤憤的,出了院子。他要到堡子裏走一走,得走一走啊,日他奶奶的,臉面全沒了,丟完了。書記的丫頭被人搞大肚子,還不知道是誰,你說丟人不丟人!
是丟人。堡子裏的人都這麼認為。堡子裏的人眼見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也想知道是誰,看誰這麼大膽,敢在一堡子人面前,給書記於頭上拉屎。這可是人經幾輩子,破天荒的事啊。
堡子裏的人很掃興,到了五月底,事兒還沒個結果。無論書記於怎麼軟硬兼施,鳳這丫頭吃了秤砣鐵了心,打算跟書記於作對作到底了。這下有了好看,人們全都眼巴巴兒,看書記於咋個收場?
放出話去,誰要找出這個王八蛋,老子給他二百塊救濟款!
哥哥,二百塊,天大的數字,堡子裏一個壯勞力,一年都掙不來。堡子裏一下興奮,誰都把眼睛擦得賊亮,指望着冷不丁從哪個男人臉上看出破綻,好跑去跟書記於要救濟款。就連老實巴交的默,也動起了心思。
默打公社衛生院回來,徑直去了書記於家。默的女人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夫說女人奶頭上長了個疙瘩,是個瘤,惡性的,若要不去掉,女人活不過這個冬天。默哭着求了大半天,大夫說去找大隊吧,找大隊要救濟,要了救濟去省城,省城才有辦法。
默哭着求書記於,說到一半,書記於躁掉了。狗日的默,跟我哭喪哩,老子又不是救濟院,沒門。默不甘心,哭着要抓書記於的手,被書記於打開了,書記於惡狠狠瞪一眼默,要錢不難,給我把那個娃子找出來!
真的,找出來就有錢?默一陣激動,僵死的臉上跳出火紅的希望,轉眼便又覆滅了。
默知道,他不能說,說出來,這輩子就沒指望了。這麼想着,默的腦子裏跳出一個影來,默嚇了一跳,是影子嚇的。
日他奶奶的,活不成了。默吼了一聲。
默吼完,忽地就看見了兒子根。
這是六月初的一個黃昏,西落的日頭將堡子裏照得一片燦燦。斜陽透過巍峨綿延的祁連山,把這座窩在山坳里的小村莊映得暖融融的,祥和死了。牧歸的牛羊正從四面八方往村莊走,吃飽了的叫聲綿長而甜潤。炊煙已經升起,裊裊的,把村莊往暮色里拉。
根照舊蹲在池塘邊,手拿根杆子。那是一根細長的接近於鞭桿的釣竿。釣竿一頭扎在渾濁的池水裏,它紮下去的地方牢牢吸住根的目光。堡子裏的人看他這樣蹲了一月,都有點急,卻沒有辦法。堡子裏是沒人敢阻攔他的,也沒必要阻攔。這個二十五歲的男人已把堡子裏弄得十分傷心,從他掉進池塘變傻的那天起,人們就眼巴巴盼着他好起來。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好的跡象一點也沒。遲早還要掉進池塘啊,人們這麼擔憂。可你真要敢把他從池塘邊拉開,掉進去的就是你了。堡子裏的人吃過這虧,不敢了,力氣大呀,一抱子抱住,牛都沒法兒動彈。
回來吧,回來喲,魂啊,你回來喲……
根的叫聲又響起來,悠長、低沉,如同將要來臨的夜色。他的臉色早已成了池塘的顏色,灰濛濛兒,盪着一波一波的墨綠。忽地,牧歸的牛羊齊刷刷奔向池塘,一下把他的寧靜打破。根驚訝地抬起目光,發現這些畜生們完全不顧他的焦急,爭搶着要把池塘咽進肚子。根嗷嗷叫起來,邊叫邊掄起杆子,撲向這些肚子滾圓的傢伙。
默走過來,默本來在思考另一個問題,這問題跟他的現實有關,跟未來就更有關。忽地看見根撲向牛羊,默緊喊,根,根你回來,打羊做什麼?根,不要啊,打壞羊得賠。默的喊聲被咩咩的羊叫給淹沒,喝足水的羊抬起頭,帶着欣賞的目光看着默撲過去,一把撕住那個討厭的要打它們的傢伙。根起先要玩命,跟默玩命,後來看清是自己的爹,抱住默的手才鬆開,沒把默丟進池塘里。默又喚了聲根,才把他喚清醒。
夕陽完全地不見了,暮色籠罩住堡子裏。
往回走時,默自言自語,知道么,根,說出一個人值二百塊。默並沒指望根能聽見,他只是由不住要說。說著說著他抬起頭,藉著蒙蒙的暮色,看了一眼根。根無動於衷,根居然無動於衷。默有點傷心,要是換上藤——默把自己嚇了一跳,天啊,我咋又想藤,不能想,不能想啊!
二百塊哪,狗日的書記於,咋就想出這麼個損招?
默再次抬起眼,看了看根。暮色讓根的臉十分模糊,默根本看不清他臉上有什麼。他沮喪地垂下頭,根你知道么,我快叫錢逼死了,逼得要上吊,你怎麼一點都不急啊。
根抱着他的杆子,極不情願地往家走。快進院子時,突然開了口,拉回來吧,再不拉回來,魂就還不上了。
默腳下一怔,默的腿一陣發軟,眼看要倒下去,卻又艱難地撐住。
根你個喪門星,瞎呔個啥!
魂啊,魂啊你回來,回來……
根把杆子伸到暮色里,暮色成了他的池塘,他又要瘋了。
要說頂罪,打死也是挨不上根的。
書記於一開始也看不上根。太老了,怎麼能讓這麼老的男人睡我丫頭呢?他恨恨吐了一口。又傻又痴,這樣的人硬安給鳳,虧人!他又吐了一口。
可書記於沒辦法,要是有辦法,書記於會用這麼愚蠢的方式?
鳳這死丫頭,一旦硬起性子來,九頭牛都沒法拉回。書記於最終還是把鞭子抽到了鳳身上,抽得很猛。根當時在池塘邊,根感覺快要撈上娘的魂了,真的,綁着紅布帶的杆子頭在池塘里猛動了一下,像是已經抓着了魂。根一陣戰慄,手抖得沒法兒拿桿。鳳的尖叫就是那一瞬劃破堡子裏的,很銳,一下就把堡子裏的夜晚給扯醒了。根抬起耳朵,鳳的第二聲尖叫又響過來。真打了,真打了。根這麼想着,嘴裏發出哇哇一片亂叫。他跳起來,朝書記於家的方向跳。鳳的尖叫越發嘹亮,堡子裏的人全都在黑夜中擠出院門,朝這邊豎耳朵。
打死我呀,打死我呀,你個黑心狼,你個南霸天。
是鳳。根跳過去,快要跳到池塘東邊的山坡上了,猛聽見鳳啊啊了兩聲,突地就沒了聲。山野一片子寂,風不動了,夜不動了。死了!打死了!根斷定鳳是被書記於打死了,就跟老六的女人一樣,就因為偷了一回人,被老六吊起來,活活給打死了。
天啊!根這麼叫了一聲,掉頭就往回跑。跑到半路,忽然記起撈魂的杆子,又跑回來,跑到池塘邊。杆子一動不動,靜靜地漂在池塘里。杆子頭上綁的那根紅布條很耀眼。
娘的魂,娘的魂啊……根撲倒在池塘邊,突然就放出喊聲。
鳳把書記於逼到了絕路。想想看,書記於多麼了不起一個人啊。堡子裏,哪個男人見他不得彎腰,哪個女人見他敢說個不?他一口痰吐出去,堡子裏就得伸出所有手接。沒想到,一個鳳,一個十七的鳳,把這些全給毀了。
你是在毀我呀!書記於丟了鞭子,突然就給鳳跪下。書記於給鳳跪下了,了得!
鳳眉頭動都不動。
你眉毛兒幹了,翅膀兒硬了,認不得我這當爹的了?書記於跪在地上,開始學堡子裏的男人一樣,給鳳告起了饒。
鳳甩過脖子,書記於說啥她都聽不見。
你打啊,你咋不打了,有本事你把我打死,把我肚裏的娃娃也打死。書記於哭久了,鳳就這麼扯上一聲。
根聽不見,根現在啥也聽不見,他抱着杆子,傻傻地坐在池塘邊。他知道,再也撈不回母親的魂了,魂讓鳳驚走了。
鳳,我日你媽!坐久了,根心裏這麼喊上一聲,然後就痴痴地盯住池塘。
你是把我往死里逼呀,往後,我在堡子裏還咋活人?書記於跪了半夜,膝蓋都跪爛了,還是跪不出那個男人。他近乎絕望了,他想起女人死後,自個怎樣一把屎一把尿把鳳拉大。為了不讓鳳受罪,那麼多好女人從他眼前溜過,他都沒敢留。
鳳啊,爹給你磕頭了……
堡子裏,爹給兒女磕頭的,書記於是頭一個。
頭磕完沒幾天,公社書記傳過話來,要退婚,讓書記於把訂婚時的黃饅頭和兩雙襪子還有十塊錢彩禮送回去。
書記於這才感覺事情弄大了。
他跑到公社,好話說了一院子,眼看就要給公社書記跪下了。公社書記恨恨地一擺手,你回吧,往後,你是你我是我,我娃在部隊上,名聲要緊。
書記於邁着沮喪的步子,往回走。每走一步,就想起一樁往事。往事裏,他跟公社書記稱兄道弟,好得就跟自家兄弟一樣。鳳十五那年,酒桌上終於定了這門親,公社書記喝得醉醺醺的,親熱地摸着他的頭,親家呀,往後,你我就成了一條藤上的瓜。有了這句,書記於的腰杆子一下硬了,硬得都能把堡子裏撐上天。再望見那些個爬在菜子地里偷着望鳳的年輕娃子,他便重重地吐出一口痰,再望,再望老子挖你眼睛!
果然就沒人敢望了。書記於還不放心,一次批鬥會上,斗完默,書記於開始講話,講着講着,他說,老子成軍官的爹了,嘿嘿,軍官的爹,往後,有你們好看。
一堡子的人馬上給他低了頭。
完了,驢日的鳳,都給你弄完了。好好的太陽,讓你一腳給踢到池塘里了。
書記於盯住太陽,他頭次發現,山裏的太陽成了個碗底子。白兮兮的,沒光。
公社書記緊跟着傳過話來,這事不能算完,好歹得給他家娃子一個交代,軍官呀,哪能這麼說退就退了?
啥交代?書記於趕忙跑回去,問。公社書記正跟新結的親家喧謊哩,新親家是另一個大隊的,也是書記。暄着暄着,才記起書記於。黑黑的一拉臉,啥交代,破壞軍婚你懂么,破壞軍婚是個啥罪?找不出人,老子把你堡子裏的男人全抓了。
鳳啊,你說吧,再不說,堡子裏可就完了。書記於泣不成聲了。
鳳才不那麼傻呢。
想抓那個人,門都沒有!
鳳挺着高高大大的肚子,蹲在院門口,曬太陽。
堡子裏的太陽真暖和。
鳳的心裏,是一片菜子地,金黃金黃的菜子,覆蓋了她,書記於再狡猾,也斷然不敢想她會在菜子地把自個給了人。金黃金黃的菜子,倒下來,重重地壓她身上,壓得好舒服,好美喲。
鳳閉上了眼。
默走進來,默鼓足勇氣走進來。默想了幾宿,終於還是作出決定。
我要是說出那個人,你能救我女人?
滾!書記於一腳踢過去,差點踢掉默的下巴。
都是跑來騙錢的。昨兒黑到現在,已來了五撥人,都說知道那男人,都說親眼看見了,還不止一回。可一張口,說出的便不是人話。
你猜咋着,都說是根,說根把鳳壓在陽窪里,壓在芨芨叢中,他們都聽到根啊啊叫了。
日他奶奶,鳳會看上根?看上藤還說不定!書記於這麼想,但他也不情願這麼想。藤是默的兒子,要是公社書記的兒子,這事就好辦。
滾!他又沖默吼了一聲。
默沒有滾,默這次打定決心,要跟書記於攤牌。
默的女人不行了,這次是真不行了,公社衛生院都不讓住了,罵著讓拉回來,到屋裏等死。默不想讓女人死,死不得啊,女人跟了他半輩子,吃了半輩子苦,受了半輩子窮,一天福沒享,默怎麼能忍心讓女人死呢?
得豁出去,捨不得娃娃套不住狼。默想。默這樣想了好幾個晚上,前前後後都想遍了,他決定豁出去。
我把他交給你。默說。
真交?書記於湊近默。
真交。默說得很堅定。
不反悔?
不反悔。
滾!書記於又吼了一聲,這一次,他是真發了怒。默你個狗日,你也敢哄老子,你也敢欺負老子。
不敢啊,書記,我是真心。默激動了,默一想起衛生院裏躺着的女人,就忍不住激動。他撲通一聲,給書記於跪下,淚流滿面說,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女人要死了,再不救,她真就死了……
默哭得說不下去了。
那好,書記於突然說,默你起來,你起來我跟你說。
默不敢起,書記於不答應,他不敢起。
起來!書記於喝了一聲,老子說話你也不聽。
默騰地站了起來。
那好,書記於又說。默你要是真想救女人,辦法倒是有一個。
你快說,啥法兒?默的心一陣跳動。
我說了,你可得照辦。
辦,辦,你說,書記你快說。
那好,書記於第三次說了那好,他看一眼默,默的臉色有些泛紅,那是希望點燃的紅。
你把藤交給我。書記於像是咬住了牙,他說得很吃勁。
啥?!默吃驚地瞪住書記於,很快,默跳起來,跳得老高。不行,這不行,絕絕不行。他跳了好幾跳,接連說了一連串不行,看着書記於臉色變黑,又變藍,變紫,默才想,完了,紙里包不住火了,日他奶奶的,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呀。
默剛要開口說話,鳳撲進來,鳳一撲進來便撕住默,你走呀,你給我走!
默的話讓鳳嚇回去,他結結巴巴盯住書記於,不知道書記於會拿他咋樣。
書記於默了好一陣,可以看出,書記於的心情很不好受。他的臉色一會青,一會紫,一會完全黑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掉轉頭,背對住默,很無力地擺擺手,那你走吧,這救濟款,你想也甭想。
默無力地扭轉身,默像是挨了一場批鬥,身子骨虛脫得快要支撐不住,一聽讓他走,默更覺身子不是自個的了。他艱難地往外走了幾步,突然一個轉身,撲向裏面,撲到書記於的腳底下,救救我吧,我不能把藤給你,藤是我的指靠啊。根,根由你了,任打任罰,由你……
一聽根,書記於猛地抬起腳,一腳將默踢到了院裏。
你也敢拿根來耍我,你家根是什麼東西,也配得上糟蹋鳳?
求求你啊,求求你啊……
如果不是公社書記突然來到堡子裏,那年的根是挨不上這機會的。
那段日子,根常常站在山坡上,山坡上的油菜花開得正艷,金黃金黃的油菜花,一下就捉住了根的眼睛。這個二十五歲的光棍,那一年突然愛上了油菜花。他站在山坡上,盯着蝴蝶和蜜蜂飛舞的地方,眼神里跳動着一種陌生。有時,他會沖金黃的菜子地啊啊叫上一陣,那叫聲,很像堡子裏的瘋狗。堡子裏的人都說,根瘋了,真正瘋了,根一定是看見什麼了。可根能看見什麼呢,傻子根他能看見什麼呢?
公社書記是專程為鳳來到堡子裏的。鳳讓人搞大肚子的事很快傳遍整個公社,公社書記走到哪,哪兒就是關於他的閑話。格老子的,走不成了,再走,面子裏子全給扒盡了。公社書記憤憤的,覺得有口痰卡在嗓子裏,吐不出來,他必須找書記於,必須把那口痰吐出來。一進門,他就沖書記於發脾氣,你還能坐住啊,我的臉面全讓你丟盡了。書記於嚇得渾身抖,哼哧了半天說,沒法子呀,她不說,我能咋?
不說?不說就本事大了?把她給我叫來!
書記於顫顫的,把鳳叫了過來。公社書記盯住鳳,盯了好久。他的目光有些異樣,不像以前盯鳳的目光。以前鳳是他兒媳,他看得收斂,看得謹慎。現在不是了,眼前這個女人跟他沒關係,既然沒了關係,索性就放開目光看,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鳳感覺到異樣,鳳的身上有些疼。
嘿嘿,大,大,你娃本事大,敢給老子丟人。看着看着,他突然陰森森說。
鳳把身子收了一下,鳳不想讓他這麼看。
你不說,是不?公社書記陰笑着,慢慢靠近鳳。一靠近鳳,他的手就由不住自己了。你信不信,我會把你的嘴掰開?說著,手已到了鳳臉上,像是真要把鳳的嘴掰開。
不要臉!鳳的臉讓他弄疼了,很疼,鳳叫了一聲。
書記於趕忙走過來,他想拉開公社書記。公社書記一把打開他,你去給我把民兵叫來,我就不信,她的骨頭有多硬!
書記於不敢違抗,提着心去叫民兵了。書記於剛出門,屋裏便響出一聲,很厲,像是鳳被狗咬了一下。書記於猛地踅轉身,可是一瞬間,他又猶豫了。他知道,要是現在回過身去,他這書記便徹底當到了頭。
書記於跌跌撞撞往村子裏走。
屋子裏的聲音突然厲起來,一聲接着一聲,鳳的尖叫把堡子裏的夜晚扯得老高老高。
鳳的尖叫一聲聲響起時,根在山坡上,夜晚的山坡很寂,寂得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一望見那塊菜子地,根的心就跳,先是怦怦的,後來,就跟擂鼓似的。那是根想起了事兒,根的確看到過事兒,就在這塊菜子地里。
鳳的尖叫再一次響過來,很銳利地穿進根的耳朵。也不知為啥,根當下便感覺又有了事兒,而且跟菜子地一樣的事兒。他拔起腿,就往聲音這邊跑。半道上他碰到了書記於,因為跑得快,差點把書記於撞倒。夜色里書記於罵了他一聲,罵得很難聽。根沒在意,根已經顧不上書記於了,腦子裏只是鳳的尖叫。果然,鳳的尖叫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緊迫。根完全瘋了,他是讓那尖叫弄瘋的,自那個黃昏他在菜子地看到那一幕,他就再也聽不得那種叫。
根一頭扎進書記於家,正趕上公社書記把鳳壓炕上脫褲子。
一片月亮一般的白刺他眼裏。
那片白曾出現在菜子地里。那是怎樣一片白啊,根記得當時,看到兩個人影兒鑽菜子地里,起先還覺得好玩,覺得親熱。兩個人影兒都讓他親熱。可是後來,後來兩個人影兒倒下去,倒在菜子地里,根就覺得不好玩了。豈止不好玩,簡直是拿刀殺他的眼睛。他啊啊叫了幾聲,想把人影兒叫起來。快起來呀,根不知道為什麼要讓他們起來,但他們必須得起來,不起來他就活不成。根叫了半天,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是兩個人影兒把他的聲音嚇沒了,是書記於把他的聲音嚇沒了。他跳着,喊着,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忽地,他就看見了那片白——
那是能殺掉他的一片白呀。
你個畜生!根猛一用力,便把公社書記提了起來。根想起那天菜子地里看到的白,想起那天壓鳳的男人,再也忍不住憤恨了。壓壓壓,你們為什麼都要壓呀!根大叫一聲,用力一摔,公社書記像泥巴一樣飛起來,在夜晚的堡子裏劃了個弧線,重重地摔到了院子裏。
根被五花大綁的那個黃昏,堡子裏像是要下雨。雲在堡子裏的天空盤旋了一個後晌,最終沒下,讓一股子風給颳走了。
根是讓公社書記喊來的民兵捆起來的。當時根蹲在地埂上望雲。那個黃昏,雲有點兒怪,忽而高懸,忽而低沉,天還打了兩個響雷,猛乍乍的,把堡子裏的人嚇得全都縮起了腦袋。
根望見了自己的娘。娘的魂像是跑到了雲里,合著雲的節拍,飄啊飄。
根剛要喊魂你回來,兩個民兵撲上來,一把摁住了他。
根掙彈幾下,就從民兵手裏掙彈開,他沿着山坡,往下跑。黃昏里的菜子地母親一樣敞開懷,等着他往裏鑽。根跳進菜子地,他的眼前開滿了金黃金黃的油菜花。根一望見油菜花,就把危險扔到了腦後。他再一次想起那個黃昏,那個黃昏根是摘過一朵油菜花的,他想把它送給鳳。根一直想給鳳摘朵油菜花,堡子裏的女人,只有鳳讓他產生過這念頭。可是,可是那個黃昏里,鳳突然倒在菜子地里,倒得很柔軟,像棉花雲一樣鋪開。被棉花裹住的,竟是——
根啊啊地跑過菜子地,跑進自己家的豆地。一跑進豆地,根的哭聲便響起來。多少個日子裏,根總是偷偷跑進自己家的豆地,哭。堡子裏的人都說,根是讓豆花精纏上了,讓豆花精勾了魂。根說不是,不是呀。
根哭了幾聲,就被民兵抓住了。
民兵後面,立着公社書記。
你個強姦犯,想跑?
根擦乾眼淚,伸出手,讓民兵捆他。
公社書記撲上去,扯住根,美美踢了他兩腳。
堡子裏的男人和女人都看見了那兩腳,一腳踢在根頭上,一腳,踢在根的要命處。
堡子裏的男人和女人全都閉上了眼睛。
強姦犯根被押到公社,開始在全公社游斗。
默的老婆終於死了,就死在根被游斗的日子裏。默和小兒子藤埋了老婆,就跑去找根。
強姦犯根被五花大綁着,他將被送往監獄。二十年!根將要在監獄裏蹲二十年。
遠遠地,默看見了根,藤也看見了根。
根已不像原來的根了,他像個地地道道的強姦犯。
藤的淚刷地就流下來。
藤也想起了那個黃昏,想起了那片菜子地。
警車尖叫着,風一般掠過默和藤。風裏,默的嗓子啞了,默喊,根,根呀。
藤的嗓子也啞了,藤喊,根,根,我的親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