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序
從前有人說過,自己的書齋不可給人家看見,因為這是危險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這話是頗有幾分道理的,一個人做文章,說好聽話,都並不難,只一看他所讀的書,至少便顛出一點斤兩來了。我自己很不湊巧,既無書齋,亦無客廳,平常只可在一間堆書的房子裏,放了幾把椅子,接見來客,有時自己覺得像是小市的舊書攤的掌柜,未免有點惶恐。本來客人不多,大抵只是極熟的幾個朋友,但亦不無例外,有些熟人介紹同來的,自然不能不見。《儒林外史》裏高翰林說馬純上雜覽,我的雜覽過於馬君,不行自不待言,例如《性的心理》,恐怕至今還有許多正統派聽了要搖頭,於我卻極有關係,我覺得這是一部道德的書,其力量過於多少冊的性理,使我稍有覺悟,立定平常而真實的人生觀。可是,偶然女客枉顧,特別是女作家,我看對她的玻璃書廚中立着奧國醫師鮑耶爾的著書,名曰“女人你是什麼”,便也覺得有點失敗了,生怕客人或者要不喜歡。這時候,我就深信或人的話不錯,書房的確不該開放,雖然這裏我所顧慮的是別人的不高興,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出醜之故,因為在這一點我是向來不大介意的。
我寫文章,始於光緒乙巳,於今已有三十六年了。這個期間可以分做三節,其一是乙巳至民國十年頃,多翻譯外國作品,其二是民國十一年以後,寫批評文章,其三是民國廿一年以後,只寫隨筆,或稱讀書錄,我則雲看書偶記,似更簡明的當。古人云,禍從口出,我寫文章向來有不利,但這第三期為尤甚,因為在這裏差不多都講自己所讀的書,把書房的一角公開給人家看了。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我的理想只是那麼平常而真實的人生,凡是熱狂的與虛華的,無論善或是惡,皆為我所不喜歡,又凡有主張議論,假如覺得自己不想去做,或是不預備講給自己子女聽的,也決不隨便寫出來公之於世,那麼其結果自然只能是老老實實的自白,雖然如章實齋所說,自具枷杖供狀,被人看去破綻,也實在是沒有法子。其實這些文章不寫也可以,本來於自己大抵是無益有損的,現在卻還是寫下去,難道真是有癮,像打馬將似的么?這未必然,近幾年來只以舊書當紙煙消遣,此外無他嗜好,隨時寫些小文,多少還是希望有用,去年在一篇文章的末尾曾說過,深信此種東西於學子有益,故聊復饒舌,若是為個人計,最好還是裝痴聾下去,何苦費了工夫與心思來報告自己所讀何書乎。我說過文學無用,蓋文學是說藝術的著作,用乃是政治的宣傳或道德的教訓,若是我們寫文章,只是以筆代舌,一篇寫在紙上的尋常說話而已,不可有作用,卻不可無意思,雖未必能真有好處,亦總當如是想,否則浪費紙墨何為,誠不如去及時放風箏之為愈矣。
不佞讀書甚雜,大抵以想知道平凡的人道為中心,這些雜覽多不過是敲門之磚,但是對於各個的磚也常有些愛着,因此我所說的話就也多趨於雜,不大有文章能表出我的中心的意見。我喜歡知道動物生活,兩性關係,原始文明,道德變遷這些閑事,覺得青年們如懂得些也是好事情,有點功夫便來拉扯的說一點,關於我所感覺興趣的學問方面都稍說及,只有醫學史這一項,雖然我很有偏好,英國勝家與日本富士川的書十年來總是放在座右,卻不曾有機會讓我作一兩迴文抄公,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十分可惜。近三四年久不買外國書了,一天十小時閑卧看書,都是木板線裝本,紙墨敝惡,內容亦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偶然寫篇文章,自然也只是關於這種舊書的了。這是書房的另一角,恐怕比從前要顯得更寒傖了罷。這當然是的,卻也未必全是。以前所寫較長一點,內容乃是點滴零碎的,現在文章更瑣屑了,往往寫不到五六百字,但我想或者有時說的更簡要亦未可知,因為這裏所說都是中國事情,自己覺得別無所知,對於本國的思想與文章總想知道,或者也還能知道少許,假如這少許又能多少借了雜覽之力,有點他自己的根本,那麼這就是最大的幸運了。書房本來沒有幾個角落,逐漸拿來披露,除了醫學史部分外,似乎也太缺遠慮,不過我想這樣的暴露還是心口如一,比起前代老儒在《四書章句》底下放着一冊《金瓶梅》,給學徒看破,總要好一點,蓋《金瓶梅》與《四書章句》一樣的都看過,但不曾把誰隱藏在誰的底下也。廿九年二月廿六日。