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
“人呢?都逃了?”祁望轉身從殿上走下,冰冷的面具瞧不出喜怒。
霍錦驍仍被他手中紅綢牽着,乖乖跟着他的腳步踏下石階。四周的人噤聲一片,雖說各懷鬼胎,但海神威勢猶在,眾人不敢造次。
殿外有兩個士兵押上來一男一女兩個人,跟着跪在曹如金身後。女人年近四旬,五官端秀,髮髻微亂,不亢不卑跪着,她身邊是個少年,長得與這女人有幾分相似,正緊抿着唇怒瞪向祁望。
“稟三爺,龐帆妻兒已被抓回,但是蘇喬和他的同夥,已逃離軍所。另外衛所折了幾個兄弟,連郭平也……”曹如金額上豆大的汗珠沁出,也不敢抬手去抹,“屬下已加派人手去追了。因此事事關重大,屬下不敢擅自隱瞞,擾了三爺的大婚還請三爺降罪。”
不消說,那押進來的人自然是龐帆妻兒。
祁望走到曹如金身後,繞着龐帆妻兒走了一圈,龐帆之妻尚還冷靜,可以龐帆之子年少氣盛,幾次三番想掙紮起來,卻被身後士兵死死壓住。
“給了你那麼多的人手還看不住兩個人,你是該罰……”祁望漠然道。
“三爺,今兒是您的大好日子,莫叫這些事髒了手,敗了興緻。”顧二忙上前低聲勸道,“這事交給屬下吧,屬下定會與曹統領將人帶回。”
說著他看了眼霍錦驍,又看看周圍眾人。
此時實在不宜再生波瀾。
“也罷,交給你了。”他轉身把紅綢一扯,將霍錦驍拉到身邊。
顧二正吩咐曹如金把人帶下去,祁望卻突然又道:“慢着。曹如金,你說蘇喬和你易容互換?”
“是。”
祁望把手中紅綢塞給霍錦驍,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忽俯下身,以手鉗起曹如金下頜,上下左右仔細審視一番。
曹如金被嚇得面色發白,祁望才拍拍他的臉鬆開手。
人被盡數帶下,殿上恢復喜氣喧嘩,祁望牽着霍錦驍進了新房。
天色漸暗,龍鳳燭的光芒更盛。
————
天地拜過,便是同牢合巹,不過合巹酒器已被祁望扯斷,無法再行合巹禮。宮人被屏退,霍錦驍獨自坐在床榻邊沿,看着地上的墨履一步一步靠近。
“怎麼不說話?”祁望坐到她身邊。
屋外喧聲如浪,大婚的筵席就擺在殿外空庭。
“在擔心你師兄?”他又問她。
珠玉撞響,她搖頭,簾下是平靜的笑:“不擔心。”
“這麼有自信?龐帆妻兒已經抓回來,你們的計劃失敗了。”他把面具挑下,放在手裏把玩。
“我能借祁爺的銅表一觀嗎?”她在他面前攤開手掌。
“送你了。”他把那表扔進她掌心。
銅製的圓形西洋懷錶,表上刻着精巧的女人浮雕,捲曲的長發,赤/裸上身,後面是一對羽翼。這表入手沉甸,她掂了掂才打開。
離戌時正尚有半個時辰。
“不到最後一刻,祁爺怎能斷言我們失敗?”她闔上表,收入自己袖中,“謝謝你的表。”
“一天沒吃東西,不餓?”祁望不與她理論這些,把人從床上拉起,“過來,陪爺吃頓飯。”
桌案上已擺滿膳食,用高高低低的瓷碟盛着,每樣都不多,不過兩三口,做得精緻小巧,皆是冷膳,沒有熱菜。
“我答應放你,可沒同意饒過你師兄。”祁望夾了紅棗桂圓做的點心放進她盤裏。
霍錦驍撩開珠簾,道:“等你抓到我師兄再來同我說這話吧。”
“你對魏東辭就這麼有信心?”他盤膝坐在她對面,有些嫉妒。
“嗯。”她將糕點咽下。
“我想問你件事。”
“你說。”她漫不經心揀着盤裏的膳食吃着,毫無急態。
祁望卻罷筷:“如果在平南的時候,我沒拒絕你,我們今日可會有所不同?”
“你我本非同道中人,縱然你不拒我,可你又能瞞得了我幾時?那時兵戎相見豈不是更傷。”她鬆鬆肩膀,沖他招手,“過來,幫我把這勞什子卸下來。”
他挑眉:“你這是在我面前擺起郡主架子?”
話雖如此說著,人還是走到她身後,幫她拆鳳冠。
“我本來就是郡主,還用得着擺?叫了你那麼久的‘爺’,咱兩是不是也該換換了?”她捏着自己脖子道。
祁望低笑數聲:“草民遵命。”
鳳冠被小心翼翼拆下,她烏油油的長發在他手中散落,霍錦驍鬆口氣,僵了一天的脖子總算松泛。
祁望拔拔她的發,正要笑她,殿外卻突然傳來轟然炸響。
他臉色一變,那廂霍錦驍已摸出銅表,笑吟吟道:“戌時正了。”
炸響接二連三響起,外邊亂作一片,兵戎聲錚錚而響,匆促的腳步從殿外湧入。
“三……”事態嚴峻,顧二不顧一切闖進內殿,看到祁望時不禁怔住,再看霍錦驍也生龍活虎,更是驚愕。
“發生何事?”祁望把面具扔到顧二面前,他已經不耐煩再戴着面具行事了。
“筵席出了意外,宮本直人送給各位梟主的禮物里藏着火/葯,給炸了……現在外頭鬧起來了。”顧二收拾收心情冷靜回道。
“火藥?”祁望想了想,冷望霍錦驍。
“我說了,不到最後一刻,輸贏難定。三爺,這是我和師兄送你的大禮。”她站在窗邊,被窗外火色印亮了眉眼。
這時候,她又稱其“三爺”。
“你師兄……龐慕……是魏東辭?”他反應過來。
龐慕便是龐帆之子,魏東辭不是扮作曹如金,而是扮作龐慕。
“是你的易容術?”見她不答,他攥起她的手。
出神入化的易容術,幾乎叫人瞧不出破綻來,她傾盡全力在短短數日之內一共雕出三張面具,一張曹如金,一張龐帆之妻肖雅,一張龐慕。今日見到被押上殿的肖雅與龐慕,她一眼便認出——
“龐慕”是東辭,“肖雅”是沐真。這兩人裝得還挺像母子的。
“外頭的亂子可不小,三爺不去處理?”霍錦驍坐到錦榻上,翹起腳道,“宮本和梟主位起了紛爭,不是正遂你的意?”
祁望盯着她看了兩眼,指指她的鼻子,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出來,轉而卻朝顧二道:“讓你備下的車馬可妥當?”
“早已備妥,正候在北門外。”顧二回道。
他一把拉起霍錦驍:“走,先送你離島。”
————
通向海邊碼頭的隱蔽魚腸道上,一輛馬車“嘚嘚”飛奔而過,駕車的車夫不斷揚鞭驅馬。路面不平,車軲轆不時碾到石頭,馬車被顛得像要散架。霍錦驍坐在車裏,牢牢攀住車壁的扶手,朝祁望開口:“老四不是梁同康的人,怎麼會為你所用?”
駕馬車的人,是從前跟在梁同康身邊的殺手,亦是他的貼身侍衛。梁同康並無武功,全仗此人保護。
“他認海璽而已。”祁望看着窗外茫茫夜色,遠處燈火似墨色間的螢點。
她又問他:“這是個好時機,你不留在島上,費功夫送我離島做什麼?”
祁望聞言放下挑起的帘子,道:“製造一場混亂就叫好時機?知道他們有多少船隻圍在漆琉外面?你師兄只是想救你而已。”
“不是好時機,至少也是時機,能不能掌握那是你的事。”霍錦驍瞥他一眼。
“你倒會教訓我了?”祁望斜睨她,忽又改口,“你此番離去,若要抗擊倭寇,需記得倭人狡詐,擅隱藏,並且對我大安海域的水文極其熟稔,盡量不要與他們追逐戰,能一舉殲滅最好。倭國船隻大多小,最大的也只抵我大安中型戰船,但倭人在東海肆虐數年,已擄獲不少各國戰船,你要隨機應變。”
“知道。”她眸色一斂,將先前驕色收起。
臨別之際,再受他賜教,多少叫她想起從前每日在船上跟着他學習的情景。
他點點頭,正要繼續說,車軲轆不知碾到何處,竟從地面震起,整輛馬車都向左側傾倒,老四吼了聲:“三爺,有埋伏。”
馬車“轟”然倒地,擦着地面往前摜出一段,馬兒不知幾時掙脫繩索,受驚般嘶鳴着跑遠。車廂的門被踹開,祁望抱着霍錦驍從車裏出來,看到老四已和數名矇著臉的黑衣人打起來。
“是倭人?又是烏曠生?”霍錦驍看那批黑衣人的服飾不像是大安的,倒與東洋武士相近。倭寇早想置三爺死地,好奪取漆琉之勢,祁望本也早有安排要擊殺宮本直人,不料被烏曠生搶生一步,如今島上已亂,他的人都留在島上應敵,只有顧二帶着一小隊人跟他出來,人數恐怕遠遠不夠。
“應該是。”祁望眯着眼看遠處。
不遠處還有兵戎聲,應該是顧二帶的人正纏住追兵。
鋥亮的彎刀斬來,他把人往身後一帶,單手迎上。已經有四個人圍過來,而老四正被其餘倭人纏住,脫不開身。霍錦驍功力未全恢復,暫時只能躲在祁望身後,她倒也沒閑着,勉強施展了《歸海經》,捕捉夜色里的刀光劍影,提醒祁望攻擊來的方向。
“你功夫未復,又施展《歸海》,不怕瞎眼?”祁望逼退身前兩人,微喘着氣道。
“瞎眼總比死了好。”霍錦驍跟緊祁望。
旁邊冷刃忽至,祁望壓着她的頭,她順勢一矮身,避過那刀刃,髮絲卻被削去幾縷,祁望踏着星步掠至那人身前,以迅雷之勢扭斷那人手腕,奪去他的彎刀,再一回刃。
刀鋒在那人頸間劃開血口,熱血噴洒,腥味彌散。
“三爺,快走。他們追上來了。”老四喝道。
人似乎越來越多。
“好。”祁望不作戀戰,拉着她往碼頭跑。
此地離碼頭很近,霍錦驍已能看到碼頭微弱的光芒與四周礁石,海浪拍岸聲也隔空傳來。
她未按時辰去與東辭碰面,不知護送龐帆妻兒的船可安全離開,更不知東辭他們如今怎樣,說不擔心,那是假的。
聽覺與視覺變得敏銳,嘩嘩作響的海浪聲卻掩蓋了所有聲音,只有夜色里朦朧的黑影,在月光色露出微不可查的變化。
礁石上有人伏着。
森冷的槍口瞄準祁望。
“小心!”
祁望才斬退一名緊逼而至的刺客,就聽身後霍錦驍尖聲疾喝。
“轟——”硝煙乍起,有人在暗夜裏扣扳機。
鉛彈趁夜而至,悶聲打進血肉之間。
“景驍!”祁望被她推開,回頭之時眼見霍錦驍踉蹌兩步方勉強站定。
他只見她的手藏在寬大袖管里,血一滴滴往下落。
“我沒事。”霍錦驍咬牙,只用手按上自己左臂。
祁望怒極反手,將刀擲出,只聞一聲驚呼,伏在礁石上的人還不等換彈便被祁望的刀刺中胸口,從石上墜下。
“走。”
不及細想,祁望拉着她往碼頭跑去,可身後的人卻很快追至,像永遠也殺不盡。
霍錦驍的腳步已有些不穩,他又急又怒,揮出的刀也失了章法。
正在困鬥之際,夜空卻忽有明彈飛入空中,將這一隅照亮。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被亮光照得刺疼,不由自主地閉起,手裏的動作便也跟着一頓。
“讓小姑奶奶來會會你們!”
伴着清脆的女音,幾道人影凌空掠下,加入這場混戰。
霍錦驍眯着眼,看到還穿着肖雅衣裳,梳着婦人頭的沐真。她目光再轉,瞧見熟悉的涼血刀,季凌肅的笑被刀光照得冷冽。
“真真?黑虎?唐懷安……蘇辰,明河?都來了?”
霍錦驍念出一大串名字,虛弱笑起。
一股龐大掌風掃至,將祁望從她身邊推開,祁望神色一變,待要回身拉她,卻見她已被人攬住。
“小梨兒。”魏東辭一手抱着人,一手拎着包袱,眉宇蹙成川形。
佟岳生站在他身側,執劍冷對祁望。
“東辭。”霍錦驍見着他,大喜過望。
“對不起,我來晚了。你受傷了?”他沉道,目光里幽火燒得正烈。
“沒事,只是傷及手臂而已。你殺人了?”她嗅到他身上傳來的濃烈血腥味。
魏東辭便將手裏包袱往祁望面前一扔,包袱散開,一顆人頭滾出。
赫然便是烏曠生。
“你救了她,這是我送你的禮。宮本直人正帶人往南哨區攻去,如果你現在回防,應該還來得及。”魏東辭冷道。
祁望站着未動,身後是兵刃交錯的景象。
“多謝。”他開口,目光落在她身上,“拐過這片礁石區,那裏有箇舊碼頭,船停在那裏等着。”
魏東辭點點頭,打算抱起霍錦驍,她卻推開他的手:“師兄,等等,我有話要跟他說。”
“快點,時間不多。”看了眼四周情勢,東辭讓開身。
霍錦驍捂着傷走向祁望,隔着兩步之遙停下。
“你的傷……”他看到血透過她的指縫流下。
“沒事,不必掛在心上。你救我許多次,這回,就算是我還你的。”她淡道。
祁望不禁勾唇,澀澀笑起。
“既然如此,你們兩清,你走吧。”
他臉上猶帶鮮血,在火色下顯得凄厲。
霍錦驍胸膛起伏片刻,聲音蕭瑟:“回平南吧,別留在這裏做三爺。我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你繼續做你的祁爺。”
他曾經妥協過一次,這回,便換她妥協。
“回平南,做祁望……”他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