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除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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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中醫劉松柏讓少奶奶燈芯硬拽來給公公強行號脈的舉動激怒了東家莊地,中醫劉松柏剛伸出手,東家莊地怒不可遏地說:“走遠些!”罵聲過後,一連串的咳便響起來。中醫劉松柏手在空中畫了個傷心的弧,無奈收回了。沖自家女兒望一眼,黯然傷神道:“他這脾氣倔着哩。”少奶奶燈芯沖躺着的公公道:“誰想害你哩,家你不要了,兒子你不要了,連孫子你也不要了?”
一聽孫子兩個字,東家莊地閉着的眼猛地睜開,驚坐起來問:“你說甚?”
少奶奶燈芯掉轉身子,沒理公公,噌噌噌出來了。東家莊地一把抓住奶媽仁順嫂:“真的有了?”
奶媽仁順嫂茫然地搖搖頭,她真是不知道,這陣兒她的心思全在東家莊地上,哪還能顧得了燈芯。這時就聽中醫劉松柏說:“燈芯有了身孕,三個月了。”
東家莊地蹦地跳下炕,抓住親家手:“真的呀?!”
中醫劉松柏再次點點頭,東家莊地哇一聲蹲地上哭開了。“天老爺,你總算長着雙眼啊!”哭完,一把抓住中醫劉松柏,“我喝,我喝還不成么?喲嘿嘿,你看你,還親家哩,這大的事也不早說!”
他的病瞬間好去了一半。
下河院關於中藥的禁忌就在這激動人心的熱鬧聲中輕輕鬆鬆給打破了。不出半個時辰,一股子藥味從廚房騰起,久久地,久久地彌散在這百年老院上空。也許是禁忌了幾十年的中藥對這座院落有一種解不開的情結,這一夜,院裏的中藥味竟是那般的濃,一溝人都聞見了那股葯香。
這個夜晚發生的事遠不止這件,半夜時分,就在東家莊地喝了中醫劉松柏親手熬的中藥睡下后,一條神秘的黑影兒打沙河沿那邊摸出來,穿過迷濛一片的楊樹林,摸到了水磨房。一條水獺值一匹走馬錢,管家六根可不想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跟日竿子他都保密着沒說。睡在磨房的石頭讓踹門聲驚醒,聽是管家六根的聲音,沒敢磨蹭,開了門就聽管家六根讓他閘水。石頭猶豫了一陣,這深的夜,閘水做甚?可他不敢問,管家六根的話就是聖旨,問得不好就是一嘴巴。雖有燈芯疼他,可見了管家六根石頭還是怕,跑到水槽口放下木閘,水槽的急流不見了,齒輪咯咯呀呀停下來。
月兒很亮,墨藍的天上浮着幾朵雲,石頭望了會兒雲,忽然就想起關於水獺的傳聞,正猶豫着要不要跑去跟少奶奶報個信,就聽磨溏里發出聲響,跑後頭一看,管家六根不見了,巨大的齒輪射出明晃晃的光,磨溏里響起撲騰撲騰的聲音。
管家六根真是抓水獺哩,這可咋個是好,水獺可是寶貝啊,要是真讓他抓走,少奶奶知道了還不得罵死。正急着,就聽管家六根從磨溏里喊,過去把閘看好!
石頭從後頭繞過來,心裏忽然就發出一聲咒,淹死才好!他站磨溝上發了一會兒呆,心裏驀地就浮出爹慘死的場面,那場面石頭一輩子也忘不了。想着想着,手不由得就摸到了閘上。熟悉水磨的石頭再也清楚不過,只要他猛地一提閘,就算有十個管家六根,也會讓那巨大的齒輪攪個粉碎。他站着,身子有些發抖,扶着水閘的手發出一哆兒一哆兒的顫跳,就在他覺得自個快有力氣提起水閘的一瞬,另一個影子跳出來,那是他的娘。爹是讓人害死了,可他跟娘還得活人。這麼一想,十六歲的少年石頭無力地鬆開手,往磨房走。心裏,卻是比淚還猛的東西。快要進磨房的一瞬,一個影子倏地一閃,石頭剛要叫,嘴讓手捂上了,綿綿的手,一股幽香沁進心肺,石頭心裏知道是誰了,人一下踏實。少奶奶燈芯鬆開手,悄聲問:“下去了?”
“誰?”石頭沒聽明白。一望眼神,旋即領會了似的點頭,就聽少奶奶燈芯說:“開閘呀,愣着做甚?”
石頭嚇了一跳。等弄清這聲音就出自少奶奶燈芯的口中時,冷汗嗖地冒出來,頭髮都豎了起來。不相信地沖少奶奶燈芯眨了幾下眼,等看清少奶奶燈芯堅硬如鐵的目光時,他的心就不只是抖了,只覺腦子裏一暈,險些跌倒。溝里的水已漲了老高,此時那已不是水,是火,是刀,是比刀比火還猛的東西。少奶奶燈芯見他還沒反應,來不及猶豫,自個跳過去,使足了力氣,猛地一提,水像困極了的獸,呼嘯着衝進水槽,急流飛瀉而下,靜止的齒輪受驚似的一叫,立刻打起旋兒。石頭驚叫一聲:“使不得呀。”呀字還未落地,就聽磨溏里發出一聲慘叫,極恐怖,極凄厲。
整個夜刷地蒙上了一層暗黑。
等石頭和燈芯趕到後頭時,齒輪已帶着管家六根旋起來。管家六根大罵石頭:“石頭,不要命了呀,快把水閘了。”管家六根喊出這話的同時,吃驚地發現,血一般的夜色下,站石頭邊上的竟是少奶奶燈芯。
他的頭轟一下,到這時才猛然明白是上了當。可是遲了,他的衣服已卷進齒輪,緊跟着是腿。管家六根邊掙扎邊沖月色下猙獰的女人喊:“蠍子,你是蠍子,比蠍子還毒呀……”
管家六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上下河院女人的當。他多聰明的人呀,怎就會輸在女人手裏呢?到現在才明白,他太小看這個女人了,當他從奶媽仁順嫂口裏得知女人到現在還沒跟命旺同房時,便輕而易舉唆使東家莊地給兒子添二房。二房的陰謀沒得逞,管家六根灰心了一陣子,可那個夜晚看到的秘密又讓他興奮,只要女人一開懷,他立刻就把二拐子跟她的醜事端出來,到那時,女人不死也由不得她了。可誰知,女人會給他下這個套哩。
管家六根驚恐地瞪住女人,撕心裂肺地喊:“關閘呀。”叫聲響徹在空曠的溝谷里,響徹在嘩嘩的水聲中,黑夜很快將它咬碎,他看見大片大片的血從天空中落下來。他是多麼的不片心呀。女人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兇殘的目光如一把鋒利的刀子捅進他的心。管家六根知道女人預謀這一夜已經很久了,都怪自個,咋就那麼輕易地相信有水獺呢?不——我不能死!管家六根掙扎着伸出手,想把惡毒的女人拉進來,一同下地獄,可他的手很快讓齒輪絞了進去。劇烈的疼痛撕咬着他,他沒手了,他親眼望見齒輪像狼一樣咬住他的手,很快像榨油一樣榨出濃濃的血。一低頭腳也沒了,先是左腳,只覺咯嚀咯嚀幾下,緊跟着右腳又絞進去,他那縱橫南北二山的腳便不見了。管家六根想喊,我的腳呀,可他的頭髮讓一雙大手扯住了,硬要把他的頭也要絞進去。管家六根使出全身的力氣,掙扎着,呼喊着,他不想死呀,死在這個下賤淫毒的女人手裏是多麼的恥辱!
血從齒輪里流出來,那不是血,那是讓仇恨染紅了的菜油呀。管家六根絕望地看着女人,終於喊:“不要呀……”
這個時候,他的腦子裏浮出窩耳朵,浮出日竿子,那是多麼絕妙的計劃呀,天衣無縫。終於,他看見了和福,老管家和福蹲在地獄門口,笑吟吟說,你咋個也來了?
他甚至看見了三房松枝,三房松枝像個厲鬼,還未等她進門,就一把扯住他,我讓你搬弄是非:我讓你……
“不要呀……”
少奶奶燈芯堅定地站着,不讓自己發抖。這一天她真是等了很久,無數個夢裏,她都想親手宰了他,可一旦夢醒,一旦真實地面對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她就沒了法子。他把下河院牢牢地拴在手上,隨便一動都能扯出一大片不寧。她忍啊忍,心想總有一天,他會自個良心發現,能少做一些壞事。可這近乎是痴想,她求過和福,讓他幫她除了這惡人,沒等和福答應,就已做了他的刀下鬼。在為和福發喪的日子裏,這個狠毒的男人將她堵院裏說,你少得意,有一天會讓你死得比他還難受。她忍住恨,忍得心咯嘣咯嘣響,她知道,他一定又握下了把柄,保不準就是她跟二拐子的事。一想這個,少奶奶燈芯便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死的就不只她一個。終於,老天讓她等來了機會,沒想一條水獺,僅僅一條水獺,就幫她除了這害。
可這只是一條水獺么?
我讓你貪,我讓你壞,我讓你做黃粱夢,你個惡貫滿盈的東西!少奶奶燈芯看着男人一點一點讓齒輪吞進去,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穿過楊樹林,穿過黑夜,飛向那神秘無垠的天穹。
血,多麼真實的血呀,從手上,腳上,胳膊上,撲撲地噴出來,染紅齒輪,染紅磨溏,染紅整個夜晚,染紅一溝兩窪的菜子。那是你的血么?那是下河院的菜子和清油呀,那是老管家和福的血呀。少奶奶燈芯大笑着,和福呀,你一定看到了,你看他死得多難受,沒手了,看他以後怎麼挖牆腳,沒腳了,看他以後怎麼踏別人腳後跟,快看,他的頭也讓絞了進去,多美呀,修好的齒輪像個手藝老到的屠夫,把這隻豬吊起來,一層一層剝開,一快一快剜下來,你看他死得多難受,多痛苦,多讓人可憐呀。
少年石頭早嚇成一攤泥,撲在燈芯懷裏不敢掉頭,燈芯一把扭過他:“害怕是么,你知道你爹怎麼死的,你睜開眼看,看看他的下場。”石頭哆嗦着,死死地抓住燈芯胳膊,不敢扭頭。燈芯只好將他攬懷裏,用力抱住他,不讓他跌倒。
管家六根的眼睛睜成兩個巨大的圓,死死地瞪住燈芯,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頭在齒輪里發出清脆的響聲,那是齒輪擠壓的聲音,聲音從他心裏發出來,砸向魔鬼一般的女人。他知道生是不可能了,死在一步步擁抱他,半個頭牢牢卡在齒輪里,血從頭髮里滲出來,火一般的血,只要有根洋火,他就能燒掉整個下河院,他是多麼想燒掉它呀。這個讓他祖祖輩輩打長工賣命的地兒,這個讓他望一眼都熱血沸騰的地兒,眼看就成他的了,卻沒命享受。他多麼不想垂下頭,可齒輪太狠毒,硬是把整個頭吞了進去。
燈芯看到一個沒頭的男人在沖自己張牙舞爪,齒輪飛速的旋轉里,男人的聲音已完全消失,可目光仍在,那是多麼不甘心的目光呀。忽兒發著紅光,忽兒發著藍光,忽兒又像火一樣噴出,就是不肯滅。燈芯在火光里微微顫抖了下,很快便挺起身子。這一刻起她再也不能怕,再也不能對任何敢跟她作對的人心軟,她要牢牢記住這目光,牢牢記住這個夜晚。
一圈,又一圈,男人一點點少下去,最後少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還有撕不斷的衣衫,她這才發現,人還不如布結實。男人的頭髮沾在布上,黑夜裏發出奇亮的光,她沖那光笑笑,你能把我怎樣?
一切靜下來后,整個磨溏血紅一片,血水在月色下平靜地流淌,穿過楊樹林,穿過草地,溶進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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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六根淹死的消息着實讓溝里恐慌了好一陣子,有人說管家六根叫鬼迷了路,黑燈瞎火的拿磨溏當成了屋。有人說打油坊出來,就讓野鬼纏上了,一腳踩空,掉磨溝里淹死,水沖他進了磨溏。傳言紛紛揚揚,極盡恐怖。
不信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日竿子。第二天一早,人們望見日竿子站在沙河沿上,面色很凝重,他望着的方向,正是管家六根的泥巴小院。那時柳條兒還不知道,日竿子想必是知道了,他站了一陣,並沒去告訴柳條兒,而是腳步一拐,進了三杏兒家。
另一個,據說是二拐子。二拐子本來在窯上,但是很快他就出現在溝里,這個一向聽見什麼便咋咋呼呼的傢伙,這一次居然出奇地沉默,而且面目更是恐怖得很。有兩件事證明了他對此事的懷疑,一是他跟草繩男人說過這樣一句話,走路要小心啊,這年月,誰能辨清哪個是鬼哪個是人,沒準哪天個一開門,鬼就撲來了。草繩男人恨道,放心,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二拐子猛地抬頭,逼住草繩男人,你放的哪家的臭屁,再放一遍?那樣兒,像是要打架。還有,二拐子回到溝里,頭件事兒就是扇了奶媽仁順嫂一巴掌。奶媽仁順嫂正要急慌慌往下河院去,說東家今兒個病又反彈了,二拐子轉身就給了當娘的一巴掌,罵,這都啥時候了,刀架到脖子上,你還心裏想着別人。
但是不管咋樣,管家六根是切切實實死了。
東家莊地是在第二天晌午聽到的,太陽照得上房很暖和,他想抽煙,奶媽仁順嫂不給,兩人正僵着,下人進去報信。東家莊地騰地坐起身,不敢相信,直到下人說少奶奶已幫柳條兒打理後事去了,才猛然醒悟似的說,傳我的話,厚葬!下人剛出去,奶媽仁順嫂還沒從驚嚇中醒過神,東家莊地突地一抱子抱住她,我想干,我好想干呀……
上房睡屋裏立刻發出一片子歡騰。
少奶奶燈芯這次遵了公公的話,厚葬。不過跟老管家和福比起來,這厚葬就差得遠。
柳條兒還沒怎麼哭夠,喪事已辦完。三伏天太陽毒,人又成了一把骨頭,有什麼可哭的。少奶奶燈芯再一次在溝里人面前展示了她指揮一切的果決和幹練,她的大仁大禮像太陽的恩澤佈滿溝里人的心田。
管家六根帶給下河院的陰影烏雲一樣散開,菜花紛紛落地的這個下午,東家莊地在三十八歲的奶媽仁順嫂攙扶下走出下河院,人們見他氣色好多了,身着新做的夏衣,腳上一雙青布圓口鞋。目光矍鑠,面容燦燦。奶媽仁順嫂也像喜事染了身,不停地跟人們說笑着。菜花一謝,硬硬的角便頂出來,溝里溢出一股接近草藥的苦香味兒。驕陽下溝谷油綠一片,旺盛的生命力鼓盪着人們的心氣,忍不住都想吼喊兩聲。人們看見東家莊地,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六根說的話,老東西怕熬不過這個夏天。沒想庄地平安無事,他自己倒先去了。真乃人生無常。
東家莊地最終在草繩家地埂上停下來,草繩男人還在窯上,地里只她一人拔草,東家莊地暄了幾句,扭頭跟奶媽仁順嫂說,回頭讓下人們過來幫個忙,地里的草不能等,草猛了欺莊稼。草繩說不用,自個能行。庄地又站了會兒,突然說,燈芯有了,趕過年我就能抱上孫子了。
地里抖出草繩一片子尖叫,準是帶把的,她爹那麼有本事,東家呀,你可真有福氣,娶這麼好的兒媳婦,心善得跟菩薩樣,老天爺都幫着讓她早生貴子哩。
東家莊地笑着的心越發舒展,滿溝溢滿對兒媳的誇讚,以至他懷疑是不是太苛刻她了。
這個後晌,東家莊地破格叫兒媳燈芯一塊吃飯,奶媽仁順嫂也坐到了飯桌上,三個人邊吃邊說,樂不可融。少奶奶燈芯瞅了一眼奶媽,見她面色越發紅潤了,頭髮高高綰起,額前還飛了劉海兒。忍不住心裏笑。想想過年時她的樣,更是多了番感慨。
飯後,東家莊地讓燈芯留下,柜子裏取出一紅布包,層層打開,竟是一玉鐲。
這是你奶奶留下的,三房女人我都沒給,今兒個你收下,你要好好愛惜。東家莊地聲音裏帶股複雜味兒,眼睛竟也濕潤。少奶奶燈芯雙手捧玉,心裏一片濕。
三杏兒就是這個夜黑哭哭啼啼跑進西廂的,進門就說:“我不活了,活不成了。”
“咋了?”少奶奶燈芯收起玉鐲問。
三杏兒淚一把鼻子一把,說日竿子天天到她家,問水獺到底是咋回事?還有,他跟我打聽二拐子舅舅的事。
“二拐子舅舅?”
就是窯上幹了活的那個瘸子。
三杏兒不說,少奶奶燈芯還把王二瘸子給忘了。當下驚起耳朵問:“他咋打聽的?”
三杏兒抹了把臉,哽咽着道:“老不要臉的一口咬定,是二瘸子害了和福,反倒讓六根背不是。”
“他放屁!”燈芯忍不住就罵了髒話。
“我也說他放屁哩,可,可,可……”
“你倒是說呀,盡可個甚?”打三杏兒臉上,燈芯似乎看出甚,心猛地緊起來。
“可他說六根是我害死的,還說他夜黑里聽見六根的魂在我家院裏叫,少奶奶,你可得幫幫我呀,這些個日子,我連覺都沒法睡。”
燈芯心裏嘩一松,擔心的事總算沒發生。不過,三杏兒這樣哭哭啼啼,也不是個事。遂說:“你先回吧,趕明兒讓四堂子去後山,就說我說的,拿馬把半仙馱來,禳眼禳眼。”
三杏兒一聽,頓時破涕為笑:“真的?”
次日,四堂子打院裏牽了馬,一早就去了後山。公公正好給望見了,問燈芯,他牽院裏的馬做甚哩?燈芯實話實說,公公居然沒怪她,還說:“等半仙來了,先接院裏,我要好好答謝他哩。”
後山半仙劉瞎子這一次說甚也不進下河院,還說他這號人,有鬼捉鬼,無鬼繞門而行,哪有亂進人家的道理?東家莊地聽了,也覺他說得有道理,遂安頓媳婦,等半仙給三杏兒家禳眼完,記着牽匹活羊,拿兩塊茯茶,送給他。燈芯哦了一聲,忙忙地到三杏兒家去了。
半仙一到溝里,立刻引得眾人圍了來看,燈芯沖院裏院外黑壓壓的人說:“不就捉個鬼么,有啥看景緻的,看得不好鬼渣子濺身上,我看咋個是好?”一句話說得,眾人頓做驚鳥散,生怕跑得慢讓鬼給攆上。半仙笑着說:“沒想你現在越來越會說話了。”燈芯羞答答道:“讓他們圍着,三杏一家心裏越發慌了,到時候有個甚,還說你沒替他們捉盡哩。”三杏兩口子忙着找東找西時,屋裏就剩了半仙跟燈芯,半仙沉下臉道:“往後,這種有影兒沒影兒的事,你少替我攬,也不怕人知道了戳脊梁骨。”燈芯伸伸舌頭道:“不是我招攬,是她心裏本來就有鬼哩。”
“你還犟嘴,這四堂子,一看就是個實委人,可不能拿實委人欺負。”
“知道了,往後不敢。”
正說著,四堂子來了,問燈芯說甚哩。燈芯說還能說甚,我讓半仙叔給你把法場做大點,活鬼死鬼一次全抓了。四堂子沒聽明白,頭一抬就望見日竿子正隔着院門朝里巴望,忙喚,日竿爺啊,屋裏進。
不進了,不進了,日竿子一個溜秋跑遠了。
法場連着做了兩天,鬼抓住沒抓住不知道,不過在面櫃後頭搗出一窩老鼠倒是真的。三杏兒說,怪不得天天夜黑吵得人睡不着呢,原來……
吃過喝過,半仙找個借口將三杏兩口子支開,單獨跟燈芯坐下拉謊兒。
“閨女,管家六根是死了,按說,叔該給你道喜哩,可叔這心裏,還是堵得慌。”
“叔,有話你就說,我聽着哩。”
“閨女,我見過二瘸子了。”
“哦?”燈芯忙坐直了身子,聽半仙往下說。
“當初,我也不知你咋想的,按說打發誰也不該把他打發了。那個人,雖說是仁順嫂的娘家兄弟,可人實誠着哩,他跟二拐子,不一樣,對你,他也是實打實貼上心干哩。”
“叔,我懂。”
燈芯心裏,嘩地就湧上舊事。按說,她是不該草草打發掉二瘸子的,二瘸子屋裏的情況,她也聽說了,等米下鍋哩。可不打發行么?窯上一出事,所有的眼睛都盯她身上,二瘸子又是她請來的,當初還說是她娘家人,出事又在窩頭裏,要是有人拿這話跟公公編排是非,不但二瘸子得攆走,弄不好,對石頭娘倆,她也不好交代。再者,她也是替二瘸子着想啊。你想想,六根是誰,他能沖老管家和福下手,難道就會饒過二瘸子?
燈芯忍着悲,將心裏的苦楚跟半仙說了,半仙這才哦一聲:“閨女,你把話說清楚,我也就明了,還是你想得周到啊。你放心,這話我會帶給二瘸子的,想必他聽了,也該感激你。”
“感激不感激我倒不圖,只要不罵我就成。”
“咋會?我聽四堂子說,這溝里,說你好的不止一兩個人,閨女啊,活人千萬要記住,要想叫人說好,就得自個行得端,立得正,當然,人欺負你又是另回事。”半仙說這兒,突然一轉,“閨女,有句話不知叔當問不當問?”
“叔,還有甚問不得的,只管問。”
“老管家的死,你真就當是窩耳朵所為?”
燈芯一驚,這話可有點太是意外。
半天,她顫着聲:“叔,咋講?”
“那個窩耳朵家,叔也去過,他上弔死后。我總覺得,窩耳朵不像干那事的人,他沒膽量,也沒那個狠,他是個孝子呀,天下哪有孝子亂害人的?”
“可他跟日竿子……”
“這事我也想過,日竿子找歸日竿子找,窩耳朵干不幹主意在他心裏,我是說……”
“難道……我冤枉了他?”
“你想想,你再想想,到底窯上還有沒有人跟老管家有仇,沒仇沒恨的,做這事,怕是輕易下不了手。”
燈芯心裏,一下就給迷茫了。要說老管家的為人,在溝里是數一數二的,除過日竿子跟六根,他還能開罪下誰哩?
“閨女啊,往後遇上事,千萬別輕易下結論,結論這東西,不是好下的,下不好,就把一個好人給害了。”半仙說到這兒,再也不往下說了,留下大片的空白,讓少奶奶燈芯猜。
直到拖着疲軟的身子回到西廂,少奶奶燈芯還是沒猜出,誰,除了窩耳朵,還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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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秋季,少奶奶燈芯挺着肚子,東家莊地不讓她干一把活,還讓鳳香專門侍候着,這令她不安。鳳香已從悲痛中走出,人比先前還胖了些,跟燈芯一起最多的話題便是石頭。燈芯倒是愛聽她說,說多少也不煩。自從管家六根死在磨溏后,燈芯讓後院的下人輪着給石頭做伴,多的時候卻是她親自過去,石頭陰沉的心在少奶奶燈芯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慢慢晴朗,兩人在磨房裏說話或是打鬧,快樂的聲音便響出來。石頭非要摸小寶寶,燈芯躺下給他聽,手摩挲着他頭髮問,聽到沒?石頭一臉孩子氣地說,他在笑哩。一股濃濃的幸福燃遍燈芯全身,幸福地閉上眼說,他要是有你機靈就好了。
沒了和福,石頭便是鳳香唯一的寄託,一天不見,心就慌。這天,燈芯讓鳳香陪了自個,去磨上。遠遠見石頭光着膀子,站在溝沿上挑淤泥。他越發橫實了,肩胛上已隆起肌肉,太陽下發出油黑的亮。燈芯愣神望了會兒,禁不住臉兀地一紅。到了跟前,說,都秋日了,還光膀子,衣裳哩?口氣里,分明有股嗔怪的味兒。聽得鳳香怪怪地投過來目光。石頭努努嘴,示意衣裳洗了曬草上。鳳香撿起衣裳,借故往樹上曬,躲開了。燈芯的目光便大膽地投過去,盯在那油光發亮的肌肉上。磨房裏正在磨面,石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磨得人心裏痒痒。秋風掠過樹林,樹葉瑟瑟作響。整個溝谷呈現出一派特有的寧靜,彷彿萬物都在期待豐收的來臨。
這個夜晚,燈芯坐燈下給石頭縫衣,搖曳的燈光映紅她染滿希望和夢想的臉,腦子裏閃出跟少年石頭一起的情景,心裏灌滿了蜜。半夜時分,一陣細微的敲門聲吵醒她,側耳一聽,知是二拐子從窯上跑來了。躺炕上沒動,敲門聲又響了會兒,知道不理他不行,隔窗說:“三天兩頭你跑來做甚,跟你說多少遍了,咋個不聽?”
二拐子說:“開了門再說,我想你,忍不住。”
燈芯說:“再亂說我割你舌頭。”
說完,心嘩地黑下來。這個冤家,咋就說死也不聽哩。欠你的已還了你,睡也讓你睡了,該沾的全都讓你沾了,咋還沒個完,這院裏,是你天天來的地兒?想着,又罵:“你不走我喊人,看你還敢來!”
二拐子也是較了勁:“喊誰也不走,就要跟你說話兒。”
燈芯說:“休想。”
二拐子不言聲了,燈芯當他怕了,走了,沒料半天後又聽見聲音:“你真就這麼狠心?”燈芯沉沉說:“沒啥狠不狠的,往後你規矩點,甭昏了頭連命也不要。”
一聽命,二拐子果真怕了,像是挨了一刀,咬牙越牆出去了。
這事是該了結了,再不了結,怕是夜長夢多,遲早要犯他手裏哩。可咋個了結,一下兩下能了結掉?燈芯越想越覺怕,怕到後來,竟恨恨咬了牙,大不了……
次日早起,少奶奶燈芯挺着身子到後院,跟下人說,北牆有個豁落,夜裏有狗跳進來,院裏不安寧。下人忙說,我這就泥去。燈芯又跟羊倌木手子說,今兒起你不放羊了,去磨房,以後磨面推料的事歸你做,小心照看石頭,他還是個孩子。木手子受寵若驚道,少奶奶放心,我會對他好。
這一天還發生了很多事,奶媽仁順嫂交出了廚房鑰匙,鳳香拿到鑰匙時手使勁地抖,嘴唇哆着不敢說話。少奶奶燈芯說,以後廚房歸你管,東家愛吃甚你做甚。鳳香誠惶誠恐點頭。少奶奶燈芯這才跟奶媽仁順嫂說,東家身子不方便,你留心侍奉着,閑了多到後院看看,幫着做點零碎。
奶媽仁順嫂嘴張了半天,不知道自個又做錯了甚。但自打六根的事發生后,院裏上上下下,對少奶奶燈芯,分明是越發敬重了。遂重重地點點頭,說了聲是。
後晌時分,草繩娘家的弟弟趕了來,跟草繩一道見過少奶奶燈芯,燈芯說,往後你就在院裏放羊吧,工錢照木手子發,放得好再賞你羊。草繩弟弟趕忙謝過,進羊圈了。
少奶奶燈芯做這些的時候,並沒跟東家莊地言聲,東家莊地站上房門口望住她,目光燃燒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至於她說什麼,倒是其次了。
下河院微小的調整並沒引起啥風波,每個人都從少奶奶燈芯手裏得到了喜歡的東西,包括奶媽仁順嫂,打這天起也不得不對燈芯另眼相看了,畢竟,她有更多的時間和理由跟東家莊地在一起了,比之失去廚房的損失,她心裏,還是感到快樂多一點。感激之情溢滿院落。
就在第二天,少奶奶燈芯叫上四堂子,悄悄去了趟後山。在半仙劉瞎子家,少奶奶燈芯看到應約而來的二瘸子,幾月不見,二瘸子一下老出許多,還未說話,他的淚先下來了。
少奶奶燈芯扶起他,說:“不急,有話我們慢慢暄,時間長着哩。”
菜子溝下河院度過了它最為艱難的日子,當黎明再次來臨時,映入眼帘的,是滿溝金黃金黃的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