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滇游日記七
己卯(公元1639年)二月初一日木公命大把事以家集黑香白鏹qiǎng白銀十兩來饋贈送。
下午,設宴解脫林東堂,下藉以松毛,以楚雄諸生許姓者陪宴。仍侑yòu酬報以杯緞。
銀杯二隻,綠縐紗一疋。大餚八十品,羅列甚遙,不能辨其孰為異味也。抵暮乃散。復以卓席饋許生,為分犒諸役。
初二日入其所棲林南凈室,相迎設座如前。
既別,仍還解脫林。
昨陪宴許君來,以白鏹易所侑綠縐紗去。
下午,又命大把事來,求作所輯《雲過kē空淡墨》序。
初三日余以敘稿送進,復令大把事來謝。
所饋酒果,有白葡萄、龍眼、荔枝諸貴品,酥餅油線、細若髮絲,中纏松子肉為片,甚鬆脆。發糖白糖為絲,細過於發,千條萬縷,合揉為一,以細面拌之,合而不膩。諸奇點。
初四日有雞足僧以省中錄就《雲過淡墨》繳納木公。
木公即令大把事傳示,求為較政校正。其所書洪武體雖甚整,而訛字極多,既舛落無序,而重疊顛倒者亦甚。余略為標正,且言是書宜分門編類,庶無錯出之病。晚乃以其書繳入。
初五日復令大把事來致謝。言明日有祭丁之舉,不得留此盤桓,特令大把事一人聽候。求再停數日,煩將《淡墨》分門標類,如余前所言。余從之。以書入謝,且求往忠甸,觀所鑄三丈六銅像。既午,木公去,以書答余,言忠甸皆古宗路,多盜,不可行。蓋大把事從中沮之,恐覘chān窺看其境也。是日,傳致油酥麵餅,甚巨而多,一日不能盡一枚也。
初六日余留解脫林校書。木公雖去,猶時遣人饋酒果。有生雞大如鵝,通體皆油,色黃而體圓,蓋肥之極也。
余愛之,命顧仆醎為臘雞。
解脫林倚白沙塢西界之山。其山乃雪山之南,十和後山之北,連擁與東界翠屏、象眠諸山,夾白沙為黃峰后塢者也。
寺當山半,東向,以翠屏為案,乃麗江之首剎,即玉龍寺之在雪山者,不及也。寺門廡wǔ階級皆極整,而中殿不宏,佛像亦不高巨,然崇飾**,壁宇清潔,皆他處所無。正殿之後,層台高拱,上建法雲閣,八角層甍,極其宏麗,內置萬曆時所賜藏經焉。
閣前有兩廡,余寓南廡殿閣周圍的廊屋中。
兩廡之外,南有圓殿,以茅為頂,而中實磚盤。佛像乃白石刻成者,甚古而精緻。中止一像,而無旁列,甚得清凈之意。
其前即齋堂香積也。北亦有圓閣一座,而上啟層窗,閣前有樓三楹,雕窗文槅gē隔板,俱飾以金碧,乃木公燕憩之處,扃而不開。其前即設宴之所也。其凈室在寺右上坡,門亦東向,有堂三重,皆不其宏敞,四面環垣僅及肩,然喬松連幄,頗饒煙霞之氣。聞由此而上,有拱壽台、獅子崖,以迫於校讎chóu校對,俱不及登。
初六、初七日連校類分標,分其門為八。以大把事候久,余心不安,乃連宵篝燈,丙夜夜半時始寢。
是晚既畢,仍作書付大把事,言校核已完,聞有古岡之勝,不識知道導使一游否?古岡者,一名癙儸,在郡東北十餘日程,其山有數洞中透,內貯四池,池水各佔一色,皆澄澈異常,自生光彩。
池上有三峰中峙,獨凝雪瑩白,此間雪山所不及也。木公屢欲一至其地,諸大把事言不可至,力尼之,數年乃得至,圖其形以歸,今在解脫林后軒之壁。北與法雲閣相對,余按圖知之。且詢之主僧純一,言其處真修修行者甚多,各住一洞,能絕粒休糧,其為首者有神異,手能握石成粉,足能頓坡成窪,年甚少而前知。
木公未至時,皆先與諸土人言,有貴人至,土人愈信而敬之。故余神往而思一至也。
初八日昧爽,大把事齎冊書馳去,余遲遲起。飯而天雨霏霏。
純一饋以古磁杯、薄銅鼎,並芽茶為烹瀹之具。
備馬,別而下山。稍北,遂折而東下,甚峻,二里,至其麓,路北有澗,自雪山東南下,隨之,東半里,有木橋。渡澗西北逾山為忠甸道;余從橋南東行,半里,轉而東,是為崖腳院,倚山東向。其處居廬連絡,中多板屋茅房。有瓦室者,皆頭目之居,屋角俱標小旗二面,風吹翩翩,搖漾於夭桃素李之間。宿雨含紅,朝煙帶綠,獨騎穿林,風雨凄然,反成其勝。
院東南有窪地在村廬間,中涸無水,尚有亭台堤柳之形,乃舊之海子,環為園亭者,今成廢壑矣。又南二里,有枯澗嵌地甚深,乃雪山東南之溪,南注中海者。今引其水東行塢脊,無涓滴下流澗中,僅石樑跨其上。度梁之東,即南隨引水行,四里,望十和村落在西,甚盛。
其南為中海,望之東南行,其大道直北而去者,白沙道也。
南四里,有枯澗東西橫塢中,小石樑南跨之。
又東五里,東瞻象眠山已近。通事向許導觀象鼻水,至是乃東南行田間,二里,抵山下。水從坎下穴中西出,穴小而不一,遂溢為大溪,折而南去。二里,析為二道,一沿象眠而南,一由塢中倒峽,過小石橋,又析為二,夾路東西行。
五里,至黃峰山北,所引之水,一道分流山後而去,一道東隨黃峰而南。始知黃峰之脈,自象鼻水北坡垂塢中南下,至此結為小峰,當塢之口,東界象眠山亦至此南盡,西界山自中海西南,環繞而北,接十和後山。南復橫開東西大塢,南龍大脊,自西而東,列案於前,其上烏龍峰,獨聳文筆於西南,木家院南峰,回峙雄關於巽xùn東南方位。
眾大之中,以小者為主,所以黃峰為木氏開千代之緒也。從黃峰左腋南上西轉,又一里,出其南,則府治東向臨溪而峙,象鼻之水環其前,黃峰擁其後。聞其內樓閣極盛,多僭jiàn虛假制,故不於此見客雲。
先是未及黃峰三里,有把事持書,挈qiè帶領一人荷酒獻胙zuò肉,沖雨而至,以余尚未離解脫也。
與之同過府治前,度玉河橋,又東半里,仍稅駕於通事小樓。讀木公書,乃求余乞黃石齋敘文,並索余書,將令人往省邀吳方生者。先是,木公與余面論天下人物,余謂:“至人惟一石齋。其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見,亦不易求。”因問:“可以親炙親身受到教益者,如陳、董之後,尚有人乎?”余謂:“人品甚難。
陳、董芳躅,後來亦未見其繼,即有之,豈羅致所及?然遠則萬里莫儔chóu伴侶,而近則三生自遇。有吳方生者,余同鄉人,今以戍僑寓省中。其人天子不能殺,死生不能動,有文有武,學行俱備,此亦不可失者。“木公慮不能要邀致,余許以書為介,故有是請,然尚未知余至府治也。使者以復柬返。
前繳冊大把事至,以木公命致謝,且言古岡亦艱於行,萬萬毋以不貲計算蹈遇到不測。蓋亦其託辭也。然聞去冬亦曾用兵吐蕃不利,傷頭目數人,至今未復,癙儸、古宗皆與其北境相接,中途多恐,外鐵橋亦為焚斷。是日雨陣時作,從樓北眺雪山,隱現不定,南窺川甸,桃柳繽紛,為之引滿滿杯的酒。
是方極畏出豆天花。每十二年逢寅,出豆一番,互相牽染,死者相繼。然多避而免者。故每遇寅年,未出之人,多避之深山窮谷,不令人知。都鄙間一有染豆者,即徙之九和,絕其往來,道路為斷,其禁甚嚴。九和者,乃其南鄙,在文筆峰南山之大脊之外,與劍川接壤之地。以避而免於出者居半,然五六十歲,猶惴惴奔避。木公長子之襲郡職者,與第三子俱未出,以舊歲戊寅,尚各避山中,越歲未歸,惟第二、第四名宿,新入泮鶴慶。者,俱出過。公令第四者啟來候,求肄yì校閱文木家院焉。
初九日大把事復捧禮儀來致謝,酬校書之役也。
鐵皮褥一,黃金四兩。再以書求修《雞山志》,並懇明日為其四子校文木家院,然後出關。院有山茶甚巨,以此當折柳也。余許之。
是日仍未霽,復憩通事樓。
其俗新正重祭天之禮。自元旦至元宵后二十日,數舉方止。每一處祭后,大把事設燕通“宴”燕木公。每輪一番,其家好事者費千餘金,以有金壺八寶之獻也。
其地田畝,三年種禾一番。本年種禾,次年即種豆菜之類,第三年則停而不種。又次年,乃複種禾。
其地土人皆為麽些今納西族,又作“磨些”、“摩沙”。
國初漢人之戍此者,今皆從其俗矣。蓋國初亦為軍民府,而今則不復知有軍也。止分官、民二姓,官姓木,初俱姓麥,自漢至國初。太祖乃易為木。民姓和,無他姓者。其北即為古宗。古宗之北,即為吐蕃。其習俗各異雲。古宗北境,雨少而止有雪,絕無雷聲。其人南來者,至麗郡乃聞雷,以為異。
麗郡北,忠甸之路有北岩,高闊皆三丈,崖石白色而東向。當初日東升,人穿彩服至其下,則滿崖浮彩騰躍,煥然奪目,而紅色尤為鮮麗,若鏡之流光,霞之幻影。日高則不復然矣。
初十日晨餐后,大把事復來候往木家院。
通事具騎,而大把事忽去,久待不至,乃行。東向半里,街轉南北,北去乃象眠山南垂,通安州治所託,南去乃大道。半里,去東橋,於是循溪南岸東南行。三里,有柳兩三株,在路右塍間,是為土人送行之地。
其北有塢,東北辟甚遙。
蓋雪山之支,東垂南下者兩重,初為翠屏、象眠,與解脫、十和一夾而成白沙塢;再為吳烈東山,與翠屏、象眠再夾而成此塢,其北入與白沙等。其北度脊處,即金沙江逼雪山之麓而東者。東山之外,則江流南轉矣。脊南即此塢,中有溪自東山出,灌溉田疇更廣。由此塢東北逾脊渡江,即香羅之道也。塢中溪東南與玉河會於三生橋之東。又有水西南自文筆山,沿南山而東轉,隨東圓岡之下,經三生橋而東與二水會。於是三水合而成漾共江之源焉。東圓岡者,為麗郡東南第一重鎖鑰。蓋有大脊自西來,穹為木家院后高峰大脊,從此南趨鶴慶。其東下者為邱塘關,其東北下者,環轉而為此岡,直逼東山之麓,束三水為一,沿東山南下而出邱塘東峽,自七和、馮密而達鶴慶。岡首迴環向郡,南山之溪經其下,鞏橋度之,曰三生橋。橋北有二坊,兩三家為守者。自柳塘至此,又五里矣。其北皆良疇,而南則登坡焉。一里,升坡之巔,平行其上。右俯其坡內抱,下辟平塢,直北接郡治,眺其坡,斜削東下,與東山夾溪南流。坡間每有村廬,就窪傍坎,桃花柳色,罨映高下。三里,稍下就窪,有水成痕,自西而東下於溪。又南逾一坡,度板橋而南,則木家院在是矣。
先是途中屢有飛騎南行,蓋木公先使其子至院待余,而又屢令人來,示其款接之禮也。途中與通事者輒唧唧語,余不之省察看。比余至,而大把事已先至矣,迎入門。其門南向甚敝,前有大石獅,四面牆垣之外,俱巨木參霄。甫入,四君出迎,入門兩重,廳事亦敞。從其右又入內廳,乃拜座進茶。即揖入西側門,搭松棚於西廡之前,下藉以松毛,以示重禮也。大把事設二卓即“桌”,坐定,即獻紙筆,袖中出一小封,曰:“家主以郎君新進諸生,雖事筆硯,而此中無名師,未窺中原文脈,求為賜教一篇,使知所法程,以為終身佩服。”
余頷之。拆其封,乃木公求余作文,並為其子斧正修改。書後寫一題曰:“雅頌各得其所。”余與四君,即就座拈毫執筆,二把事退候階下。下午,文各就。余閱其作,頗清亮。二把事復以主命求細為批閱。余將為舉筆,二把事曰:“餒飢餓久矣,請少遲之。後有茶花,為南中之冠,請往一觀而就席。”
蓋其主命指示也,余乃從之。由其右轉過一廳,左有巨樓,樓前茶樹,盤蔭數畝,高與樓齊。其本徑尺者三四株叢起,四旁萎蕤ruí枝葉茂盛下垂,下覆甚密,不能中窺。其花尚未全舒,止數十朵,高綴叢葉中,雖大而不能近覷觀看。且花少葉盛,未見燦爛之妙,若待月終,便成火樹霞林,借因為此間地寒,花較遲也。
把事言,此樹植與老把事年相似,屈指六十餘。
余初疑為數百年物,而豈知氣機發旺,其妙如此。
已還松棚,則設席已就。四君獻款,復有紅氈、麗鎖之惠。二把事亦設席坐階下,每獻酒則趨而上焉。
四君年二十餘,修皙修長而白皙清俊,不似邊陲之產,而語言清辨可聽,威儀動蕩,悉不失其節。為余言北崖紅映之異。時余欲由九和趨劍川,四君言:“此道雖險而實近,但此時徙遷移諸出豆者在此,死穢之氣相聞,而路亦絕行人,不若從鶴慶便。”餚味中有柔豬、氂牛舌,俱為余言之,縷縷可聽。
柔豬乃五六斤小豬,以米飯喂成者,其骨俱柔脆,全體炙之,乃切片食。氂牛舌似豬舌而大,甘脆有異味。惜余時已醉飽,不能多嘗也。因為余言:“其地多氂牛,尾大而有力,亦能負重,北地山中人,無田可耕,惟納氂牛銀為稅。”蓋鶴慶以北多氂牛,順寧以南多象,南北各有一異獸,惟中隔大理一郡,西抵永晶、騰越,其西漸狹,中皆人民,而異獸各不一產。騰越之西,則有紅毛野人,是亦人中之耗、象也。抵暮乃散。二把事領余文去,以四君文畀bì給余,曰:“燈下乞細為削抹修改,明晨欲早呈主人也。”余頷之。
四君送余出大門,亦馳還郡治,仍以騎令通事送余。東南二里,宿村氓家。余挑燈評文,就卧其西廡。
十一日昧爽,通事取所評文送木家院,就院中取鈑至,已近午矣。覓負擔者,久之得一人,遂南行。二里,抵南山下。循山東南一里,下越一坑底,仍東南上二里,出邱塘關。關內數家居之,有把事迎余獻茶。其關橫屋三楹,南向踞嶺上,第南下頗削,而關門則無甚險隘也。其嶺自西大脊分支**,與東山對夾漾共江於下,關門東脊臨江之嘴,豎塔於上。為麗東南第二重鎖鑰。隔江之東山,至是亦雄奮而起,若與西大峰共為犄角者。關人指其東麓,即金沙江南下,轉而東南,趨浪滄、順州之間者。
此地有路,半日逾此嶺,又一日半而東南抵浪滄衛。
出關,辭通事以騎返,余遂同擔夫仍南向就小道下山。
其道皆純石嵯峨,踐隙攀峰而下,二里,乃抵其麓。遂西南陟橋,橋西有坡,南向隨之。半里,復下坡,西有塢南開,而中無水。又半里,橫陟之,由西坡上半里,依西大山之麓轉而東南行。一里余,路左復起石山,與西山對夾,路行其中。
二里,逾脊南下,脊右有石崖下嵌,而東半石峰,尤為巀嶪jiéyè山高峻貌。南一里,東峰始降,復隨西坡盤而西南。二里,其支復**,再南逾之。下半里,還顧**峰南,有崖嵌空成門,返步探之,雖有兩門,而洞俱不深。
又循西山而南,一里余,三四家倚西山下,於是復見漾共江出峽而下盤其麓,峽中始環疊為田。村之前,已引水為渠,循山而南,抵七和矣。
隨渠盤西山**之嘴,又三里而抵七和。七和者,麗郡之外郛fú外城也,聚落倚西山頗盛。其下塢中,水田夾江,木公之次子居此,其宅亦東向。由其前又南半里,為稅局,收稅者居之。又南漸下一里,復過一村,乃西南上坡。一里,陟坡頂,其上甚平。由其上平行而南,二里,有數家居坡脊,是為七和哨,則麗江南盡之鄙邊疆也,故設哨焉。
哨南又半里,有路自東南橫過西北者,為三岔黃泥岡。
蓋是坡自西大山下垂,由此亘而東南,橫路隨其脊斜去,脊西遂下陷成峽,黑龍潭當其下焉。大道由峽東直南,鶴慶、麗江之界,隨此坡脊而分。故脊西下陷處,自西盤而南至馮密,其下已屬鶴慶;脊東盤亘處南下馮密東,其內猶屬麗江,此東西兩界大山內之橫界也。於是西瞰峽內,松箐遙連,路依東脊南向漸下,六里而至馮密。
日才過午,覓宿店,漫投一樓上,乃陳生某家也,向曾於悉檀相晤者。擔人卸擔去,余炊飯其家,欲往青玄洞。陳生止余曰:“明日登程,可即從此往。今日晚,可一探東山之麓乎?”遂同東陟塢塍。蓋此塢即自黑龍潭南下,至此東向而出者,塢北則黃泥岡之坡,直垂而逼東山之麓,江亦東遜若逗而出於門者,故塢東之界,直以此門而分。由塢東行一里,即與漾共江遇。
溯之東北半里,有木橋橫江上。
從橋東度,木凡四接。循東岸溯之而北,半里,登東隴,其上復盤隴成畦,闢田甚廣。又北一里,直對黃泥之嘴,東界尖峰最聳,是為筆架峰,正西與馮密后堆谷峰相對焉。陳生父冢正在其隴之上,時將議遷,故來相度。余勸其勿遷,惟來脈處引水開渠,橫截其後,若引從墓右,環流於前,是即旋轉之法。陳生是之。仍從木橋度江,共三里,還寓。陳生取酒獻酌。余囑其覓遠行擔夫,陳言明日可得,不必囑也。
十二日陳為余覓夫,皆下種翻田,不便遠去,已領銀,復來辭。既飯,展轉久之,得一人曰趙貴,遂行。余以純一所饋甌二鼎一,酬陳生之貰shì賒欠酒。從其居之西涉一澗,既截塢而西北,一里余,登西坡,已逼堆谷峰下。坡上引水為渠南注,架木而度,即南循東下之脊而上,半里,得平岡。由岡上西行半里,直逼西山下,有廟臨岡而峙。廟南東下腋底,有廟祀龍王,南臨一池,甚廣而澄澈,乃香米龍潭也。廟南西上層崖,有洞東向辟門,其上回崖突兀,即青玄洞也。二廟俱不入,西躡山直上,半里,抵崖下,則洞門有垂石中懸,門闢為二,左大而右小。有僧倚中垂之石,結廬其外,又環石於左門之下,以為外門。由環石竇間入,登左門,其門大開,西向直入,置佛座當其中。
佛座前稍左,其頂上透,引天光一縷下墜,高蓋數十丈也。其右則外懸之壁當其前,中旁達而南,即豁為右門,門稍東南向,下懸石壁,可眺而不可行也。蓋佛座之前,懸石外屏,既覺迴環,而旁達兩門,上通一竅,更為明徹,此其前勝也。佛座以後,有巨碑中立,刻詩於上。由此而內,便須秉炬。乃令擔人秉炬前,見內洞亦分兩門,則右大而左小。先循左壁攀左隙上躋,既登一崖,其上夾而成隙。披隙入,轉而南向,有穴下墜甚深。先投炬燭其底,以為阱也,乃撐隙支空而下,三丈,至其底;稍南見有光遙透,以為通別竇矣;再前諦視,光自東入,始悟即右門所入之大竇也。復轉而西入,內有小門漸下,乃伏而窮之。數丈,愈隘不能進,乃倒退而出。循右崖之壁,從其西南,復得一門。初亦小,其內稍開,數丈后,亦愈隘而漸伏,亦不能進,復倒退而出,即前之有光遙透處也。向明東蹈,左右審顧,石雖婉蜒而崖無別竅。遂至大碑后錄其詩,並出前洞,以梯懸垂石內后崖,亦錄其詩。僧瀹yuè煮茶就,引滿而出下洞前,則有桃當門,猶未全放也。是洞前後分岐窈窕yǎotiǎn深遠的樣子,前之罨yǎn掩映透漏,后之層疊崡岈,擅斯二美,而外有回崖上擁,碧浸下涵,亦勝絕之地。
既下,至平岡,余欲北探黑龍潭,擔者言:“黑龍潭路當從黃泥岡西下,不然,亦須從馮密后溯流入。此山之麓,無通道可行。蓋此中有二龍潭,北峽為黑龍潭,此下為香米龍潭,皆有洞自西山出,前匯為潭,其勝如一軌,不煩兩探。”
余然之,遂南向趨香米。其潭大數十畝,淵然澄碧。蓋即平岡之脊,東向南環,與西山挾潭於中,止西南通一峽容水去。
路從潭西循西山而南,山崖忽迸,水從中溢於潭,乃橫石度崖口。崖前巨石支門,水分瀠巨石之隙,橫石亦分度之。其石高下不一,東瞰澄波,西懸倒壁,洞流漱其下,崖樹絡其上,幽趣縈人,不暇他顧。
已乃披隙入洞,洞中巨石斜騫,分流堰派,曲折交旋,一洞而水石錯落,上如懸幕,下若分蓮,蹈其瓣中,方疑片隔,仰其頂上,又覺玄同。入數丈,後壁猶有餘光,而水自下穴出,無容捫入矣。
出洞,依西山南行二里,有數家倚山而居。由其前又南一里,轉而西行一里,又逼西山之麓。復南行二里,則西山中斷,兩崖對夾如門,上下逼湊,其中亦有路。緣之上,蓋此崖乃麗江南盡之界,川內平疇,鶴慶獨下透而北,兩界高山,麗江俱前踞西南,以兩山之後,猶麽些之俗耳。自此而南,東西界后亦俱儸儸,屬鶴慶土官高千戶矣。
又南二里,一溪自西山下出,余溯而窮之。稍轉北半里,其水分兩穴東向出,皆溢自石下,無大竅也。乃逾出水石上,由水之西,循山南行。半里,有洞連裂三門,倚崖東向,洞深丈余,高亦如之,三門各峙,中不相通,而石色殷紅,前則桃花點綴,頗有霞痕錦幅之意,但其洞不中透,為可惜耳。崖右,其支峰自上東向,環臂而下,腋中沖砂墜礫,北轉而傾於崖前。腋底亦有一洞,南登環臂之脊,始回眺見之,似亦不深,乃舍之。南逾臂脊,東南下半里,有村廬十數家,倚西山之嘴,是為四庄。其南腋中,有龍潭一圍,大百餘畝,直逼西山,西山石崖,插潭而下。路盤崖上凌其南,又一里,循潭東岸南繞之,泄水之堰,在其東南,懸坑下墜,即東出而注於小板橋者也。其西北腋崖迴轉,石腳倒插,復東起一崖,突潭中如拇指,結檻其上,不知中祀何神,其下即潭水所自出也,亦不知水穴之大小。然其境水石瀠回,峰崖倒突,而水尤晶瑩晃漾,更勝香米之景,惜已從潭東一里,抵泄水之堰,不便從西崖逾險而上矣。由其南循西山又二里,有石山一支,自西山東向突川中,其西南轉腋處,有古廟當其間,前多巨石嶙峋,如芙蓉簇萼,其色青殷yān赤黑色,而質廉利,不似北來之石,色赭而質厲也。入叩無人,就廡而飯。既乃循**之峰東行半里,轉而南盤其嘴。其嘴東臨平川,后聳石峰,嘴下石骨稜稜,如側刃列鍔,水流一線,穿於其間,汩汩南行,心異之。仰眺其後聳石峰,萬萼雲叢,千葩蜃結,以為必有靈境。擔者曰:“近構一寺,曰鶴鳴,不識有人棲否。”余乃令擔仆前行,獨返而躡其上,披綃蹈瓣半里,陟峰頭而庵在焉。其門東北向,中有堂三楹,供西方大士,左有棱祀文昌,俱不大,而飾堊未完。有一道者棲其間。蓋二年前,居人見山頭有鳴鶴之異,而道者適至,募建此庵,故鄉人感而名之,道者留余遲一宿,余以擔仆已前,力辭之,不待其炊茶而別。
其庵之南,村廬倚西山下者甚盛。三里余,又有危峰自西山**,與鶴鳴之峰南北如雙臂前舒,但鶴鳴嶙峋而繚繞,此峰聳拔而拱立為異耳。是峰名石寨,前有村名石寨村。有一龍泉自峰下出,匯水為潭,小於四庄,東乃環堤為堰,水從堰東注壑去,即東出於大板橋者也。半里,越堤之南,復循西山南行,其地漸莽,無田塍,村廬之北,想無水源故也。
八里,始有溪東注,路東轉而南渡之,於是東望為演武場北村,西望為西龍潭大村,蓋此水即西龍潭所分注者也。西龍潭亦當西山**之腋,匯水頗大,東北流者為此水,中為城北大路口水,東南引者為城中之水,其利為一郡之冠雲。又南二里,出大路。正當大路所向之處,其東有竹叢村廬,即來時所遵道也。從大路南四里余,而抵鶴慶北關,托宿於關外,乃入北門,是為舊城。南半里,轉而西,為御前守御所在焉。摩尼山復吾師之子張生家,北向而居,入叩之,往去摩尼未返也。又轉南,再入城門,是為新城。始知鶴慶城二重,南新北舊,南拓寬闊而北束。入新城,即從府治東南向行,半里,東轉郡學前,南向有大街,市舍頗盛。已乃仍出兩北門,入寓而餐始熟,遂啜而卧。
鶴慶西倚大山,為南龍老脊,東向大山,為石寶高峰,石寶山高穹獨聳,頂為倔多尊者道場。此山自麗江東山南向下,南盡於金沙江。中夾平川,自七和南下。但七和之南,又有三岔黃泥岡,自西而橫逼東山。故其川以馮密南新屯為甸頭,直下而南,共五十里,有象眠山西自西大脊東屬於石寶山。石寶山西與劍川同名,《一統志》稱為峰頂山,從志為是。
象眠山與麗江同名,《一統志》稱為龍珠山,亦當從志為是。
漾共江貫於中川,南抵象眠,分注眾竅,合于山腹,南泄為一派,合楓木之水,東南入金沙江。
兩旁東有五泉,出石寶之下;西有黑龍、西龍諸潭,出西大山下。故川中田禾豐美,甲於諸郡。馮密之麥,亦甲諸郡,稱為瑞麥,其粒長倍於常麥。
十三日早飯,平明抵北門。從門外循舊城而西,一里,轉而南。半里,其南則新城復拓而西出。隨之又西半里,又循城南轉半里,過西門,乃折而西向行。度一橋,西三里,乃躡坡,二里,逾坡西稍下。其坡自西山東下,至此伏而再起,其南北俱有峰舒臂前抱,土人稱為旗鼓山,而坡上冢累累,蓋即郡城之來脈也。土人言:“昔土官高氏之冢當此岡,國初謂其有王氣,以大師挖斷其後脈,即今之伏處也。”不知起伏乃龍脈之妙,果挖之,適成其勝耳,宜郡城之日盛也。
由伏處即上躡坡行,一里,至坡脊,南北俱墜坑成峽。又一里,南度西峽之上,從南坡躡峽西登,二里稍平。再緣南坡折而上,一里,復隨峽西入,一里,抵西嶺下,轉而北向躡峽中。
其峽乃墜水枯澗,巨石磊磊,而疊磴因之,中無滴瀝,東西兩崖,壁夾駢湊,石骨稜稜,密翳蒙蔽,路緣其中,白日為冷。
二里余,有巨石突澗道中,若鷁yì一種能高飛之水鳥首之浮空,又若蹲獅之當戶。由其右崖橫陟其上,遂循左崖上,其峻束愈甚。二里始平,西行峽中。一里稍上,北崖峭壁聳起,如奮翅劈霄,而南崖亦嶄削相逼,中湊如門,平行其中,仰天一線,余以為此南度之大脊也。透其西,峰環壑轉,分為二岐:一由脊門西下,循北山而西北;一由脊門直出,循南山而西南。奠定所適。得牧者,遙呼而問之,知西北乃樵道也,遂從其西南行。半里,有峰中懸壑中,兩三茅舍當其上,亦哨守者之居也。從其南平行峽中,西望尖峰聳立,高出眾頂,余疑路將出其西北。及西二里,稍下窪中,半里,抵尖峰東麓,其處窪而無水,西北、西南之峽,似俱中墜,始悟脊門西來平壑,至此皆中窪,而非外泄之峽矣。從窪西南上,遂披尖峰東南峽而登,密樹蒙茸,高峰倒影。二里,循峰西轉,遂逾其東度之脊。西半里,盤尖峰之南,西北半里,又逾其南度之脊。北脊高於東度者,然大脊所經,又似從東度者南轉,而脊門猶非其度處也。逾脊,遂北向而下,一里,已出尖峰之西,至此蓋三面挾尖峰而行矣。乃西向隨峽下墜,一里,峽始開。一里,轉而西南,乃循南山之坡曲折西下,三里,抵盤壑中。其處東、北、西三面皆崇峰,西北、東南二面皆墜峽,惟西南一脊如堵垣。平陟其上,共二里,逾前岡,有廢舍踞岡頭,是為汝南哨。其東南塢中,有村倚東山,乃土官所居,土人又名為虞蠟播箕。
由哨南下,行塢中一里余,遂南入峽。東西皆土峰逼夾,其下頗峻。二里出峽,乃飯。復見東南有墜壑,乃盤西峰之南,復西陟其塢。一里余,復陟其西峰而南盤之,遂西向循坡下,北峰南壑,路從深樹疊石間下,甚峻。四里,轉峽度脊,其下稍平。西南半里,有茅棚賣漿岡頭,乃沽買以潤枯腸。又西南半里,下至壑底,有水自南峽來,竟壑中,北透峽去,是為清水江。始知壑西之山,反自大脊南度而北,其水猶濫觴細流,不足名溪,而乃以江名耶?其下流北出,當西轉南下,而合於劍川之上流,然則劍川之源,不第始於七和也。清水江東岸,有數家居壑中,上有公館,為中道。
涉水西,從西坡南向上,迤邐循西山而南,三里余,乃折而西南上,甚峻。一里,又折而西,半里,西逾嶺脊,即南從東大脊西度北轉者,當北盡於清水江西透之處者也。越脊西下峽中,二里,峽始豁而下愈峻,又一里余,始就夷平地。
行圍壑間,又一里余,乃循南峰之西而南盤之。一里,出其口,始見其西群峰下伏,有峽下嵌甚深,南去稍辟,而東南峽中,似有水光掩映者,則劍川湖也;西南層峰高峙,雪色彌瑩者,則老君山也。南盤二里,又見所盤之崖,其西石峰倒涌,突兀嵯峨,駢錯趾下,其下深壑中,始見居廬環倚,似有樓閣瞻依之狀,不辨其為公館、為廟宇也。
從其上南向,依東崖下,二里,西度峽脊,已出居廬之南,遂循西峰南下,一里,則東峽已南向,直趨劍湖矣。於是南望湖光杳渺,當東山之麓,湖北帶壑連青,環畦甚富,意州治已在其間,而隨峽無路。路反從峰頭透坳西去,一里稍下,又轉西峰而盤其南。又一里,於是南面豁然,其前無障,俯見南湖北塢,而州治倚西山,當其交接處,去此尚遙。路盤坡西行,一里余,乃從坡西峽中南下。
又一里,抵山麓,乃循崖西轉。
半里,則村居倚山臨塢,環堵甚盛,是為山塍塘。問距州尚十里,而擔者倦於行。遂止。
十四日昧爽,飯于山塍塘,平明乃行。自是俱西南向平疇中行矣。二里余,有一小山南突平川,路從其北西轉而挾之。復西南行平疇中,雨霏霏至。二里,有大溪自北而南,平流淺沙,湯湯聲注湖中,然湖自下山塍,已不可見矣。
隨溪南行,又半里,大石樑西跨之,其溪流蓋北自甸頭來。
按志,州西北七十里山頂,有山頂泉,廣可半畝,為劍川之源。
此山不知何名,今麗江南界七和后大脊,實此川發源之所,則此山即在大脊之南可知。
更有東山清水江之流,亦合併之,其盤曲至此,亦不下七十里,則清水江亦其源可知。從橋北望,乃知水依西山南下,其東則山塍塘北之山盤夾之,山塍塘之東,山南墜而為川,又東,則東山乃南下而屏其東,與西界金華山為對。是山塍塘者,實川之北盡處,其東南辟而為川以瀦湖,其西北夾而為峽以出水者也。過橋,風雨大至。隨溪南行半里,避於坊下,久之稍止,乃西南復行塍間。一里余,有一小流西來,乃溯之西一里,抵劍川州。
州治無城,入其東街,抵州前,乃北行,稅放行李於北街楊貢士家。乃買魚於市。見街北有祠,入謁之。乃祠死節段公者。
段名高選,州人,萬曆末,以進士為重慶巴縣令,闔家死奢酋之難,故奉詔立祠。今其長子暄蔭錦衣在都。祠中有一生授蒙童。植盆中花頗盛,山茶小僅尺許,而花大如碗。
出祠,東還寓,以魚畀給顧仆,令守行囊,而余同主人之子,令擔者挈飯一包,為金華之游。
出西郊,天色大霽,先眺川中形勢。蓋東界即大脊南下分為湖東之山者,是為東山。西界則金華山最高,北與崖場諸山,南與羅尤后嶺,頡頏西峙,是為西山。
其金華之脈,實西南從老君山來。老君山者,在州西南六十里楊村之北,其山最高,為麗江、蘭州之界,出礦極盛,倍於他山者。土人言,昔亦劍川屬,二十年前,土千戶某姓者,受麗江賄,以甚山獨畀麗紅。麗江以其為眾山之脈,禁礦不採。然余按《一統志》,金華山脈自西番羅均山來,蓋老君即羅均之訛,然謂之西番者,則《一統志》之訛也。
其山猶在蘭州之東,西番在蘭州西衍滄江外,其山即非劍川屬,赤麗江、蘭州界內,胡以有西番之稱?然即此亦可知此山原不屬劍川,土人賄畀之言,不是信也。其北則山塍后嶺,自東山北轉,西亘而掉其尾。其南則印鶴山,自東山南下,西顧而回其嶺。中圍平川,東西闊十里,南北長三十里,而湖匯其半。湖源自西北來,向西南破峽去,而湖獨衍於東南。
此川中之概也。
其地在鶴慶之西,而稍偏於南;在麗江之南,而稍偏於西;在蘭州之東,而稍偏於北;在浪穹之北,而稍偏於西。此四境之准也。州脈自金華北嶺東環而下,由州治西行一里余,及其麓。有二寺,並列而東向,俱不宏敞。寺後有亭有軒,在層崖盤磴之上,水泉飛灑,竹影桃花,罨映有致,為鄉紳楊君之館。由其北躡崖西上,有關帝廟,亦東向,而其處漸高,東俯一川甸,色湖光,及東山最高處雪痕層疊,甚為明媚。由廟后循大路又西上半里,北循坡而下,為桃花塢;南分岐而上,為萬松庵;而直西大道,則西逾嶺而抵莽歇嶺者也。
乃隨楊君導,遂從北坡下,數百步而桃花千樹,深紅淺暈,倏入錦繡叢中,穿其中,復西上大道,橫過其南,其上即萬松庵,其下為段氏墓,皆東向。段墓中懸塢中,萬松高踞嶺上,並桃花塢,其初皆為土官家山,墓為段氏所葬,而桃花、萬松,猶其家者。萬松昔為庵,聞今亦營為馬鬣馬棧,門扃英由入。遂仍從關廟側,約一里下山。山之北,有峽甚深,自後山環夾而出,澗流嵌其下,是為崖場。
兩崖駢立,其口甚逼,自外遙望,不知山之中斷也。余欲溯其流入,以急於金華,遂循山南行。
一里余,有岡如堵牆,自西山而東亘州南,乃引水之岡也。逾岡又南一里余,有道宮倚西山下,亦東向。其內左偏有何氏書館,何鄉紳之子讀書其中。
宮中焚修者,非黃冠,乃瞿曇一和尚名也。引余游館中,觀茶花,呼何公子出晤,而何不在,留余少憩。余急於登山,乃出。
從宮右折而西上坡,一里,有神廟當石坡上,為土主之宮。其廟東向而前有閣,閣后兩古柏夾立,虯藤夭矯,連絡上下,流泉突石,錯落左右,亦幽闃名區也。
與何公子遇,欲拉余返館,且曰:“家大人亦祈一見。”蓋其父好延迎接異人,故其子欲邀余相晤。
余約以下山來叩。
后詢何以進士起家,乃名可及者,憶其以魏黨削奪,后乃不往。遂從廟右西上,於是崇攀仰陟,遵垂坡以登,三里,轉突崖之上。
其崖突兀坡右,下臨深峽,峽自其上石門下墜甚深。從此上眺,雙崖駢門,高倚峰頭,其內環立罨翠,彷彿有雲旌羽裳出沒。益鼓勇直上,路曲折懸陡,又一里而登門之左崖。其上有小石塔,循崖西入,兩崖中辟,上插雲霄,而下甚平。有佛宇三楹當其中,楹左右恰支兩崖,而峽從其前下墜,路由左崖入,由右崖棧石壁而盤其前以登玉皇閣。佛宇之後,有池一方,引小水從后峽滴入,池上有飛岩嵌右崖間,一僧藉岩而棲。當兩崖夾立之底,停午不見日色,惟有空翠冷雲,綢繆牖戶而已。由崖底坡坳而登內塢,有三清閣;由崖右歷棧而躡前崖,有玉虛亭,咫尺有幽曠之異。余乃先其曠者,遂躡棧盤右崖之前。棧高懸數丈,上下皆絕壁,端聳雲外,腳插峽底,棧架空而橫倚之。
東度前崖,乃盤南崖,西轉北上而凌其端,即峽門右崖之絕頂也。東向高懸,三面峭削,凌空無倚。前俯平川,煙波村樹,歷歷如畫幅倒鋪。后眺內峽,環碧中回,如蓉城蕊闕,互相掩映,窈藹莫測。峰頭止容一閣,奉玉宸於上。
余憑攬久之,四顧無路,將由前道下棧,忽有一僧至,曰:“此間有小徑,可入內峽,不必下行。”余隨之,從閣左危崖之端,挨空翻側,踐崖紋一線,盤之西入,下瞰即飛棧之上也,半里而抵內峽之中。峽中危峰內簇,瓣分蒂綰,中空如蓮房。有圓峰獨穹於後,當峽中峙,兩旁俱有峰攢合,界為兩峽,合於中峰前。旁峰外綴連岡,自后脊臂抱而前,合成崖門,對距止成線峽。峽外圍中簇,此亦洞天之絕勝矣。岡上小峰,共有五頂,土人謂上按五行,有金木水火土之辨。
此亦過求之論,即不藉五行,亦豈輸三島哉?中峰前結閣,奉三清,前有古柏一株頗巨,當兩峽中合之上。余欲上躡中峰,見閣後路甚仄,陟左峽而上,有路前蹈峽門左崖之頂,乃陟峽而北躡之。東出西轉,有塔峙坡間,路至此絕。余猶攀巉踐削,久之不得路,而楊氏之子與擔夫俱在下遙呼,乃返。
從內峽三清閣前下墜峽底,共一里而至峽門內方池上,就岩穴僧棲,敲火沸泉,以所攜飯投而共啖之。
乃與僧同出峽門,循左崖東行。僧指右峽壁間突崖之下,石裂而成峽,下臨絕壑,中嵌巉崖,其內直逼山後莽歇,峽中從來皆虎豹盤踞,無敢入者。余欲南向懸崖下,僧曰:“既無路而有虎,君何苦必欲以身試也。且外阻危崖,內無火炬,即不遇虎,亦不能入。”
楊氏子謂:“急下山,猶可覓羅尤溫泉,此不測區,必不能從也。”乃隨之東北下山。一里,路分兩岐:一循山北下,為入州便道;一直東隨坡下,即來時道。僧乃別從北去,余仍東下。一里,路左有一巨石,當坡東向而峙,下瞰土主廟后,石高三丈,東面平削,鐫三大天王像於上,中像更大,上齊石頂,下踏崖腳,手托一塔,左右二像少殺之,土人言,土司出兵,必宰豬羊夜祭之,祭后牲俱烏有,戰必有功。是為天王石。
又下一里,至土主廟南,乃逾澗南上坡,循西山之東,逾坡度塢,南向而行。村之倚坡臨川者,籬舍屈曲,竹樹扶疏樹木高大茂盛,綴以夭桃素李,光景甚異,三里余而得一巨村,則金華之峰,至是南盡。又下為盤嶺,回亘南去,蘭州之道,由是而西逾之,從楊村而達焉。
由村南東盤**之嘴,共里余,南轉而得羅尤邑,亦百家之聚也。
其處有溫泉,在村窪中出,每冬月則沸流如注,人爭浴之,而春至則涸成污池焉。水止而不流,亦不熱矣。有二池,一在路旁,一在環堵之內,今觀之,與行潦積水無異。
土人言,其水與蘭州溫泉彼此互出,溢於此則彼涸,溢於彼則此涸。大意東出者在秋冬,西出者在春夏,其中間隔重巒絕箐,相距八十里,而往來有時,更代不爽,此又一異也。
村中有流泉自西峽出,人爭引以灌,與溫泉不相涉。其上有石龍寺,以晚不及探,遂由大道北返。四里,北越一橋,橋北有居廬,為水寨村。從村北折而西,望金華山石門之峽,高懸雙闕,如天門夐峙。又二里,北抵州治,入南街,又里余而返寓。
十五日余欲啟行,聞楊君喬梓言莽歇嶺為一州勝處,乃復為一日停。命擔者裹飯從游,先從崖場入。崖場者,在金華北峰之下,有澗破重壁而東出,剖層峰為二,其內皆雲舂水碓,極幽寂之致。莽歇此為地名正道,當從南崖上;余意披峽而西,由峽底覓道上,更可兼盡,遂溯流入。始緣澗北,不得入。仍渡澗南西入,南崖之上,即昨桃花迷塢處,而此當其下嵌。矯首兩崖逼霄,但謂澗底流泉,別有天地,不復知峰頭春色,更占人間也。曲折三里,只容一溪宛轉,亂舂互答。既而峰迴峽轉,前嶺西亘,夾澗北來,中壑稍開,環崖愈嵌,路亦轉北,而回眺西南嶺頭,當是莽歇所在,不應北入。適有樵者至,執而問之,曰:“此澗西北從後山來。莽歇之道,當從西亘之嶺,南向躡其脊,可得正道。”余從之。
遂緣西亘嶺西南躋之,雖無路徑,方位已不出吾目中。一里余,遂南躡其北突之脊,東來之路,亦逾此轉南矣,遂從之。
此峰自金華山北向橫突,從此下墜,前盡於崖場峽口,后盡於所逾之脊。
其西又有山一支,亦自南北向橫突金華山之後,而為北下之峽。蓋二山俱從西南老君山來,分支並馳,中夾成箐,石崖盤錯,即所謂莽歇嶺也。於是循金華山之西南向二里,又漸下者半里,而抵箐中,其箐南來,東崖即金華北嶺之後,西崖是為莽歇,皆純石危亘,駢峽相對,而路當其下。先有一崖,北向橫障箐中,下嵌成屋,懸覆二丈余,而東北一石下垂,如象鼻柱地,路南向無隙。從象鼻卷中,傍東崖上透,遂歷覆崖之上,望東西兩崖,俱有石庋壁覆雲,而西崖尤為突兀,上露兩亭,因西向躡危登之。
其亭皆東向,倚崖綴壁,浮嵌欹仄,而南列者較大,位佛像於中。左壁有泉自石罅出,下涵小池而不溢。
北亭就嵌崖通路,摭虛而過,得片石冒亭其上,三面懸削,其路遂絕。此反北凌箐口,高出象鼻覆崖之上矣,憑眺久之,聞木魚聲甚亮,而崖回石障,不知其處。復東下箐底,溯細統北入,則西崖轉嘴削骨,霞崩嶂壓,其勢彌異。半里,矯首上眺,或下嵌上突,或中刳旁裂,或層堆,或直劈,各極騫騰。
有書其上為“天作高山”者,其字甚大,而懸穹亦甚高,或雲以篾籮藤索,從峰頂倒掛而書者。西崖有白衣大士,東崖有胡僧達摩,皆摩空粘壁而成,非似人跡所到也。更南半里,有玉皇閣當箐中。由此攀西崖,捱石磴,有僧嵌一閣於崖隙。
其閣亦東向。
其崖上下陡絕,中嵌橫紋,而閣倚之。挨橫紋而北,又覆一亭,中供巨佛,倚壁而立,以崖逼不容青蓮座也。其北橫紋迸絕矣。前聞鯨聲遙遞傳遞,即引閣僧。其師為南都人,茹淡辟幽吃的清淡而身處幽深之處,棲此有年,昨以禪誦赴崖場,而守廬者乃其徒也,留余待之。余愛其幽險,為憩閣中作記者半日。
僧為具餐。下午而師不至。余問僧:“此處有路通金華山否?”僧言:“金華尚在東南,隔大脊一重,箐中無路上。東向直躡東崖,乃南趨逾頂而東下之。
蓋東崖至是匪石而土。
但峭削之極,直列如屏,其上為難。“余時已神往,即仍下玉皇閣,遂東向攀嶺上。時有遊人在玉皇閣者,交呼:”此處險極難階!“余不顧,愈上愈峻。二里,有路緣峰腰自南而北,擔者欲從北去,余強之南。半里,此路乃東通后嶺,非東南逾頂者,乃復東向躡峻。擔者屢后,呼之不至,余不復待,竭蹶上躋,一里余而東逾其脊。從脊上俯視,見州治在川東北矣,乃即從脊南趨。半里,又東南躡峻上,一里,始凌金華山頂。於是北眺麗江,西眺蘭州,東眺鶴慶,南眺大理,雖嵌重峰之下,不能辨其城郭人民;而西之老君,北之大脊,東之大脊分支處,南之印鶴橫環處,雪痕雲派,無不歷歷獻形,正如天際真人,下辨九州,俱如一黍也。復從頂脊南行,脊上已有路,直前一里,漸西轉向老君,余知乃楊庄道,乃轉而北瞰東向之路,得一線垂箐下,遂從之。下里余,路窮箐密,傾崖倒坎,欹仄蒙翳,下嵌莫測,乃攀枝橫跌,跌一重複更一枝,幸枝稠箐密,不知倒空之險。如是一里,如蹈碧海,茫無涯際。既而審視,忽見一塔下涌,雖隔懸重箐,而方隅在目,知去石門,不在弱水外矣。益用攀墜之法。又一里,有線徑伏箐間,隨之亟行。半里,得中窪之峽,又半里,出三清閣之後,即昨來審視而難從者。於是下峽門,過昨所飯處,皆闃無一人。
乃前趨過昨所望虎穴之上,此直康衢,非險道矣。乃從北道循西山北向下,五里而返寓,則擔夫猶未歸也。
十六日平明,炊飯而行,遵南街出,七里至羅尤邑。
余以為將濱湖而行,而大道俱西南循坡,竟不見波光渚影。
途中屢陟岡越澗,皆自西向東,而岡澗俱不巨,皆有村廬。八里,一聚落頗盛。
以其南又一里,大路將東轉而趨海門橋,有岐西南入,乃石寶山道也,從此始與大道別。
南瞻印鶴山,尖聳而當湖之南,為一川之南屏。其脈自湖東南下伏,而西度復聳,故榆城大道,過海門橋繞湖南而東,由其東伏處南逾而出觀音山;湖流所注,由海門橋繞山北而西,由其西盡處南搗而下沙溪。石寶山又在印鶴西南,東隔此溪南下,又西隔駝強江北流,故其路始從此溪北峽入,又從駝強江東峽渡,然後及石寶之麓焉。由岐路循西坡南下,一里,度一峽,從峽南上,轉而西行,二里余,已遙望石寶山尖穹西大峰之南矣。
於是復西南下一里,涉澗,乃南向升層岡,峽中曲折三里,始南逾其脊。南下二里,有水自西南峽來,至此折而東去,是為駝強江,有大石樑南跨之,橋南環塍連阡。南陟之,半里,有村廬倚南坡下,頗盛,是為駝強村。從村南復隨箐南上,一里余,登嶺脊。從脊上西望,老君山雪色崢嶸,在重峰夾澗之西,始知石寶之脈,猶從金華南下,而盡於駝強北轉之處;若老君之脈,則南從橫嶺而盡於黑會、瀾滄之交矣。平行脊上一里余,稍南下,度峽坳,半里,東望海門橋之溪,已破峽嵌底而南,有路隨箐直下而就之,此沙溪道也;有岐南上盤西峰之南,此石寶道。乃南上盤峰,一里余,凌峰之南,遂西轉而飯。
從嶺頭西向行二里,稍下而逾脊西,隨之南轉西向,一里,又西南逾其北突之崖,始平望石寶之尖,與西峰並峙,而白塔高懸其間。
南一里,遂墜壑直下,一里,抵崖麓,則駝強江自南而北,奔流石峽中,而兩崖東西夾峙,巉石飛騫,古木盤聳,懸藤密箐,蒙蔽山谷,只覺綠雲上幕,而仰不見天日,玉龍下馳,而旁不露津涯。蓋西即石寶之麓,東乃北繞之峰,駢夾止容一水,而下嵌上逼,極幽異之勢。循東崖南行三里,夾壁稍開,有石樑西度,立樑上四眺,尚不見寺托何處。梁南兩崖,溯水而上,已無纖徑,而橋東有路,南逾東峰,則沙溪之道也。度橋西半里,西壁稍開,中墜一坑,甚峻,有巨閣當其口,已傾圮不蔽風雨,而坑中亦無入路,惟仰見其上,盤崖層疊,雲回幛擁,如芙蓉十二樓,令人目眩心駭。路循坑右盤崖磴曲折上,一里余而入石寶寺山門。
門殿三四層,俱東向,荒落不整,僧道亦寂寥;然石階殿址,固自雄也。
余停行李於後殿之右,一老僧棲其後,初不延納迎接,余不顧,即從殿北盤左腋,窮北岩二重,復下,從殿南盤右腋窮北岩一重,再下,則老僧已炊黃粱相待。時已下午,復從右腋上玉皇閣,窮塔頂,既暮始下。蓋後殿正嵌崖腳,其層亘之崖,重重上盤,而路各從兩旁腋間,分道橫披而入,其前既懸削,不能直上,而上亦中斷,不能交通,故殿後第一層分嵌三竅,北竅二重,路從北腋轉,南竅一重,路從南腋轉,俱回臨殿上,而中間不通。其上又環為第二層,殿後仰瞻不見也。路又從玉皇閣北轉,即憑臨第一層之上,從突崖北陟,躡北支西上三里余,凌后峰之頂。
頂頗平,西半里,有白塔當坪間,又中窪為土塘者二而無水。窪之南,皆石坡外突,平庋如塘堰,而石面有紋如龍鱗,有小窪嵌其上,皆淺而有水。其頂即西並大峰,其峰橫列上聳,西擁如屏,欲躡其上,路絕日暮而止。
僧言其上有天成石像,並不竭石池,余所睹頗不一,亦少就雕刻,不辨孰為天成也。
十七日由石寶飯而下山。二里,度橋東上,即轉東南,二里,東逾其脊,乃轉而南行。漸下,轉而西南,三里,又轉而東,一里,循山南轉。其地馬纓盛開,十餘小朵簇成一叢,殷紅奪目,與山茶同艷。二里,過一南度之脊,里余,越嶺而南,始望見沙溪之塢,辟於東麓。
所陟之峰,與東界大山相持而南,中夾大塢,而劍川湖之流,合駝強江出峽貫於川中,所謂沙溪也。
其塢東西闊五六里,南北不下五十里,所出米穀甚盛。
劍川州皆來取足焉。從嶺南行又二里,峰頭石忽湧起,如獅如象,高者成崖,卑矮小者為級,穿門蹈瓣,覺其有異,而不知其即鐘山也。
去而後知之,欲再返觀,已無及矣。
又一里,遂東南下,三里及其麓。
從田塍間東南行,二里,得一大村,曰沙腿。遇一僧,即石寶山之主僧也,欲留余還觀鐘山,且言:“從此西四十里,過蕨食坪,即通楊村、蘭州,由蘭州出五鹽井,徑從雲龍州抵永昌,甚便。”余將從之,以浪穹何巢阿未晤,且欲一觀大理,更聞此地東去即觀音山,為鶴慶、大理通道,若舍此而西,即多未了之願。
乃別僧東南行塍間,三里至四屯,村廬甚盛,沙溪之水流其東,有木樑東西駕其上,甚長。度橋,又東南望峽坡而趨,二里,由峽躡坡東向上者五里,得一坡頂,踞而飯。又東一里余,見路右有峽西墜如划塹如刀划刻出的溝塹,其南有崖北向,一洞亦北向辟門,艱於墜峽,惟隔崖眺望,不及攀也。
又東里余,抵東脊之下,有澗自北來,小水流其中,南注西墜峽間。大路涉澗而東逾脊,已乃知其為三營道,如欲趨觀音山,當溯澗而北入塢。余乃復返澗西,北向溯之入,行夾中,徑甚微,兩旁石樹漸合。二里出夾,乃東北躡坡而上,坡間萬松森列,馬纓花映日燒林,而不聞人聲。
五里,轉而東,又上五里,始躡其脊。脊南北俱峰,中反窪而成坳,穿坳一里,始東北向而下。望見東界,遙山屏列,上干雲漢,而其下支撐隴盤,猶不見下辟之塢也。
墜峽而下二里,又見東麓海子一圍,水光如黛,浮映山谷,然其徑蕪塞,第望之東下。又二里,始有路自北頂而下,隨之東北降,又五里余,始及山麓。麓之東,平壑內環,小山外繞,自西大山北麓分支,迴環東抱,又轉而西,夾於南麓,四周如城,中辟如規,北半衍為平疇,南半瀦為海子。
海子之水,反西南逼大山之麓,破峽墜去,其中蓋另一天也。
當壑之中,有居廬駢集,是為羅木哨。其北岡峰,如負扆yǐ屏風獨擁於後,而前有廬室倚其陽,是為李氏之居。李名某,以進士任吏部郎。
今其家居。
地靈人傑,信有徵靈驗哉。
東行塍疇間二里,過羅木哨村。又東一里余,有大道自西北向東南交過之。又東半里,抵東岡下,循之而北,半里,乃東向逾坳而上,又半里乃下,及其東麓,數家瀕東溪而居。其溪自三岔路澗峽發源,經觀音山過此,而西南繞出洞鼻,合浪穹海子及鳳羽悶江,而同入普陀崆,南經中所下洱海者也。其時將暮,擔者欲止,問村人不得,乃誤從村南度小橋,由溪東大道北行。
二里,得觀音鋪村,已日暮矣,遂宿。
十八日昧爽促飯,而擔夫逃矣。久之,店人厚索余貲zī為送浪穹。
遂南行二里,過一石橋,循東山之麓而南,七里,至牛街子。循山南去,為三營大道;由岐西南,過熱水塘,行塢中,為浪穹間道。蓋此地已為浪穹、鶴慶犬牙錯壤矣。於是西南從支坡下,一里,過熱水塘,有居廬繞之。余南行塍間,其塢擴然大開。
西南八里,有小溪自東而西注。
越溪又南,東眺三營,居廬甚盛,倚東山之麓,其峰更崇;西望溪流,逼西山之麓,其疇更沃;過此中橫之溪,已全為浪穹境矣。
三營亦浪穹境內,余始從雞山聞其名,以為山陰也,而何以當山之南?
至是而知沐西平再定佛光寨,以其地險要,特立三營以控扼之。土人呼營為“陰”,遂不免與會稽之鄰縣同一稱謂莫辨矣。
又南十里,則大溪自西而東向曲。由其西,有木橋南北跨之,橋左右俱有村廬。南度之,行溪之西三里,溪復自東而西向曲。又度橋而行溪之東三里,於是其溪西逼西山南突之嘴,路東南陟隴而行。四里,則大溪又自西而東向曲,有石樑南跨之,而梁已中圮,陟之頗危。
梁之南,居廬亦盛,有關帝廟東南向,是為大屯。屯之西,一山北自西大山分支南突,其東南又有一山,南自東大山分支北突,若持衡之針,東西交對,而中不接。大溪之水北搗出洞鼻之東垂,又曲而南環東橫山之西麓,若梭之穿其隙者。兩山既分懸塢中,塢亦若界而為二。
於是又西南行塍間,三里,轉而西,三里,過一小石樑,其西則平湖浩然,北接海子,南映山光,而西浮雉堞,有堤界其中,直西而達於城。乃遵堤西行,極似明聖蘇堤,雖無六橋花柳,而四山環翠,中阜弄珠,又西子之所不能及也。
湖中魚舫泛泛,茸草新蒲,點瓊飛翠,有不盡蒼茫、無邊瀲灧水勢浩大,水波流動之急,湖名“茈碧”,有以也。西二里,湖中有阜中懸,百家居其上。南有一突石,高六尺,大三丈,其形如龜。
北有一回岡,高四尺,長十餘丈,**而昂其首,則蛇石也。龜與蛇交盤於一阜之間,四旁沸泉騰溢者九穴,而龜之口向東南,蛇之口向東北,皆張吻吐沸,交流環溢於重湖之內。
龜之上建玄武閣,以九穴環其下,今名九炁qì台。
余循龜之南,見其齶中沸水,其上唇覆出,為人擊缺,其水熱不可以濯。有僧見余遠至,遂留飯,且及夫仆焉。其北蛇岡之下,亦新建一庵,余以入城急,不暇遍歷。
由台西復行堤間,一里,度一平橋,又二里,入浪穹東門。一里,抵西山之下,乃南轉入護明寺,憩行李於方丈。
寺東向,其殿已久敞,僧方修飾之。寺之南為文昌閣,又南為文廟,皆東向,而溫泉即洋溢於其北。既憩行李,時甫過午,入叩何公巢阿,一見即把臂入林,欣然恨晚,遂留酌及更天黑后打更,仍命其長君送至寺宿焉,何名鳴鳳,以經魁初授四川郫縣令,升浙江鹽運判官。嘗與眉公道余素履,欲候見不得。其與陳木叔詩,有“死愧王紫芝,生愧徐霞客”之句,余心愧之,亦不能忘。后公轉六安州知州,余即西遊出門。至滇省,得仕籍,而六安已易人而治;訊東來者,又知六安已為流寇所破,心益忡忡。至晉寧,會教諭趙君,為陸涼人,初自杭州轉任至晉寧,問之,知其為杭州故交也,言來時從隔江問訊,知公已丁艱先歸。后晤雞足大覺寺一僧,乃君之戚,始知果歸,以憂離任,即城破,抵家亦未久也。
十九日何君復具餐於家,攜行李入文廟西廡,乃其姻劉君匏石讀書處也。上午,何君具舟東關外,拉余同諸郎四人登舟。舟小僅容四人,兩舟受八人,遂泛湖而北。舟不用楫,以竹篙刺水而已。渡湖東北三里,湖心見漁舍兩三家,有斷埂垂楊環之,何君將就其處,結樓綴亭,綰納湖山之勝,命余豫題聯額,余唯唯即答應。眺覽久之,仍泛舟西北,二里,遂由湖而入海子。南湖北海,形如葫蘆,而中束如葫蘆之頸焉。湖大而淺,海小而深,湖名茈碧,海名洱源。東為出洞鼻,西為剸頭村,北為龍王廟,三面山環成窩,而海子中溢,南出而為湖。
海子中央,底深數丈,水色澄瑩,有琉璃光,穴從水底噴起,如貫珠聯璧,結為柱幃,上躍水面者尺許,從旁遙覷水中之影,千花方蕊,噴成珠樹,粒粒分明,絲絲不亂,所謂“靈海耀珠”也。
《山海經》謂洱源出罷谷山,即此。
楊太史有《泛湖窮洱源》遺碑沒山間,何君近購得之,將為立亭以志其勝焉。
從海子西南涯登陸,西行田間,入一庵,即護明寺之下院也。何君之戚,已具餐庵中,為之醉飽。下午,仍下舟泛湖,西南二里,再入小港,何君為姻家拉去,兩幼郎留侍,令兩長君同餘還,晚餐而宿文廟西廡。
二十日何君未歸,兩長君清晨候飯,乃攜盒抱琴,竟堤而東,再為九炁台之游。擬浴於池,而浴池無覆室,是日以街子,浴者雜沓,乃已。遂由新庵掬蛇口溫泉,憩弄久之,仍至九炁台,撫琴命酌。何長君不特文章擅藻,而絲竹樂器的總稱俱精。就龜口泉瀹雞卵為餐,味勝於湯煮者。已而寺僧更出盒佐觴,下午乃返。西風甚急,何長君抱琴向風而行,以風韻弦,其聲泠泠líng指聲音清越,山水之調,更出自然也。
二十一日何君歸,飯余於前樓,以其集示余,中有為余詠者。余亦作二詩以酬之。
二十二日何君特設宴宴余。余以小疾欲暫卧,懇辭不獲同意,強起赴酌。何君出所藏山谷真跡、楊升庵手卷示余。
二十三日何長君聯騎同為佛光寨之游。
佛光寨者,浪穹東山之最高險處。東山北自觀音山南下,一穹而為三營後山,再穹而為佛光寨,三穹而為靈應山,其勢皆崇雄如屏,連障天半,遙望雖支隴,其中實多崩崖疊壁,不易攀躋,故佛光寨夙稱天險。
《名勝志》謂為孟獲首寨,然載於鄧川,而不載於浪穹,誤矣。
國初既平滇西,有普顏篤者,復據此以叛,久征不下,數年而後克之。今以其地建靈光寺。從寺后而上,有一女關最險,言一女當關,莫之能越也。
顏篤據寨,以諸女子分守峰頭,遙望山下,無所不見。
從關而上,即通後山之道,北出七坪,南下北牙者也。余聞其勝,故與長君先及之。仍從九炁台,共十里,過大屯石樑。其梁已折而重建,橫木橋以度。遂從東北行五里,轉而東,從徑路又三里,直抵東山下,乃沿山東北上,又二里而及靈光寺。寺門東向,下臨遙川,其前坡雖峻而石不多,惟寺前一石,高突如屋。前樓後殿,兩廡為炊卧之所,乃何君之伯某府別駕所建,今且就圮矣。余至,先有三客在,皆呂姓,一少而麻衣者,為呂揮使子,其二長者,即其叔也。具餐相餉,為余言一女關之勝,欲即登之,諸君謂日晚不及。迨下午,諸呂別去,何長君亦往三營戚家,余獨留寺中,為明晨遍歷之計。諸呂留蔬果於僧,令供余,且導余游。
二十四日晨起索飯,即同寺僧從寺后躋危坡而上。
二里余,有岐:北盤入峽者,向寨址道也;歷級直上而南越峰頭者,向一女關道也。余從其上者,一里余,凌坡之脊,隨之南轉,俯瞰脊東盤夾中,有遺址圍牆,即普顏篤之舊寨也,反在其下矣。南一里,峰頭始有石累累。從其下東轉,南突危崖,北臨寨底,線徑橫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