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歸來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轉眼又是一年冬盡春至,草木枯榮幾番,山頭春花謝罷又開,獨天際日月星辰永恆不變,流年經轉,她在山間已不知歲月幾何,寒暑幾分。

春去秋來,閉關兩載,霍錦驍年十八,藝滿出關。

此番閉關,她潛心習藝,不理俗務,漸漸也就拋開過往執念。

所有少年的歡喜,便如這滿山春花,春未到頭便要謝卻,再放之時已非當年花。

南雁北歸君不歸,歸期幾時未有信。

他尋他的江湖武林,她也要求她的天地海闊。待到霜雪滿頭,也許終會相遇,飲過溫酒,泯於塵世。

這段少年歡喜,不過是她心頭桃花,謝卻繁華,徒留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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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谷山莊裏大紅燈籠高掛,甲子歲神祭開,滿山生輝,熱鬧得不行。

恰逢年節,又是雲谷新秀唐懷安嫡子滿月,莊裏如何不熱鬧?隔了幾個山頭,那喝酒划拳聲還隱約可聞。唐懷安是霍錦驍昔年玩伴,她既已出關,這滿月酒便不能不去。

“小梨兒,沒想到你這脾氣竟也能安分閉關兩載,這一出關人都沉斂幾分,看來這兩年沒白修,真是不得了,這酒我敬你。”唐懷安還是叫她乳名。

“閑話少說,快把你娃兒抱來與我看看。”霍錦驍一口飲盡杯中酒,臉上笑出兩個深邃酒窩,甚是迷人。

唐懷安的小媳婦笑着將小娃兒抱來,霍錦驍手足無措接下,笨拙抱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摔了貓兒大小的娃娃。那小媳婦站在旁邊直笑,她穿了身簇新的銀紅折枝襖裙,頭髮梳得整齊,容光照人,正是新嫁婦最最嬌美的年華,與她一比,霍錦驍便顯出三分稚氣。兩人年歲相當,可人家已經做了母親,霍錦驍卻連親都沒定。當年分明是雲谷最好的一對璧人,不想終是世事難料,少年分離。

眾人看了,難免唏噓。

大安朝的姑娘,大多及笄之時就開始議親,十六、七歲嫁人,十八的姑娘,有的已經為人母了,便是在雲谷這樣的世外之地,鎮上的姑娘十八歲沒嫁人的也少,霍錦驍是個異類。

幸而她有對不拘世俗的父母,才能叫她過得自由自在。

霍錦驍倒很慶幸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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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兩年沒出現,此番出關,眾人怎肯放過她,少不得將她團團圍住,勸酒的勸酒,說笑的說笑。她並不推酒,敬之便飲,沒多久臉頰就紅了,眼神卻還清明無雙。

“小梨兒,你有何打算?”黑虎好不容易將她從人群裏邊拖出來,拽到竹廊上問話。

“打算?我與母親說好了,出關后就接受他們的考校,若能通過便放我下山。”

想起自己的打算,霍錦驍有些興奮,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下山?你想去哪兒?”黑虎皺皺眉頭。

霍錦驍伸手狠狠掐住黑虎白皙的麵皮,直掐得他呲牙。黑虎是青嬈姑姑和七叔的兒子,比她小几個月,從小跟在她屁股後頭長大,是她的跟班。別看他名字威風,可人卻生得漂亮,男生女相,完全承襲了青嬈姑姑的美貌,兒時還不顯,這兩年卻是徹底長開,是雲谷不折不扣的美男。

“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她笑着回答。雖說整個雲谷除了東辭就屬黑虎與她最要好,但她還是不想說自己的打算,免得他們大驚小怪。

“那你……可是要去找他?”黑虎揉着被掐紅的臉頰問她。

霍錦驍知道他在說誰。

大雪下過一輪,廊前積雪還沒掃去,厚厚鋪了滿地,被月光一照就折出霜冷的光芒,像那人的笑。魏東辭常笑,溫柔也罷,禮貌也罷,開心也罷,那笑容總透着雪光,清冷疏離。

“不找。”她回答得很簡單。

“可……”黑虎還想問,霍錦驍卻已轉身進屋。

“黑虎,過來咱兩喝兩杯,別啰嗦。”她笑聲傳來,毫無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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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要想找魏東辭,霍錦驍還是能找到的。

他離開后的第二年,聲名就已經傳遍中原武林。霍錦驍雖在閉關,卻也能聽到他的消息。消息無非就是這個月他在江南救了誰,下個月在嶺北殺了哪個人。

今天對抗哪個賊匪,明天解決哪處紛爭。

武林嘛,處處都是爭鬥,魏東辭沒有武功,卻有一身醫術與毒術,足夠他縱橫江湖。他的名頭慢慢就響了。她聽說他從西域月尊教那裏救回兩個葯人,經過一番醫治后他竟恢復這兩個葯人的神志,這兩個葯人早年都是縱橫武林的大高手,經此大劫之後便留在他身邊充作護衛,專守他安全。如此也好,倒省得她擔心他沒武功總要叫人欺負去。

從前,她承諾過他,要護他周全的。

雖是兒時言語,但說的時候她也信誓旦旦。

他的腳步已踏遍中原各地,江南煙雨,西域荒沙,嶺北冰山,山東青巒,獨獨沒再踏入雲谷,也未給她來過一封信。兩年前的誤會早就解開,太子親自替他向皇帝請旨,免去他當誅之罪,還他清白,雲谷之怨漸去。上個月,她父親霍錚也將盟主之位傳到他手中。

如今的魏東辭,可是堂堂的東三省盟主,不再是兩年前千夫所指的罪人了。

如此,甚好。

————

大雪消融,山間草木翠芽抽生,晝漸長,夜漸短,天亮的時間比冬天早了許多。

“噼”的裂響在雲谷後山的竹林里響起,一叢粗壯的鳳尾竹被人劈斷,從中間折下,嘩啦幾聲壓在旁邊草木上。纖瘦人影自竹林間躍起,驚飛林間無數鳥兒,稍頃,嘹亮的口哨聲從她唇間吹出,像鷹隼翱翔於天。

霍錦驍很高興。

出關的第二個月,她正式通過父母的所有考校與試練,得到下山資格。

“娘,我與六叔約好了,三天後他回東海的時候帶上我,你不用擔心。”

從天上落下后,她拭着汗坐到樹下,一邊說話,一邊拾起石旁的水囊,拔/起木塞咕嘟咕嘟就往口中灌水。

一番比試,她汗流得淋漓暢快,口舌也早已渴壞。

“孟乾已經和你爹說過了。”俞眉遠收起手中長鞭,目光柔和地望她。

獨眼孟乾在雲谷排行第六,小輩們都稱他一聲六叔。他為人沉默,行事低調,性子沉穩,以拳術名揚天下,手套金烏軟甲,水火不侵,可與刀刃相抗,一身修為極高,霍錦驍跟着他,倒也安全,還能磨磨性子。

孟乾老家在東海的無名小島上,每年開春他都回鄉一趟,她想出海,自然是跟着他最好,霍錦驍早都打算妥當。

“小梨兒,你要知道,海上不像陸地。中原武林雖亂,可畢竟只是人之紛爭,你若到了海上,且別論人心如何,爭鬥幾番,單是那片海域,就已是凡人一生都難駕馭的險境。”俞眉遠坐到她身旁,瞧她灌水的模樣仍舊莽撞,便又點拔她。

到了海上,方知人之渺小,不管你功夫再強,身手再快,都難逃怒海之嘯。

海要噬人,不過頃刻之事。

“娘,我知道。”霍錦驍把唇邊水痕拭乾,舒坦地靠到樹桿上,眯眼看葉縫間透下的碎光。

“好吧,你決心既下,我與你父親也不攔你。這趟遠赴東海,你父親有任務要交託於你。”俞眉遠拍拍她的肩,抖下幾片樹葉。

“有任務?我也能接任務了?”霍錦驍忙將眼睜開,欣喜地望向母親。

雲谷的孩子藝滿下山,優秀者都會接到庄中任務,霍錦驍已比別人晚了兩年。

任務圓滿完成,便是一種肯定。

“當然。”俞眉遠笑笑,細細道來,“你父親需要你協助他調查一個人。”

“誰?”

“海神三爺。”

東海最神秘的人。

————

兩天後,霍錦驍臨走前一夜。

天上下起小雨,雲谷鎮的石板路被打得半濕,空氣里瀰漫著草木泥土芬芳。鎮上的小酒館早早地把門板闔上,堂間宴席擺開。這酒館名為“飲者樓”,是昔年霍錦驍母親俞眉遠所開,後來俞眉遠嫁給霍錚,做了雲谷之主的夫人,酒館就易主給俞眉遠當年的身邊人青嬈。

飲者樓這麼多年來只賣一種酒,一道菜。酒名千山醉,菜為醬肘子,算是雲谷鎮的特產,不過今日這堂間席面上,可不止一種酒,一道菜。

十二干碟,十二涼菜,還有滿桌佳肴,蜜汁松子魚、姜蔥小河蝦、涼拌棠梨花……滿滿當當全是雲谷才有的菜,泥封未去的酒罈堆在桌角疊成小山。

“我娘說了,今天的酒管飽!”黑虎抬腳挑起一壇酒,穩穩接進手中。

泥封捅開,酒香溢出,勾得堂上眾人酒蟲直冒,霍錦驍也摸摸鼻子,饞得不行。她離谷在即,谷里的玩伴要給她餞行,就在這裏設下席面,請她飲酒。

都是雲谷里不成文的規矩。當年大安朝戰亂過後,雲谷收留了不少孤兒在山裏,十多年過去皆已長大,各自成才下山建功立業,每個人離開時,其他人便會為那人餞行。

霍錦驍自也不例外。

她怕人送自己,便沒說離開的具體時間,他們只知離別在即,卻不知就在明日,故勸起酒來也沒有顧忌。

酒過三巡,面酣耳熱,席間喧嘩不斷,有人醉后抱着酒罈唱起戲來,霍錦驍拿着木箸敲着瓷碗為其伴奏,滿臉堆笑。

正自在着,黑虎出去解手一趟,卻忽急匆匆跑了回來。

“你們……你們快看……誰回來了?”

堂上眾人便隨他目光望向入口處。

大紅燈籠下站着個穿了蒼色披風、身材頎長的人,燈籠的紅光血一般染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道細長的人影。他的手從披風裏伸出,白皙勻長似脂玉,叫霍錦驍陡然間屏了呼吸。

那雙手,她記得。

拈過三寸金針,執過蟬翼薄刃,這雙手便是鬼神之手,專從閻王手裏搶人頭。

兜帽被他翻下,他抖抖發梢雨珠,抬頭望來。

霍錦驍霍然站起,手中木箸落地。

她臨行在即,他卻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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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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