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痛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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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奶奶燈芯想,要是那夜抱她下轎的是七驢兒,一切會不會是另番樣?每當七驢兒靈巧的雙手從身上消失后,少奶奶燈芯就會掉入這怪誕的怔思中。
這是寒冬的一個晚上,七驢兒踩着齊腳深的雪消失了,白茫茫的大地扯遠了她的思想。本來說好冬日天冷不必來了,七驢兒忠誠的腳步卻風雨無阻地給她把迷亂和飛翔一併送來,短暫的迷醉后心頓若掏空般無歸無依,只有借這雪的柔情多少尋一點慰藉。
臘月二十三小年後晌,院裏一片忙亂。少奶奶燈芯得空走出來,四下找尋馬駒,驚見馬駒爬在北院老樹上,不知何年的老樹已枯朽如柴,乾裂的樹枝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驚得燈芯雙腿發軟癱在地上。樹下,竟站着不知何時跑進院裏的二拐子!二拐子咧着嘴,使勁鼓動馬駒再往高里爬。少奶奶燈芯掙扎着喊了一聲,不要啊……就聽二拐子又沖馬駒喊,有種你爬樹梢上啊,你個嚇死鬼。燈芯癱成一片的目光不敢再往馬駒身上看,懵懂中就覺馬駒完了,天殺的惡人呀!
呀字還未落地,就聽咔嚓一聲,樹枝斷了。二拐子接住馬駒的一瞬,木手子斜刺里撲出來,掄起鐵杴就朝二拐子頭上砍。沉浸在快樂里的二拐子哪料想會冒出個木手子,嚇得抱頭鼠竄,肩胛上還是挨了一下。木手子一氣將二拐子追出院門,才恨恨地折身回來。見燈芯還軟在那裏,扶起她說,你甭害怕,驢畜生再敢動馬駒一指頭,我剁了他。
虛驚過後,少奶奶燈芯的心思集中到木手子身上。
木手子近來古怪的行為惹得燈芯常常拿眼看他,越發深陷的眼睛裏是一種不為人察覺的光,狗一樣敏捷的身子冷不丁從哪個角落冒出來,嚇得院裏每個人都在躲他。更是他冒着嚴寒,在西廂往外那個曾經開過豁落的牆頭上碼了一層土塊。燈芯從那怪怪的目光里嗅見一股異味,一日裝做不經意地突然提起那場大火,驚得木手子手裏的料桶騰地掉地,牛料撒了一地。
少奶奶燈芯終是清楚了。
過年時少奶奶燈芯特意叮囑後院屠夫,殺了一隻豬扛到木手子家。豆秧兒被這過於厚重的賞賜弄得不知所措,顫驚驚盯住男人問,憑甚給你一頭豬?木手子一邊忙活一邊說,給你就吃,問那多不嫌嘴困?
一場瑞雪裹着濃濃的年味降臨到溝里,家家戶戶忙着貼春聯掃院子時,鳳香上氣不接下氣跑來說,石頭不行了。
丫頭蔥兒沖喜的壯舉最終以失敗徹底告終,二十剛出頭的石頭在這場瑞雪裏永恆地閉上了眼睛。少奶奶燈芯趕去時,丫頭蔥兒的哭聲已嘹亮地響起來,石頭一臉安寧躺在炕上。突然而至的悲痛讓燈芯無法接受,只覺整個身子都隨白雪飄起來,晃晃悠悠要把她帶向某個地方。
這個年她是在一場大病中度過的,等熬過來時已是春暖花開,百草爭綠。芬芳馥郁的溝谷看上去怎麼也不像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倒像是一切太平,萬物呈祥。少奶奶燈芯對大自然這種不知人間悲苦的冷漠恨之入骨,就連一向令她神思飛揚,心血激蕩的油菜花也讓她關到眼外。終日守着十七歲的小寡婦蔥兒悲聲嘆息,彷彿美麗的日月從此要讓她永遠堵在門外,暗淡的心情再也不肯為下河院帶來一絲一毫的希望。
後山中醫劉松柏精湛的醫術醫得好身子卻醫不好女兒心事,只能無望地背起藥箱,躲到後山採藥去了。
草繩男人和木手子像兩條忠實的護家狗一刻也不敢鬆懈地守護着下河院,就連七驢兒這樣的常客也讓他們拒在了門外。二拐子像條癩皮狗,隔空不兮就要跑車門外鬧騰,但是一看到那兩雙獵狗一樣的眼,頓時便沮喪了。
馬駒被徹底關起來,再也出不得院門一步。
日子在異常艱難緩慢的步子中緩緩走進六月,小寡婦蔥兒夜裏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突然讓燈芯驚坐起來,瞬間悲傷去了一大半。一把抱住蔥兒,悲喜交加地說,我的傻丫頭呀!
丫頭蔥兒脫光了衣裳睡覺時問,石頭襠里那個硬棒棒做甚的呀?
少奶奶燈芯走出下河院這天,天藍得透明,一望無際的菜子歡騰着,雀躍着,把勃勃的,抑制不住的生命啟示傳遞給她。站在地埂上,心嘩一下開朗,猶如春天解封的大地,新芽拱破堅硬的地皮,奔騰的河水沖開冰封的河谷,天地間洶湧的萬物不息的聲音穿透心肺,激起一浪一浪的喧響。
棲集在山岰里的鳥趁風翔起,天空一片生動。
少奶奶燈芯想,該到油坊看看了。
一切都朝美好的方向走着,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災難,這年的菜子溝,應該說是很完美的。
兩場大火是先後燒起來的,燒得有些怪誕,燒得溝里人心惶惶。
先是草繩家,草繩男人去了南山窯上。草繩夜半起來小解,突然發現火光衝天,等她喚醒眾鄉鄰,大火已吞沒了大片房屋。應聲趕來的溝里人用盡了力,直到天亮才將火撲滅。新蓋的房子毀了,望着化為灰燼的三間廊房,溝里人無不扼腕嘆息。草繩家的災難還沒過,木手子家又着了,火從草垛燃起,藉著風勢,迅猛地燃向整個院子。儘管木手子作了充分準備,面對熊熊大火還是束手無策。溝里人要救火,木手子卻冷着聲色蹲夜空下,樣子沉着得令人發恐。木手子執意不讓救火的舉動第二天便成為溝里人的怪談,一致認為下河院幾個長工都讓惡鬼纏上了。
伏天一過,溝里關於鬼神的謠言傳得毛骨悚然。藥鋪那場大火被人重提起來,傳言漸漸趨於一致,說是藥鋪里燒死的三個冤魂不散,有人甚至說親眼看見披頭散髮的芨芨半夜在木手子家草垛前跳舞。跟日竿子和中醫李三慢不和的人家整日提心弔膽,生怕一覺睡過頭自己也葬身火海之中。木手子帶着妻小在大火燃盡的廢墟上重新蓋房,那夜之後,木手子不再說話,彷彿突然啞了般終日閉着嘴,黑青的臉如大火燒焦般駭人。
木手子家起火的那個夜晚,二拐子摸進西廂房,女人舒展着身子,發出均勻的鼾。月色映照得熟睡中的女人美麗無比,生動的臉龐是他夢裏無數次撫摸過的,高隆的**傲然聳立,結實硬挺的褚紅色奶頭是他一生都想咂吮的葡萄。二拐子為這一天等得太久,付出的也太多,現在,他有充足的理由享受這個夜晚,享受這個女人了。屋子裏瀰漫著撩人心魄的暗香,他以不可阻擋的勇氣壓住女人,女人粉白的身子仍是那麼綿軟,溫熱的肌膚像是剛剛從熱水中浸潤了般細滑,二拐子喘着粗氣說,你不讓睡我偏睡,打今兒起天天睡。
夢裏的女人正在享受,她躺在如花似錦的菜地,白雲悠悠地飄過,蓋住羞澀的太陽,恍惚中一張美白的臉傾下來,那一身味兒是她再也熟悉不過卻從未親身領略過的,顫顫地伸出雙臂,勾住他白凈頎長的脖子。這樣的場景女人幻想過無數次,女人情願醉死在美夢裏。猛乍驚醒卻見壓住她的是二拐子,驚叫一聲,剪子明晃晃戳過來,二拐子一閃身,捏住她手腕說,想戳死我,沒那麼便宜,當我是六根,一隻水獺就能哄到磨溏里?
燈芯手裏的剪子地掉炕上,身子雷擊了樣軟癱下來。生了銹的秘密猛乍讓人倒出來,血淋淋的,再往下聽,軟癱的身子抖成一團,像是刀插進喉嚨,生和死已由不了她。男人得意着把故事講完,等着她伸展身子,等着她撈稻草般把他拉炕上。燈芯在男人的等待中慢慢冷靜,眼前已沒第二條路,不穩住男人明兒早起她就臭了溝谷,苦心換來的名聲會讓血腥沖洗一盡,往後路咋走一點信心都沒。
她閉上眼,舒開身子。心裏不再有屈,不再有詛咒,詛咒能頂屁用,六根不是天天詛咒她么?
男人興奮了,一句話能打倒女人實出於料想,本打算還要扯上馬駒,那命可比女人自家命還值錢,女人不會不顧。二拐子順順噹噹爬上去,順順噹噹解開褲子,高喊着壓向女人的一瞬,一張臉忽悠地打女人身後晃出來。
是騷貨芨芨的臉。
二拐子驚得彈起,恐慌至極地叫,芨芨你個死鬼,敢壞我好事,死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罵到這兒影子不見了,再俯身又有了,一連幾次,二拐子還沒挨女人竟自個泄了。
一大攤。濃烈的腥臊味和着尿臭。
少奶奶燈芯突然大笑起來,陰森森的笑聲穿破黑夜,像是飛另一個世界去了。
二拐子完全沒想到,自個在燈芯面前竟成了廢人。一連幾晚摸過去,一連幾晚泄在了外面。想了近十年的身子白晃晃在眼前,竟享用不到。女人的冷笑總是在半夜響起來,毛骨悚然,不像是燈芯的聲音,更像芨芨。二拐子天天深夜拿了燒紙,點給芨芨,只差磕頭了,芨芨還是不肯放過他。
半月過後,少奶奶燈芯去了趟後山,回來把一包葯丟給奶媽仁順嫂,說熬了給命旺喝。夜半時分,喝了葯的命旺突然通體騷熱,熱浪把他瘦弱的身子吹起來,不顧一切跳到裏屋炕上,抱住女人就像抱住一條河,恨不得全身撲進去澆滅愈燃愈烈的火。女人偏是不讓他滅,兩個人糾纏在炕上,聲音折騰得滿院都是。女人聽到窗根下的聲音,知道等的人來了,一把摟了命旺,瘋狂聲響得溝里的狗都跟着吠了。
油燈通紅的亮,下河院女人不知啥時也用起了煤油燈,燈光映着炕上白燦燦的兩堆肉,糾纏聲叫喚聲**聲連成一片,再看炕上的人,那不是人跟人幹了,二拐子見過的牛馬也沒那麼凶,他望呆了,望傻了,也把自個望沒了。
女人完事後推下命旺,泄了火的命旺倒頭便睡,一點不在意炕下突然多出個人。女人故意挺起燃得像火球般的**,直直地戳向男人眼,男人讓她的身子激怒了,激火了,撲上去想懲罰女人,女人卻說,知道他怎麼厲害了么?
男人讓女人一句話引到歧途里,驚訝和羨慕露上臉,忽然改變主意地俯在女人身邊,求她把法兒說出來。女人努努嘴,示意炕頭的葯碗。男人這才想起女人去後山的原因,跪地上求她道,給我也喝一碗吧,你知道我的心病呀。
次日正午,女人將男人喚到西廂房說,葯給你熬好了,這陣喝還是夜裏喝你自個拿主意。男人哪能再等,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身子立刻有了熱,耐不住就想上炕,女人卻穿鞋下炕說,到你家去吧,這院裏不安穩。女人輕車熟路往前走,男人火燒火燎跟後頭。巷道里靜極了,溝里人全忙着收割菜子,哪還有閑空滿巷裏亂竄。
一進屋,男人便烈火燒身般猛撲上去,女人倒也爽快,褪了衣褲讓他進,男人下面早燒成火棍,哪還顧得上纏綿,猛乍乍進去,兒馬一樣瘋抽起來,女人便也發出歡快的叫喚,刺激得男人更是抽風似的全身顫動。騰起的熱浪能把房點燃,男人更是讓一浪高過一浪的猛火襲擊得無法停歇,身子已完全由不得自個,感覺離燒死不遠了。
這個正午是二拐子一生中最為精彩的時刻,女人終於讓他制服了,終於乖乖躺他身子下。他的思想跟身體一樣瘋狂抽動着,彷彿過了這個正午他就是下河院的主人,便可永遠地騎在女人身上作威作福。這感覺太美妙太動人了。
這時候,就聽到女人心裏發出一個聲音,似乎極痛苦,極不甘心,卻又那麼的堅定。
不要怪我,誰也不要怪我,都是你們自找的!
你們自找的呀!
二拐子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太晚了。一股黑血噴出來,濺到牆壁上,頭裏轟一聲,栽女人身上不動了。女人這才收住身子,抬豬一樣抬下他。加了十倍亂心子草的中藥喝下去,就是頭兒馬也該斃命。看到男人臉像火炭般漸漸熄滅,泛出焦黑,女人才長出口氣,穿衣下炕,很快到了下河院。不大工夫,她換了一身衣裳,有說有笑地去地里看人們收割了。
奶媽仁順嫂是第一個發現兒子暴死的人,驚叫一聲便跌過去,等溝里人發現已是第二天後晌。少奶奶燈芯就像聽到一隻狗死了樣平靜,對報喪的人說,買張席子卷了吧。
奶媽仁順嫂讓木手子和天狗抬進下河院,臉上的笑自此永遠消失了,她成了真正的傻子,天天坐太陽下瞪着天,懷大敞着,豬尿泡樣的**露外面,灰垢粘了一層,不出一月便枯萎得沒一點樣兒了。馬駒每打前面走過,總要抓一把灰撒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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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子溝下河院少奶奶燈芯終於全面執掌了下河院大權,東家莊地這個秋天裏異常地衰老下去,終日摟着傻孫子牛犢,躺在下河院的老樹下不起來。男人命旺再次被拴進北廂房,二拐子的丫頭蒿子終日伺候着。
木手子新房蓋好的這個上午,少奶奶燈芯特意拿了炮仗去賀喜,溝里看熱鬧的人見她目光灼灼,神采飄然,呼前喝后威風一點不比當年的東家遜色。這個正午一條驚人的消息在溝里迅疾傳開,下河院打今年起租子全都減到五成,自墾的荒地收成全部歸己。這可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呀,立時,溝里關於新東家燈芯的美言如清油橫溢的香味繚繞得整個溝谷風都走不開。
後山中醫劉松柏騎馬前來的這天晌午,少奶奶燈芯正在懲處一對姦夫**。中醫劉松柏缺了一條腿,是在黑雞嶺採藥時掉岸下摔斷的。那地兒恰是燈芯轎子險些摔下的地兒,本來半崖里一條腿掛在樹上,算是救下了命,誰料滾下的石頭不偏不倚重重砸在腿上,當時便斷了。他拄着拐杖,伙在熱鬧的人群里,見女兒拿着刺刷無情地抽打下賤的**,眼裏完全沒了頭次代公公庄地懲治時的不安和羞恐,從頭到腳讓威嚴和神聖襯托着,中醫劉松柏懸着的心踏踏實實落了地。長達半生的努力終於修成正果,走出人群,仰望着妹妹松枝墳塋的方向,長長舒了口氣。
多年前的往事禁不住浮上心頭,後山中醫劉松柏騎着毛驢進了下河院,東家莊地不屑的目光打量他很久,看不出其貌不揚的劉松柏有甚特別,居然年紀輕輕就被人喚做神醫。引他到了上房,從被窩裏抽出二房水上飄細如雞腿的胳膊,中醫劉松柏三根手指捏上去,把了好久,最後緩緩說,五服藥下去,估莫着能有轉機。
沒等三服咽下,二房水上飄孱弱的身子竟有了力氣,躺炕上能說話了。東家莊地簡直不敢相信奇迹,一口一個神醫叫得劉松柏驚亂不安。兩個人很快成了莫逆,等五服吃完,二房水上飄掙彈着下地時,東家莊地愁雲般化不開的心事已在中醫劉松柏的運籌中了,於是,十六歲的妹妹松枝在看似隨意實則深謀遠慮后提到了桌面上,在二房水上飄身上抱了半生指望的東家莊地心終於動了,迎娶三房的事定了下來。
三房松枝進門一年後的一個雨夜,一頭青騾子急急奔向後山,二房水上飄舊病突發,躺在炕上**不止。中醫劉松柏顧不上歇氣,急急給病人把脈,這次他的神情遠比東家莊地沉重,睡屋出來一言不發,握着毛筆的手抖動不止。東家莊地從他的目光里看到不祥,委婉地說,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說完便心事重重進了二房睡屋。
一服藥下去,水上飄疼得滿炕打滾,疼叫聲讓東家莊地心亂如麻,半是猜疑半是認真地問,你下的到底啥葯呀?中醫劉松柏自言自說,明兒晌午下不了炕,就準備棺材吧。說完跳上青騾子,回後山去了。二房水上飄並沒像東家莊地預想的那樣很快斃命,次日晌午還掙扎着走到屋外,沖陰沉的天空巴望了幾眼,又到後院看着膘肥體壯的馬說,人還不如一頭牲口,語氣里絲毫不掩蓋彌留人世時的哀傷恨憾。這樣的日子居然延續了五六天,正在東家莊地大嘆神醫就是神醫的空兒,睡屋裏一聲鈍響,二房水上飄一跟斗栽倒再也不說話了。二房水上飄死後渾身青黑的癥狀讓娘家人馬巴佬和聞訊趕來弔喪的親戚一口咬定是中醫劉松柏下了黑手,馬巴佬的老娘甚至抓着東家莊地的手長久地跪着不肯起來,定要讓他答應為冤死的女兒雪仇。
往事如煙,中醫劉松柏看到短命的妹妹至死未能悟透的心機終於在女兒身上得以輝煌實現,心血沸騰,神氣蕩漾,女兒堅定自信的目光再也不用他擔憂了。
送走中醫爹,少奶奶燈芯在舒暖的陽光下伸了伸腰,心氣激蕩得她真想做點什麼,一抬眼就望見衣冠楚楚的七驢兒,一股薄荷味兒和着男人淡淡的體香嗅進鼻子,望一眼眉清目秀的七驢兒,心血蕩漾得已不能自已了。
這個晚上西廂房一改往日的默靜,七驢兒飛動的手敲打至一半,就讓綿綿的一雙玉手握住了。溫情四射的西廂房迎來了天天期盼中的事情,兩個人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搏殺,慾望和着陰謀在炕上演繹出一場靈與肉的較量,精熟此道的燈芯牽引着初次探密的七驢兒從一個密穴探向另一個密穴,一波掀着一波,層層疊疊直將西廂房攪得昏天黑地,洪水四溢。
七驢兒盡享雲雨完成一番大業后,縱身下炕,穿衣的一瞬,少奶奶燈芯清楚地聞到一股清油味兒。
七驢兒一出門,猛就看到樹一樣立在墨夜中的木手子。
南山煤窯的醜事再次被端出來已是冬季快要來臨的一個日子,全面執掌下河院大權的少奶奶燈芯在秋季里幹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包括她將南北二院騰出來,專門安置那些臨時逃難或逃兵來溝里的人。此舉引得溝里驚聲四起,那麼好的院子竟要讓給外鄉人住,真是捨得!少奶奶燈芯輕輕一笑說,甚外鄉人不外鄉人的,細算起來,這溝里,有哪一個不是外鄉來的呢?一句話說得,溝里人頓時啞巴了。
接着,少奶奶燈芯親自去了一趟管家六根家,柳條兒早已沒了當年的人樣,蓬首垢面,衣冠不整,她被幾個丫頭合著勁兒抬進了草棚里,過着狗一樣的生活。少奶奶燈芯里裡外外看了一遍,一點不在乎六根丫頭們歹毒的目光。末了,沖四堂子說,把這院扒了,趕着蓋院新房。四堂子說,行不得呀少奶奶,這都深秋了,咋個蓋房?
我就不信深秋蓋不成個房,我還不信癩蛤蟆長不出五條腿來呢!少奶奶燈芯丟下話,腳步一甩又去了中醫李三慢家。
一應事兒全都了結掉后,男人孫六被帶進下河院。
少奶奶燈芯指着一頭早已備好的青驢兒說:“騎上它,回你的後山去吧。”
男人孫六先是沉悶着,臉上赤一道子白一道子,很快,他弄清了叫他來的目的,望着驢上馱的一斗菜子還有兩桶清油,撲通一聲就給下河院跪下了。
“不是我啊,少奶奶,真不是我,是……”
少奶奶燈芯已進了西廂,草繩男人牽過驢韁繩說:“走吧孫六,念你斷了一條腿,甚也不追究了,回你的後山,好好奔日子去吧。”
“不是我啊,少奶奶,不是我——”
一條腿的孫六騎在驢上,還是不甘心地衝下河院吼。
少奶奶燈芯耳朵里,翻來覆去就是後山半仙劉瞎子那句話,你爹,你爹這個人啊——
打發掉孫六的第三個後晌,在家裏悶等了幾年的二瘸子終於被隆重而體面地請到下河院。吃過喝過後,少奶奶燈芯親自牽過來一頭騾子,備好鞍,要扶二瘸子上去。二瘸子哪能受得了這個!這些年,他等啊等啊,再等,怕是頭髮鬍子全白了。他終於相信,少奶奶燈芯沒忘掉他,下河院沒忘掉他,可——
二瘸子掙彈開草繩男人,往前一步就要給少奶奶燈芯下跪,燈芯一把扶起他,目光示意他甚也甭說,只管上路就是了。可二瘸子終是耐不住,非要說,嘴唇哆嗦着,壓了幾年的話不知打何說起。少奶奶燈芯猛地放下臉,二瘸子,甭給臉不要臉,就你那點陳穀子爛芝麻,下河院不想聽!
二瘸子嚇得,忙忙閉了嘴,騎上騾子去南山窯上了。
二瘸子要說的,就是老管家和福的死。
其實包括草繩男人和木手子,這件事早已心知肚明,之所以久長地壓着,就是聽了少奶奶燈芯一句話,有些事兒,聽見了裝沒聽見,知道了裝不知道,這人啊,裝得越多,心就越重,心一重,活人就沒一點味兒了,你說是不?
老管家和福是二拐子害死的。
南山煤窯大災的前一天,管家六根找過二拐子。管家六根左等右等,不見窯巷有何動靜,終是相信,窩耳朵不是一個干大事的料。於是,他把目光投向放驢的二拐子。
關於下河院屠夫青頭的死,就是在那個松濤轟轟作響的黃昏到了二拐子耳朵里的,不過,管家六根提到那包讓青頭斃命的毒藥時,特意地提起了一個人,老管家和福。管家六根說,是他,是他打溝外拿來的毒藥呀,還親自……
二拐子聽不下去了,二拐子縱是再不孝,聽了這話,心裏的火還是騰地燃了起來。所以燈芯說,不該聽的,最好還是不聽,一聽,心就亂了。
窩耳朵不敢做的事,二拐子終是做了,不過,他做得並不密,打新巷出來的一瞬,正巧讓自個舅舅二瘸子給看到了。
二瘸子這些年,過得真是不容易呀。要守住這麼一個秘密,容易么?
好在現在二拐子沒了,奶媽仁順嫂也成了一口氣,二瘸子再進了下河院,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少奶奶燈芯頹然嘆出一口氣,為等這一天,她容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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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數年風雨的下河院終於走向太平,彷彿不再有任何力量能破壞它的安寧與和諧,雪落雪融,油坊的榨油聲從喧囂走向平靜,這個冬天是少奶奶燈芯一生中最溫情難捨的日子,她的腳步穿梭在下河院與油坊之間,彷彿那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奔波的一段路,生命的希望和未來的暢想在日復一日的奔波中被無限拉長,延伸到一個目光無法抵達的遠處。
縹縹緲緲的愛情似乎跟白雪一樣聖潔而美妙。
它讓兩個人在下河院和油坊之間,踩出了一條相思的路。
所有的災難和不幸都為這條路讓道,好像一踩到這條路上,幸福便像沙河水一樣濤濤不息。
突然有一天,少奶奶燈芯邁向油坊的步子終止了。
路斷了。
少奶奶燈芯驚恐地盯住路,不相信自個到現在還能把路看錯。
可她確確實實看錯了。人世上,有哪條路不是危機四伏,不是險象叢生?愛情,幸福,夢……少奶奶燈芯縱聲一笑,感覺自個真是荒唐,人世真是荒唐。
菜子將要榨完的這個後晌,少奶奶燈芯忽然叫住木手子,跟他說夜裏出趟門。一直被濃重的心事鎖緊愁眉的木手子聽完少奶奶燈芯的安頓,臉上即刻漾起明亮的笑容,快快收拾好東西,沒等天黑就催少奶奶上路。
夜幕低沉,溝色掩在一片黑暗中,少奶奶燈芯跟着木手子朝溝外走去。兩個人一路無話,只有沉沉的腳步聲洞響在溝谷。天已還暖,冰封的大地泛出濕氣,通往溝外的山道曲曲彎彎盤桓在山坳里,像伏在山上的一條巨蛇。這是通往溝外的唯一路徑,也是一條讓溝里人望而生畏的險要之路。少奶奶燈芯徑直將木手子領到目的地,說,就在這挖吧。
木手子放下手中的杴跟洋鎬,藉著黑夜四下看了看,這兒是一個下坡道,陡峭的山路在坡上拐個彎,急急地朝下延去。路面剛夠一輛車過去,往南是直入雲霄的陡壁,往北是一懸到底的危崖。單從山勢看,這兒比黑雞嶺還險要。木手子掄起洋鎬,朝堅硬的路面拋去。冬盡春至的日子,夜風雖寒卻有了濕軟的春意,吹得人身上痒痒。費力將凍層揭開,下面便是濕土了。木手子越挖越順手,越挖越有勁。他在腦子裏忍不住罵自己,蠢呀,蠢,少奶奶是誰,縱是一溝人合起來算計她,也未必能是對手。
天色薄明時坑已挖好,比屋小比棺材大,木手子左右踏了幾次,確信足夠了才攀着坑壁爬上來。一堆火映出燈芯孤單的影子,她坐在火邊,像在想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木手子卷了根煙,接下來的時間他必須靠煙來平靜自己。他知道自己什麼也不能問,其實也沒問的必要,不是一切都在心裏清清楚楚寫着么?這個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初到下河院的那個日子,想起了飢餓難忍的目光,後來,後來就想成了一生,人這一生呀,木手子心裏發了聲長長的嘆。
騾子的踢踏聲噔噔噔響了過來,木手子收起遐思,順聲音望過去。騾車終於爬上坡頂,過重的車子讓騾子出了一身汗,熱氣升騰在清晨的薄霧裏,有一份壯觀。七驢兒也是滿頭大汗,他幫騾子掛了偏套,一條繩搭在肩膀上,那樣兒,就像他也是一頭騾子。上坡后他歇緩片刻,取下肩膀上的繩套,呼出跟騾子一樣的長氣,然後,望一眼下坡。這一眼,望得他十分陶醉。七驢兒在晨光里笑了,笑得好不舒暢,好不愜意。縱身跳上騾車,坐在車頭上,兩腿叉開,襠里是順坡疾走的青騾子,兩手拽着韁繩,吁吁叫着,在清晨鮮活純凈的空氣里朝溝底奔去。
車上滿載着油桶。少奶奶燈芯再次聞到西廂房曾聞見過的那股清油味兒。
這個早晨的七驢兒看上去格外精神,他被無比美好的願望燃燒着,想想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下河院女人的身心,七驢兒沒理由不興奮。他在跟下河院女人一次次偷情中終於體驗到人生的快樂,是啊,還有比這更令人激動的么?一邊摟着女人粉白的身子,一邊源源不斷將下河院的清油運出去,七驢兒覺得他比任何一個想從下河院撈到好處的人都聰明,也都成功。這一刻他無不得意地想起管家六根,想起二拐子,想起馬巴佬,誰能有他的計謀和遠略哩。下坡的一瞬,他想起等在溝外家裏的弟弟,用不了幾年,他會給他一個富有的家,娶一房美白如玉的媳婦兒。
坡太陡,走不多遠騾子便失去了耐心,沉重的車子以巨大的慣性推着騾子在陡峭的山路上飛奔而下,七驢兒有些驚詫,騾車似乎有點失控,他的叫聲開始緊起來,同時,心裏也有些後悔,不該裝這麼多。可這是最後一趟了,油一榨完,想裝也沒法裝了。就在七驢兒吁吁的大叫聲中,山道上突然閃出一團紅,騾子是最見不得紅物的,立時,被油車催命似的攆着的騾子長嘯一聲,四蹄在山道上發出一片狂,掙脫七驢兒手裏的韁繩,不管不顧瘋跑起來。
似在瞬間,又似經歷了漫長的等待,一聲巨響過後,山谷再次恢復了寧靜。
木手子挖下的坑裏,騾子直直栽斷了脖子,七驢兒的身子伏在騾子上,脖子彆扭地擰了個彎,將一雙不明不白的大眼驚在了外面。油桶沉沉地壓住他整個身子,黃澄澄的清油溢出來,淹住他整個身子。
晨光已將山谷照得通亮,寂靜的山道上,除了一股塵煙甚也不見。少奶奶燈芯站起身,雙手抱着隆起的肚子,朝坑一步步邁去。木手子搶前頭攔住她說,回吧,有甚看頭。
少奶奶燈芯略顯吃力地掉轉身子,跟着木手子踏上返回的路。是啊,有甚看頭,不用看就能猜想到坑裏的一切,看了反而讓人心裏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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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驢兒走了,他走了,走了呀。一路,少奶奶燈芯就這樣念叨着。
他不該走的呀!多麼乾淨一個人,多麼聰靈一個人,咋就也走了呢?
她雙手抱着肚子,裏面的孩子在撲騰撲騰跳,像是要急着撲出來。少奶奶燈芯說,你急個甚哩,這麼亂的世界,難道你也急不可待?
木手子一路無話,顯然,他比少奶奶燈芯還沉重。
躍過沙河,躍過楊樹林,躍過已經封凍的油菜地,感覺來時的路,竟比去時遠了許多,也艱難了許多。正要走進村巷裏,就聽有人喊,不好了呀,下河院出事了呀。
民國二十五年初冬的這個正午,來自涼州城的國民軍憲兵隊包圍了下河院,領頭的偏偏也是一個叫麻五的小隊長,此麻五當然不是當年拿長矛挑下河院的土匪麻五,但他確實也叫麻五。
麻五隊長領着他的人,在菜子溝一片尖叫聲中,牢牢封住了下河院,接着,他將垂垂欲死的東家莊地綁起來,將躺在後院裏等死的傻奶媽綁起來,還將拴在北廂里的命旺也綁起來。麻五隊長惡狠狠的目光里,二十五歲的命旺嚇得尿了褲子,命旺看上去比牛犢出生那年瘦多了,黑多了,也傻多了,彷彿一聲斷喝,就能要掉他的命。
麻五隊長沒朝命旺喝,也沒朝東家莊地喝,他沖自己的人喝,給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蘇子謙找出來!
一向森嚴壁壘的菜子溝下河院,這個上午遭到了洗劫,搜查一直持續到後晌,本來還要繼續,麻五隊長已經派人到處找院裏的少奶奶燈芯了。草繩男人有經驗,忙忙跑到自個屋裏,將下河院這些年掙的銀兩全都拿來,暗中給了麻五隊長。麻五隊長瞥了草繩男人一眼,罵了句髒話,大約是說一個下人都能拿出這麼多銀兩,這下河院,真他娘的是個金窩子!
木手子兩口子牢牢地抱住少奶奶燈芯,不讓她出門,生怕這一出去,麻五隊長那雙眼睛就把她吃了。
麻五隊長最後甩下話,要是下河院膽敢窩藏**,等着瞧!
少奶奶燈芯重新走進下河院時,已是麻五隊長走後的第二個黎明,一夜裏,她腦子裏就一句話,他成**了,他成**了呀!放着好好的齋公不當,咋也偏要做匪哩?
而此時,南山天堂廟的山門吱呀一聲,開了。山門裏探出一個人,倏一下,不見了。
藉著晨光,有人看清那人很像是多年前到下河院做過祭祀大禮的涼州城齋公蘇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