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安
回到軍中之後,霍錦驍再不分心他事,專註於東海戰勢,沒日沒夜忙碌,話變得少了,笑也少了。
天元二十四年冬末,霍翎親自請旨歸來,帶回關於海神三爺的招安旨意,皇帝親授永樂郡主為大安特使,獲命前往漆琉負責招安之事。
這個時候,大安水師已與漆琉戰過兩回,一勝一敗,沒有結果,但死傷已超雙方預料。祁望對東海和船戰太熟稔,又有搶到的五門火/炮在手,極難對付。大安這方,有霍錚坐鎮,運兵遣將又勝祁望許多,又得龐帆相助,兩廂交戰,便成膠着。
霍錦驍開冬時帶兵悄悄去了趟木束,恰冬末方回。聖旨頒下,再派人往漆琉送信,兩廂議妥見面事宜,輾轉半月,已到開春。她第一次在船上過了年,與大安水兵吃着粗陋的飯食,聽他們在海上唱不成調的歌,有思鄉情切的家鄉小調,也有熱血沸騰的戰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一船唱起,余船相附,響成一片。
霍錦驍站在督軍戰船上,遙望長空闊海,已沒了當初進入東海時滿懷期待的冒險之情。這場戰,三年磨礪方破刃見血,比她在東海遇到的任何一次危險都嚴酷殘忍。
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看死人能看到麻木。
心被鮮血浸淫得堅硬,很難再起波瀾。
“明天就要出發,不早點回去休息?”東辭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這段時間兩人聚少離多,她領兵在前線為大安水師前鋒,而東辭不是呆在霍錚身邊出謀劃策,就是在醫療船上忙於應對傷患與行船過程中將士們出現的種種身體問題,中間爆發過疫情,也發生過海難……
不過幾個月時間,兩個人都瘦了。
這次,是魏東辭聽到消息,她奉旨招安,方抽空回來見她。
“睡不着。”她的手肘靠在船舷上,淡道。
背上有厚實的披風罩下,暖暖的,帶着他身上特有的葯香,她才忽然覺得冷。
東海的冬天,她還是頭一次覺得冷。
“那咱們說說話?”他上前兩步,抓起她的手放入掌中捂着呵着。
她抽回手,捏着他的耳垂:“我看你比我冷。”
說著,她搓搓他的臉,耳垂冰的,臉也是冰的。
“我確實冷,披風都給你了。”東辭道。
“還你。”她將披風掀開,正要取下,豈料東辭泥鰍似的閃到披風底下,拉着她的手把披風扯下,罩住了兩個人。
“這樣就不冷了。”他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緊緊揪着披風,笑得十分得意。
霍錦驍捶了下他的肩,倒也沒反對,順勢靠在他胸前,道:“你要跟我說啥?”
“商量商量我們的婚事?”他啄了啄她的額頭。
二人婚事霍錚已然應允,只等戰事一定就給他們完婚,但這戰事何時結束,誰也不知。
“戰事未完,婚期都難定,有什麼好商量的。”她玩起手腕上盤的血琥珀,露出略顯青稚的表情。
如今也只有在他面前,她還能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為什麼不好商量?若是我們能回去成親,就意味着東海戰事結束。小梨兒,這是種期待,難道你不想?”他太了解她,不願與她論及沉重話題,所以才說起這事。
這段時間,她被各種事壓得喘不過氣,偏又是要強的個性,再多的苦都不肯輕言半句,縱是痛入骨髓,臉上還是笑的,所以……軍中兄弟許多人說她冷漠。
可從前,她並非如此。
她聽得笑起:“想啊,怎麼不想。第一次着嫁衣,我看到你殺祁望;第二次着嫁衣,是場交易。我正等着這第三次呢。”
細想想,第一次要嫁東辭時,因為想叫祁望死心,她背着父母親人說要嫁他,其實心裏是茫然的;第二與祁望交易,她得到隆重的婚禮,可心中到底沒有感情……只有這第三次,水到渠成,卻又好事多磨,倒叫她無比期待。
“你想要怎樣的婚禮?在哪裏成親?成親后打算住哪裏?嫁衣和鳳冠想要什麼模樣的?新房想要我怎麼佈置?”他一連串拋了許多問題出來。
霍錦驍被問得暫時忘記煩心事,只蹙着眉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想要簡單的婚禮,回雲谷成親吧,不過成親之後我還想到處走走,嫁衣和鳳冠隨意,新房……我要一張足夠大的床。”她一條一條地回答。
“足夠大的床?”他眯了眼。
霍錦驍臉騰地發燙,馬上解釋:“我睡相不好,晚上翻身動靜大,該把……旁邊的人踹下床去……”
看到他探究的眼神,她的解釋只化成一句話:“你不是領教過,還問?”
東辭低聲笑了:“好,滿足你。床大也有床大的好處,怎麼折騰都好。”
“……”她覺得他肯定是曲解了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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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霍錦驍帶着聖旨踏上前往半月灣的船。
兩邊商定后見面的方式,是祁望定的。霍錦驍先坐自己的船到半月灣,再改由漆琉的船接去見面之地。
所以確切的會面地點,霍錦驍亦不知曉。
船在海上航行約有五日便抵達半月灣。半月灣是個小島,以酷似弦月形狀的細白沙灘而得名。漆琉的船已經在半月灣等候着,船不大,帆上的海神漆像卻十分醒目。霍錦驍將自己的船都留在半月灣,只帶着兩個隨從登上漆琉的船,往未知的地方駛去。
第二日清晨,她就看到一處荒島,島外的水域澄澈非常,由深至淺的藍色直達海島岸邊,像最純粹的藍寶石。島的一側圍着許多戰船,都掛着漆琉的旗,只有面朝她的這一側,孤零零停了艘不算大的船,離岸有些近,已經下錨,此刻正隨波晃動。
崖邊海域水深不夠,她坐的船靠過去會擱淺,船上放下槳船,將她載往那艘船。
海水太清,清得能看到不遠處的淺礁,霍錦驍的運氣實在好,快到那艘船時看到有海龜緩緩游過。她在東海多年,知道東海有個傳說,遇見海龜就意味着會有好事發生,也許就是她所期待的好事吧……
正看着海龜,船突然減速,她回過神,看到自己已到那艘船的附近。
有人趴在船舷上掰着干饅頭餵魚,海里浮上許多五顏六色的魚,聚在船下爭食,霍錦驍坐的這小船一靠近,那些魚就被驚得四散而逃。
“你每次都要壞我好事,就不能讓我稱心如意一回?”餵魚的人似笑非笑道。
她抬眼,駁道:“你如果做了好事,我就不壞。”
那人笑了,旁邊有人放下舷梯,他探出身來,朝她伸手:“上來。”
霍錦驍注意到,他披着黑色的毛皮大氅,她送他的那件。
“多謝。”用力一拉他的手,她很快就利索地上了船。
“這身打扮……不錯,漂亮。”祁望鬆開手,退了兩步,上下打量她。
霍錦驍代表朝廷而來,自然也要按品大妝,以表身份,以示誠意,以彰國體,她穿的是郡主冠服——七瞿冠,青鞠衣,紅大衫,刺金雲霞的深青霞帔……
這還是她長這麼大頭一次穿自己的冠服。
“草民祁望見過郡主。”他誇過之後便雙手交握胸前,向她躬身行禮。
“三爺不必多禮。”她伸手扶他,他仍固執地將禮行完。
她便藉機打量他。大氅寬大,漆黑的毛皮油亮,在天青色背景下尤顯沉重。他臉頰削瘦許多,臉色不算好,但精神卻不錯,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戴了紗帽束着玉冠,更是神采奕奕。
算算時間,兩人有三個多月未見。
“我以為你不願意再見着我呢。”她想起離開漆琉時他說過的話。
永不相見。
“我不想見的是景驍,不是大安的郡主。”祁望微笑,又問她,“你一個人就這麼來了,不怕我扣下你做為人質?”
“當初你肯放我出漆琉,今日便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再說我是朝廷派來的使臣,縱兩國交戰,亦不斬來使呢。”她走到他身邊,見他捂着唇咳起,咳聲沉悶,便問他,“聽說你重傷,傷可好了?”
祁望咳得更厲害些,臉也浮起潮紅。
“無礙,死不掉就是福氣。”他也問她,“你呢?你的手臂?”
“一樣,沒事了。”她簡單答道。
祁望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動作:“郡主,請入內詳談。”
霍錦驍隨之望去,他所指之處是這船上唯一的艙房。這船很小,只有一間艙房,前後通透,艙房倒大。“多謝。”她頜首,跟着他慢慢進了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