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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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接一場的大雪牢牢地封住了菜子溝,站在下河院高高的屋頂上,積雪如同厚厚一塊毛氈,把山和溝,樹和地蓋在了一起。溝里高高矮矮的泥巴房,這陣兒全成了一個個雪疙瘩,錯綜起伏,雜亂無序地耀白着人的眼。
這雪,既是來年的福,又是今冬的害,它讓整條溝變得鴉雀無聲,彷彿冬眠了般。
東家莊地一片子急,大雪封了山,人和馬的腳步都受到威脅,許多該做的事不得不停下來,裏面的東西出不去,外面的銀子也就進不來。這一溝的人,不是蒙住頭睡大覺能睡得過去的。最要緊的,是得去一趟涼州城。
馬上要進臘月,一溝的人要辦年貨,院裏的東西不多了,那還是娶媳婦前置辦下的。再說也要看看涼州城,有啥花哨貨,好買了讓溝里人開開眼界。在如何讓溝里人開心的問題上,東家莊地有與眾不同的想法,銀子要掙,人心也要掙,雖說溝里人總是欠他的,可讓他們過一個好年還是很重要的。唯有讓他們過好年,來年的日子才能踏實。況且雪這麼泛,開春免不了又要開荒置地,那可是件苦事兒,也很是件開心事兒,想想,打他當上東家,這溝里,一年年的,眼看着讓他開到了四十里處,下河院的地比他爹手上多出了兩倍,安置的人家也翻了一番,那些個來自四鄉八野的逃難者,一進了溝,就再也不想走了,攆都攆不掉。真可謂雪養溝,溝養地,地養人。這一眼的白,來年又是一眼的菜子。一想菜子,東家莊地的心就沸騰了。
日子定下后,他把管家六根叫了回來,開口便說:“我要出趟門,白日裏你在油坊,夜黑里住院裏,兩頭照管着。”
管家六根點頭說是,跟着又問:“跟誰去?”
東家莊地默盯了會兒六根,忽然問:“你說誰去好?”
管家六根先是不做聲,同樣的目光盯了東家莊地一會兒,想了想說:“院裏是沒人的,要找也得到溝里尋。”
“誰?”東家莊地緊跟着問。
“日竿子。”
日竿子就是六根那個堂叔,當年在下河院放過牛,後來不放了,租了地種。管家六根溝里就這一個親。
“他去能做什麼?”東家莊地點了煙,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裝車押車,路上做伴。”管家六根顯然早就謀划好了,一氣說了日竿子不少好處。
“先這麼說下,走時再定。”東家莊地沒給六根死頭子話,但也沒駁他臉面。管家六根當夜便去了日竿子家,先透了氣,日竿子忙讓老婆熬茶,一口一個侄,叫得親熱。茶熬好,叔侄倆暄到了正題上。
“命旺有救沒?”日竿子問。
“怕是有。”六根答。
“沒別的招?”
“沒。”
屋子裏靜了許多。喝茶的聲響一起一伏。
“那得想法兒。”日竿子說。
“得想法兒。”六根說。
“要不?”日竿子不說了,眼睛盯住六根。
“不行。太明了不行。”六根直搖頭。
“弄殘他老不死的,斷條腿或讓他啞巴了。”
“我再想想,再想想,這事兒不做便罷,做就得做好。”六根顯然還是缺少信心。
“你呀,都幾年了,還是硬不了心。”日竿子有些失望。
老婆咳嗽了幾聲,知道來人了,一定是中醫李三慢。兩個人忙端了茶,高聲暄談起來,說的是過年的事。
日子定在二十八,走時卻提前了一天。東家莊地沒叫日竿子,叫的卻是老管家和福。粗粗算來,東家莊地沒進和福院子也有五六個年頭了,院裏的樹都能當椽子了,當年才有指頭粗。石頭都攆上他爹了,眨眼間就長成大小伙。東家莊地摸摸石頭,問:“你爹哩?”
老管家和福聽見是東家的聲音,一個蹦子打炕上跳下來,顫着嗓子就喊:“你咋個來了,你咋個親自來了么?”東家莊地邊瞅屋裏邊說:“不能來?”
“天呀,看你這話說的,快上炕,快上炕么,脫啥鞋哩么,上,上,上。我的天爺呀,你咋個不帶個信哩?”
東家莊地堅持着脫了鞋,一屁股坐炕惱里,望住和福。和福叫女人熬茶,“快熬么,磨蹭個啥,你看來的是誰。”
女人提着茶壺,激動得淚溢了出來。和福罵:“淌個啥尿珠子么,也不怕笑話。”說著話自個眼裏竟也浸了淚。
半晌后東家莊地說:“你還是那麼硬朗。”
“托你的福,還行,屋裏地里的,都還能折騰。你哩?還順心么……”
東家莊地嘆口氣,暄談了幾句,這才提起去涼州城的事。
“能成么……我……能成?”
“咋個不成,除非你不想。”
“喲嘿嘿,不想?你快喝茶,走,走,你說咋就咋,只是做夢哩,還能跟着你上城,喲嘿嘿……”
老管家和福確實沒想到,東家能進他的門,還能叫他跟着去涼州城。庄地走了許久,兩口子還當做夢似的,一個問一個:“真的么?真的叫去?”直等弄明白是真的,和福哇的一聲,哭開了。
老管家和福是讓東家莊地從下河院趕出來的。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和福想起那個早晨發生的一切,忍不住還會心驚肉跳。
他是頭雞兒叫時聽見上房睡屋裏發出喊聲的,東家莊地不在,去了涼州城,跟六根一道去的。站院裏聽了會兒,聲音確是從松枝屋裏發出的,而且就是松枝的聲音。聲音很疼,像是揪了心一般,聽得他心立刻揪在了一起。他沖耳房仁順嫂仁順嫂喚了幾聲,才想起奶媽仁順嫂回了家,東家剛走她就鬧肚子,第二天又說傷風,怕染給少東家命旺,到自個家吃藥去了。這時聲音緊起來,一陣比一陣緊,和福越聽越不對勁,他走到窗下,沖里問:“要緊么?”裏面不說話,只有喘氣聲,又問了聲:“疼得很么?”裏面弱弱地說:“疼死了呀……”
和福不敢猶豫了,推門進去,奔到了炕前。松枝果然疼得接不上氣,兩隻手死死抓住枕頭,在炕上滾團團。和福點了燈,看見松枝滿頭大汗,臉色一片瘮白。忙抓了她的手問:“哪兒疼?”松枝咬住牙,指指心口。就又抱住身子,在炕上打滾。和福知道老病又犯了,急得他到處抓撓,就是想不出法子。以前有奶媽,疼急時壓住給她揉,可這陣……
後來松枝栽到地下,和福不能不抱她。他抱起她,就覺身子輕得跟草捆子樣,人成了柴棍兒。心裏忍不住就氣東家,人都病成這樣了,還錢錢錢的,錢要緊還是人要緊。這麼一想就膽正了,說:“我給你揉揉吧?”松枝抓了他的手,“快呀,你要疼死我么,你個死人,愣着做甚?”
揉了陣,松枝輕些了,頭上的汗少了,說要喝水。和福倒了水,餵給她。松枝說:“和福,我要死了,怕是熬不過今兒夜。”和福說:“你亂說啥呀,明兒個我找你哥去,讓他給你開藥。”松枝說:“不頂用,遲了,這陣就是金子也買不下我了。”和福還要說,松枝不讓,“和福呀,臨死前我再問你一句,你心裏有過我么?”和福不答,這話她問過多遍了,都沒答,不能答。他是下人,她是東家奶奶,要是答了,命就沒了。松枝哭了,淚跟雨點似的,“我知道你心裏沒,我苦哇,來世上一趟,沒個人心裏有我……”
後來,松枝哭得越發悲切,惹得和福也是一眼接一眼的淚。他不讓松枝哭,他說東家心裏有你,你甭胡思亂想。松枝說:“有我咋不救我,不讓我吃藥,他巴不得我早死呀。”和福沒詞了,東家心裏有沒松枝他不知曉,東家不讓吃藥卻是事實。
那個夜晚和福不敢離開,松枝一陣緊一陣松,疼急時抓着他咬他的肩,松下來又亂癲癲胡問話,問得和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後他咬牙答了,“有,有呀,可我是下人,有又能咋?”
松枝終於不問了,緊緊抓住和福,“和福呀,有你這話,我死也心甘了,總算沒白來一場。”說完就撲他懷裏,先是號啕大哭,接着又捶他,罵他,“你咋不早說呀,你個死和福,你也是成心讓我死哩,我要死了,你早說了我也沒這麼快呀……”
天慢慢亮起來,和福早已成了淚人,這淚是為松枝流的,也是為他自個流的。心裏裝松枝裝了幾年,這時才說出來,他覺得虧,虧呀。後來,後來不知怎麼就給抱到了一起,抱得緊緊的,像是再也不分開。松枝在他懷裏動,在他肩上咬,咬得他一陣陣暈眩。
是松枝扒了他衣服,她如柴的身子貼他胸上,感覺不到綿軟,只有心疼,爛里爛里疼,他箍緊她,用整個人暖住她。他說:“松枝呀,我不讓你死,你不能死,我要把你留在這世上。”
話還沒說完,門哐一聲踢開了,進來的是東家莊地,還有六根。
一切都在眼前明擺着,用不着和福狡辯,況且和福也不想狡辯。和福愣了片刻,輕輕放下松枝,只說了句,你看着辦吧,就走了出來。身後響起松枝撕裂的聲音,“和福,我的命呀……”
第二天沒熬到天黑,三房松枝就用一根布帶弔死在睡屋裏。
……
知道東家莊地帶上和福提前上了路,管家六根氣得扔了茶壺,滾燙的茶水濺七驢兒腿腳上,立馬有紅皰燙起來。昨兒夜六根又跟日竿子暄至半夜,終還是放棄路上動手的主意。六根狠不下心,他相信東家莊地很快會老糊塗,只要命旺不出奇迹,下河院終究還是他說了算,犯不着冒這等險。趕早回到油坊,本想吃了早飯好好睡一覺,沒想就聽了這沮喪的消息。
昨兒夜他是跟柳條兒睡的,四女子招弟出了懷,六根就想把種種進去。老婆柳條兒連生四個丫頭的事實雖然十二分沮喪,但不會動搖他下種的決心,想想他爹連生六個丫頭還是把他生了出來,六根就覺沒必要這麼早泄氣,應該有足夠的信心把兒子弄出來。
柳條兒拒絕了他。柳條兒平生頭次用力氣把男人從身子上推下去的舉動說明這個女人冬天裏聽了不少閑話。連生五個丫頭終於落下兒子的草繩跟柳條兒來往密切,柳條兒常常抱了招弟上草繩家串門,扯開大懷邊餵奶邊聽草繩傳授秘訣。草繩說這事兒不全怪女人,男人的東西有時也騙人,種個西瓜能結出芝麻來?草繩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地漏出後山中醫劉松柏后,柳條兒動搖了。
“你下去!”柳條兒說。柳條兒說這話時口氣硬邦邦的,一點不像平日那個見了他腿就抖,指東不敢往西的柳條兒。六根弄不明白,復又翻身上去。再次讓女人從肚子上趕下來后六根決定不忍了,啪地扇了一個餅,“你這不會下蛋的雞,還有理了?”自打生了招弟扇餅是常有的事,柳條兒並不驚奇,平靜地說:“種個西瓜讓我結芝麻?”
“你放屁!”
“放屁我也要說,你的種有問題。”
啪!這次不是扇,是摑,摑比扇有勁,更解氣。
柳條兒騰地坐起來,“知道草繩怎麼生下兒子的么?中藥!”說完下了炕,到另屋跟來弟盼弟睡去了。
管家六根捶了柳條兒。管家六根一向認為女人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該捶就捶,該打就打,用不着客氣。要不是想着生兒子,給自己延續香火,管家六根才不要一房女人煩自己,他讓六個女人煩了十幾年,煩極了,煩怕了,煩得一看見女人就想躲。
管家六根一生下,就不幸掉進女人窩裏,六個姐姐像六條母狗,整日的樂趣就是互相撕扯。父母視女兒為糞土的輕蔑態度在得到六根這個寶貝后變本加厲。他們常常會為一件小事對女兒大打出手,甚至剝奪吃飯的權利。仇恨自小便像血液一樣在她們心裏流淌,用不着誰教她們照樣能把架打得熱火朝天。通常是一個撕一個**,還沒長出**的就撕頭髮,撕不過癮再抓臉,抓得滿臉是血,還不停手。
這時候母親往往是抱着他,局外人似的邊哼曲兒邊把早讓六張嘴吸空的**硬塞給他。母親哼一種很能催眠的曲兒,但本意絕不是讓他睡,他一閉眼馬上會得到一頓捏掐。母親疼他的方式總是特別,捏掐還是很普通的一種,有時候她會冷不丁把他的小寶貝吞含嘴裏,就像吮棒棒糖一樣吮咂上半天,完了,還不過癮,還要咬着他的屁股蛋子說,你個寶貝家的,你個王母娘娘送來的,你把我可想死了。母親逗上他一陣,會忽然地伸直目光,看猴一樣看她的另外六個丫頭片子,看着六個丫頭片子打成一氣,母親眼裏會露出解恨的光,內心裏就像巴不得她們其中一個被打死。這樣六根就能一絲不漏地看到打架的全過程。起先他感到興奮,看着老大撕住老三**,忍不住為老大加油,不小心咬了母親空皮袋一口,疼得母親咧着嘴叫。老三反手撕住老大**,喚老二一同上來作戰,六根又倒向老三這邊,渴望老三能把老大撕爛。這樣重複的鏡頭填滿他小時的記憶。終於有一天,六根對六個姐姐毫無創新的打法抱以失望,覺得她們應該打得更精彩更解氣一些。有天他見老大從下面掏出一條血帶摔到老四臉上,頓時興奮得哇哇大叫,嘴巴毫不客氣咬了母親一口,這次母親沒有原諒他,沖他屁股上摑了一巴掌,六根哇哇嚎叫,狼扯聲引來暴躁的父親。父親猛地撕住母親頭髮,你個老母豬,敢打老子的心蛋蛋!六個姐姐興奮得睜大眼,叫喊着讓父親揍她,揍死她,母親果然美美挨了一頓。
直到他離開母親奶頭,六個姐姐像是突然明白她們挨打受餓原是因他這個帶把的東西。狗娘養的!六個姐姐先是經過一番密謀,瞅准一個沒人照管他的下午,六匹狼一齊撲向他,將他壓在身子底下狠命地暴捶一頓。那是一個漆黑的下午,六根先是反抗,見反抗不頂用,再不叫喊他就要被捶死了,於是他用一貫的伎倆,放開了嗓子野哭。哭聲很快招來正蹲在地埂上跟人炫耀的父親,六根的爹在那個下午着實讓溝里人大開眼界,他打丫頭的歹毒和狠殘一向是溝里出了名的,可那個下午,六根的爹顯然是想把這種狠殘抬高到另一個台階上。他不但放棄了一向用慣手的柳條或芨芨,選擇了對付牛的鞭子。那傢伙真是打人的好工具,一鞭下去,媽呀,不敢望。六根爹卻一點不見怕,下手極為準確,就在**和臉上,而且鞭鞭見血,打得那個過癮,沒法提。望着六個姐姐在父親的皮鞭下皮開肉綻,六根真是幸福得想死,媽呀,有什麼比看這六個母豬挨打更痛快的呢。
報復往往來得更加兇猛,而且越發出其不意。趁父親去下河院接母親下地的時候,她們像狼一樣撲向他,卡住他脖子,不讓他出氣,嘴裏塞進她們帶血的破棉套,讓他想喊也喊不出。老四還惡毒地拿來一把剪子,揚言剪掉他多長的那個讓她們變得下賤的東西。如果不是老六稍稍膽小點,怕一剪子下去,她們也沒命了,六根那多長的東西怕早就給咔嚓掉了。六根正是在一次次搏鬥中學會反抗,學會攻擊。終於等到身體能對付得了她們的時候,六根決定替爹媽剷除她們。這一次六根學會了利用計謀,認為一次幹掉她們六個顯然不合實際,而且愚蠢,他決定各個擊破。
下手當然先從老大開始,那個時候六根便懂得了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趁老大上茅坑,拿個背簍一下扣下去,一腳將老大踹進茅坑,老大雙腿讓褲子絆住,動不了,人又讓背簍束縛着,正好可以狠下毒手。六根也真能想得出,第一回懲治老大就顯出他非同尋常,法兒遠比他爹奇妙也遠比他爹歹毒。他居然能將老大乖乖壓在屎上,一泡臭屎填她嘴裏,又美美沖她臟不忍睹的屁股拿刺扎開幾道血口子!
懲治老二的方式就更為簡單,趁老二睡覺時,他拿麻繩套住其脖子,將麻繩的一端挽個活扣,套自個腳上,輕輕一下就險些要掉老二命。老三老四抬水時他躲在暗處,用彈弓打爛她們的頭,回來還裝不知道。更是老五老六,還想跟他求和,他佯裝同意實則在尋找機會,有天見屋裏就她兩個,他從屋檐下掏出一窩蜂扔進去,關好門窗,沒費吹灰之力就讓她們死睡了半月。
十歲那年他遭到報應。老大臨嫁人時發動大家,將他丟進水缸,一屁股坐在蓋子上,穩如泰山般不動。其餘五個大呼小叫,就跟看到下河院宰牛一般快活。若不是母親提早回來,六根那次保准沒命了。長大后他便知道女人都是些可惡的東西,對付她們的辦法就是拳頭和鞭子,同樣的待遇現在他給了柳條兒,不會生蛋還敢推他,六根沒法忍受。更不能忍受的就是說他種不行。這個挨千刀的,竟說他種不行!老子明明種的豌豆,你卻長出胡麻來,你個挨炮的!
見七驢兒抱住腳,六根問燙得重不?七驢兒齜牙說,沒,沒燙着。六根覺得滿意。像七驢兒這樣說話才顯得有出息。他掏出一把麻錢,賞給七驢兒。這碎娃已幫他運了兩趟油,還好,都順利,錢也一分不少地拿了回來。六根生了一會兒氣,終於平靜了。不就一個和福,能把他咋樣。
六根當上管家完全得益於和福。那時候他只是下河院一頭豬,誰都可以踢他一腳。不過他忍得好,誰踢都認,踢了還不哼哼。後來他變成一條搖尾巴的狗,整日晃蕩在東家莊地眼前。六根這樣做完全是因了他爹,他爹給下河院扛長工,一年到頭沒個空閑,竟養不活他們。六根覺得爹很愚蠢,爹的爹同樣愚蠢,光靠力氣就想發財,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兒?發財靠的不是力氣,是腦子,是智慧,是膽略,總之是一些爹沒有他卻有的東西。六根在一個秋日晚霞很好的黃昏發現管家和福站在樹下發獃,目光深處立着出來透氣的三房松枝。那時候松枝身段兒很好,東家莊地夜夜不停地耕耘滋潤得她周身散發出盈盈的水氣,晚霞染在她披着粉襖的身上,映襯得整個院子都漾出波兒波兒的閨房氣息。六根躲在暗處,他盯管家和福已有些日子了,這個發現立馬讓他精神一振,三房松枝眼裏一直有股若明若暗的光兒,原來那光兒是給管家和福的。從此他的眼睛便時時盯着那光兒,直到一個三伏天濕熱難熬的夜晚,他看到三房松枝從睡房出來徑直進了管家和福的耳房。他的腿便像貓看見老鼠樣輕輕跟過去,他偷聽了他們的談話,那話里暗含着一些東西,這東西對東家莊地很要命,對下河院更是天搖地動。但他沒馬上說出去,空口無憑,沒聽說誰讓一句話弄死的。他在等,他相信等下去桃子會熟,等下去騾子會下馬駒。六根為此整整等了五年,東家莊地的種都結果了,期望中的事還沒等到。就在他快要相信騾子終究不會下馬駒這個事實時,松枝的病重了,一日甚過一日。六根開始奔波,這溝跑到那溝,這山翻過那山,總之所有打聽到的道士跟和尚還有算命先生都找了過來,他們被一一請到下河院。那些個日子,下河院幾乎天天被一股神氣罩着,不是五穀神就是天王神,反正這溝里溝外有的是神,而且名號千奇百怪,說出來都能嚇死人。東家莊地見了諸神,無不虔誠地跪下磕頭,按神的意願燒香拜佛,宰雞殺羊。神光中的下河院終日彌盪着一股血腥味。六根迎來送去,忙活了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到了白雪覆蓋住菜子溝的冬天,三房松枝的病越發重起來,重得都不能下炕了,諸神送的紙灰還有神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她一見神水就發嘔,身子骨卻一天比一天乾裂,眼看都能當柴燒了。後山中醫劉松柏一趟緊着一趟來,口口聲聲嚷着要給三房開中藥,還說再不開中藥就遲了。東家莊地哪還能聽得進去,他耳朵里早灌滿了諸神送給他的神話,這些神話幾乎如出一轍——這院裏終日漫着藥味,與地脈相衝,而且,這藥味帶了股陰味,是從黃泉之下一悠兒一悠兒飄來的,藥味不除,怕是喪事不斷。
這話完全掐住了東家莊地的死喉。六根深知,東家莊地深深地懷念二房水上飄,他對水上飄最後咽下的那服中藥一直耿耿於懷。受了六根恩惠的諸神們在下河院好吃好喝過上一段神仙日子,最後走時還能懷裏揣得滿噹噹的,哪還敢不聽他的話,只管照着說便是。六根一手掐着東家莊地的脖子一手加速和福對三房松枝的憐愛,不時創造些他們接觸的機會,讓他們惺惺相惜。終於,幾年的心血得到回報,當他引着東家莊地衝進松枝卧房時,他相信夢寐以求的管家到手了。
18
涼州城東門樓子下李記客棧里,東家莊地懷着滿腔內疚說:“和福呀,這多年過去了,你還恨我么?”
“喲嘿嘿,東家,你快甭提了,再提羞死我了。”和福蹲着,雙手蒙住臉。
這一路上,東家莊地問得最多的話,就是這句。
東家莊地心裏虧啊——
三房松枝弔死的當天夜黑,東家莊地暴跳如雷,咆哮的樣子簡直要把管家和福吃掉。六根又在邊上火上澆油,添油加醋道,把這個不知羞恥的畜生綁起來,拿亂棍打死。如果不是奶媽仁順嫂,管家和福是活不過那個夜晚的。
奶媽仁順嫂當時在耳房裏,和福跟三房的醜事一暴露,她就嚇得躲進了耳房,生怕這炸天的事連帶到自己。她懷裏抱着弱小的命旺,嚇得格格抖。六根帶着下人拿繩子捆管家和福時,和福女人突然撞門進來,撲通一聲就給她跪下。“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和福女人淚如雨下,不停地跟她磕頭。奶媽仁順嫂哪受得了這個,她跟和福女人差不多大,平日裏見了,姐啊妹的,叫得親熱,這陣兒,和福女人卻磕頭如搗蒜,她要再不替和福說句話,往後,還咋個見人?
可一個奶媽,能說上話?東家莊地還在上房吃了**似的吼,那聲音,能把下河院的屋頂揭掉。奶媽仁順嫂猶豫着,不敢拿眼睛望地上跪着的女人。
“他是清白的,我自個的男人,我敢拿命保證。救救他,救救他呀,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這命,我今兒個一道交給東家。”說著,一頭撞向耳房裏那根柱子,瞬間,血便流了一地。
奶媽仁順嫂嚇得從耳房裏跳出來,沒命地往上房跑。“東家,不好了呀,和福女人,和福女人她……”話還沒完,一頭倒在了地上。
東家莊地正要拿這個不識眼色的女人出氣,一看,她懷裏竟沒命旺,登時嚇得往耳房跑。進了耳房,卻被一地的血驚了。
東家莊地正是從那攤血上看到了事情的貓膩。一個女人敢拿命來救自個男人,至少,這男人壞不到哪去。東家莊地繞過血,抱起兒子命旺,一出了耳房,他的主意就變了,沖後院喊:“把他兩口子給我抬出去!”
六根如願做了管家后,東家莊地也曾恍惚過,對和福,是不是狠了,過了?但一想到睡房裏看到的那幕,心就格格抖。一個下人,一個管家,竟敢……後來,後來還是奶媽仁順嫂,繞着彎兒似是試探地說,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個甚?
這一想,東家莊地就想起六根的話,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來,事發那幾天,他並沒離開菜子溝,他去了廟裏,就是那座天堂廟。東家莊地每年都有在廟裏住一陣子的習慣,只是這時間,會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變。六根說,你在廟裏住着,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時,到時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天啊,是六根,前前後後,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謀划的呀。
東家莊地再想後悔,就遲了,這時候的六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任人踢任人罵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個拿捏住東家莊地把柄的人物。
“和福,我悔呀,悔得腸子都青……”東家莊地還沉浸在往事裏,醒不過神。
“東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數。我和福做過的事,遭過的罪,從來不後悔。人么,活一輩子,哪能平平坦坦,是虧是福,老天爺知道。東家,說些別的吧,說這個,堵。”
“和福呀,要是再讓你幫我,你還來么?”東家莊地還是繞不過這事,不過,這次,他算是把心裏最要緊的話說了出來,他的語氣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滿期待。
其實這句話,他心裏憋了幾年,只是,一直沒機會說出來。
老管家和福終是低着頭,低習慣了,多年前養下的毛病到現在也改不了。東家的話如一股暖流在他體內涌動,事實上他並沒恨過他,哪敢恨呀,虧是他及時趕來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個也難保證,畢竟……再說了,千錯萬錯,還是他和福的錯,是他和福抱了東家老婆,到哪兒也說不過去。這些年,為這事,他心裏有過疙瘩,這疙瘩,一半是為自個,一半,為三房松枝。她不該死呀,多麼好個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聽了東家的話,心裏疙瘩算是解開了一半,解開好,解開就不堵了。可一聽東家又讓他回去,猶豫了,不言聲了。
“是怕六根?”東家莊地問。
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問自個,怕,還是不怕?
“他是個人禍呀。”終於,他跟東家莊地說了。
東家莊地等的就是這句話,其實對六根的種種猜疑,只有從和福嘴裏得到證實,東家莊地才敢確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應承下來,令東家莊地高興萬分。他真是沒想到,和福是這麼一個念着舊情的人。“不說了,和福,啥也不說了,往後,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個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東家,這話,折和福壽哩。”
兩個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話題,開始用上心辦年貨。這一年已是民國十四年,比庄地小三歲的光緒爺離開人世已經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國,這涼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個景兒,盡讓人看了稀奇,單是這錢幣,今兒個用銀元,明兒個用銅元,鬧得東家莊地心裏着實不安,他還是覺得那白花花的銀子實在。和福便笑他,“你這是讓銀子鬧出病來了,要叫我說,最好的法兒還是拿菜子換,看上甚換甚,誰也不覺吃虧。”
“對,對,這話對着哩。和福呀,你還記得我們拿菜子換走馬的事么?”
“記得,咋個不記得。要說,那回我們是賺了,多好的走馬,瞅瞅你騎上那個威風。”
兩人說著,把涼州城大大小小的商號轉了個遍,一溝的年貨,就在這輕鬆的說笑間陸續置辦下來。
民國十四年臘月初一晨六時,天還蒙蒙兒黑,菜子溝下河院東家莊地帶着老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剎海藏寺山門下。之前,東家莊地已托涼州城的好友如意老居士將帶來的捐贈還有一百斤上好的酥油供奉了進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禪寺,位於城西五里處,這座有着“梵宮之冠”美譽的千年古剎是下河院東家莊地每次到涼州城必定朝拜的聖地。菜子溝下河院每年掙得的白花花的銀子,有相當一部分貢獻到了這裏。東家莊地雖然未皈依佛門,但在大仁大慈的菩提面前,卻也有一顆虔誠的護法之心。大約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風風雨雨的滄桑歷史,還有院裏那血腥不斷的一件件往事,東家莊地對佛事是越老越熱衷。有一陣子,他還吃齋念佛,真就當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勸過他,借用六佛的話說,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調心不調身,愚人調身不調心。一席話說得,庄地又放棄了。不過,對這海藏寺,東家莊地是這輩子都繞不過去了。
老管家和福知道,東家莊地的佛心,原本不在佛上,是因了兩個人,一個,東家莊地傾其心血,已請到了南山天堂廟,另一個,至今仍還渺無音訊。大約這番來,怕還是想從方丈口裏打探點信息。
這海藏寺,和福來過,前些年遵了東家莊地的命,來接惠雲師太。和福嘴裏的那些個詞,也都是跟惠雲師太學的。只記得那時是夏天,寺院周圍林木茂密,碧波蕩漾,猶如海中藏寺。日出時分,牌樓東側一縷青煙裊裊直上,盤旋於白楊、垂柳之間,縹縹緲緲,使得古剎平添了一份神奇絕妙的氣氛,彷彿置於煙柳霧海之中。
晨光沐浴着這佛家慧地,山門前兩棵年代久遠的枯柳樹,斑斑駁駁,一片沉默,彷彿兩位看盡人間浮華的智者,再也不肯為這喧囂煩躁的世界眨一下眼睛。東家莊地叩了下門,趕這麼早來就是想在法會前見到寺里的方丈。這一次,東家莊地說啥也要打聽到那個人的下落。
進入山門,迎面是大雄寶殿,威嚴壯觀,氣勢震人。應聲而來的小僧一看是下河院的庄大施主,阿彌陀佛后,引着二人依次到地藏殿、三聖殿燒香,磕頭。禮畢繞過大殿,走過角樓,便來到8米高的靈鈞台上。登上靈鈞台,周圍山色一覽無餘,只可惜此時是深冬,滿目儘是蕭條。涼州城的雪落得遠沒有菜子溝厚,甚至連枯蕭的山色也掩不住。靈鈞台上有一眼水井,世人稱海心。相傳和西藏布達拉宮的龍王潭相通,喝了井中之水可免災消難。藉著微薄的晨光,和福接過小僧手中的木缽,俯身取水,兩人痛飲一通,一股清甜冰涼的井水潤心而下,通體立刻清冽冽的冷爽。喝畢,和福又讓小僧親自往隨身帶的器皿里賜了水,這才向天王殿和無量殿而去。
這一天是海藏寺傳統的祈福法會,晨光剛剛染滿大地,洪亮的鐘聲便破拂而起,古鐘轟鳴,香煙裊裊,古剎籠罩在慈祥博大的佛光中。
方丈室內,弘安老和尚手持木魚,聽完東家莊地的問詢,道,施主此番苦心,想必能感天動地,只可惜我乃佛門凈地,無法幫施主了卻此塵世恩怨。見庄地面露憾色,又道,我佛弟子皆尋佛緣而來,既入空門,心中便只有佛祖。施主踏破鐵鞋,一心要找到她,又有何意?阿彌陀佛,施主請回吧,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有緣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19
東家莊地走後的第七個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驚嚇險些要掉少奶奶燈芯的命。已是半夜,夜飯吃過就飄起來的雪已覆蓋掉整個溝谷,下河院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燈芯好不容易睡着,冥冥中覺得有隻手朝她伸來,先在她腿上,慢慢往上移。夢中的她到了山谷,清爽的風撩撥着身子,一種蘇麻的感覺通體散開,禁不住身子輕輕抖動,好像正是深夜轎子裏摸她的那隻手,綿軟而多情,帶給她可怕的快感。正愜意着,手猛地按住了她胸,抓得她**發疼,她一骨碌翻起來,雙手緊緊護住胸。清醒的她立刻被屋子裏的聲音嚇住了,寂靜的西廂里傳出的是男人命旺掙扎的聲音。
少奶奶燈芯點亮油燈,見命旺在炕上打滾。看樣兒,他已掙扎了多時,夢中的手正是他抓撓。燈芯身子裏的那團火忽地熄滅,心思忽就落到了命旺上。男人命旺樣子可怕極了,臉色蠟黃,口吐白沫,額上滲出豆大的汗,身子像蛐蛐一樣蜷起來。燈芯喚了幾聲,命旺沒一點反應,只是更緊地抱住身子,一陣接一陣地發抖。後來竟疼得在炕上亂翻騰,雙手不住地撕扯頭髮,像是要把頭拔了去。燈芯意識到不妙,憑經驗,她斷定男人這不是一般的疼,是俗話說的那種奪命痛。她跳下炕,赤腳跑到院裏,大聲喚奶媽仁順嫂。仁順嫂和丫頭蔥兒聞聲趕來時,命旺已昏厥過去,兩眼瓷騰騰的,跟死人沒甚兩樣,只是,口裏一咕嘟一咕嘟的白沫,告訴人們他還活着。
這可咋個辦?燈芯急得要死,深更半夜的,爹又不在跟前,命旺的病她自個又識不準,就算識准,又能咋?公公還在涼州城,連個幫她想主意的人都沒有。奶媽仁順嫂見狀,忙跪到院裏,點燃一堆紙錢,邊燒邊說:“野鬼亂神的走開,我家少東家身子單薄,經不得折騰,有冤有苦等我家東家來了你再來……”丫頭蔥兒嚇得抱住她,不停地哆嗦。命旺燒得越來越厲害,額頭跟火爐子般燙手。吵鬧聲驚動了院裏的人,已有下人跑進西廂房,問出啥事了。燈芯腦子裏一片混亂,命旺的樣子讓她想起了跟爹見過的病人死前的癥狀,她想男人命旺不行了,活不過今兒夜。
正在緊急處,管家六根進來了,徑直走到炕前,看了一眼,又摸了摸額頭,說:“還等什麼,快叫李三慢呀,人都這樣了,還愣着做甚。”李三慢這個名字一下激醒了燈芯,她猛地醒了神,是啊,中醫爹不在身邊,溝里不是還有李三慢么?這麼想着,已吼喊着下人去請李三慢了。下人的腳步剛邁開,少奶奶燈芯突地又變了想法。這變,是因管家六根引起的。管家六根一聽燈芯發話,立刻緊跟着吼,快去跟李三慢說,少東家不行了,他要是不來,綁也把他綁來。這話粗聽,是為命旺急,是為下河院急,細聽,味兒就不像。再者,要是別人說出李三慢這個名字,少奶奶燈芯也不會起疑,偏是管家六根,他不是最反對看中醫么?燈芯腦子一閃,跟跑去叫人的下人說了聲慢,然後怪怪地盯住管家六根。
“盯我做甚,快叫李三慢啊,少東家這樣,救總比不救強。”
管家六根的神態忽就告訴燈芯什麼,再說了,他不是在油坊么,咋來得這麼及時?她緊盯住他,冷冷地問:“你知道怎麼回事,是不?”
管家六根讓她盯愣了,盯毛了,躲開她目光,避一邊去了。燈芯止住話,忽然就明白了,她衝下人說:“都回去,沒事了,少東家睡一覺就好。”
管家六根帶着人前腳走,燈芯後腳就喝問起奶媽仁順嫂,“你給他吃了什麼?”後晌燈芯去了草繩家,命旺吃飯時她不在眼前。這陣兒,她已明曉,男人的疼痛是由飯食引起的。
奶媽仁順嫂惶惶地搖頭,目光一片子抖索,臉色一下一下青下去。
“說呀,吃了什麼?!”燈芯近乎是吼了,眼神像劍一樣穿過奶媽仁順嫂。奶媽仁順嫂只是搖頭,不說話。燈芯更是清楚了。她說:“你回屋去吧,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我不怪你。”
奶媽仁順嫂像是遇到大赦般,出溜一下就沒了影。
丫頭蔥兒抱住她問:“真的要死了么?”燈芯搖搖頭,顧不上回答,讓丫頭蔥兒關了門,自個拿個盆子進了裏屋,一陣撒尿聲響出來,一股尿騷旋即漫住了屋子,丫頭蔥兒驚得閃了幾下眼,她咋?少奶奶燈芯已端着盆子走出來,跟丫頭說:“幫我把嘴撬開。”
丫頭蔥兒這才明白,嚇得抖着身子說:“使不得呀,少奶奶,他是少東家,咋個能……要是讓爺爺知曉,我可是要挨打的。”
“閉嘴!”燈芯喝了一聲,旋即放緩聲音說,“連你也不聽話?”
丫頭蔥兒抖成一片,心裏直後悔,剛才沒跟着奶媽一道溜走,手,卻硬是掰開了少東家命旺的嘴。
直到灌完尿,燈芯緊成一團的心還沒鬆開。她聽爹說起過,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實在沒法就拿尿灌。她也是逼急了,權當拿死馬充活馬醫,能否躲過這一劫,就看他的造化了。沒想,灌下不久,命旺自個掙彈到炕沿上,大吐,一股子臭味騰地漫開,熏得丫頭蔥兒捂了鼻子。
燈芯的心這才嘩地鬆開,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天呀,你個命大的,差點就要了我的命!
奶媽仁順嫂回到耳房,嚇得燈也不敢點。從西廂房到耳房,她走了足足半個時辰,雪染了頭,染了衣,奶媽仁順嫂心裏更是比雪還冰冷。哧一聲,有人划著了洋火,屋裏竟然有人,奶媽仁順嫂剛要叫,嘴讓捂上了。
“是我。”管家六根的聲音。
“你說了?”管家六根緊跟着問。奶媽仁順嫂抖抖索索地搖頭,身子,卻軟軟地倒在了管家六根手中。
“你要敢說半個字,我讓二拐子活不成。”管家六根猛地掐住奶媽仁順嫂脖子,就像當年掐住某個姐姐一樣。這一次,奶媽仁順嫂沒掙扎,她知道,自個掙扎不過去了,死就擺在眼前,顯顯的,她都看見了黃泉路上等她的那個人。
管家六根卻沒使毒手,他狠狠地在奶媽仁順嫂碩大的**上抓了一把,留下威脅出去了。
奶媽仁順嫂跌倒在地上。
東西是趁少奶奶燈芯去草繩家時灌進去的。
她讓管家六根逮着了新把柄,不得不聽他的。
中醫李三慢自那次得逞后,並沒饒過她,大約在她身上嘗着了甜頭,中醫李三慢一逮着機會,就要撲上來。他比東家莊地還貪,還欠,一撲到身上,就沒個完。那天她剛掃完雪,正要往下河院去,院門就讓李三慢堵上了,一把逮了她,往炕上走。天太冷,屋裏又沒生火,冷得人打牙。中醫李三慢不管,白日黑夜他不管,巷子裏有沒人他不管,屋裏是冷是熱他不管,二拐子回不回來他也不管,總之他啥也不管!就管一門子事,下面的事!跟他自個說的一樣,三天不那個你,他就活不成。可他偏又不死!
那天也活該要出事。中醫李三慢沒得逞,雖是把她壓在了炕上,可他害怕剪子,他剛把東西亮出來,奶媽仁順嫂的剪子就到了,很利落,要剪的地方也很明確,不偏不倚,就剪住了。李三慢疼得嗷嗷叫,奶媽仁順嫂邊掖懷邊問:“還壓不?”
“不壓了,再也不壓了,你快鬆手呀。”
剪子又緊了一下。
“再有人沒人的,往這院跑不?”
“不跑了,疼死我了,快丟手呀。”
剪子又緊了一下,眼看就要出血了,奶媽仁順嫂甚至聽到咔嚓一聲響,冥冥中那帶血的東西掉了下來。
“好嫂嫂呀,親嫂嫂呀,我不是人,我是驢,是牲口,你饒過我吧,疼死我了呀。
剪不得呀,我的親嫂嫂,你不用她還用呀,要是讓她看見這東西有了傷,說不清呀……”
奶媽仁順嫂真就想咔嚓一聲,剪掉。只有剪掉,才沒人敢欺負她,才沒人這般沒完沒了地羞辱她。
她的牙咬在了一起。
門騰地一響,進來的是日竿子。
日竿子踏腳後跟已踏了有些日子。
炕上的事明擺着,光着一半身子的兩個人誰也賴不掉。
日竿子興高采烈,當夜就把事兒說給了管家六根。
管家六根這才想出這麼一檔子事,想趁東家莊地不在,利利落落把命旺給除掉。
東家莊地回來的這天,命旺已恢復了正常。草繩男人踏着一尺厚的白雪連夜去了後山,告訴中醫劉松柏實情,劉松柏開了方子,兩服藥下去,胃裏的毒物排盡了。
還好,喂的不是要命的東西。
也算中醫李三慢不是太心狠,要不,不敢想。
奶媽仁順嫂是臘月初十夜裏讓東家莊地叫去的。東家莊地說:“收拾收拾東西吧,明兒一早我送你回去。”奶媽仁順撲通一聲跪下了,“你可憐可憐我吧,東家,念在我陪你多年的分上,不要趕我走。”她的聲音拉滿了哭腔,眼裏是悔恨的淚。
“要等你給我也下藥么?”東家莊地兩眼渾濁,他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會害他兒子。
“不是我呀,你要信我,你連我也不信么?”奶媽仁順嫂抬起淚眼,懵懂地盯住庄地,這個她從二十二歲陪到今天的男人,真的會不念舊情么?
“是誰?”半天,東家莊地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從涼州城一回來,院裏便紛紛嚷嚷,傳說著兒子命旺差點半夜死去的事。老管家和福拿着海藏寺請來的聖水去喂兒子時,他把媳婦燈芯喚進了上房。
媳婦燈芯嘴閉得緊,半天,就是不吐露實情,問急了,扔下一句話,你問她去,叫她自個說。說完,一甩袖子走了。把他愣愣地丟在上房。
媳婦燈芯分明是對他不滿,話語裏,表情里,甚或還溢着一份恨。東家莊地再一次想起那個夜晚,想起梯子倒地的那一聲騰。他知道,媳婦把啥也看在眼裏了,卻又把啥也藏了起來,不是她不想說,是給他留面子。媳婦燈芯給他留足了面子,就是在眼下,還不把奶媽仁順嫂說出來,這份用心,他哪能想到?他忽地又想起涼州城裏老管家和福說的一句話,東家,你娶了個好媳婦呀,仁慈,大義,明事理,這麼好的媳婦,若不是修來的,你上哪找去?
真是修來的?
東家莊地想着想着,老淚就溢了出來。暗暗發誓,往後,定要對媳婦好點,再好點。
“說!”他悶騰騰又沖奶媽仁順嫂喝了一聲。
奶媽仁順嫂不能不說了,她十幾年的付出不能因為一句話打了水漂,這陣,她也顧不上兒子二拐子了。
“是管家,趁少奶奶不在,他溜進去灌的。”
“灌的什麼?”
“苦針兒熬成的汁,李三慢給的。”
苦針兒是山裡一種有毒的草,羊吃了都會瘋癲。
“這畜生!”
奶媽仁順嫂終因出賣了管家六根而保住了自個在下河院的位置,但接下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管家六根並沒因幹了喪天良的事立即遭到懲罰,奶媽仁順嫂卻接連遭到懲處。先是西廂房不讓她進,接着,廚房的差事丟了,等到年關來臨時,她在下河院成了一個閑人,一個只拿工錢卻沒活兒乾的閑人。
20
年關說到就到了。
菜子溝沉浸到一片對新年的期盼中。
老管家和福自打從涼州城回來,就扔下自個的家,二話不說地到了下河院。這幾天,他正忙活着給溝里人供年貨。他和東家莊地從涼州城拉來了兩馬車溝里人穿的、用的,八匹牲口拉着兩架膠軲轆大車,費盡了周折,才算從一溝白雪中輾開了條路。有兩次,拉偏套的騾子失蹄,踩到了溝崖里,差點將大車拉翻,和福鑽溝崖下,連扛帶頂的,硬是將車軲轆給從溝崖上拐回了路上。一想,東家莊地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和福的細心和周到在置辦年貨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幾乎溝里每戶人家需要什麼,他都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置辦的東西也都是價廉物美溝里人喜愛的。溝里人一見這花花綠綠的東西,讓冰雪凍着的僵臉立刻展了、舒了,笑得鼻尖尖上往外跳滿意哩。第一天供年貨,老管家和福就得到了溝里人的重新認可和尊重,人們不得不承認,在心細和公平上,他確實比六根強。
東家莊地重新啟用和福的做法立刻贏來人們的一片稱讚,都說東家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宰相肚裏能撐船,連糟踏他老婆的人都能饒恕,可見心胸有多寬廣。
冰天雪地的菜子溝,快樂溢得能把雪化掉。
與此同時,懲治六根的計劃也在秘密磋商着。東家莊地並不打算讓兒媳燈芯攪進來,有些事,他是跟兒媳張不開口的。
我難啊。他跟和福發著感慨。這時候他已把所有的事都跟和福說了,包括跟奶媽仁順嫂睡覺。有些事老管家和福心裏知道,但東家莊地親口說出來,就讓他感覺分量不一樣。是難啊,他跟着嘆口氣。這些事兒真讓他棘手,逼急了六根把所有的事抖出來,東家莊地可就威信掃地了。和福建議從長計議,先穩住六根,等他跟煤窯楊二、油坊馬巴佬一一碰過頭后再說。
東家莊地還有一件更恥於見人的事握在管家六根手裏——是他給了奶媽仁順嫂毒藥,葯死了青頭。
東家莊地是在菜子泛青的某個日子裏走進青頭院子的。那是一個連陰的雨天的後晌,雨住天開,雲縫裏瀉下一抹羞怯的陽光,灑在濕漉漉的村道上。走在村巷裏的東家莊地感到心情無比舒暢,他剛剛得知三房松枝懷孕的喜訊,這個讓他整整等了半輩子的喜訊在這個空氣清爽得讓人心醉的後晌燒得他坐不住,非要四處走走才能讓心靜下來。屠夫青頭的院門朝巷道開着,門暢着一道縫兒,他本是無意間望進去的,卻驚訝地發現屠夫青頭四歲的兒子正趴泥地上嚎哭。即將成為父親的他心裏立時多出份疼愛,忍不住走進去抱起了孩子。這時睡屋的門開了,隨着一聲軟軟的斥罵閃出一個嫩人兒來,她的臉跟剛剛泛熟的茄子樣透出嫩生生的紫光,眼眉兒一挑,略顯羞怯地呀出一聲,一閃身鑽屋裏不出了。東家莊地猛憶起剛才看見的嫩人兒是沒穿棉襖的,連青衫也沒穿,粉白的身子上像是只戴了個肚兜兒,那肚兜兒是水蔥色兒,在雨後的羞陽下映得嫩白的身子泛着水蘿蔔的光芒。他立時呆怔在院裏,不知該走出去還是隨了那光兒去裏面看個究竟。猶豫間門吱呀一聲開了,女人這才莊重地閃出身子,走進泥里接過孩子。恍惚的庄地這才想到女人是在換衣衫,臉紅得跟炭火一樣,真不該這樣冒失,看一個下人的小媳婦是多麼的失禮。可那一眼給他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一閃而過的女人身子像夢魘樣困着他不肯折身走出來。女人倒也大方,問了聲你是東家老爺吧,就謙恭地躬身將他讓到了屋裏。屋子裏還彌散着女人換衣時留下的裊裊體香,鄉下女子儘管粗野,可長期浸潤在菜子的清香里,倒也染了不少爽凈凈的味兒,那味兒很快彌合了東家莊地的心境,竟讓他一時變得迷迷瞪瞪,神思恍然。
那個後晌終於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說不清誰引誘了誰,直到結束時東家莊地還像在夢裏沒醒過來。他顫顫地抱住女人,一口一口親親,不知是喚二房水上飄還是喚三房松枝,總之他就那麼喚了,直喚得女人軟成一攤水,再次倒他懷裏,他才猛匝匝看清這是在屠夫青頭的炕上。
下河院東家跟下人老婆的恩怨就這樣糊裏糊塗結下了。等兩人都明白過來時,已纏綿得無法分開。直到有一天,女人哭着把屠夫打傷的身子給他看,東家莊地才想起該為女人做些什麼。而這一切,竟然沒能逃過一個十幾歲男人的眼睛。下河院跑腿的短工六根像是看透了東家的心思,他恰到好處地弄來一包葯說,只要喝了,神不知鬼不覺就給過去了。讓偷情弄得顛三倒四的庄地哪裏還管得上看這個小男人的眼神,昏昏沉沉就在一個偷完情的夜裏把東西交給了女人,誰知道一年後這竟成了小男人威脅他的把柄。一想起這些,東家莊地就覺六根的確是個人精,要想弄倒這樣一個人精遠比當初聽他話趕走和福難得多。
東家莊地不得不為自己的孽債痛苦。比東家莊地更痛苦的,是和福。
老管家和福本以為重新走進下河院不是件多難的事,他甚至暗暗攢足了勁,想幫東家莊地把害人的六根趕走。沒想,前腳剛進下河院,後腳,就牢牢地讓一個影兒絆住了。
那影兒像是等在車門裏,就等着他把腳步送進來。不,是盤伏在正院那棵老樹上,老管家和福記得自個剛進院,是朝那樹上望過一眼的,明明望見那個影兒從樹上跳下來,驚顫顫喚了一聲,“和福呀”,就不見了。老管家和福四處再尋,哪還有個影。後來,後來他到了長廊,靜靜的長廊里,忽然傳出一個聲來,“和福呀”,軟軟的,顫顫的,一下就把他的心給捉住了。和福知道,這影兒是跟定他了,還有那聲兒。果然,無論他到後院,還是西廂,甚至在落滿積雪的草園子,那影兒也照樣潛伏着,就等他先出現。只要一聽見他腳步,影兒便猛騰騰跳出來,嚇他一跳,然後,他的雙腿被絆住了,被箍住了,動不成,也沒法動。更是那聲兒,冤冤的,想想的,彷彿千年的妖,彷彿老樹上開出的精靈,更彷彿,一個鑽在他心底的人兒。那聲兒叫,那聲兒和福,一下就把他喊懵怔喊呆愣喊得不知是在陽世還是陰府了。
“和福呀……”
聲兒又冒出來,在天空,在屋頂,在這院裏的每一寸空氣里。
那影兒不是別人,是三房松枝。
濃濃的年關氣氛里,下河院上上下下一派忙活,老管家和福趕在二十三小年前將一溝人的年貨分了下去。一進二十三,院裏就該掃房鋪炕清理角角落落的衛生了。這都是些女人們做的事兒,平日裏女人們似乎不打緊,多一個少一個似乎無所謂,這陣,就顯得缺手了。這天,老管家和福走進上房,見東家莊地正在凝神靜養,心想定是海藏寺老和尚的話起了作用。老管家和福默站了會兒,想退出來,不料東家莊地卻微微睜開眼,問:“有事?”
老管家和福剛提了個頭,東家莊地馬上頭搖得響,“不行,和福,你替誰求情都行,替她,你還是把話收回去。”
“東家……”
“和福你甭說了,再說,讓我小看你。你想想,一個敢把毒藥餵給我兒子的人,讓我咋個信?要不是念在你替她說話的分上,這下河院,怕早沒了她藏頭的地兒。和福呀,我知道你是個忠厚人,欠不得別人的情,不過,不過話咋說哩,對她,我也算是夠仁夠義了……”
老管家和福沒再堅持,這事,要說東家也給足了面子,再要堅持,就顯得他不講理了。從上房退出來,和福在長廊里靜了靜,一拐步子,進了後院,不大工夫,抱着一捲紙進了耳房。奶媽仁順嫂傻獃獃的,盤盤腿兒坐炕上,眼睛盯住牆上的一隻蜘蛛,死勁里望。
和福咳嗽了一聲,奶媽仁順嫂沒反應,目光依舊盯着那蜘蛛,蜘蛛也像是無聊得很,順牆爬上去,沿着窗欞兒下來,窗台上繞一圈,又上了牆。瞅着瞅着,和福來了氣,猛地撲過去,一鞋底拍死了蜘蛛,罵:“我讓你爬!”
奶媽仁順嫂這才打個顫,“我的蜘蛛,我的蜘蛛,你個……”一看是和福,噤了聲,卻不下炕,就那麼坐着,望。
和福嘆息一聲,將紙放炕上,說:“眼看到了年三十,院裏的窗花還沒剪哩,往年有她,也不知這些年誰剪的,東家說了,今年由你來剪。”
“真的?”奶媽仁順嫂突地跳下炕,邊穿鞋子邊驚。手,已放到了紙上。
和福沒再多言聲,只是在心裏重重嘆了一聲,出來了。
和福話里那個她,就是三房松枝。
三房松枝不但曲兒哼得好,一手窗花,剪得更是滿溝里亮堂。往年,怕是到了這時候,溝里湧進下河院求着剪窗花的,能把門擠破。大紅紙上剪出的那些個活蹦亂跳的兔兒、雞、山鼠,還有一對對戲水的野鴛鴦,怕是能跳下窗子跑起來。一到了年三十,你再望溝里,那滿眼活生生的鮮紅,一下就讓菜子溝跳了起來。
老管家和福的眼裏,嘩地就溢滿淚水。
二十三這天,老管家和福喚上草繩男人幾個,牽了一匹馬,兩匹騾子,雞叫頭遍就出了門,往五里遠處的天堂廟去。三匹牲口上馱的,除了供品,就是廟裏居士們過年用的物品。
難得的豐收讓廟裏的香火格外旺,善男信女也多起來,有些外溝來的信眾,怕是要在廟裏度過這個年關,有的,要一直住到二月初一,看廟會。
廟裏的一應事兒,東家莊地都託付給了和福。本來這座廟,還有廟裏大小事兒,都由和福掌管着,只是這些年,和福的腳蹤也很少到廟裏去了。
幾個男人一路說笑着,吆喝着牲口,似乎幾根煙的工夫,就到了廟下。黑夜漸退,一層稀薄的光亮映住了南山。看去,懸在半空裏的這座廟,就像天池一般,虛虛緲緲的,讓山一下有了仙氣。人在山中,就成了一隻鳥。還未叩門,山門吱嘎一聲先給開了,披着晨光出來的,正是惠雲師太。
“阿彌陀佛。”見是老管家和福,惠雲師太忙雙掌合攏,退後兩步,施起禮來。“阿彌陀佛。”老管家和福也退後兩步,跟惠雲師太行佛禮。
草繩男人牽了牲口,跟應聲而來的居士還有信眾們往裏抬東西。一向慈靜的廟宇忽就熱鬧起來。
太陽噴薄而出的時候,惠雲師太引着老管家和福,往禪房走,穿過廟廊的一瞬,老管家和福眼裏忽地閃進一個影子。山腰間,畫廊里,如山風一般一掠而過的,不是居士,不是信眾,明明是一個不染塵俗的三寶弟子。這天堂廟,剃度出家皈依佛門的,原本就惠雲師太,咋又多了一位比丘尼?
正怔惑間,就聞惠雲師太說:“妙雲是打天梯山過來的,小住了幾日。”
小年轉瞬而去,大年的腳步實騰騰地響過來。為慶賀豐收年景,也更為來年的豐收早些灑下祈禱的穀雨,東家莊地聽了和福的話,破例多宰了十幾頭豬,兩頭牛,以賞賜的方式分到了溝里。於是家家戶戶的年三十都飄起了肉香,整個菜子溝肉香橫溢,孩子們的歡叫加上炮仗噼噼啪啪的聲響沸騰了溝谷。
而在五里開外的南山天堂廟,惠雲師太跟弟子妙雲,打盤而坐,相對無語。
21
管家六根預感到自己的危機正在一日日加重,這種預感很快被他的叔叔日竿子證實。正月初十過了的一個晚上,日竿子喊他喝酒,進屋坐了半天卻不見日竿子拿出酒來,便問:“不是要喝酒么?”
“你還有心思喝酒?”日竿子悶騰騰說。
管家六根的年是在跟柳條兒的打鬥中過完的。自打聽了草繩得子的實話,柳條兒便像握住了男人短處,態度再也不像以前那麼卑微了,隔三岔五就要把後山中醫劉松柏提上一次。正月初二別人看岳父的日子,柳條兒包了一方子豬肉,兩塊茯茶,外加兩瓶老乾酒,嚷嚷着要男人去趟後山,讓中醫劉松柏把把脈。這建議自然遭到男人六根的堅決反對,免不了又要一頓拳腳相加。柳條兒挨了打併不氣惱,只是越發將下面捂得緊了,任憑男人怎麼想弄就是不丟手。管家六根像一隻遭到拒絕的公狗,脾氣越發暴躁。正月里人閑吃得好,精氣兒足,正是下種的好時節,不信你到溝里走一遭,燈一黑各院裏冒出的儘是吭吭哧哧的下種聲。自家女人卻像捂着一道神符,神聖得連閻王爺也不讓進,還一口咬定是他的種有假,氣得他真想拿刀宰了這女人。
他喝口茶道:“煩啊,喝幾口心裏暢快些。”
日竿子明顯是錯聽了意思,誤把六根嘆的跟自個擔憂的想到了一起。他說:“你都聽到了?”管家六根不免納悶,抬頭盯了日竿子一眼,炭火映照的臉上顯得有些焦灼,急猴猴的目光證明他嘴裏想說的是另件事兒。管家六根將錯就錯應道:“是啊,聽到了,我這耳朵好使,不想進的東西硬進,攔擋不住呀。”
一進正月,整條溝里飄蕩着對管家六根極為不利的傳言,傳言的禍端正在老管家和福身上。本來各家各戶從他手裏拿到了想拿的東西,已經把他誇得過火了,偏巧他又別出心裁弄出一串子收買人心的事,溝里的風向立時朝他一邊倒了。大年三十他以下河院名義給溝里十二位年過七旬的老人送去了上等青布做成的棉襖棉褲,還特意給牙口好的朱二奶奶送去二斤炒好的麻子,讓她沒事幹時打發日子。初一他又引着東家莊地給溝里大姓人家挨個拜年,此舉可是自打有下河院就從未經見過的,也着實出乎溝里人的預料。驚得那些人家像玉皇大帝下凡一樣,顫着嗓子不知說啥才對。大戶人家一帶頭,東家莊地的仁善之名便像風一樣席捲了溝谷,跟着受益的自然是老實厚道平日裏就頗得人緣的和福。人們這才發現他確實心向在溝里人這邊的,於是對管家六根的種種指責便像雪融化后的濕氣很快蒸騰起來,包括他每年收菜子從溝里人手裏抽頭兒,包括他把最好的地給了日竿子卻少算了畝數,包括溝里人拿到油坊的是上好的菜子換回的卻是又稠又糊還帶了辣味兒的榨底子油,弄得過年做出的飯都帶了股嗆人的辣味兒。更有甚者還揭了他的老底,說他打小就是個心術不正的傢伙,趴在茅廁牆上偷看姐姐脫褲子;看見村裏的狗戀單拿繩子把正在舒服的狗捆一起扔進沙河裏;禿子家的草驢不讓王二家的小叫驢跳,他拿根抬水杠子猛一下就捅進去,害得禿子家的草驢以後再也懷不了駒;自己的爹看上了男人得癆病死掉的馬寡婦,想吃嘴偏草,他一巴掌下去,扇掉了親老子兩個門牙。凡此種種,直把他說成了一堆狗屎,有人趁機說出憋在心裏老久的話,這號人還想生兒子,不斷後才叫怪哩。
溝里就是溝里,甭看平日裏風平浪靜,誰對誰都好。一旦起了事端,這溝就不一樣了,人也不一樣了,更不一樣的就是長在人臉上的嘴。站在巷裏,你聽聽,一個個唾沫渣子亂濺,有的沒的紅的白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全給你倒了出來。你再聽聽,唾沫渣子裏的六根,就真正不是個東西了。
日竿子正是在這樣的風聲里發出對侄兒深深的擔憂。他說:“得想個法兒呀,一溝的唾沫噴出來,不淹死也得嗆死。”管家六根的心很快黑下去,他本來就是個心事很重的人,一聽日竿子說出這些,心事就越發重了。重得能把他壓死。不過他還是很能沉得住氣,尤其在叔叔日竿子面前,就越發得有底氣。沉了會兒頭,恨恨地抬起來說:“屁大個事,你當話真能淹死人?那是把臉看得比命值錢的人自個跟自個過不去,你把臉裝褲襠里試試,啥這話那話的,儘是屁,屁,活人,哼,他們遠着哩……”
日竿子讓侄兒一席話說得無言以對,喲嘿嘿,你聽聽,都把臉說到褲襠里了,人要是不要臉,那還怕個甚?日竿子驚訝地瞪住自個侄兒,一臉的駭然,他確實沒想到,自個侄兒竟活得刀槍不入了,行,行,狠着哩,狠。日竿子心裏雖是極其不舒服,但最終,還是對侄兒的理論首肯了。
走出日竿子家,墨夜很快罩住了六根心靈。正月的這個夜晚沒有星星,月亮讓厚重的雲遮嚴了,刺骨的寒風颼颼刮,冰碴兒打在脖頸上生扎扎疼。管家六根覺得腿灌了鉛,忽然邁不動了,心掉在黑夜裏,尋不到,孤魂一樣站在風口子上,直站得通體冰涼,腳趾頭快要凍掉了,才回到屋裏。柳條兒打鼾的聲音瞬間點響了心裏的炮,拾起笤帚就沖光溜溜的身子上抽去。
日你媽,你倒睡得踏實。
少奶奶燈芯是在正月十一的正午走進老管家和福院裏的,本想早些過來拜個年,娘家來了人給耽擱了。年都過了這些個日子,才提着東西看人家,心裏過意不去。
十五歲的少年石頭站在冬日的陽光下望天,天上有朵白雲打從磨房裏回來就吸引他到現在。白雲真是好看極了,絮絮棉棉的像一床填滿想像的厚被,更像一座懸在半空裏的山,奇峻無比。十五歲的少年石頭常常生出到雲層端坐的怪誕想法,看雲是他每日少不了的事兒,除非厚重的烏雲將他的目光阻擋住。他穿一件藍布汗褂,上面裹着黑粗布面子的棉襖,圓圓的衣領襯托得他脖頸頎長,紅潤的面龐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下發出黃銅的光亮,他的身子已長成大人,後面望去已呈現出壯勞力的輪廓,只是兩條筆直的腿還略顯力量不足,覺得他只能撐起想像而不能額外再擔起什麼。
剛剛添了一歲的少奶奶燈芯一進院就讓院裏的少年搶了目光。藍天白雲下披滿陽光的少年像一棵正在茁壯成長的挺拔的松,一下就把心思掏空了,不由得止住腳步,怔怔地立他身後,看太陽在他身上泛出一層兒一層兒光暈,那光兒透着鮮活的氣息,散發著一股股青春年少的味道,寂寞的院子因了這個年輕的生命而充盈了勃勃生機,這生機同樣以無比靈巧的雙手撩撥着她略顯困老的心。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到了十幾歲透明的亮色里,忍不住也抬頭,朝那朵純凈得近乎讓人屏息的白雲伸出目光。
按說,少年石頭要比命旺小一歲,其實也就幾個月。老管家和福得子晚,頭一房老婆娶了來沒三年,患上病死了,沒留下一男半女。老管家和福空熬了幾年歲月,都想好要一個人過了,誰知上天又賜給了他另一個女人。女人還年輕,過門時還沒燈芯現在這歲數,兩年後有了石頭,一下就把和福過日子的興頭給提了起來。燈芯望着石頭,心裏忽然想,錯前錯後生下的人,咋就差別這麼子大?這身子,這目光,絕絕是男人命旺不能比的。
少年石頭被雲中的另一雙眼睛打擾了,緩緩轉過身子,尋了那目光而來,驀然望見一張聖美的臉,恍惚得不敢確信,又抬頭望了望雲,再次把目光挪向門口立着的女人。兩個人就那麼對望了一陣,直到確信這是在院裏而非雲里時才啟開嘴唇,互相說話了。
“你是石頭?”
“你是下河院少奶奶?”
像是互相心裏裝了多少年,夢裏又等了多少年,終於見面了似的,都在心裏驚嘆了一聲,而後,便吟吟笑在了一起。
“我聽爹說過。”
“我常聽院裏人說起。”
這便是一生里他們頭次說的話,說完就進了屋。石頭娘不在,串門了,這陣兒喚她串門的人實在多,都有些忙不過來。和福去了廟上,一過初十,和福就得住廟上,為二月頭上的大事做籌劃。兩個人坐着,卻忽然沒話,望一眼勾下頭,再望一眼又互相扭過頭,直到石頭娘帶着乏累走進來,兩人竟然沒再說兩句話。
這個明媚的正午給院裏平添了很多陌生的東西,也給少年石頭帶來了比雲更有意蘊的另種生命。少奶奶燈芯走後很長時間,他還呆怔在院裏醒不過來。
同樣的正午,奶媽仁順嫂家卻被另一種氣氛籠罩着。
整個年讓仁順嫂過得無比沮喪。那個夜晚后,東家莊地沒再喚過她,上房的門自此對她緊閉。冷漠的目光彷彿冬天凄冷的風,每掃一眼都讓她禁不住哆嗦。老管家和福那一捲紙,寒冬里點起她一團希望,她挑着油燈,哼着三房松枝教她的曲兒,一剪一剪的,把心頭的盼全剪到了紙上,也把那份相思,那份愛剪到了紙里。望着一炕火紅的窗花,奶媽仁順嫂幸福得不成樣子,憧憬得不成樣子,幾乎要抱着窗花,美美哭上一場。不料,年三十她到院裏一望,媽呀,那糊了白紙兒的窗戶,早已是鶯飛燕舞,一派子紅。松枝、蠟梅、飛鳥、山兔,儘是些她沒見過的窗花,剪得那份巧,那份兒活,那份兒喜氣洋洋,甭用猜,一看就是出自西廂那雙手。天呀,她一派投入中,竟把這個給忘了:少奶奶燈芯跟三房松枝,原本就是一個窗子底下的呀。
她哭了一場,一場火,將那些再也派不上用場的窗花給燒了。一同燒掉的,還有她的心,她的思,她的念,她的想……
到了臘月二十六,老管家和福提着一條豬腿走進耳房說:“東家讓你提前過年去,這肉你拿着,清油改天我再送去。”奶媽仁順嫂死灰一般的目光擱和福臉上,擱得和福難受,擱得和福嘴張了幾下,狠狠一跺腳,啥也沒說走了。還說甚呢,能說甚呢?一切都明擺着,她是多餘,是累贅,是一條老狗,得攆出去!
奶媽仁順嫂提着豬腿,心如刀絞般出了門。巷子裏是壓不住的熱鬧聲,但熱鬧都是別人的,彷彿人們已知道她讓下河院趕了出來,走在巷裏竟沒人跟她親熱,沒人把熱鬧多少朝她灑一點。唯有草繩遠遠跟她說了句話,草繩的目光盯着豬腿,沒看見她有什麼異常。那一刻,奶媽仁順嫂真想將豬腿分一半給草繩,只要能陪她說句話。可草繩顯然並不眼熱,自打生了兒子,草繩對一切都不再表現出眼熱。只好做罷,孤零零回到自個院裏。
享受慣了下河院過年的熱鬧,家裏的冷清像夏季里沙河的洪水,沒完沒了襲來,兒子二拐子偏又是個不知冷暖的人,一天到晚,心思都在賭上。
年終於過去了,兒子二拐子明兒個要去窯上,有句話憋心裏好久,奶媽仁順嫂想說出來。
“你……不賭行不?”
“我的事不用你管。”二拐子剛賭回來,一頭鑽被窩裏說。
“可……那是我的錢呀。”
“你的錢?”二拐子很不耐煩,輸錢的人總是不耐煩。“錢留着做甚,不如賭了乾淨。”
“你個混賬,想氣死我呀。”
“誰個氣你了,想死想活你自個說的,甭拿別人的氣往我頭上撒。”
“你說甚……你?”
“你心裏明白,說出來難聽。”二拐子索性捂嚴了被子,不再理她。
二拐子自然明白當娘的為啥嘆氣兒,為啥丟魂兒,打窯上下來,便聽說了下河院發生的事。可他懶得管,愛咋咋,只要不妨礙他就行。
二拐子對母親仁順嫂跟東家莊地的關係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這並不是說他是個多開化的男人。事實上母親也帶給他不少羞恥,下河院下人們之間偷偷摸摸的傳聞,還有看他的眼神,都讓他在下河院抬不起頭來。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二拐子有什麼辦法?愛跟誰睡跟誰睡,東西她長着,我能看住?二拐子常常這麼勸解自己。
二拐子本想戒賭的,白打下河院少奶奶掀翻牌桌,二拐子就沒再賭過。是仁順嫂的嘮叨把他又趕進賭房,他是輸了錢,輸得還多,但沒有仁順嫂的嘮叨難受。比起這些叨叨來,錢算什麼?奶媽仁順嫂再跟他叨叨,二拐子就跳了起來,很兇,有幾回險些把難聽話說出來,可他真想說出來。
二拐子走後不久的一個夜晚,奶媽仁順嫂在她的小院裏迎來了天天渴盼的男人。東家莊地提着一包點心,那是上好的點心,平日裏自個都捨不得吃。在仁順嫂一連串的驚叫里,東家莊地平穩地坐下,完全像這屋的主人,不慌不亂。伸出目光巡視了一周,屋子是破了些,過年連窗子也沒糊,被子慵懶地堆在炕上,跟她往日的乾淨形成鮮明對比。庄地啥也沒說,知道女人心裏恨他冤他,但他啥也不想說,只是望住她,目光里有絲眷戀,更多的卻是不安,那是兒子命旺帶給他的。
一想兒子命旺喝下的苦針兒汁,東家莊地的目光就成了這樣。
仁順嫂先是哭了一鼻子,又說了不少悔話,覺得庄地能原諒她了,就試探着把身子靠過去。庄地沒有拒絕,但他的撫摸顯然缺少熱情,只是象徵性地在胳膊上撫了會兒,然後掏出點心,要她吃。看着女人把點心咽下去,看着女人眼裏的溫情一點點升上來,迷濛住整個眼,庄地起了身,他走得很堅決,沒給女人留一點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